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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狗尾的草

2014-06-23 19:18:46尚未
長城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小苗母親

尚未

1

我所生長的環(huán)境,若名字叫作狗剩兒或者貓蛋兒什么的,反而讓人好受些——賤名好養(yǎng)活,叫富貴和長壽的,要么是窮酸鬼、要么是短命鬼。

然而,我的名字卻叫高玉峰。

我想,父親之所以給我起這么個名字,是想讓我像玉一樣顯貴,像山峰一樣輝煌??晌?,完全辜負了他的期望。我只想搞清楚自己,包括自己在這個星球上所處的位置——地球,不是我命名的,我從心底不愿意接受這個名稱。我認為,這顆生我養(yǎng)我的星球,叫作混球或許更適合。

混,是混沌的混。

2

十三歲那年,我從串村收破爛的老頭手中,用兩雙舊膠皮鞋底,換來了一本缺頭少尾的厚書——縣志。在這本書中,我知道了自己所在的鎮(zhèn)子,于全縣十七個鄉(xiāng)鎮(zhèn)里,排在倒數(shù)第一;而養(yǎng)育我的這個村莊,在全鎮(zhèn)十一個自然村的序列中,也是老末。這使我為它感到有點難堪,好像自己的母親比人家的媽媽丑一樣。

我的村子叫楊元帥營,關(guān)于它的來歷,縣志上是這樣記載的:

楊元帥營,明朝永樂二年(公元1404年),楊、陳、龐三氏立莊。相傳,根據(jù)村西北山坡上有一位古代楊元帥之墓,以及該元帥交戰(zhàn)時在這里扎營的史話,取名楊帥營。清康熙、乾隆時稱楊石營。辛亥革命后,定村名楊元帥營,沿用至今。村輪廓東西較長,呈不規(guī)則矩形塊狀。主街東西走向。

關(guān)于它的文字,只有這么多。卻使當時的我,陷入了一種類似誤入時空裂縫的狀態(tài)。

我就住在村西北,因此那破書上所說的西北山坡,在我看來,就是北山坡;而那所謂的楊元帥之墓,我卻是實實在在看過的——我們管它叫作“大紅墳”。

我們這里的山坡地,大多為褐土。這紅色的土地,只適合栽種紅薯或紅小豆,也曾有成片的紅棗樹的,但隨著我的成長,它們漸漸都瘋掉了,最后連樹根都沒留下,似乎“棗木最結(jié)實”這句話,在我們楊元帥營不好使。而“大紅墳”,也只剩下了一處不大的紅土坡,里面的棺槨,早已被人刨出,化作塵土了。

3

楊元帥營,當然有姓楊的,且曾是大姓。但這和我無關(guān)。

時間這把殺豬刀,能把活著的變成死的,死的變成塵埃。

與幾百年前的明朝大不相同的是,如今龐姓在村里完全消失了,落得了一個“元帥墓”的結(jié)局,而高、李、楊,成了主要姓氏。陳姓依然存在,卻也縮減成了三戶。我姓高。老高家在楊元帥營,比楊家人多出近三十戶,所以我們才是名副其實的大姓。

4

楊元帥營雖不起眼,但在我看來,由于沾了那個不知長什么樣的元帥的光,也還算是不錯的地方。至少我們西半截兒主街上的嬸子大媽們,每天活得興高采烈的,即便是丟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雞,也能夠上罵天、下罵地,中間罵空氣,且叉著腰、仰著臉,罵得很是痛快、很是酣暢,令自己小宇宙噴薄,令聽者拍掌叫絕。

然后就是那些隨遇而安的老榆樹,斜楞著身子,七擰八歪的,卻在春日里給人們帶來既養(yǎng)眼又飽腹的榆錢,在夏日里把自己養(yǎng)得茂茂盛盛、張牙舞爪,周身掛滿了牛羊狗的胎衣,引得蒼蠅們嗡嗡的叫。但這一切,同樣沒有影響我的世界。

絲毫沒有。

從六七歲起,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不正常——如果周圍那些只知道追狗攆鴨、上房爬樹的發(fā)小們算是正常兒童的話。我的衣服雖然破,但總是干干凈凈的;除了幫母親做家務(wù)外,我就在自家的院子里玩,看蜜蜂在向日葵上采花粉,觀螞蟻如何把一只蛆蟲咬死并拖回洞里,除此,再無其他。

如果不用上學(xué),我甚至很少走出自家院子。

5

在父親出車禍去世之前,我對他了解很少;他去世之后,我更加無法知曉他了。

父親的死,很離奇。

聽母親講,那時,個別鄉(xiāng)鎮(zhèn)才流行安裝自來水,而我的父親,就趕時髦地加入了施工隊伍,成為一個靠打工吃飯的人。他的這種選擇,曾使家里的日子略顯好過了些,但在我的記憶中,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

那天,父親就坐在拉著碩大水罐的卡車車廂里,準備去施工地安裝。

母親惱火地說,他傻了么,兩個圓滾滾的大水罐,都是厚鐵皮的,他非要坐在它們中間,一剎車,人不擠死才怪呢?活該他死了死了,還落得個扁腦袋!這個挨千刀的!

說完,她就忙自己的去了。

而我,卻癡呆呆地愣上半天,想搞清楚父親的腦袋為何會成為扁的,以及那圓腦袋在被鐵皮擠壓的瞬間,會有什么樣的東西在里面驚恐地或大赦般地亂竄?

我是懼怕父親的。那是一種從心底而生的怕。他很少在家,也很少陪我說話,即便是回到家里,也是閉著嘴忙自己的事,要么就躺在被灶火熏得黑乎乎的土炕上,呼呼大睡。

他的突然死亡,對于不滿十歲的我來說,仿佛缺失了什么,又似乎成了一種解脫。

記得有一次,聽說兩天后他要回家,我猛然想到自己才把家里一口盛糧食的缸打破了,他若回來知道,定要打我的!

于是,我決定躲起來。用了一天半的時間,我在南院的角落里,偷偷挖了一個半米深的洞,而后揣著兩個玉米餅子,鉆了進去。

我不會去上學(xué)了,我要躲開父親。

黑漆漆的洞里,時不時有彎曲的蜈蚣從我的腳面嗖嗖爬過,甚至能聽到它們那百條腿在沙沙作響,盡管如此,我還是體驗到了從未有過的安全感——這空間,雖黑,卻是屬于我的。

我一點也不擔(dān)心父母尋不到我時的焦急,甚至有一絲絲小小的快感。躲了一夜又半天后,我餓得實在受不住了,才從洞里悄悄地爬了出來。父母根本就沒有找我。這使我在失望之余,又感到很慶幸。

6

母親是個很倔強的女人。如果委婉點說,她應(yīng)該算是堅強的。父親去世后,她沒有再嫁,而是帶著我孤兒寡母地過著農(nóng)家的日子,由于她同樣很少跟左鄰右舍來往,倒也少了“寡婦門前是非多”。

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勤勞,哪怕是干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也會早起晚睡,一刻不停地拾掇這兒拾掇那兒。我家的院子與楊元帥營其他的人家一樣,房子?xùn)|西走向,院子分南院和北院。院子很大,堆放的東西很多,但母親總能打掃擺放得很整潔。夸張點說,光著腳在本是土路的院子里走一圈,腳心都是干凈的。

除非下雨。我討厭下雨,特別討厭。因為我沒有雨衣。

每當下雨時,母親就會用空化肥袋子給我折成一個簡易雨衣,而后套在我的頭上,使我遠看好像沒有長完整的半個蘑菇丁。在這種雨衣的庇護下,人還沒走到學(xué)校,胸前和下身就已經(jīng)濕透了。但我從沒有跟母親抱怨——她沒給我?guī)硪粋€后爹,我就已經(jīng)很感激她了。

如果從天空中俯瞰整個楊元帥營,你會發(fā)現(xiàn)它處于京津唐的交集地帶,會誤認為它交通便利、經(jīng)濟發(fā)達。事實上,在我整個的成長過程中,從沒有感覺到它的優(yōu)勢。我們一直生活在很窘迫的狀態(tài)中。當八十年代中后期,全國大部分農(nóng)村早就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多年了,而我們這里,卻剛剛開始。

雖然那時我最常有的感覺就是肚子餓,但這并沒影響我成為一個好學(xué)生。在我麻桿般長到十八歲時,我成了楊元帥營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高中畢業(yè)的人。且是以優(yōu)秀的成績畢的業(yè)。

7

我那倔強而堅強的母親以為,只要過了十八歲,我就會忘記自家庭院,如成熟的土狗,鉆出柵欄,跑到外面的廣闊天地去。她錯了。

當知道自己無法繼續(xù)學(xué)業(yè),而必須回家?guī)湍赣H打理農(nóng)務(wù)之后,我依舊迷戀自家的院落,認為它是整個地球上最偉大、最神秘、最令人陶醉的地方。

