父親是河南省沈丘師范的語文教研組長。那時候,父親可真是全身心地敬業(yè)愛崗。少年的我曾在父親那寢辦合一的小平房里住過一學期。常常我大半夜醒來時,只見窗前燈光雪亮,父親還坐在藤椅上備課、改文章。盡管每天從早晨五點多起床一直忙到深夜,父親卻顯得精神飽滿心情舒暢。好多次我發(fā)現(xiàn),他下課歸來抑或周末回家,獨自一人走在僻靜路上時,總是這樣小聲哼唱:“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接著又唱:“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
父親哼唱時,除了我這個悄悄跟在他身后而他又絲毫不知的聽者,并無第二個聽眾。所以,我知道他這樣的哼唱是發(fā)自內心的,是真心實意地熱愛新中國熱愛共產(chǎn)黨。
后來,“大鳴大放”運動中,父親老是說新社會新中國怎么好怎么好。因而,1957年的“反右”,盡管家庭成分不好,竟也過了關。
但,1958年劃最后一批右派時,父親終于未能幸免,全家人頓感天塌地陷天昏地暗。
父親當月的工資一停發(fā),全家老小立即就沒了買米面的錢。我放了學回到家,姥娘用清水煮點兒從街上拾來的爛菜葉加點兒鹽,就是我的午餐。
在接下來的兩三年里,父親歷經(jīng)批斗、勞改等等磨難,我升高中考美院的理想也破滅,“大食堂”因斷糧解散,全家便又一次陷入饑餓絕境。這時姥爺、姥娘都因“浮腫”先后去世……
為了活下去,一向小心翼翼的父親作出了大膽決定——外出逃荒。
1962年清明那天天還沒亮,我和父親就背起破舊行李、畫具,還有二胡、竹笛逃離了家鄉(xiāng)淮陽。一步一步,奔向聽說分了自留地有飯吃的安徽阜陽。從此,被人稱作“小畫匠”的我就開始跟著父親走村串戶去異鄉(xiāng)流浪。白天,給愿請畫匠的農(nóng)家畫觀音菩薩、鳳凰牡丹;夜晚,我吹笛父拉弦,吸引得全莊老少都來看?!巴頃苯Y束時,左鄰右舍互相鼓動著說好明天誰家接著請畫匠、誰家接著管飯。
這樣的日子好像挺瀟灑挺浪漫,其實每天每夜無不提心吊膽。因為父子沒有一張可以證明自己是好人(貧下中農(nóng))不是壞人(地富反壞右)的證明信,所以最怕碰上某些警惕性高的公社干部或大隊民兵營長的盤查審問,問你是哪里人?家庭出身什么成分?有沒有證明信?沒有證明信,咋證明你是好人壞人?在那十幾年里,我和父親不止一次地被作為“盲流”、“流竄犯”,抓進“群眾專政指揮部”或“外流人員遣送站”。在那里邊,每人都是不如囚犯的囚犯。因為正式的囚犯尚有一日三餐和“放風”時間??稍谀抢镞?,每人每天只有兩頓用霉紅薯干碎渣煮的一小瓦盆又黑又苦的稀飯。數(shù)不清的男女老少被鎖在一個廢廠房樣的大屋子里。一天到晚,除了“抽查”式的審訊等卻無“放風”時間。
萬幸的是,我和父親未被抽查。但在那饑餓與恐懼的日日夜夜,卻讓我刻骨銘心地體會到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幸?!?,什么是“度日如年”……
一天深夜,在大別山深處的一戶農(nóng)家茅屋里,父親說他上午趕金寨集買圖畫紙時,看見大街墻上又貼了好些大標語,其中最讓他觸目驚心的是一大幅“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標語。
父親說:“這些年天天盼著冤案平反沒盼來,冷不防又成了鬼!”父親又說:“《畫皮》里的鬼披著美人皮是為了騙人、害人。我們在鬼皮外邊披上一層好人皮,說起來也是騙人??晌覀凃_人是為了生存,我們決不害人!”
我說:“我們不想害人,并不能保證我們不害人。”
父親有些吃驚,問:“我們害人了嗎?”
我說:“這些年,在好幾個村莊,不是因為我們假充‘好人,害苦了幾個好姑娘嗎?”
