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拓,藏族,甘肅作協(xié)會員。在《飛天》、《西藏文學(xué)》、《青海湖》、《散文》、《散文百家》等刊物發(fā)表散文百余篇。著有散文集《游牧青藏》,詩歌集《鞍馬格?!?。我不知道哪里是天的邊緣,哪里是地的邊緣,但我仿佛覺得這里就是它們的邊緣。記得那是1993年的初冬季節(jié),我參加一個采訪小組,順著一路西去的蘭(州)郎(木寺)公路,翻過海拔4000多米,一山分界碌曲、瑪曲兩縣的西傾山南支主峰郭莽爾梁,到達黃河首曲的瑪曲縣城。然后從瑪曲縣城出發(fā),沿著一條向南再折而向西、不斷環(huán)繞阿尼瑪卿南麓余脈丘陵緩坡,有時還大段大段飄搖著長草的鄉(xiāng)間草原便道,迎著越來越稀少的牧場牛羊,迎著因沒有人煙而引發(fā)的寂寥與悵然,翻過鬧日浪山,翻過華爾慶山,又迎著奔流而下的黃河,闖進由巴顏喀拉與阿尼瑪卿對峙的大山峽谷。頓時,一種從沒有過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來,就連阿萬倉大草原上輕飄飄奔馳了五六個小時,素來以越野聞名的北京吉普車,也像一個堅定而執(zhí)著的大螞蟻,艱難地蠕動著,在兩山夾河、一水中流的北岸河沿,緩緩地向前爬伸。與黃河首曲大草原一望無際的平坦判若兩地,沿途除了聳立著有點猙獰的峭壁以外,就是刀片似的碎石鋪滿并延伸著只有一輛車可以通過的路面,還有的就是數(shù)十條冷冷的河流,仿佛不愿意這條車路向前延伸似的,不時橫阻在面前。汽車一會兒俯高,一會兒就低,謹謹慎慎地左轉(zhuǎn)右盤而行。那時,我們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是任車顛簸著,我們死死地抓著把手,怔怔地望著羊腸一樣的路不斷堅韌地向前延伸,以及兩旁欲倒的山勢,遮不住一瀉而下的浩浩流水,感覺被大自然的氣勢完全支配了。我們只有不時抹去額頭滾下或者手心不斷沁出的冷汗。吉普車像一只大螞蟻,艱難地溯流而上,在這甘青邊緣的崇山峻嶺之間,山的高大,谷的深邃,使人一下子變得那樣渺小,渺小得連一只螞蟻都不如,這就是自然。在它的面前,你還有什么話說?只能默默地,默默地一步一步迎著飛流而下的黃河向前而去。那時,我分明覺得,這條曠古的深谷里,只有我們這一行人類;那時,我不知道也無法知道,所在的這條河谷,面前的這條路,伸向哪里,又終止在哪里?僅僅是一條古老的大河覓著這條河谷順流而下,一條狹窄的路又沿著這條河谷逆流而上嗎?猛然間我問著自己,感到生存本身都是那樣的神圣而偉大。溯流而上的鄉(xiāng)間公路到此為止,終于我們也走進了此行的目的地——連當(dāng)?shù)氐母刹總兌颊勂鹚悬c色變的木西合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時,夕陽已經(jīng)西下,空空蕩蕩,一片暮色的草地上沒有街道,不見人影,只有兩三棟學(xué)校新建的紅墻瓦屋,孤零零地獨立在一片破舊簡陋的房屋中,顯得有些鶴立雞群。我們走在到處依稀還是草地的街道上,迎面一所房屋的門窗不翼而飛,沒有一絲遮擋地黑汪汪地張開著,仿佛是那條我們跋涉了整整一天,還深不可測的高山峽谷伸在外面的一張大口,要吞噬什么似的,不由讓人生出一股寒氣。木西合是甘肅西南角瑪曲縣最偏遠的一個鄉(xiāng),與青海省久治縣門唐鄉(xiāng)隔黃河相望。木西合鄉(xiāng)坐落于阿尼瑪卿雪山南麓,門唐鄉(xiāng)坐落于巴顏喀拉東南余脈北麓,而黃河從巴顏喀拉山卡日曲發(fā)源,一路越過星宿海,越過扎凌胡、鄂陵湖,越過果洛草原,從阿尼瑪卿與巴顏喀拉對峙的峽谷浩浩東注,最后在木西合進入甘肅境內(nèi),并東南流50多公里后,沖決而出,在瑪曲一望無際的萬里大草原上緩緩流向東南,不料被南面隆起的松潘高原和東、北面巍峨的岷山和西傾山的阻擋,環(huán)北西流,重返青海,流向黃南,在瑪曲大草原形成了著名的九曲黃河第一灣。而木西合是九曲黃河第一灣的起點,也是青藏高原東部邊緣藏族牧區(qū)的“桃花源”。