冬天有潔白的雪,春天有帶著土腥味的風(fēng),怎不迷人?尤其是夏天,那些野花野草,不經(jīng)栽培,也能頑強地頂破地皮,在犄角旮旯茁壯起來。

我喜歡它們。在我眼里,這些花花草草,是精靈,是正在原地跳舞的激動的靈魂,無論人類再如何裝飾自己,也抵不過一朵在自然狀態(tài)中開放的野花美麗。特別是那些狗尾巴草,葉子嫩嫩的、綠綠的,上面長滿了纖細的絨毛,若是用鼻子貼近了去聞,會嗅到甜甜的味道,偶爾,它們還會用葉子騷擾我的鼻子,使我癢癢得想笑。

然而,母親過于勤快了,只要發(fā)現(xiàn)這些沒有經(jīng)她意志而存在的花花草草們,就會惡狠狠地鋤掉。到了秋天,它們會打籽兒的,來年長的更多!望著一地花草尸體,她酣暢淋漓地說。

8

我要長期干農(nóng)活了,這是我的宿命,逃不脫的。

我也曾想考學(xué)走出楊元帥營,但回頭看看不到五十歲,身體就快佝僂成直角的母親,我不得不放棄這個想法。

對于我決定放棄學(xué)業(yè),母親竟然一點也沒反對。我知道,她也舍不得我離開她——這是她愛我的表現(xiàn)。

從學(xué)校出來后,我在家里悶了一個多月,除了下地干活外,很少出家門?;h笆門外面的主街,對我而言,是另外一個世界。我不愿與那些沒事在樹蔭下?lián)改_丫子的人們?yōu)槲?,也不想聽他們張家長李家短地嚼舌頭,與其這樣,我還不如在院子里幫母親干點活,或者繼續(xù)觀察趴在青磚上的壁虎。

我羨慕壁虎,它們簡直是生存的高手,可以飛檐走壁、可以屏氣遁形,能夠在電光石火之間,把獵物囊入腹中——我甚至曾把一只壁虎攥在手里,聽它如微縮嬰兒般吱吱叫,看它最后把一根痙攣的尾巴留在我的手心,自己卻逃之夭夭。那根尾巴在我的手心里跳動著、掙扎著,在我的心臟隨之顫抖的同時,我霍然意識到:自己多么像這條拼命掙扎的尾巴啊,雖能跳動,卻無心無腦,沒有意識地履行著自己的最后使命。

這很悲壯。使我瞬間被自己感動。

母親弓著腰,把不知從何處搞來的十幾棵蘋果樹苗扔到了我的面前。把它們栽到前院,將來就有蘋果吃了。她面無表情地說。母親總是固執(zhí)地把向陽的南院稱為前院,把北院稱為后院——我認為她說的完全有道理。是金科玉律。

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鬢角已經(jīng)滿是白發(fā)了,瘦削的臉上也遍布褶皺,猶如刀刻斧鑿般。

9

我還有一些跟旁人大不相同的習(xí)慣。

譬如晚上,院子的那兩扇柵欄門是要上鎖的,這個任務(wù),自從我不再上學(xué)后,都由我來干。每當鎖完北院再去鎖南院門時,我會在扣上鎖眼的瞬間,十分肯定地認為:北院門沒有鎖好!于是,我便急匆匆趕回北院,再去看看那把鐵鎖,在確定它已經(jīng)忠實履行職責(zé)后,我的腦海中又會浮現(xiàn)出南院門鎖自動打開的圖像——我會急惶惶又趕往南院,重新查看一番……如此反復(fù),有時至少要來回跑上三四趟,期間還會把鎖頭打開再鎖上,直到自我感覺心跳有些加快,或者母親在屋子里叫我時,我才能停止這個過程。

不僅如此,我對一日三餐也是很警惕的,哪怕是喝粥,也要端起碗來研究一番,甚至用鼻子嗅一嗅,唯恐有壁虎尿掉到里面——母親說壁虎尿是毒藥,可以殺死人的。

我深信不疑。

按照她的吩咐,我把那些蘋果樹苗規(guī)規(guī)矩矩地栽到了院子里,橫看成行、縱看成線,好像棋盤一般。我就成了其間唯一的一顆活動的棋子。

南院有一口老井,是父親在我剛出生時挖的,很深,里面的水也很清冽,仿佛院子瞪著的一只賊亮獨眼。我用轆轤打水,一桶一桶地澆給樹苗們,盼望著它們早日長高長大,好讓母親吃上自家的蘋果。這個愿望支持著我,使我對這方東西二十米、南北六十米的院子,無比迷戀。

10

母親似乎覺得我在家里務(wù)農(nóng),沒有發(fā)揮出最大效能來?在我十九歲這一年,她于一個傍晚突然出去了。直到我把煤油燈點燃,她才披星戴月地回來。

明天,你去村小學(xué)代課,一個月村里給你開四十塊錢。母親說完,端起我煮的粥,呼嚕呼嚕喝了起來。

我?行嗎?

怎么不行?你一個正統(tǒng)高中畢業(yè)生,代小學(xué)的課,怎么不行?母親瞪著我說。

我發(fā)現(xiàn),有粥水從她的嘴角溢出來,在油燈的照射下,彎彎曲曲,如一條半截含在她嘴里的蟲。

好吧。可是……

可是什么?母親追問。

地里的活怎么辦?我囁嚅道。

你又不是賣給學(xué)校了!放了學(xué)再干唄。再說,我不是也可以干嘛。母親不說話了,繼續(xù)吸溜吸溜地喝起了粥。

她很節(jié)儉,每次喝粥,最后都會把碗舔干凈。

刷起來省事。她這么說。

11

母親賣了幾袋糧食,給我置辦了一身嶄新的正流行的綠軍裝,還把一支五塊錢的鋼筆插到了我胸前的口袋里。

她竟然用我們娘倆一個月的生活費買下了這支筆!

嗯,這才像教書先生。嗯,這才像我兒子。母親看著我,咧嘴笑了。

我好像很久沒見她這么笑了。

去代課前的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很奇怪,因此我記得很清楚:

那是一片陰暗晦澀的空間,我和一個模糊的身影一起,向村北的山里走去。一路上,我們沉默無語。路旁的樹們,掉光了葉子,干巴巴向四周探著枝椏,猶如木乃伊伸出的絕望的手臂;道路很崎嶇,全是黑色的石頭,且有棱角,硌得我腳心疼,好像那些石頭能夠隔著鞋底咬到人的骨頭。

我們來到了一處山坳,似乎離那“大紅墳”很近。

這山里有獵物嗎?我不知為何會這么問。

有,有的是。模糊影似乎笑了,而后伸著同樣模糊的手,指著前方說,那里、那里,還有那里,不僅有虎豹豺狼,還有魑魅魍魎、牛鬼蛇神……

我頓感后背一陣發(fā)涼。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我說。

回?往哪里回?開弓沒有回頭箭,既來之則安之,沒流盡最后一滴血,你休想走!模糊影說著,突然張開了唯一清晰的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我的雙腿顫抖起來,但本能促使我向后退去。

那模糊影卻逼了上來。他的牙齒竟然魚鉤一般從嘴里射了出來,眼看就要落到我身上——慌亂之中,我腳下一用力,想拔腿跑開,可就在這時,地面轟然坍塌了,我和他同時墜到了一個黑漆漆的洞里。一股霉爛腥臭的味道好懸沒把我嗆死。奇怪的是,盡管黑,此刻我卻看清了模糊影的面孔——并不認識。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常態(tài),那滿口的白牙也縮了回去,看上去不那么嚇人了。

你看,這里有死人骨頭。他說。臉上還帶著笑。

我沒理他,四下看看,想找逃出去的路。

一堆腐爛的朽骨中,突然露出了兩件發(fā)光的東西。

有寶物!身影大叫。

我卻愣在那里。

身影狼一般撲過去,用手拼命地扒著,渾身向外散發(fā)著貪婪之氣。那些氣體在洞里縈繞著,終于有一部分鉆進了我的肺腑。

我們共同看到的,分攤。我大叫道。

很好分。我們只扒到兩個物件——一只精致的古瓷瓶,一張笨拙的沾滿黑泥的桌子。

我要這瓷瓶,你要那桌子。身影說完,也不等我反應(yīng),嘿嘿笑著,一躍跳出了洞口,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我無奈,想放棄這張破桌子,卻有些不甘,只好艱難地爬出洞口,而后扛著它回了家。家里同樣是模糊的,陰暗的。我找來清水,把桌子上的泥巴洗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桌子竟然是珍貴的象牙材質(zhì)!我大喜過望,再仔細看去,發(fā)現(xiàn)桌子上刻著幾個數(shù)字——2008。

這是什么意思?代表年份嗎?此時,分明是1988年,與這2008風(fēng)馬牛不相及?。侩y道,這張桌子是從未來而來,要告訴我一些什么嗎?

我急忙鉆到了桌下,瞪大眼睛去巡查每個角落。果然有字:從無中來,往無中去;苦苦痛痛,反反復(fù)復(fù)……

我還想看下去,人卻醒了。

12

我不喜歡教孩子。尤其是那些調(diào)皮頑劣的男生,臟兮兮的,臉上掛著鼻涕蟲,還取笑我。

高老師,你怎么不長胡子???

高老師,你這身衣服,怎么沒有補丁?。?/p>

高老師,你這鋼筆,是真的鋼筆嗎?

