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潔
【摘 要】《夢粱錄》的成書年代至今仍是一個疑案,其書自序中提到“甲戌歲中秋日,錢塘吳自牧書”,此為斷定其成書年代的一個關(guān)鍵證據(jù),但對此“甲戌”究竟對應哪一年,自古以來就存在爭議。本文對目前存在的“咸淳十年”說,“元統(tǒng)二年”說等觀點一一加以剖析和梳理,力圖為《夢粱錄》成書年代的斷定提供更多佐證。
【關(guān)鍵詞】《夢粱錄》 成書年代 《咸淳臨安志》
《夢粱錄》是一部記述南宋都城臨安的史著,該書仿《東京夢華錄》之體例,詳載南宋臨安城的宮殿、山川、物產(chǎn)、戶口、風俗、百工、雜戲、學校等,對于了解當時作為南宋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中心的臨安,其手工業(yè)、商業(yè)的發(fā)展情況,市民的經(jīng)濟與文化生活,特別是都城的面貌,提供了一個幾近“全景”的描寫。
作為一部“都城生活史”,與相應的地方志相比,盡管其一些記述尚欠翔實,在反映都城的整體狀況方面也有不夠全面之處。但毋庸置疑的是,它所描述的都城的“民間”活動,更加貼近民生,更具有生活的氣息,因而也更為鮮活生動,更真實地反映了當時臨安的“社會實相”。
到目前為止,關(guān)于《夢粱錄》尚有諸多問題需要進行深入的研究,本文就其成書年代進行一些探索,以求教于方家。
關(guān)于《夢粱錄》成書年代,因其書自序中有“時異事殊”,“緬懷往事,殆猶夢也”之語,看似在蒙古兵攻陷臨安之后,因而有學者將其序言中所署成書年代之“甲戌歲中秋日”斷為南宋度宗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但錢大昕早在《十駕齋養(yǎng)新錄》中便指出“‘甲戌歲中秋日,蓋元順帝元統(tǒng)二年也,若前六十年,則為宋咸淳十年,宋祚未亡,不當有滄桑之感矣”。①《四庫提要》的作者則認為:“考甲戌為宋度宗咸淳十年,其時宋尚未亡,不應先作是語。意甲戌字傳寫誤歟?”他們皆不認為《夢粱錄》的成書年代應斷為南宋度宗咸淳十年。但無論是錢大昕還是四庫館臣,都是根據(jù)作者自序中透露出的感情色彩來斷定年代,如此斷案,似難服眾。因為就在度宗咸淳十年的前一年,即咸淳九年(公元1273年),歷時近6年的襄陽之戰(zhàn)以南宋襄樊失陷而告終。此戰(zhàn)對雙方勢力之消漲變化影響甚大,南宋降將劉整曾對忽必烈說“無襄則無淮,無淮則江南唾手可下也”。②金、西夏在此之前已接踵而亡,又有靖康之恥的前車之鑒,襄陽城破,稍有遠見之人難免葉落知秋,在亡國之前已深感南宋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由此而生出“時異事殊”“殆猶夢也”③的感慨,也是不足為奇的,并不一定要到宋亡之后才能有此感慨。因而要斷定《夢粱錄》的成書年份,最終還應回到文本中去尋找線索。
首先,《夢粱錄》全書中多次出現(xiàn)“度宗”、“度廟”之稱謂,完全不似咸淳年間的語氣。書中5次提到“度宗”,4次提到“度廟”,如表1:
《夢粱錄》與《咸淳臨安志》淵源甚深,表中所列的9條中有數(shù)個條目在《咸淳臨安志》中可找到對應的章節(jié),檢視《咸淳臨安志》的對應條目,可發(fā)現(xiàn)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即《夢粱錄》的作者非??桃獾匕选断檀九R安志》中的“今上”一概改作了“度宗”或“度廟”。例如表1中的“御前宮觀·東太乙宮”條,《咸淳臨安志》寫作“今上皇帝建通真殿,以奉佑圣”,④而《夢粱錄》將其“今上”改為“度宗”,稱“度宗建通真殿,以奉佑圣”。再譬如狀元表,《咸淳臨安志》同名條目有“今上咸淳元年”字樣,⑤而夢粱錄同樣將其“今上”字樣改為“度宗朝”。如果該書確實是咸淳年間所作,這樣的稱謂改動是不會在書中出現(xiàn)的。
除此之外,《夢粱錄》一些篇章中對于宋朝的描寫,不僅不似度宗時人的語氣,甚至完全不似宋人寫宋事。如《夢粱錄》卷五“駕宿明堂齋殿行祀禮”條載:“《宋朝會要》:‘服袞冕,垂白珠九旒,章大小雙綬,謂之“袞冕”。”其中“《宋朝會要》”一詞,顯非宋人之稱。同樣的例子還有不少,再譬如卷九“六院四轄”條稱:“唐制謂之‘宮市,宋初為‘市買司?!倍断檀九R安志》對應的“雜買務雜賣場”記為:“唐制宮市,至國初為市買司?!雹薅摋l其他字句一一吻合,獨《夢粱錄》將“國初”改“宋初”。其他例子還有一些,如《夢粱錄》卷七“杭州”條提到:“宋太平興國年間,錢王納土”、卷十二“西湖”條提到:“宋慶歷間,盡辟豪民僧寺規(guī)占之地,以廣湖南”、卷十三“都市錢會”條:“宋朝開寶中,其錢文曰‘宋通元寶,至寶元間則曰‘皇宋通寶”等等,皆不似宋人口氣。