如墨的暗夜里,我不禁想起——淮河灣的楊桂芳,我們在全莊鄉(xiāng)親的撮合下,已經(jīng)訂了婚。卻只因公社要一張出身成分的證明信,嚇得我們父子連夜逃遁……多年后才得知,桂芳不久便精神失常,某日凌晨家人沒提防,她獨自一人冒著風雪要去河南尋“夫”,走失于回流集的沙河渡口……葉集南的蕓子,一個文靜如玉的獨生女,正當我婉言推辭她的“熱戀”時,她那非要“招親”的父母卻已到公社開來了“同意于華遷入我公社永紅大隊與常淑蕓結婚”的“接收信”。萬般無奈,我和父親只好拿著“接收信”以回河南老家辦簽證為由悄悄溜走……萬萬想不到——父子走后,蕓子苦苦地等啊等啊,整整等了七年之久!還有史河西廟店的那個嬌憨的小惠,由于我和父親不敢答應帶她“私奔”,竟導致她被迫嫁給一個一賭輸錢就打她一頓的野蠻男人……
想到這些,我和父親都心痛不已。父親嘆息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呀!我的災禍連累了你,你又連累了這幾個好閨女!”
父親又反思說,假如1958年我能逃過那一劫難,就不會釀成這些悲劇。為啥沒逃過那一劫難呢?
那年“臘八”在大別山麓,聽說縣里來的紅衛(wèi)兵要來抓畫匠批斗,嚇得我和父親又一次連夜逃走……過了淮河到潁上,我和父親干起了“導演”的新行當。在大隊、公社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我編歌舞導演樣板戲,父親拉弦教豫劇唱腔。教了幾個宣傳隊,“導演”水平漸長,先后帶隊參加縣、地匯演得過大獎。
1975年春,在阜南的一個大隊宣傳隊當“導演”時,我和一個長得像巧珍、名字也叫巧珍的農(nóng)村姑娘結了婚,但我不是高加林,而今老伴還是巧珍。
重圓教師夢——漸漸不敢想的事兒,突然到了眼前!
1978年的春天,得知全國各地的冤假錯案開始平反,父親、我和巧珍還有一個幼兒匆匆從安徽回到河南。當時,父親的原單位沈丘師范1960年停辦尚未復校,但父親很快被沈丘縣槐店鎮(zhèn)中學的校長“搶”去教了高三畢業(yè)班。那天,父親興沖沖地領著我到鎮(zhèn)中學,讓我去看語文組辦公室,讓我看他新領來的藤椅、辦公桌,讓我看他新領來的鋼筆、墨水、課本、教案,父親激動得滿面紅光,眼淚汪汪……
我也鼻子一酸,忍不住淚流滿面。
父親擦了把淚,拍拍我的肩說:“不哭啦!咱身上的鬼皮沒有啦!我又能坦坦蕩蕩地上講臺講課啦!”
屈指一算,父親從38歲的1958年到58歲的1978年,被迫離開他熱愛的講臺整整20年!endprint
1978年秋,沈丘師范復校,新任的李茂義校長到鎮(zhèn)中要父親回原單位。聞訊圍來的鎮(zhèn)中學生熱淚挽留,鎮(zhèn)中校長表態(tài)堅決不放。父親感動地對沈師李校長說,都是為“四化”培養(yǎng)人才,在哪干都一樣……
父親問李校長,那個小A也回沈師了嗎?李校長笑笑說,他是回不了啦!父親問為啥。李校長說,“反右”結束不久,A某就因強奸女生被打成“壞分子”,開除公職遣送豫北老家啦!這回“平反”也沒他。
重圓了教師夢的父親,每天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大家說他“走路小跑,爭分奪秒”。除了上他本班的課,還經(jīng)常多上校內的觀摩課、校外的全縣公開課。65歲那年,父親還應周口師專蕭士棟教授之邀,為周口師專中文系師生作《關于詩歌教學》的專題報告。三個多課時,博得全場暴雨般的掌聲20多次。蕭教授很激動地點評說:“講得好極了!不僅解決了詩歌教學中諸多疑難問題,起到了課堂藝術現(xiàn)身說法的作用,還讓我們知道,為什么‘聽于老師講課是藝術享受,讓我們感受到什么是生動活潑,什么是妙趣橫生……”
1978年父親平反復職后,鎮(zhèn)教育組的王發(fā)亮主任為減輕父親的生活負擔,把我“照顧”安排到沈丘縣城郊的劉樓小學教音樂、美術。雖然只是“代課”民師,也算圓了我的教師夢。
盡管我還銘記著“木秀于林”的哲理名言,但“不知足”、“得隴望蜀”的欲望,還是像籠子里的野兔,一蹦一蹦往上躥。因為,民師與本?!罢健钡摹皣依蠋煛毕啾龋m然課不少上,工資、福利卻有明顯差距。于是,“轉正”就成了我圓教師夢之后為之仰望的階梯。
1980年冬,我在縣城偶遇初中的同桌好友張俊成。昔日的小伙伴而今都成了中年漢,不由得雙手緊握感慨萬千!聽說他在新集高中當教導處主任,又說為了高考高中不開美術課。我開玩笑似地說,那你就把我“調”去教語文!