高老師,你說話為啥總帶著“啊”字,不帶“呀”字?。?/p>

高老師……

他們哪里把我當成老師看待啊,分明把我當成了生活的調(diào)劑品,好使他們感覺上學(xué)的時間容易過些。但我還是喜歡上了村小學(xué)。因為,這所教舍破舊的學(xué)校里,有一個我在意的人——楊小苗。我的中學(xué)同學(xué),她也在這里教學(xué)。她的父親是校長,我早就喜歡她了。

大概是在小學(xué)五六年級的樣子,我就知道了男孩與女孩是不同的,這種不同,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而是內(nèi)在的不同,就像公雞有大紅冠子,而母雞卻沒有一樣。有一次,班級里搞衛(wèi)生,在相互遞交工具的時候,我的手曾碰過楊小苗,她的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軟軟的、暖暖的,很舒服。那時的楊小苗,總是扎著馬尾辮,眼睛亮亮的,皮膚透著光,跟我這個黑瘦小子好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在我上學(xué)的過程中,跟她的接觸,僅限于那次不經(jīng)意的碰撞,卻足足使我回味了許多年。如今,我們都在一個學(xué)校任教,我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站在她面前了。然而,這只是我的想象,每次在校園里真的碰到她時,我總是低頭匆匆逃走,甚至都不敢正眼看她。

她可是校長的女兒啊,她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啊。我這么對自己說。

13

楊小苗如一顆小行星,在我的生活中不停地旋轉(zhuǎn)著,卻始終保持著無法逾越的距離。但只要每天能看到她的背影,我就很知足了,這也是支持我繼續(xù)教下去的根本原因。

我是一個正經(jīng)八百的高中畢業(yè)生,且胸前始終別著一支價錢不菲的鋼筆,我怎么會樂意長期與這些調(diào)皮的娃子們?yōu)槲槟?。可楊小苗在這里,所以我也就在這里。

其實,楊小苗長得并不好看,我從學(xué)生們對她偷偷的評價中,能夠意識到這一點。

你瞧楊老師,大屁股大胸脯,走起路來一扭一顫的,好像一頭水牛。有學(xué)生說。

何止胸大屁股大,你看那粗大腿,比大象都不差。有學(xué)生接話道。

你見過大象???

當然!說話的學(xué)生小胸膛就挺了起來,似乎見過大象能提高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

……

這是我在廁所里蹲著時,聽到正在撒尿的學(xué)生們?nèi)绱苏務(wù)摋钚∶绲模舨皇钱敃r行動不便,我想自己會忍不住訓(xùn)斥這幾個學(xué)生一頓——才五六年級的家伙,就如此談?wù)撆耍L大后還了得?然而一想到自己那時也曾為碰過楊小苗的手而激動得睡不著覺,我似乎又能理解這些懵懂的孩子們了。無論如何,楊小苗在我的眼中是漂亮的,是尤物,是天使。

雖然這天使有點過于豐滿,可誰又敢說天使就一定是瘦的呢?

14

當又一年的春天來臨,南院的那些蘋果樹,竟然開花了。一人多高的樹冠上,掛滿了乳白色的毛茸茸的花朵,像一片片碎小的白云,在風(fēng)的拂動下,緩慢地、氤氳地飄著,似乎要脫離樹的束縛,飛到天上去。我感覺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恨不得撲過去,摘一朵花含在嘴里,卻又不敢。母親只要用眼神掃我一下,我的那些莫名的沖動,就會澆了冷水一般,瞬間凍結(jié)了。

你現(xiàn)在是教師,為人師表,不可大呼小叫的。母親一邊打掃院子,一邊訓(xùn)斥我道。

我只有連連點頭。母親很不容易,我必須體諒她,并且接受來自她的一切言辭,哪怕她說的不對,我也不會去辯個究竟。

那些蘋果花,只存在了不長的時間,就凋謝了,隨之在花托上長出了一個個豆子大的小蘋果,也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尋常。東院和西院的兩家鄰居,竟然都買了電視機!

電視機我見過,學(xué)校對面的小賣部就有一臺,雖說是黑白的,但常常把放學(xué)后的孩子們吸引住,久久不肯離去。好多次,我也想擠進去,和孩子們一起看,但每每都被自己的身份給硬生生拽住。楊小苗不去看,其他老師不去看,咱去看了,會讓人說閑話的。我是個寡言的人,也不想讓別人多說自己。但現(xiàn)在,我的這兩戶窮鄰居,竟也置辦了電視機,而我和母親,連臺收音機都沒有,這使我感到有些不平。

咱們也買臺電視吧。我對正在燒飯的母親說。

什么?母親似乎沒聽懂我的話,詫異地抬起了頭。盡管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但仍梳理得很仔細,還在腦后挽了個髻兒。

東院和西院都買電視機了。我補充道。

那玩意兒有啥用,不能吃不能喝的……

我覺得母親說的有道理,那電視機的確解決不了什么實際問題,還要耗電,他們才不點煤油燈幾年???人可不能忘本啊,所以我家一直在用煤油燈。

就在我徹底打消了買電視的念頭時,楊小苗卻在我的生活中制造了一個很大的漣漪。

一個幸福得讓人想扇自己臉的漣漪。

15

母親給添的那套的確良綠軍裝,成了我的體面衣著,一年四季都箍在我身上。每星期,我便會洗一次。沒有新衣裳不要緊,起碼要干凈??墒堑拇_良再良,畢竟不是鐵皮,會變薄變舊的。后來,在盆里搓揉時,我忍不住擔(dān)心,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變成母親蒸飯用的籠屜布,稍一用力,就戚戚然分解成絲絲縷縷。它越是不堪一擊的樣子,我越是心疼它。雖然領(lǐng)工資了,但看著家里空蕩蕩的屋子,以及這屋子的老磚舊瓦,還有屋頂上那些招人眼目的瓦楞草,我有什么資格把有限的錢用來打扮自己?但我是老師,我仍要保持自己的儀表。尤其是學(xué)校里還有我心儀的姑娘。所以,我只能頻繁地洗這身衣服。

我在楊小苗面前從沒抬起頭過,可我能感覺出來,自己在她眼中的形象,應(yīng)該差不了。要知道,我可是穿著最時髦的綠軍裝,胸前還插著一支價值五塊錢的鋼筆??!

那天,或許是老天爺有意安排,抑或許事出偶然,但卻實實在在發(fā)生了。上課時,一個學(xué)生睡覺,若在平日,我是不會搭理他的,倒不是因為他爹是個比較蠻橫的人,經(jīng)常喝醉酒后拿著單管獵槍在村子里招搖惹事,而是我覺得沒必要搭理他,睡覺是他的權(quán)利嘛??蛇@天,我竟然過去用課本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沒想到,他竟然跟我急了。

他只是一個六年級的孩子啊,竟然跟我這個老師急了?

真真豈有此理!

我跟他廝打了起來,卻沒有討到便宜——他痛哭流涕地把我心愛的軍裝給撕了個口子,一道筷子長的大口子,而且是褲子!

不知自己是如何把那堂課上完的,總之,一下課,我就急急忙忙打算回家。我不能讓自己暴露著身體出現(xiàn)在學(xué)校里??删驮诳斐鲂iT時,我最不想發(fā)生的事情發(fā)生了,楊小苗正從自己的宿舍里走出來——學(xué)校的老師,只有她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宿舍,這是拜她老爸所賜。

高玉峰,你干什么去?她站在那里喊我,周身似乎迸射著耀眼的光芒,刺得我越發(fā)不敢正眼瞧她。

你,是……叫我嗎?我囁嚅著問。

廢話,楊元帥營還有第二個叫高玉峰的嗎?

我……回家。

還沒放學(xué),你回什么家?

我怎么說?說我的褲子被學(xué)生撕破了?猶如空口吃了半斤朝天椒,我的臉火辣辣地燙,甚至忍不住打起嗝來。

喲,你的褲子怎么破了?楊小苗還是發(fā)現(xiàn)了。

沒事,不小心掛的,我就是要回去換衣服。我終于把話說完整了。

你這樣往家里去,也不怕村里人笑話?楊小苗咯咯地笑了,而后突然又說:來,我給你縫一縫。說著,她朝我擺擺手,扭頭進了自己的屋子。

她在召喚我進屋?

她果真讓我進屋?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來代課這么長時間了,我還從沒有進過她的這間小屋。那青磚青瓦的小房子,在我的眼里,就是天使居住的神圣殿堂??!

16

楊小苗竟然夸我是個好男人?!

