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曄
到達以前,我自以為了解“金三角”。跟我長篇大論談過這里的人包括:
一個68屆的知青。他曾因革命熱情投奔緬甸共產黨,官至旅長,最終厭煩了在金三角以毒養(yǎng)軍的生涯,逃回中國,淪落為社會邊緣人。我問他“后不后悔”,他盯著我的眼睛說:“我還活著。”
一個中國遠征軍的后代。他自費赴美,在浩如煙海的檔案中,用2萬多張照片復原了父親的戰(zhàn)場。他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在野人山,我們的戰(zhàn)士連一雙草鞋都沒有?!?/p>
一個云南邊防英模。他最神的故事是,在湄公河上飛舟漂流了300公里,最終在老撾生擒駕駛直升機逃逸的大毒梟韓永萬。這樣一個英雄人物,竟然在海地維和中因地震犧牲了
這些故事中的金三角,其實是廣義上的,即泰國、緬甸和老撾交界處約15萬平方公里的三不管地帶。而狹義的金三角,是指由泰、緬兩國的界河——夜賽河與湄公河相交匯而形成的一塊三角洲。
從云南關累出關,沿湄公河順流而下,在江上眺望這塊三角洲:
緬甸在西。蒼茫的蘆葦蕩后,是一組宏大的紅磚建筑。在金三角,這種體量的建筑幾乎只可能有一種用途——賭場。幾年前,這里還是毒梟糯康的地盤。那條中國船員受難的鬼船,此刻就泊在一棵雞素果樹下,假裝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老撾在東。碼頭不大,經(jīng)過精心修葺,堤壩上用紅色油漆刷著宋體中文的大標語:金三角經(jīng)濟特區(qū)歡迎您。
再狹義一點的“金三角”,就在這里。不過,當?shù)厝硕及堰@里叫“金木棉”——據(jù)說,當年正是盛開在灘涂上的火紅的木棉花,觸動了趙偉投資這片荒灘的初心。
對這詩意的說法,本地人恐怕只會付之一笑。公開資料顯示,趙偉是東北佳木斯人,5歲喪父,家境貧苦,只上過小學,做過赤腳醫(yī)生,后靠木材生意發(fā)家。但云南邊陲上的人傳說,趙偉真正的發(fā)跡地是緬甸的小勐罕。
云南有個勐罕,國境線以外的緬甸地界則被稱為小勐罕,兩邊都說云南話,都聽刀郎和周杰倫的歌。最大的不同在于,小勐罕可以開賭場。當年在賭客出入的口岸打洛,稽查到的賭資都得用麻袋裝。2002年以后,中方堵住了這個窟窿,打洛蕭索了,趙偉的藍盾賭場這才轉戰(zhàn)金三角核心區(qū)。如果說糯康是地頭蛇,那趙偉的到來就是“猛龍過江”。
走進特區(qū),恍如到了中國某三線城市。整齊的行道樹、高爾夫練習場、一個建好但沒有學生的學校、夸張的中式牌坊,與全國各地的高仿景點毫無二致。最大的驚喜是,中國移動和中國聯(lián)通的信號滿格了。在河上“失聯(lián)”一天,收到了四國電信的歡迎短信,卻連一通電話都打不出去。而在金木棉特區(qū)里,不但有信號,而且按西雙版納收費,連國際漫游費都沒有。
暮色四合,街面上空無一人。我們的車上專門配了荷槍實彈的老撾和中國軍人。作為湄公河巡航演習的隨隊記者,我被反復告知:金木棉不安全,晚間不要外出。
從陽臺上看去,遠處光芒成片,其中一個類似洗浴中心的建筑,最是璀璨奪目。它頂上那個類似皇馬標志的王冠屋頂,被綠光掩映,如同《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綠色燈塔。我伸出手,學著蓋茨比的樣子,在空氣中撫摸了皇冠,不禁想要見識一下這座金三角最大最豪華的賭城——金木棉。
按照賓館雜志上提供的電話聯(lián)系一番后,一個斯文的、略帶湖南腔的年輕人接待了我。小伙子的胸牌顯示:副主席助理,姓熊。
據(jù)介紹,金木棉是世界上首個由境外企業(yè)(公司注冊地在香港)管理的特區(qū)。2010年,老撾政府將金木棉定位為國家級經(jīng)濟特區(qū),租借期99年,規(guī)劃建設面積10227公頃。趙偉被委任為行政委員會主席,可以制定政策、稅收,擁有除軍隊、司法、外交以外的全方位權力。