當(dāng)時工作人員如果被分配到木西合,仿佛就被打到了“十八層地獄”,有關(guān)系或者有出路的人是一般不來這里的。但我有幸曾于1984年甘南藏族自治州民族學(xué)校畢業(yè)后分配到那里的小學(xué)教學(xué)一年,與十幾個孩子一起度過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的一段歲月;一起度過了也許是他們這一生唯一的一個“六一”國際兒童節(jié),因為他們是鄉(xiāng)上用行政手段強制動員來上學(xué)的學(xué)生,也許明天他們的父母又要他們輟學(xué)回家,與他們一起走上逐水草而牧的未來。木西合是取其所轄木拉、西合強兩個牧村名字的第一個字組合而得名的。歷史上在果洛地區(qū)居牧,為“三果洛”所轄部落之一。后沿黃河而下,游牧定居于此,并由于宗教上信仰夏河拉卜楞寺院,于清末民初脫離果洛部落自愿歸屬拉卜楞,成為拉卜楞寺院所轄的土官部落。1928年隨拉卜楞歸屬甘肅管轄,解放后歸屬甘肅瑪曲縣的一個鄉(xiāng),從此成為甘、青交界的邊緣。吉普車停了好久,才見一個老阿媽顫巍巍地走出來給我們開門,她的身后跟著三個怯怯的兒童,兩男一女,臉黑黑的,而且用一種陌生新奇的目光,看著我們將大包小包,提著走進專門招待上面來人,也是來此地的外人唯一投宿的兩間房屋,并排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直到老阿媽給我們點上燈、生上火,直到老阿媽回到她自己低矮的房屋,我偶然從一燈如豆的光里,看見他們還站在那里。真是邊緣,兩三個月不見一輛車,僅訂的三兩份日報,往往作為月報季報收看……至此,我確實有點想象不出他們是怎樣在這樣的邊緣生活下來的,但我知道他們不僅生活了下來,而且從遙遠的漢代,他們的祖先——迷唐羌游牧到這里就開始了。黃河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艱難曲折流到了這里,阿尼瑪卿與巴顏喀拉對峙的峽谷,不知將多少奇險風(fēng)光藏在深山空谷,對于這我已似乎沒有一探究竟的決心。黃河不息地在這條大峽谷順流而下,引著我們闖進這里的那條路,始終循著北岸的山脊堅定地向上而去,想象不出盡頭。但這條路分明告訴我們,這里還有人類生存,這里必定也有它值得留人的東西,包括吃、穿、住這些最基本的生存條件。我這樣翻來覆去地想著,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天剛亮,我們就準備辦完公事啟程,那個年老的阿媽,像一個送別兒子的母親,早早地起來為我們生起牛糞火。牛糞火轟隆隆燃燒的聲音,與因缺氧而怦怦加快跳動的心臟相激蕩,令人生發(fā)出一種纏繞的渴望——與牛糞火一起在這里發(fā)光、發(fā)熱。我們剛洗漱完畢,老阿媽立即提來一壺滾沸的奶茶,以及她們祖祖輩輩享用、適合游牧生活的主食——酥油與糌粑。吃著它,別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滋味升起在心間,自由而執(zhí)著、蒼涼而廣闊,像一道沉重的風(fēng)景線,遙遙地散布在我的身后。中午時分,我們終于踏上了歸程。探出頭我遙遙地看見,七八個穿紅衣的少年喇嘛,頭戴雞冠帽,神采飛揚地騎馬沿河而上;而昨天看見的三個怯怯的兒童站在空空蕩蕩的只有他們?nèi)齻€學(xué)生的紅墻瓦房的學(xué)校門口,企冀地望著,尤其那個女孩,那樣子仿佛就是我的小女兒;還有那位年老的阿媽,手搭在額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那形象分明就是我的母親。我看見的那一瞬,感覺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背脊,是那樣的溫暖而安詳,是那樣的沉靜。真的是邊緣嗎?當(dāng)然在地理上是無可非議的。但我卻不想回答,而且有朝一日我想還會回來,不為什么,就為我的母親和女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