她說這話時,正在縫我的褲子。而我,卻只穿著一條打著補丁的短褲,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

這是何其的尷尬啊。

你看你,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出去瞎玩,每天放學(xué)就回家干活,真是個典型的好男人。楊小苗說著,用眼角掃了一眼我的大腿,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

可我,卻如坐針氈。

但過后,我是興奮的,蠢蠢欲動的,以至于一連三天,晚上都會夢到楊小苗,且在第三天晚上,夢見了把她摟抱在懷里,任她用一雙肥而不膩的手,撫摸我那兩條干瘦的腿……

既然上蒼給了我機會,我當然不會錯過,我要趁熱打鐵。借口說找資料備課,我主動朝楊小苗借了一本教材,當返還時,那書里面就夾了一張紙。

我的情書。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封情書,沒有題頭、沒有落款,只是一首詩:

如果睡去是另一種死亡

你就是那璀璨的啟明星

輕易把沉睡中的我

從黑暗的世界喚醒

如果日子是無味的淡水

你就是那濃烈的紅砂糖

在不知不覺中

使我的生活充滿了甜

如果我是塊笨拙的木頭

你就是那高超的美工匠

只需要一顰一笑

就使我的心神剔透

七竅靈巧

如果你愿意

我可以把心掏給你

讓你親自感觸

它是如何為你跳動

如果你愿意

我想讓你知道

你在我心中

是一朵圣潔的蘋果花

我愿用漫長的一生

來守護你的純潔與嫵媚

讓它永不凋謝

我有一萬個理由相信,自己的意思已經(jīng)表達明了。我是教師,雖說是個臨時的代課老師,但我要保持教師的風(fēng)度,哪怕是求愛,都不能太過直白。

17

我如狗尾草期盼春天一般,等待著楊小苗的回復(fù),卻石沉大海。一連數(shù)日,楊小苗該干什么干什么,壓根兒沒給我一點信息——她絕對會看到那首詩的,那可是我專門跑到鎮(zhèn)里,用一塊錢買的散發(fā)著玫瑰香味的紙??!她怎么會看不到呢?可為何她沒有反應(yīng)呢?莫非,她不喜歡我?

這天放學(xué)后,我匆匆趕回家里,用小推車載了一袋玉米,就往村加工廠走。

家里還有棒子面呢,不要打。母親攔住我說。

早晚都要打,晚打不如早打。這是我第一次反駁母親?;蛟S感覺突然,她竟沒有再阻攔。

推著小車,沿著凹凸不平的村路,我快步朝目標趕去。楊小苗的家,就住在去加工廠的必經(jīng)之地。路旁,兩條狗正在“狗鏈蛋”,雖然各自朝著相反的方向,尾部卻鉤子一般鉸在一起,且情不自禁嗷嗷叫著,一副肉欲彌漫、旁若無人的樣子。若是在平日,我定會撿拾磚頭砸向狗腦袋,但今天,卻無暇顧及。眼看到了楊小苗的家門外,我停下來,解開了糧食袋子的口繩兒——隨著一陣嘩啦啦的清脆聲響,那些金黃色的玉米粒受了驚嚇一般,爭先恐后地流淌在了臟兮兮的土路上。這些家伙,撿拾起來,至少要耗去一個鐘點的時間。

我深信,在這段時間里,楊小苗定會出現(xiàn)。

果不其然,就在我貓腰撅腚地撿拾了十幾分鐘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不是楊小苗,是她的母親——楊元帥營著名的罵街高手。

喲,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高老師玉峰大兄弟呀,怎么著,在這兒練蛤蟆功哪?

嬸子……我急忙抬起頭來。

誰是你嬸子——嘴兒倒是挺甜。論輩分,你我是平輩兒,千萬別這么客氣,否則咱會燒心燎肺的……

楊小苗的母親叉腰站在那里,使我想起了魯迅筆下的楊二嫂。只不過她這圓規(guī),是加粗型的。這是一個我不敢得罪的女人,加之我有了新的想法,就愈發(fā)不敢得罪了。

嬸子,論年齡,我還是……

還是什么?我看你還是油脂發(fā)了白——短煉!你在這兒正好,我不管你是真的撒了糧食,還是故意玩心眼兒在等小苗,咱把丑話說在前頭,少打我家閨女的主意……

為什么?我愣了一下,而后鼓足氣力問道。

喲,看來,我還真猜對啦。楊小苗的母親咧嘴冷笑了兩聲,接著說:你以為我家姑娘,憑一首狗屁詩就能騙到手呀?做你的天花亂墜春秋大夢吧!

我哪里配不上楊小苗?我終于有點急了。

哪里配不上?你哪里都配不上!你家里有什么?就那破房、那破排子門,家里窮得連耗子都不住,你讓我家小苗過去跟你喝西北風(fēng)啊——土蛤蟆還想吃天鵝肉,哼……

楊小苗母親的嘴在那里一張一翕,我似乎都能看見有戾氣從她喉嚨里冒出來,張牙舞爪地撲向我,把我團團圍繞,令人窒息。

18

在我被她的母親奚落之后,楊小苗還是給我回了一張小小的紙條,她把它夾在了我放在講桌上的教科書里,連帶著我寫給她的詩。

家里不同意我和你交往,他們想讓我給弟弟換親。如果你堅持,咱們就私奔。

19

我不能跟楊小苗私奔。私奔對我來講,是件恥辱的事。況且,我有母親要奉養(yǎng),她日漸衰老,整個人都快駝成句號了,我怎能棄她而不顧呢?雖然在這個時代,聽到“換親”兩個字,會讓我悚然,會讓我感覺心臟一陣陣緊縮,甚至有一種隨時會爆開的感覺,但面對這一切,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放棄。

楊小苗唯一的弟弟,患有小兒麻痹,走路都需要拄拐了。我想,她的父母之所以要楊小苗換親,無非是為了不斷掉楊家的香火而已。我認為,自己能理解她的父母。因為這種理解,我竟然覺得自己還有那么一點點偉大。但學(xué)校是不能再去了。我無法面對楊小苗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以前我無法直視,現(xiàn)在更無法面對。我把這件事跟母親講了,否則我解釋不了自己為何突然不再去學(xué)校代課。

真是可笑,她媽竟然這么說你?母親陰著臉,在煤油燈那微弱的光照下,她的臉看上去瘦削而嶙峋,好像只有一張皮箍在骨頭上,有些恐怖。家里一直沒通電,這也是母親的堅持。她認為用電很浪費——屋里又沒什么電器,拉根電線不是白搭嘛。在村里統(tǒng)一鋪設(shè)電線時,她這么對我說。

哼,我看啊,她家楊小苗也就那么回事兒,胖乎乎、呆乎乎的,若不是她老爹是校長,就她當年的學(xué)習(xí)成績,還能當上老師?她跟咱家玉峰咋比,連個棱角都比不上……

我低頭不語,眼光一直落在雖然陳舊、卻被母親擦拭得很干凈的炕桌上。那里,有一只被燈火燒死的小飛蛾,此刻四腳朝天地躺在桌面上,翅膀似乎還在微微顫抖——飛蛾撲火,自尋死路,它哪里比得上高傲的蜜蜂?我暗想。

見我沒有反應(yīng),母親又自顧地說了起來。不去學(xué)校也罷,在家里陪我好好侍弄地,等明年,媽給你說個好媳婦。定要比她老楊家的閨女強上百倍——還當校長的人呢,還是校長的媳婦呢,竟然要讓自家閨女去換親?我呸……

20

當院里的蘋果樹上,各自掛了十幾個拳頭大小的果子時,樹下的草們,重新長了起來。望著這些不久前才被母親鏟過,如今再次不知天高地厚勃發(fā)茂盛的狗尾草們,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這個世上有些事,看似很重很大,仿佛可以壓死人,其實根本沒什么,無非需要時間而已——時間足夠長,一切都淡忘。草如此,人更如此。

看什么看?還不趕緊拿鋤頭來,跟我一起把這些狗尾巴草鏟掉?母親站在陽光下對我叫道。

我急忙去北院尋來鋤頭。

在第一棵狗尾草于我的鋤頭下倒地而亡時,我下定了決心:我要當一個合格的農(nóng)民。最起碼,在楊元帥營,我要是村民中的標桿。

這是我的新追求。

至于那偉大的愛情之夢,就姑且這么著吧。

21

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人的肌膚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春的溫暖,夏天就來了——迫不及待的樣子,似乎嫌這無聊的日子過得慢。

母親漸漸興奮起來。

家里那三畝麥地,雖然沒有像別家一樣打藥施肥,但長勢還不錯,這是耕地承包到戶后,家里第一次有了豐收的跡象。地里沒活時,我也會悄悄來到麥田前,看著那在風(fēng)的騷擾下波浪般晃動的大片麥子發(fā)呆。

我不討厭吃白面,我也對即將來臨的豐收充滿期盼,但在這種不討厭與期盼中,又有一股莫名的焦躁在我的心頭翻滾,比那些泛黃的麥浪要來的洶涌,來的迅猛,使我看著看著,就想一把火將麥田燒掉。母親的體質(zhì),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割麥了,那么,這三畝地的麥子,只能我一個人把它們收割回家,再用鍘刀把麥穗鍘下來,塞到租來的脫粒機中去脫粒,這將是一項何其艱難的工作啊。

誰能幫我呢?即便是有人樂意,我也不會允許。因為我想當個標桿式的農(nóng)民,那么這些活兒,只能我一個人來干,而且要干得比旁人好。聽說南方已經(jīng)有了收割機,可我們這里,連個機器毛兒都沒看見——若是這些麥粒能夠自己從麥秸上滾下來,且一路奔到家里的缸中,我不僅會萬分感激上蒼的賜予,甚至讓我跪在地頭上,磕幾個帶響兒的頭都行。

正式割麥那天,我起了個大早,想趁著太陽沒出來,多割一些,那樣就會少浪費一些麥粒。自我感覺的聰明,使我暫時忘掉了割麥的痛苦。

一趟街的二奎,麥地緊鄰著我家。他是日頭爬到三竿時,才晃晃悠悠來到地頭的。而且還戴了一副墨鏡。

這哪里是來干活的啊?割個麥子,他還要戴墨鏡。要知道,他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割麥子卻還戴著一副墨鏡,跟電影里的漢奸一樣——他還不如漢奸,人家漢奸哪里用干這種活?我不會搭理他,我跟他是兩條道上的人。從小就是,現(xiàn)在更是。他是個沒有追求的人,而我,發(fā)誓要成為一名合格的農(nóng)民。我要用實際行動使村里人明白,我高玉峰是個合格的農(nóng)民。我要讓楊小苗她母親后悔——后悔沒把女兒嫁給我。

22

鐮刀擦著地皮,發(fā)出唰唰的聲響,把一撮撮麥子毫不留情地割了下來,同時蕩起團團灰塵,泛著麥秸和膩蟲的味道,涌進我的鼻子里,使我感到一陣陣窒息。但我沒有絲毫懈怠,仍舊機械地揮動著手臂。無論如何,我不能落在二奎后面,他來的比我晚,還戴著墨鏡割麥,若是讓他先干完活,那我還算哪家子合格農(nóng)民?