另外,宋朝避諱制度甚嚴?!度蔟S三筆·十一》云:“本朝尚文之習大盛,故禮官討論,每欲其多,廟諱有五十字者。舉場試卷,小涉疑似,士人輒不敢用,一或犯之,往往暗行黜落?!倍F(xiàn)在流傳的《夢粱錄》版本是不避宋諱的,也可以從側(cè)面做一個佐證。例如根據(jù)陳垣先生《史諱舉例》中“宋諱例”的記載,“蜃”(避趙昚)“郭”(避趙擴)在宋代都是必須避諱的。但《夢粱錄》卷十二“江海船艦”條“自入海門,便是海洋,茫無畔岸,其勢誠險。蓋神龍怪蜃之所宅”不避“蜃”字,卷七“倚郭城南橋道”條不避“郭”字。類似的例子極多。
由上可見,從《夢粱錄》本身的記述內(nèi)容看,將其成書年代斷為南宋度宗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是很難令人信服的。而欲確定《夢粱錄》的成書年代,也許《咸淳臨安志》可以作為一個極佳的參照物。在《夢粱錄》中,先后6次提到《咸淳臨安志》的作者潛說友,分別為:卷十二“西湖”條2次,卷十四“外郡行祠”條2次,卷十八“免本州歲納及苗稅”條2次。同時,《夢粱錄》中又有5處明白的提到了《咸淳臨安志》,分別是:
卷十 “溪潭澗浦”條1次:
《咸淳志》云:“隋志置郡。晉吳喜嘗游軍此地。參之諸文無考?!?/p>
卷十一“井泉”條1次:
俱按《咸淳志》所載而述之也。
卷十七“歷代方士”條1次:
諸士之詳,載于淳祐、咸淳兩志,及《感應神仙傳》中。
卷十八“戶口”條 兩次引用《咸淳臨安志》的統(tǒng)計數(shù)字:
《咸淳志》:九縣共主客戶三十九萬一千二百五十九,口一百二十四萬七百六十。
《咸淳志》:兩赤縣城主客戶一十八萬六千三百三十,口四十三萬二千四十六。
由此可見,《夢粱錄》的成書年代是晚于《咸淳臨安志》的。而《咸淳臨安志》中提及的最后一個時間點是卷四十九“古今郡守表”中記載咸淳九年五月三日,任命黃萬石為“權(quán)戶部尚書兼知臨安府浙西安撫使”。⑦也就是說《咸淳臨安志》的完成不會早于咸淳九年五月?!断檀九R安志》通篇稱宋度宗趙禥為“今上”,而宋度宗駕崩于1274年,《宋史》記載“(咸淳)十年七月癸未(初九),度宗崩”⑧,因此,《咸淳臨安志》應該成書于咸淳九年五月三日至咸淳十年七月初九這大約14個月之內(nèi)??紤]到當時的技術(shù)條件,筆者認為《咸淳臨安志》的成書時間可能會大大晚于咸淳九年五月,甚至是否能在咸淳十年刊刻面世都是一個疑問。若《夢粱錄》的成書年代也是在咸淳十年,在當時資訊閉塞的環(huán)境下,作者斷難利用到《咸淳臨安志》的成果。
另外,宋度宗謚號的確定,是在咸淳十年的八月初六,《宋史》記載曰“八月己酉(初六),上大行皇帝謚曰端文明武景孝皇帝,廟號度宗”⑨,而吳自牧在《夢粱錄》的自序中所題的時間為甲戌歲中秋日,也就是八月十五,若是這里的“甲戌”確實對應咸淳十年,那么,從咸淳十年八月初六宣布度宗謚號,到八月十五吳自牧成書,僅有9天的空隙。而“度宗”之稱謂又散見于全書,因此,我們基本可以斷定,僅僅這9天時間,作者斷然無法完成《夢粱錄》這樣篇幅的作品。
綜上可見,《夢粱錄》作者自序中所記成書時間“甲戌歲中秋日”中之“甲戌”,當不是南宋度宗咸淳十年(公元1274年),而錢大昕斷其為六十年后的元順帝元統(tǒng)二年(公元1334年),才是更加合理的結(jié)論。
參考文獻
①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附余錄》卷十四,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378
②《元史》卷一百六十一《劉整傳》,中華書局,1976年點校本,第12冊,第3788
③吳自牧,《夢粱錄》自序,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
④⑤⑥⑦潛說友:《咸淳臨安志》,《宋元方志叢刊》第4冊,中華書局,1990:3481、3909、3433、3790
⑧⑨《宋史》卷四十七《瀛國公本紀》,中華書局,1977年點校本,第3冊,第919頁,第918頁
(作者: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博士生)
責編:周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