聽說我想見“賭王”,小熊十分客氣地說,敢到這里來的記者,主席都愿意見。只是老撾剛剛發(fā)生了慘烈的墜機事件,死了國防部長和公安部長等多名高官,主席需要去處理,所以不在。
“為什么趙偉要去處理老撾的事?”“他是特區(qū)主席嘛?!蔽野崔嗖蛔∠蛐⌒芮笞C路上聽來的流言:“聽說特區(qū)副主席被暗殺了?”“沒有的事!”小熊一下子急了,“太多人不了解這里了,毒品、暴力早都翻篇了。真實的情況,你得自己看?!?/p>
小熊開車帶著我,車行不到五分鐘,四野已是一片漆黑。燈光再亮起來的地方,是荒野中的“新農村”。100多座整齊劃一的二層別墅,是老撾百姓的拆遷房。與老撾人原生態(tài)的茅草屋相比,這樣的建筑標準,堪比國內的新農村建設。
又參觀了員工聚居區(qū),我們才回到了浮華世界——被商業(yè)街、會所、夜總會、賓館和飯店環(huán)繞的賭場。對此,小熊只用“我們已經(jīng)花掉8億美元了”一帶而過。的確,無需多言,每一分錢都如流沙般在眼前鋪展著。
在這里,你能找到關公、孔子、龍庭、牌坊、蒙古包、百花樓等等被亂燉的中國元素,就像是古裝戲的攝影棚。財神酒店里純金的餐具、“聚義堂”里的虎皮、貴賓會所內比故宮還金碧輝煌的龍椅、模仿人民大會堂的會議室、夜總會前的“金水橋”所有的一切,都散發(fā)出赤裸裸的權力欲的味道。
經(jīng)過安檢門,我走進了整個金木棉的核心——賭場。懸掛著巨型水晶燈的金色大廳里,足有一層樓高的宙斯手持權杖俯瞰眾生,大有盧浮宮的派頭。只是,天頂和壁畫中的眾神,面目模糊而缺少細節(jié)。
不知為何,賭場只開了宙斯右手邊那一半。在大廳中晃蕩的,有捏著最小籌碼(100泰銖,約合19元人民幣)的老撾人、身著裙擺的緬甸人以及在老虎機前消磨時間的小姐們。牌桌前,最多的還是穿著花襯衫大短褲的泰國人和一擲千金的中國人。
識別中國人很容易。他們常常甚至連籌碼都來不及換,就直接把成摞的百元大鈔推向牌桌,身后往往還請個小姐敲打肩頸。
我問小熊生意是否受到中央“八項規(guī)定”的影響,他組織了一下措辭說:“我們不會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我們的客人來自東南亞各國?!笔聦嵣希苓呏挥刑﹪椭袊€,有出國賭博的需求。老撾人大部分信佛不參與賭博,緬甸人則多光顧湄公河對面的天堂賭場。
離開賭場,已是深夜。金木棉卻仿佛剛從夢中醒來,展現(xiàn)出與白天不同的勃勃生機。街面上,店鋪才開張。大排檔前,人聲鼎沸。超市里,小妹起勁地向游客推銷著老撾煙。
返程是逆流而上的,因此顯得格外漫長。近晚,又下起雨來,蒸騰著的霧靄如同瘴氣,使森林也變得猙獰。從這里往西的野人山,抗戰(zhàn)期間幾乎把整支部隊吞噬。
暮色中靠了岸,霧氣里突然冒出幾十個孩子。他們在山頭站成兩排,靜默地看著我們。大的抱著小的,無論男女都裹一塊布,幾乎衣不蔽體。晚飯過后,婦女們也拖家?guī)Э诘貋砹?。男人們在空場上玩藤球,孩子們拿土坡當滑梯,我們的存在,不再是被獵奇的風景。
一早,被岸上的音樂吵醒。老撾人信小乘佛教,教義強調“無欲則剛”,他們對吃穿沒什么要求,但早上起來一定要比比看,誰家音樂更響。
因著那些不知名的調調,清晨的森林顯得清新美好。榕樹獨木成林,望天樹上纏繞著蔓藤,蕨樹、竹林、椰林、野芭蕉漫山遍野。
一過了界碑,中國的橡膠林撲面而來,整整齊齊,遮天蔽日。森林里完全沒有了別的物種的生存空間。手機上又接收到推送的新聞,“警察巡邏早市”的新聞上了頭條,令人莫名其妙。顯然,我已經(jīng)從充滿叢林法則的金三角,又回到文明社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