我正在拼命地趕速度,卻忽然感覺眼前一暗,抬頭看去,剛才還熬人頭皮的大太陽,不知何時隱藏在了厚重的云層里——莫非要下雨?我回頭看看那些被我放倒的麥子們,不由得心頭一顫。萬一下了雨,這些麥穗會被淋濕的,若不扎成捆戳起來,沾水再沾泥,發(fā)了芽兒可就全打水漂兒了!想到這里,我急忙放下手中的鐮刀,惶惶然往回扎起麥捆來。當我感覺腰酸背痛的時候,近一畝地的麥子終于都被我捆扎了起來,也就在這時,第一顆雨滴唰地打在了我的臉上。

真他媽的下雨了!

我的腦袋里嗡的一聲,來不及多想,匆匆把那些捆好的麥捆一個個豎了起來。在干活的同時,我扭頭看了看不遠處的二奎,發(fā)現(xiàn)他竟然戴著墨鏡跑到了地頭的楊樹下,避起雨來,而他割下的麥子,還雜亂地鋪在地上。

哈,就他這德行,哪里像個干活的樣子?我不禁暗自高興??磥?,無論是讀書還是干農(nóng)活,他二奎,與我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老天爺似乎在與人開玩笑,就當我把最后一個麥捆戳在地上時,那火辣大日頭,竟然再次冒了出來。雨如刀切一般,停了。天地間的溫度,瞬間又恢復(fù)到雨前。

只愣了片刻,我再次行動起來。

必須把這些戳起來的麥捆再放倒,否則太陽一曬,那些麥粒就會從麥穗上叭叭地脫下來,落到地上——我豈不白忙乎一場。而此刻,我發(fā)現(xiàn)那二奎又開始動手割麥了。

他可以不管割下來的麥子,可我不能。

我只好又小心翼翼地把那些麥捆放倒在了田里。我干得很仔細,如哄嬰兒睡覺一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恐把那些寶貴的麥粒搞下來。麥捆們被我擺放的很整齊,我甚至驕傲地想,此刻若是有只靈鳥從麥田上空飛過,會被我擺放得如鐵道上的枕木般整齊的麥捆們所感動。在放倒麥捆后,我再次拿起鐮刀,似乎充滿了新的力量。

誰知,當我割了十幾分鐘后,眼前的麥田,卻再次暗淡下來。抬起頭,我憤懣地發(fā)現(xiàn),那該死的太陽又不見了。隨即,一道閃電從天空竄過,如有人用閃光的斧劈開了陰霾的天幕。

雨再次下了起來,且雨滴比上次還大,速度還猛,砸在已經(jīng)濕了地皮的麥田上,激起一股子土腥味。我慌了,兔子般跳著,把那些放倒的麥捆再次一個個扶了起來——倒在地上比豎立著,淋雨的面積要大的多,我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正統(tǒng)高中畢業(yè)生,還在村小學(xué)代過課,這個淺顯的道理,我當然比那戴墨鏡的二奎更明白!沒用一刻鐘,我就把那些麥捆又都戳了起來。當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而后向不遠處二奎家的麥地望去時,發(fā)現(xiàn)那個該死的二奎,又一次躲到了樹下。

這個二奎,哪里有農(nóng)民的樣子!

23

麥秋過后,日子一下子閑了。

地里的棒子苗才長了筷子高,離大秋還早呢,加之我不用再去代課,這愈發(fā)使我無所事事。每天,除去看書外,大部分時間,我都會蹲在院中的蘋果樹下,或是拔拔草、或是盯著樹干發(fā)呆。

在這個過程中,也是有收獲的。

譬如我發(fā)現(xiàn),從地上往樹上拼命爬,且不知究竟在干什么的螞蟻們,總會遵循一條軌跡,好像那粗糙的樹干上,有條無形的公路——我嘗試著用蘸了吐沫的手指在那條蟻路上橫切了一下,那些螞蟻們竟然一時亂了陣腳,如掉了腦袋般亂竄,千回百轉(zhuǎn)才重新把道路接通。從這一點,我能夠判斷出,它們果真是靠氣味尋出的路。

又譬如,我曾逮住一只肥碩的蛐蛐,百無聊賴地把它的將軍頭拔下來,卻發(fā)現(xiàn)它仍能蹦跶很遠,好像有沒有腦袋,對它來說是一件無關(guān)性命的事。

在我揪掉第三十三個蛐蛐的腦袋時,二奎突然來找我。這使我和母親都很驚訝。我們家,很少有人來串門的,除了年三十晚上,會有本家的幾個人來短暫地坐那么一下??山裉欤屛液苁乔撇黄鸬亩?,竟然毫無預(yù)兆地到我家串門了,這可是一件新鮮事。

玉峰,你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跟我出去打工吧,一個月的工錢,可比你去學(xué)校代課強多了。二奎站在一棵蘋果樹旁,摳著鼻孔說。

我還沒反應(yīng),母親卻立即警覺起來。

去哪兒打工?在說“打工”這兩個字時,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睛里,鬼火般掠過了一絲驚慌,想必在這瞬間,她想起了我那死去的父親。

嬸子,不遠,去保定。二奎瞇眼笑著說。

保定?還有這么個地方嗎?母親頓了一下,接著又問:離咱這兒多遠?

才三百多公里。不遠。

三百多公里是多遠?母親不解。

我想給她解釋一下,又擔(dān)心她想多了,只好閉嘴。

咱到鎮(zhèn)里是五公里,保定離咱這兒,也就是六十次去鎮(zhèn)里那么遠。二奎為自己的解釋很得意,摳鼻子的手指動得更快了。

只是去六十趟鎮(zhèn)里啊,也沒多遠。母親似乎理解了二奎的比喻,眼中的恐慌少了些。沒事去打什么工啊,在家里待著不是很好嘛。母親又說。

嬸子,這不一樣的,人家是真金白銀的給工資的。

那……你們到底去干什么?不是又給人家安自來水吧?母親眼中的那團鬼火,倏地又旺了起來。

不是,我們?nèi)スさ馗苫?,給城里人蓋房子。

喲,你們可倒能啊,還給人家城里人蓋房子。母親笑了,雖然只是把干癟的嘴角朝兩邊扯了扯,但足以證明,她同意了。

24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

我離開楊元帥營奔赴保定某工地的這天,天上沒有太陽,陰沉沉的,坐上車不久,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汽車的擋風(fēng)玻璃上很快糊滿了老天爺?shù)膰I吐物。在這樣的日子里出門,使我絲毫沒有對新生活的向往,反而有點抑郁,似乎那破破爛爛的班車,隨時會成為汪洋大海中的一艘沉船。但這沉船,還是在八個小時后,把我運到了工地上——我沒坐過長途車,以為三百公里的路途,就是需要八個小時。至于途中的汽車換轱轆、雨刷斷掉、交警盤查,我認為都是不占用時間的。

和規(guī)劃圖不同的是,工地上,我們住的地方很爛,到處臟兮兮的,與我那勤快母親打掃出的籬笆門的小院比起來,簡直是另一個世界——尤其是給我們做飯的臨時廚房,和供我們方便的臨時廁所,簡直是不堪入目。

雖然我一直住著沒通電的三間青磚青瓦房,雖然那老房頂長滿了瓦楞草,雖然它在楊小苗母親的眼里,是低矮的、破敗的,是容不下她那寶貝女兒的,但跟眼前的這一切比起來,還是強上百倍的。

廚房里,蒼蠅的重量合起來,比大師傅手中掂的肉都沉——哪里有肉啊,分明是一些豬肉的邊邊角角,不用聞,都知道那肉是有味的,而且必須是腥臭的味兒。肉,我們是不奢望的。卻還是有那么一點點。更多的時候,我們吃的是大鍋燉的,用小號鐵鍬當鏟子攪動的,白菜、蘿卜大雜燴。菜不好吃,但足夠咸,而且主食管夠,刀切饅頭、玉米餅子,比家里吃白面的時候多。對此,我還是知足的。

