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老饕崇尚的美味珍饈,并非重金難求的奇異山珍或是生猛海鮮,而在于食材的爭奇競巧和廚藝的精工細作,再稀松平常的食材,亦能做出別樣風味。其中奧妙,妙就妙在一個“鮮”字。“鮮”有兩層含義,既有食材的新鮮,也有廚藝的鮮招。
清道光年間,淮安的南河總督府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一種豆腐就有20多種做法,一種豬肉也能做出50多種花樣。彼時,仆人驅幾十頭豬入密室,站于高處用竹竿不斷抽打豬背,豬狂奔嚎叫不已,直至血液聚集在背脊上,立即活取里脊肉烹制肉脯,其味鮮美無比。據(jù)說,總督府廚子的奇招怪術總能讓嘴刁的客人驚嘆不已,就連富甲天下的揚州鹽商都相形見絀,至于場面的血腥和耗資的奢靡,只是成了后人的反腐教材花絮。
今人難以復制古人的窮極奢華,但對飲食品質(zhì)的孜孜追求卻永無止境,美食花樣只有想不出的,沒有做不出的。廣東有一道名菜,取剛出生的肉老鼠放于盤中,食客用筷子夾住蠕動的老鼠,老鼠“吱”的叫一聲,接著將老鼠蘸入醬醋碟,老鼠又“吱”的叫一聲,最后將老鼠送進嘴里生食,老鼠再“吱”的叫一聲,乃成菜名“三叫”,傳說大補且味道鮮美。由此可見,強悍的美食不需要解釋,大尺度才能有大口福。
對于沒多少錢,也沒多大膽的常人而言,化繁為簡、返璞歸真才是美食本道。食材的新鮮是必需的,作料的周全是必需的,火候的到位也是必需的。雞鴨魚鵝也好,豬牛羊狗也罷,現(xiàn)殺的想必是極好的,抹了脖子,放了污血,趕緊開膛破肚,洗凈大卸八塊,撒上大把佐料,一刻不停地下鍋爆炒、汽蒸、燉煮或是燒烤,最后色香味俱佳地端上餐桌,焉有不食指大動之理?
晚年的張大千篤信佛教,卻是個“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主兒,每餐少不得腥葷伺候。豬肉和牛肉可以從市場買現(xiàn)成的,但雞鴨還得回家活殺才行,雖說家里雇有廚子打理,張大千用不著親力而為,可每天都要拿下幾條小命,著實也是一樁罪過,只怕菩薩面前過不去。更何況雞鴨被宰時驚恐萬分,且又無力反抗,全身筋肉繃直僵硬,暴戾之氣化作毒素滲入細胞,食客吃進肚子無異于慢性自戕。
為盡量減輕雞鴨痛苦,廚子宰殺前總要給它們灌上一口老酒,待昏迷倒地后才肯動刀。宰殺過后,張大千還不忘焚上一炷高香告慰,悄然等上四五個小時,雞鴨硬邦邦的身體逐漸軟化,便是它們“消了氣不記仇了”,毒素理當自溶分解,廚子方才上手料理。
不過,食材鮮勁褪去,腥味就會蓋上來,市井做法不是狠下蔥姜辣椒,就是用料糟香腌制,雖能壓下腥味,只可惜是對美味逐末舍本。張大千不屑凡同,自有篤定功夫,用火腿提香、瑤柱提鮮、扁尖去腥,輔以香菇、冬筍、竹蓀,撒一小撮鹽花,不仰仗味精魚露,裝進瓦罐慢火細吊燉上六個小時,亦還復食材的軟嫩鮮香。只需用筷子輕輕在皮上戳個小口,湯汁夾裹著熱氣與香味緩緩淌出,亦動亦靜的美味在光彩氤氳間宛若一幅潑墨山水畫,儒雅精致的美食趣味就在這汩汩流動中展露無遺。
美食免不了殺生,對生命懷著一顆敬畏之心,用一顆匠心認真料理食材,既是對生命的最大尊重,又避免自己受到傷害,這才是老饕修為的至高境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