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圃
有些蔬果是以產地來命名的,譬如紅富士蘋果,一聽就明白是從日本引進過來的,又譬如沙田柚,為廣西容縣沙田所產,且負有盛名。還有一些蔬果,前面加了個“番”字,番茄番石榴番荔枝,那應該是從外洋引入的。潮州柑也不例外,光聽名字就知道是潮汕平原的產物,它曾在國內柑橘市場稱雄,只是外省人似乎都將它籠統(tǒng)地稱之為“廣柑”。
柑橘柑橘,或曰柑桔,桔小而柑大,也難怪老家把桔子叫作“柑仔”,而卻將潮州柑稱之為“大桔”,這么一來,它又多了層“大吉”的意思。明代的郭青螺在《潮中雜記》中就曾提及,“潮果以柑為第一品,味甘而淡香,肉肥而少核,皮厚而味美,有二種,皮厚者尤為佳?!逼ず裾呶蚁氡厥钱數氐摹芭鐾案獭?,表皮粗糙類似于大漢的臉,坑坑洼洼,飽經風霜。如果照著本地話的意思,我以為“碰桶”兩字更宜寫成“蓬坦”,有著飽滿、坦露的意思,那些柑果猶如名士臥于床榻,大腹便便,閑適而又貴氣。
我的家鄉(xiāng)樟林,柑園成片,即使是在最為蕭瑟的寒冬,也能從那些懸掛在綠葉當中的點點金黃尋到一絲暖意,一絲豐年的喜氣。我愛看姑娘們吃柑,尤其是在臘月里正月里,一個個打扮得花紅柳綠,斜倚在千瘡百孔的木門前,翹起小指頭,小小心心地剝去朱黃的皮,怕一不心,捏到折到的柑皮會噴出細小的油霧,辣得眼睛睜也睜不開。然后呢,再看她們極有耐心地扯去瓤瓣上的白色筋絡,就像撕掉手指上的倒刺。掰開果肉,將柔柔軟軟的一瓣、兩瓣遞進嘴里,那很享受的模樣,讓你忍不住也想吃。那一刻你是喜歡大桔還是喜歡人,還是喜歡那種場景帶給你的感受,恐怕有些說不明白,只覺得是極愉快的事情。假如你也學學她們,微微閉上雙眼,說不定也能嗅到柑果提神醒腦的清氣,那股清甜微酸的汁液已涼滋滋地奔干渴的喉頭。
記得初學色彩寫生,老師喜歡在灰色的襯布上很隨意地拋撒黃澄澄的幾只大桔,再拿起一只將皮剝至半邊,連著掀開的皮擱在了最前面,那些呈現(xiàn)出琥珀般半透明的瓤瓣,還有皮與肉剝離開來的那些白色網狀筋絡,總會讓我想起北方,想起掩藏在風雪里的一窗窗燈火。我本來就不是那種情感十分細膩的人,卻也被這如此簡單而又如此美好的靜物所打動,容不得有半點的懈怠,仿佛一不留神就會褻瀆了它。那些果肉、筋絡是越看越是好看,畫者如果能夠抓住這樣的細部刻畫下去,整張畫馬上就有了活氣。
在文學作品中,柑橘給我留下較深印象的,恐怕要數朱自清的《背影》了,那個“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艱難地爬上月臺的父親,就是為了去給兒子買回朱紅的橘子。而六歲的陸績“懷橘”的故事則表達了另外的一種情感,成為了古人思親、考親之典故,也難怪駱賓王在他的《疇昔篇》中嵌入了“懷橘”一詞以增詩情。
幾乎是從臘月開始,潮汕人開門迎客,走親訪友,最最離不開的就是這些大桔。家家戶戶,廳堂的茶幾上都會擺放著紅綠相間的果子,象征著金玉滿堂。金燦燦的是大桔,綠生生的是橄欖,舊時用的則是“檳榔”,取“賓臨大吉”之意。親友們見面,可以不帶別的東西,大桔卻少不了,交換大桔,就是互相祝愿,希望對方的好日子繼續(xù)下去,壞運氣一掃而光。過去物質貧乏,許多人買不起禮品,就往褲兜里揣了對大桔,訪遍四鄉(xiāng)六里,回到家中,兜里仍揣回一對大桔,當然還帶回了親友們的祝福。
小時候我曾聽過一則笑話,時間久了,只能記得個大概,有個一毛不拔的家伙,大年初一去給朋友拜年,大桔自然是舍不得帶的,進門后即伸出手,裝作托起兩只沉甸甸的家伙,說某某兄,我拿對大桔給您拜年來了,就裝模作樣地擱在桌子上。他的朋友馬上回了個同樣的手勢,說我這兩只大桔也請您務必收下,千萬不要客氣。待客人走后,主人家的老婆就氣鼓鼓地埋怨丈夫,剛才你干嗎把手張得那么大,讓那家伙占了便宜。這當然是個笑話,不過它至少說明,那會兒的人們還是看重這禮數的。
深圳離潮汕四百里地,卻沒此習俗,但多年以來,只要我從老家過完春節(jié)回來,父母托我給親友捎點特產,末了總要順手往袋子里塞進幾對大桔。許多地方也沒有互換大桔的習俗,不過我倒是覺得此舉值得推而廣之,以大桔替代俗氣的紅包,樸素而又雅致,千言萬語,盡在一對大桔之中,真是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