但那廁所,我是很難容忍。只是用彩條布攔了那么一圈,挖幾個坑,上面搭上木板,就成了我們要用上一年的廁所!冬天還好說,可現(xiàn)在正是大熱天,不僅蒼蠅組團往人臉上撞,還有白胖胖的蛆蟲到處爬,甚至?xí)刂优赖蕉卓尤说哪_上。我詛咒這樣的廁所!家里的廁所雖然也有蛆,但畢竟挖的深,它們從沒有爬上來過。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兩半個月。

我寡言,力氣也不大,但干活實在,不打馬虎眼,所以工頭還是不找我麻煩的。考慮到大秋前自己就能賺夠七八百塊錢,我決定忍下去。母親從沒看過一百塊的錢,我打算讓她開開眼。可就在我專心干活的時候,卻發(fā)生了一件事,一件令我羞辱得想一頭扎進廁所里淹死的事。

25

每天除了干活外,工友們就很無聊?;蛟S都是青壯年,又長期摸不到女人,哪怕是看到蒼蠅配對、蚊子交尾,他們都能興奮得嗷嗷叫起來。

我跟他們不是一類人,所以,當他們談?wù)撃切┎豢叭攵脑掝}時,我只是抱著一本霍金的《時間簡史》看。雖然我也看不懂,但這本從地攤上買的書,仍能陪我度過不多的閑暇時間。

這天傍晚,我借著簡易房里那十五度的白熾燈正在看書,突然外面一陣騷動,二奎和幾個工友醉醺醺地回來了。

喲,玉峰啊,又陶冶情操哪?二奎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膀說。

幾個工友就嘻嘻哈哈地起哄。

情操?我看他是想把倆字拆開念啦!工友三胖兒叫道。

我沒搭理他們,把頭扭向了一旁。

呵,還玩深沉?。咳謨菏芰死溆?,似乎有點掛不住面兒,過來就捂住了我的眼睛。來,大伙把高玉峰的褲子扒了,看看他是不是太監(jiān),每天裝什么正經(jīng)?

我以為沒人會響應(yīng)他??晌义e了。

這幫酒后的無聊的家伙們,竟然真的玩起了小孩子才玩的游戲——我拼命反抗,甚至有生以來第一次破口大罵,把從楊元帥營聽到的所有臟話都罵了個遍,卻無濟于事。他們力氣太大了,何況還是幾個人。也就是三分鐘的工夫,我真的被他們扒光了!

哈哈,高玉峰很正常嗎,毛都不缺。二奎笑道。

我操你們八輩祖宗!我氣得渾身哆嗦起來,抄起枕頭砸向了三胖兒幾人。隨即,眼淚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或許我的哭,降低了幾個家伙體內(nèi)的酒精度,他們一下子愣了。

喲,不就是開個玩笑嘛,玉峰你至于嗎?三胖兒有些尷尬地說。

我還想罵,卻自我哽咽住了,渾身劇烈地抽搐著。

沒想到你這么不經(jīng)鬧,要不你也扒我們的褲子得了唄?二奎也傻了。

我沒搭理他們。

第二天,我就收拾起自己的東西,坐上了回家的班車。我要回楊元帥營,回到我那長滿了蘋果樹的小院里,在那里,在母親的身邊,誰也不敢這么待我。

26

對于我的突然回來,母親沒有一點驚訝。

回來正好,我一個人照顧家里,有點吃力。母親說。她根本沒問我為何突然回來,甚至連我到底賺沒賺到錢,都沒有過問。

我又恢復(fù)了以前的生活。

母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開始夜里不停地咳嗽。我有點害怕,萬一她沒了,今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我想讓母親在村人面前挺直腰板,能夠跟別的老太太一樣,扯著嗓門說話,所以我才跟著二奎出去打工,想賺點錢回來,可事實證明,我干不了這一行。目前我能做的,只剩下在家里老老實實務(wù)農(nóng)。盡管如此,我一點也不沮喪。我為自己終于擺脫那工地的生活,還有那么一點點興奮。躺在自家的土炕上,踏實的感覺,從腳趾頭一直彌漫到我的全身。

或許是被工友們當眾扒光衣服,在我心中留下了陰影,從而刺激了我的某根神經(jīng),有一天夜里,雖然對面屋里母親一直在咳嗽,但我卻做了一個從沒有做過的夢。

夢里,我再次脫光了衣服,卻是自己脫的,而且當著一個人的面——楊小苗。她也赤裸裸一絲不掛。她的身體很白,胸部極其豐滿,而且還不停地顫抖,似乎隨時都會迸發(fā)開來。她在朝我笑,笑的很曖昧、很激發(fā)人的沖動。我開始朝她奔去,她沒動,既不朝我來,也不躲閃,就那么笑著看著我。天上有大太陽,陽光很足,但并不熱;在天陽的旁邊,還有一個盤子大小的黑洞,在那里不停地旋轉(zhuǎn),把空氣、樹木、高山、流水、還有大片大片綠油油的玉米地,全都吸到了里面——有些駭人。但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盡快奔到楊小苗的身邊,想把她抱到懷里。然而,任憑我怎么甩動雙腿,我和她的距離始終保持著那么遠,仿佛我的運動,是以自己為參照物的……當我跑得渾身是汗時,我的整個身體突然一哆嗦,隨即人醒了,卻感覺身下的褥子不知何時濕了。

我恨死了二奎他們。他們現(xiàn)在離我很遠了,卻仍能把令人惡心的后果降臨我的身上。黑夜中,我盯著同樣黑漆漆的屋頂,憤怒地想:從今后,我將不會相信任何人的話。

除了我那正在咳嗽的母親。

27

過了年,土路兩旁的積雪開始融化,當那些曾經(jīng)潔白的雪,漸漸變成臟兮兮的老天爺?shù)哪蛩畷r,竟然有媒婆為我張羅對象了。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在院子里給那些光禿禿的蘋果樹培土?xí)r,聽到母親在排子門口跟人談?wù)撈疬@件事。對方好像是一條街的李嬸。

大嫂子,你家玉峰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大事了吧?李嬸的嗓門很高,仿佛自己在談?wù)撘粯对旄G锏膫I(yè)。

是啊。母親邊咳嗽邊回答。

你看前趟街李棗林家的二閨女如何?他們正托我給介紹人家呢。

那閨女,人太黑了,配不上我家玉峰。母親否決說。

哦,還有一個,北街的老陳家,大閨女,今年二十二,人長的白,身子骨還壯實,若是娶回來給你做兒媳婦,你豈不是占了大便宜?

老陳家?大閨女?你是說那個燙著波浪頭的丫頭嗎?

就是,就是,看來你有印象??!李嬸似乎看到了希望,聲音亢奮起來。

那閨女太瘋了,天天擦脂抹粉的,我高家可養(yǎng)不起。母親又給否決了。

接下來,我就沒有聽見李嬸再說什么,只聽得她嘿嘿干笑了兩聲,就甩著啪啪的腳步聲走了。

我認為母親拒絕的對。這兩個姑娘,我都看不上。我為有這樣知己的母親,感到由衷的自豪。若是真找媳婦,我必須找一個強過楊小苗的女人,雖然她曾讓我做了春夢,但我還是隱隱地恨她。

包括恨她的家人。

28

我突然對時間的流逝失去了概念。

地里的活計、院子里的活計,包括照料一天比一天衰弱的母親,使我漸漸放棄了很多想法。當然,我還會在蘋果樹下發(fā)呆。但卻不再看螞蟻、不再逮蛐蛐。

我在考慮如何消滅家里的老鼠。

自從家里有了余糧以后,這些討厭的耗子們,就從鄰居家里竄了過來——我認為這些家伙都是別人家養(yǎng)的。以我母親的干凈程度,雖然屋里比不了鄰居家那樣打上水泥地,但從來沒有過老鼠。這些家伙,是我近來才發(fā)現(xiàn)的。除了有人把它們放過來,還能是什么原因?

我曾嘗試往鼠洞里灌水,但它們總能從別的洞口逃走; 我也曾想在家里放鼠藥,但還是放棄了,一來鼠藥需要出去買,我懶得上街,更懶得逛集市,母親也沒力氣走出家門了,而且她今年似乎有些糊涂了,常常丟三落四,我怕她把鼠藥當成糧食給煮了。

思來想去,我尋到一個絕妙辦法。

我找來雞食盆,弄了半盆面糊,還在里面放了油、撒了鹽,而后放到了前院空地上。以我讀過多年書的學(xué)識,我深信,耗子們定然受不了這種誘惑。

在雞食盆上,我支了個大篩子,支棍上拴了根繩子,而自己,就拽著繩子的另一端,之后如一只精神抖擻的貓,躲在了不遠處的角落里。

天漸漸暗淡下來。由于屋里沒有電燈,而且這兩天母親似乎更虛弱了,所以她早早就睡了。我們的院子,安靜的很。除了偶爾鄰居家的電視聲音傳過來外,再無其它雜音。我甚至都能聽到那些蘋果樹的葉子在微微晃動的聲響。該死的鄰居,一點也不知道節(jié)省,白白耗電看什么電視?那電視里的東西,聞不到味、摸不到形,有狗屁的意義?蹲在角落里,我憤憤地想。

很快,有動靜了。一只小貓似的老鼠,探頭探腦地往雞食盆湊去,在盆邊盤算了一會兒,確定沒有危險之后,一頭扎了進去。我沒動,我知道,更多的還在后頭。果不其然,又過去了十來分鐘,篩子下已經(jīng)聚集了六七只大耗子,一個個肆無忌憚地享用著最后的晚餐。我仍舊沒動。這些數(shù)量,還不值得我動一下。雞食盆里很快擠滿了老鼠,仿佛一盆活動的灰肉在里面翻滾。我知道,該下手了。我果斷地拽了繩子。除了一只遲到的老鼠跑掉外,其它的都被扣在了篩子下面。我急忙跑過去,用事先準備好的磚頭壓住了篩子。接下來,就是判這些家伙死刑的時候了。我更知道,絕不能掀開篩子殺死它們,那樣的話,會跑掉一大半的,所以,我很聰明地提前燒好了一鍋開水。

是的,我把這些老鼠用開水活活給燙死了!