沒想到張俊成特實誠特認真。回新集后他跟王同明校長只說了兩個要點:一是說我是全縣語文名師于老師的兒子;二是說他跟我中學同桌時,老師經(jīng)常在語文課上讀我的優(yōu)秀作文。如此,王校長竟同意了。因為我是代課教師,無需辦啥手續(xù),說好一過了寒假就去。
春節(jié)期間,這事在當時沈丘縣教育界被傳為“笑談”和“奇聞”:“沒聽說過吧!一個教畫畫的小學民師要去重點高中教語文!”
那幾年,新集高中正是以“高考八項第一”聲震全縣的名牌重點。在教學管理上,該校實施著一條“特定規(guī)范”——如果某班學生認為某任課教師課講得不好,班長把評課意見報到教導處,這個任課老師立馬就得更換。我,一個沒上過高中沒見過高中語文課本是啥樣的“盲流畫匠”,能不能闖過學生評課這一關?如不能,離開劉樓就無顏再回劉樓。父親說我此舉乃“破釜沉舟”??伤终f,只管去闖!在外流浪那些年,給你偷偷(不敢讓外人聽到)“補課”講的詩詞散文賞析,這回也許能派上用場!
1981年2月12日,農(nóng)歷正月初八。我拉著一輛借來的破舊架子車,車上堆著破舊行李、炊具,坐著妻子巧珍和一雙兒女,拉了30華里,從劉樓小學來到新集高中。在高中大門口,門衛(wèi)攔住不讓進,說我們是逃荒的。張俊成聞聲趕來,接過我手中的架子車,說笑著,一直把車拉到校園里給我準備好的一間平房門前。
為了上好第一節(jié)“闖關”課,領來新課本我先自學后備課,新課本第一篇散文上上下下的空白處都被我用紅筆藍筆批注得滿滿的。由于自己是新兵上陣,思想上全無傳統(tǒng)語文教法的老套路,所以只抓住課本中的精彩要點欣賞評析。為了“直觀呈現(xiàn)”某一名句的詩情畫意,我又“點睛”式地顯示一下自己的“特技”——三下兩下,用粉筆在黑板上畫出景物之遠近,人物之悲喜。下課鈴響了,班長忘了喊“起立”,說:“這節(jié)課咋這么短呢?”接下來,教室里一陣掌聲如雨。走出教室,有學生圍過來問我是從哪個重點大學畢業(yè)分來的?我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代課民師”,只好微笑著東拉西扯地裝迷。
首戰(zhàn)告捷,我信心倍增更加努力。不到兩個星期就教出了“名氣”。一到我上課時,外班的不少學生(還有幾位老師)就掂著凳子往我教的班的教室里面擠。接下來,在下半學期的兩次統(tǒng)考中,我教的班的語文人均考分在全年級名列第一。
一切都比想象的好,但我卻只教了一個學期。
從劉樓小學到新集高中,我由小學民師“一躍”為中學民師。而恰巧正因為如此,才讓我非常及時地取得了報名參加1981年7月全省第一屆招收中學民師高考的資格。我才得以在全縣報考的400多中學語文民師只有9個錄取名額的情況下“脫穎而出”,8月份被周口師專中文系錄取。
事后回想這事兒,方知僥幸之極——假如1980年寒假前我沒遇到張俊成,假如張俊成和王校長“調”我的事沒說成,假如我到新集高中講課沒講成,假如我去新集高中晚了半年……那么,我后來的教師夢、轉正夢將不知何年何月才成!