它們該死,它們不勞而獲,就像那該死的二奎一樣,是好逸惡勞的主兒,我有什么理由讓它們活在世間?生死輪回,下輩子托生成勤快人兒吧!往篩子里倒開水時,我嘴里念叨著。

院子里,伴隨著老鼠們凄厲的叫聲,升騰起一股股腥臭的爛肉味道,惡心得我想吐。但我不能現(xiàn)在吐,我要去告訴母親,稟告她這個重大的勝利。然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我沖進屋里,想喚醒母親時,卻發(fā)現(xiàn)她再也不能醒來了。

在老鼠們?yōu)l死的叫聲中,母親竟然去了另一個世界。

29

我不認為母親死了。她還沒有給我娶上媳婦,她怎么會死呢?我想她是累了,只是想多睡一會兒?;蛟S,如霍金所講,她的靈魂去了另外一個維度的空間,說不準什么時候,她就會再次從土炕上爬起來,安排我干這干那。

所以,我沒動母親,就讓她那么靜靜地躺著。

我也沒有悲傷。這有什么可悲傷的?母親在屋子里休息,我去下地干活,這是正常的日子啊,我當然不會悲傷。

地里的麥子眼看又要成熟了,今年的收成,似乎比前兩年還要好,我想這是讓我和母親應(yīng)該感到高興的。雖然,我還是很討厭割麥子。

院子里的蘋果樹下,也再次長起了草。那些狗尾草們,很不識趣地吐出了毛茸茸的嫩穗子,跟無數(shù)袖珍小狗在院子里搖尾巴一樣,看著就讓人來氣。但我不知道該不該鏟除它們。母親還沒有下令,就暫且讓它們先搖晃一些時日吧。

這天,我穿上已經(jīng)泛了黃的綠軍裝,邁著驕傲的步伐,來到自家麥地前,我想看看,什么時候可以收割它們。其實在我眼里,面前這些顆粒飽滿的麥子們,無非是院子里那些狗尾草的變異而已——若是狗尾草也長麥子這么大,那么它們的種子也是可以吃的,我就省去了鏟除它們的麻煩。

這是造物弄人啊?;蛘哒f,是造物弄物啊。

想透了這個問題,我的心中一下子敞亮起來。抬頭看天上的太陽,發(fā)現(xiàn)今天它不是紅色,也不是黃色,而是白色的,似乎想以它的純潔,來映襯我此時的好心情。若是在這種天氣下割麥,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我想。

我打算明天就開鐮收割。反正麥子已經(jīng)黃了,早割比晚割強,至少不會讓麥粒再落回土地中去。

我一路興沖沖地趕回家里,打算把這個想法跟母親商量一下,誰料才走到院子外,我就愣住了。

院子里,擠滿了人。甚至有人正在用鎬頭刨靠近屋子的幾棵蘋果樹!我登時就急了。

你們要干什么?你們他媽的要干什么?!我旋風(fēng)般沖過去,推搡著刨樹的人。

你娘死了,都有味兒了,難道你不知道嗎?

放你媽的狗屁,你娘才死了呢,你娘才死了呢!我憤怒了,大聲吼叫著。

這娃子,八成是瘋了。有人嘆息著說。

你他媽的才瘋了!早上我還給娘喂粥來著,你們憑什么說她死了?她只是累了,下不了地了,她沒死……我拼命地叫著,想往屋子里沖,卻被幾個人攔住了。我眼中沒有淚,所以我清楚地看清了,這幾個人,都是村子里當頭頭的。這些混蛋王八蛋們,他們竟然硬生生把活人說成死人!

由于急火攻心,我暈了過去。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暈倒。我想把這一刻記住,卻發(fā)現(xiàn)大腦里一片空白,已經(jīng)由不得自己了。

30

母親被活埋了。

她再也不能躺在炕上等我喂飯了。我的天空,一下子塌了半截。還好,地里的麥子還等我去收割。所以,當我從混亂中清醒過來,當我的小院重新恢復(fù)了平靜之后,我又開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院子里的蘋果樹,似乎生了蟲子,開始悄悄的黃了葉子。我不想給它們打藥,因為我不想再殺死任何生物,我覺得,如果不是我那晚殺死那些老鼠的話,院子里就不會有尸體的味道,村里的頭頭們也就不會把母親生生活埋了!

一想到這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甚至想拎著菜刀去找他們,但看看自己瘦得跟麻桿一樣的胳膊腿,我只能打消了這個念頭。目前,我是我們老高家唯一的一根獨苗了,我還要娶妻生子,讓我們家的香火繁衍下去,我不能讓家里成為無主之家啊。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忍。

我變得小心翼翼起來,每到傍晚,早早就把兩扇排子門鎖死,且會反反復(fù)復(fù)檢查上十幾遍。后來,我甚至把不常走的北門用磚給堵上了——我必須警惕了,搞不好是有人覬覦我家的財產(chǎn),因此才先殺死了母親,再來害我!

31

堅持著把這茬麥子收了,我再也沒有把地里種下玉米。家里的糧食夠我吃上幾年的了,再種再收獲的話,只能招來更多的老鼠,以及更多壞人的惦記。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不能給他們這個機會。

沒了母親的派遣,我的日子越發(fā)清閑了,這使我有了更多的時間。那我也不會用看電視來打發(fā)時日。我可以坐在蘋果樹下看看那本破舊的《時間簡史》,或者研究一下院子里那口老井。

然而這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口井,竟然也不安全。本來我是準備用轆轤打一桶水的,但當井繩如鐵棍般把盛滿水的水筲吊上來,我一手扶著轆轤把一手去拎筲時,猛然發(fā)現(xiàn)那臉盆大小的水面上,有一張清晰的人臉!

而這張臉,絕不是我的。她是母親!她在水里,瞪著亮亮的眼睛,似乎在跟我說話。我正要貼近她,想聽聽母親到底說些什么,卻悚然發(fā)現(xiàn),從水筲的鐵皮殼子里,躥出幾只沒了皮毛的肉老鼠,它們猙獰著、凄慘地叫著,眼珠里淌著血水,齜著黃黃的、鉤子一般的牙,向母親的臉狠狠地咬去……

不知是母親尖叫了一聲,還是我發(fā)出了慘叫,總之,在這叫聲中,我的手驟然松開。伴隨著轆轤把瘋狂地倒轉(zhuǎn),那水筲如炸彈一般,咚的一聲落入水中,母親的臉,以及那些恐怖的血老鼠們,一并消失在了井底。與此同時,我的頭被旋轉(zhuǎn)的轆轤把狠狠地打了一下,人隨之失去了知覺。

32

不會有人來救我。

他們都在盼著我早點追隨母親而去,又如何會來施以援手呢?但越是這樣,我越不會輕易放棄。半個小時后,我清醒了過來?;氐轿堇?,仔細檢查一下自己,發(fā)現(xiàn)除額頭被轆轤把打了個大包外,并無大礙。我還年輕,死亡這種東西,離我還是十萬八千里的事情。

日子再次恢復(fù)了平靜。只是我再也不敢用轆轤打水了。

但人總是要喝水的。這個問題,我必須解決??墒撬镉心切├鲜蠡淼难О。以趺锤铱拷?,萬一它們使用妖法,把我勾引到井里怎么辦?豈不是遂了那些覬覦者的愿?

我看《時間簡史》,所以我是聰明的,當然有辦法。

在一個陽光充足的正午,我奓著膽子把轆轤架拆了,三條腿被我當柴火塞進了灶膛,那該死的轆轤頭,也被我扔到了北院的角落里——雨季的時候,就讓它在那里悄悄地霉爛腐朽吧,省得它再次配合那些死老鼠們的陰招。

沒了轆轤架,井口處顯得有些空蕩、有些滑稽,那黑幽幽的井口,仿佛大地張開的一張嘴,似乎想把什么吞噬進去,才會閉合。

我知道,它們都想把我吞進去。我絕對不會給它們這個機會!