1983年7月,我從周口師專畢業(yè),那時的政策是畢業(yè)包分配,分配即轉正。好多同學都是經(jīng)本縣教育局分配到縣鄉(xiāng)鎮(zhèn)初中、高中的。畢業(yè)前,蕭士棟老師已和周口師專中文系領導說好讓我留校。暑假里,我卻很意外地被地區(qū)教育局分配到沈丘師范。
8月的一天,我到沈師報到時碰見劉樓小學的一位民師同事。我們都在劉樓時,他教高年級數(shù)學,我教低年級音美。想不到兩年后,我成了沈師的老師,他卻成了沈師的學生,老同事竟然成了新師生!我對他說,如果1981年我在劉樓沒走,同你一齊參加報考沈師的中考,你一定能考上,我一定考不上。他說為啥?我說因為中考考數(shù)學。我初中畢業(yè)后在外流浪16年,數(shù)學解題早已忘完,考數(shù)學一定得零分!他問,那你為啥考不上中專卻能考上大專呢?我說因為文科高考不考數(shù)學,這才讓我揚長避短……
1983年9月開學后,沈丘師范李校長分給我一間“寢辦合一”的平房。我看著像是20多年前父親住過的那間,可又拿不準,父親過來一看說:“這么巧!就是我住過的??纯撮T后邊,還有當年的一根細繩……”
父親和我無不感嘆這人生的輪回……
更讓我和父親感嘆不已的是——
父親38歲之前在沈丘師范擔任語文組長,38歲那年被嫉妒他的A某打成“右派”。
我38歲之前,也在沈丘師范擔任了語文組長,38歲那年不但沒被打“右派”,還被提升為教務科副科長。之后,由于我教學教研成果突出,又被評為語文特級教師;學校為我申報了“周口地區(qū)拔尖人才”……
就在我被評為周口地區(qū)“拔尖人才”第三名的喜訊傳到沈師又傳到語文組之后,語文組的老B竟偷偷地寫了一封匿名上告信寄到周口。老B在信里羅列了我的“十大罪狀”,經(jīng)周口教育局派人來校調查落實,純屬誣告。比如,第一罪狀“于華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一位副校長說純粹是“文革”語言,不值一駁……再往后的“八條罪狀”,更無聊、更荒唐!
面對調查組人員擺在辦公桌上的筆跡核對,老B不得不低著頭承認這拙劣無比的“匿名誣告信”是他所為??墒?,當問他為什么這樣做時,他竟脖子一梗、瞪著眼咧著嘴、挺“委屈”地說:“為啥他于華是特級教師、拔尖人才,還是教務科長?”
剛聽說這事,我既驚訝又想不通。這老B,教學水平低下,即便他說的那三個“榮譽”我一個不要,他也絕無可能沾上一絲半毫。
不可想象的是——2001年,沈丘師范搬遷到周口市,與周口電大、農(nóng)校、戲校合并升格為周口職業(yè)技術學院。這年12月,經(jīng)省高校評委評定,我成為學院第一批副教授。
然而,讓我頗感遺憾的是,女兒在2001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電子學系(碩士學位),畢業(yè)前,她已為出國的導師代了兩個月大三的專業(yè)課,教學效果甚好。我極力勸她趁機留校,這樣可代我圓上一個“北大教授夢”??蓮男”晃覌缮鷳T養(yǎng)的女兒就是不聽,她說她體驗到在北大做教授壓力太大,自作主張從北京“飛”到上海,做了她覺得輕松自在的外企白領。
所幸的是,畢業(yè)于華中科大的兒子在周口職業(yè)技術學院任教,與我和他爺爺相似的是他教課好、獲獎多?,F(xiàn)已晉升講師職稱。說到教師夢,兒子說,我的教師夢超過了他爺爺?shù)慕處焿?,他的教師夢一定要超過我的教師夢。
這話我信,不久的將來,一所應用型的本科院校將崛起于周口市的豫東平原。這樣,我父親圓的是高中教師夢,我圓的是大專院校的教授夢,兒子則可以圓他的本科大學的教授夢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插圖:知 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