利用在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知識,我給自己武裝了一套復(fù)雜的汲水工具:一根長約十米的粗繩子,一頭綁在距井口七八米遠的一棵蘋果樹上,另一頭牢牢地拴在我身上;一根扁擔(dān),當然不是用來挑水的,而是用一根略細點的繩子綁在我的前腰;再有一根井繩,繩子的一頭攥在我的手里,另一頭拴著水筲。

萬事俱備。

這樣,再打水時,我就有了三層保險。萬一那井口要吸納我,就會有腰上的繩子拽著我;即便是這條繩子斷了,腰前的扁擔(dān),也會把我卡在井口上;而且,用井繩直接拔水筲,又少了轆轤把的威脅。哪怕是天崩地裂、群魔亂舞,我也相信,自己絕不會掉到井里去了。同時,我很是欣賞自己打水的樣子,有點像綁在十字架上的耶穌。

我是拯救自己,拯救老高家的上帝。

這一年,再未發(fā)生什么大事,除了秋天時,院中的蘋果樹上,一個蘋果也沒有。

33

我的臉上,開始長滿了濃密的胡須。那套舊軍裝,也已經(jīng)千瘡百孔。家里還有些錢,但我不敢去集市上買衣服,倘若在路上被人從后面拍一磚頭,會讓高家的香火斷了的。沒必要為了一件衣服,承擔(dān)這額外的風(fēng)險。

面對著空蕩蕩毫無人氣的三間屋子,我在縫補那破衣服的同時,也確定了自己的下一步行動:趕緊找個媳婦來!否則,等我一死,這院子里的一切,就都成了無主之物。這可是我最不愿看到的結(jié)局。

我不想到了另外的一個空間后,還被父母指責(zé)。尤其是母親那幽怨的眼神,讓我每每想起,如芒在背。

34

盡管我多次警告自己,不要輕易邁出南院的小柵欄門,但這天,我還是走了出來。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家里的麥子和玉米,是沒法直接吃的,要去加工廠加工。

好久不來街上了,我發(fā)現(xiàn)沒有什么新鮮的事物,街還是那條街,物還是那些物,公雞照樣追母雞,公狗照樣攆母狗。如果在這不新鮮中非要找出一些新鮮來,那就是人們的表情了。

這些楊元帥營的人們啊,總跟沒見過世面似的。

先是幾個孩子,看見了我,跟突然碰見大領(lǐng)導(dǎo)一般,撒丫子跑了;而后就是幾個村人,站在角落里對我指指點點。我聽見他們說什么了。我認識他們,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尚Φ氖?,他們竟敢說我瘋了。

瞧見沒,這瘋子終于出來了。

就是啊,終于出來了呀。

他這是要去干什么,打面去嗎?

我還以為他不用吃面呢,跟神仙似的,可以辟谷的。

嘻嘻……

我不屑于搭理他們,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35

其實,我完全不必出我的小院,至于那些麥子、棒子,是可以用其他方式粉碎的。如果我提前想到這一點,也就不會碰到讓我真的差點瘋掉的場景了。

要說這事也不能怨我,要怪就怪那該死的加工廠,建在了楊小苗她家附近。當我背著麥子路過那里時,發(fā)現(xiàn)了不該發(fā)現(xiàn)的一幕。

楊小苗出嫁了。

她家的門外,擠滿了人,還有一輛我只在去保定時見過的小汽車——黑黝黝停在她家門口,如一只黑色的畸形王八。楊小苗穿了一身大紅嫁衣,在她那瘸子弟弟的陪伴下,坐在那黑色王八里,好像很幸福的樣子。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她看見了我!

她的眼神中,掠過一絲驚訝、一絲遺憾、一絲搞不清楚的感覺。

我急忙低下頭,快步穿過了人群。有人在取笑我,還好,我沒空搭理他們。

晚上,我坐在門檻上,盯著黑漆漆的院子,回想起白天的一幕幕,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他媽的,換親還搞得這么隆重,這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嘛!

我記得有人說過,事物總是朝不好的方面發(fā)展的;我很慶幸,自己沒有跟楊小苗交往下去,否則,還不知道會受到什么打擊呢,搞不好,被她那瘸弟弟從背后捅上一刀。

今年的那些蘋果樹,非但沒有開花,連葉子也沒長。好在,自從母親被活埋了以后,院子里的草們終于長了起來,使此刻的院落,除去我的呼吸和心跳外,還有其它一些動靜。我想,蘋果樹沒了葉子,肯定也是出于自我保護,它們不想長出蘋果來,那樣會讓更多的人覬覦這個院子的。至于那些草們,更多的是狗尾巴草,白天看上去綠油油的,晚上望過去婆娑娑的,像一個個纖細的女人在原地跳舞,倒也給我添了很多樂趣。

我當然會把它們保護起來。

院子,我已經(jīng)不打掃了。只有感覺院墻外或者街上沒有人偷窺時,我才會悄悄地從屋里出來,坐在門檻上、蹲在沒了葉子的蘋果樹下,欣賞一下我這愈發(fā)自然狀態(tài)的院落。

我肯定不會打掃它,這會破壞了美景的。

36

院子里的狗尾草們,仿佛只在一夜之間,就開始泛黃了,每一棵都托舉著毛茸茸的穗子,似乎只要一陣風(fēng)吹過來,就會滿院子瘋跑。我清醒地知道,又一年的秋天來了。

當年母親買來的蘋果樹,如今已經(jīng)全部干枯,在一個夏天的風(fēng)吹雨打下,只剩下了一根根木樁,呆傻傻地戳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像在思考著什么。

能夠欣賞這小院美景的人,怎會是個瘋子?不管墻外的人們?nèi)绾稳ハ?,我是清楚自己的。此刻,孤零零站在破舊老宅前的男人——高玉峰,他不僅沒有瘋,反而再正常不過了。

瘋與不瘋,光憑人,如何判斷?

如果一個人常年不出院門,只消耗最少的資源,就能夠滿足自己,而且還心懷拯救家族的抱負,腦海中容有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宇宙知識,就能說他是個瘋子嗎?

可笑的人們。

若是當年楊元帥知道他身后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會如此愚鈍可笑,大有可能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從而快馬越過此地,讓楊元帥營根本不復(fù)存在——不爭氣的人們!

我很好地安慰了自己。

但我的目標還沒有實現(xiàn)。理智告訴我,若是只在這個院子里晃蕩,或許那個未來的媳婦,也只能是未來了。

我打算抽個好天氣,出去走一走,瞧瞧誰家的姑娘會看上我,或者我會看上誰家姑娘。可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二奎竟然又踏進了我的院子。

你敢進來?我很詫異地問。

為何不敢?二奎反問。

你不怕我是瘋子?我努力站直身子說。

只要你能聽懂我說啥,瘋與不瘋,關(guān)我蛋事?二奎嘿嘿笑道。

我發(fā)現(xiàn),幾年沒見,他胖了,牙也黃了,一看就知道是個煙鬼。你來……究竟想干啥?我突然警覺起來。二奎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割麥子戴墨鏡,打工扒人褲子,如今又成了煙鬼,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玉峰,我是來給你送錢的。

送什么錢?你又不該我的錢。再說了,我要錢也沒用。我想趕緊把他打發(fā)走,好繼續(xù)去完成我的偉大目標。

嘿嘿,是這樣的,你看啊,你家那三畝多地,荒了有幾年了,你又不種,我想包過來,讓它發(fā)揮點作用。二奎說著,手就要往兜里摸。

住手!我大吼了一聲,把二奎嚇得一哆嗦。黃鼠狼給雞拜年,你小子沒安什么好心!我家的地就是荒成草原,也不賣。

不是讓你賣,我是包,承包。二奎急忙解釋說。

不包!說罷,我就急急地轉(zhuǎn)身,去尋靠在墻角的那根扁擔(dān)。

二奎一看,撒丫子跑了。

其實,我只是想汲一桶水而已。

37

很久不再做夢的我,竟然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天空是金黃色的。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更沒有星星,就是金黃黃一片,似乎那大鍋般深遠的天空,是用我從沒見過的金子鑄成。在這黃澄澄的世界里,一艘很奇怪的飛船從天徐徐而降,停在了我的小院中。我沒有驚訝,絲毫沒有。艙門打開了,從里面走出一個人,一個女人。當我看清她的面孔時,多少有點震驚了。是母親。她顯得很年輕。腰板是直的,頭發(fā)是黑的,眼睛是亮的。

媽,您怎么來了?我驚喜地叫道。此刻的母親,看上去很慈祥,一點也不會讓我緊張。

我來看看你。母親笑著說。但并不向我走來。

我想走過去,腳下卻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一步都動彈不得。我過得很好,您放心吧。媽,您還好嗎?

媽過得更好。在我們那里,不用起早貪黑、不用辛苦掙扎,就能過得很舒服——媽媽來,就是想看看你,到底給咱老高家說上了媳婦沒有?

我愣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怎么,你還沒有媳婦嗎?母親的臉一下子嚴肅起來。

我還想解釋,卻激靈一下,醒了。再看窗外,陽光正透過破了的窗戶紙,直直地打在我的臉上。沒再眷戀那冰冷的土炕,我一翻身下了地。

今天,我必須出去了。找媳婦倒在其次,我要去地里看看。那個該死的二奎,什么事都干得出,我擔(dān)心他已經(jīng)悄悄地把那三畝地霸占了。

趿拉著一雙破爛膠鞋,我來到了自家田地前。

哪里還像田地啊,分明是一塊縮小版的草原。放眼望去,盡是各類雜草,有的都長了一人多高,但更得意的,還是毛茸茸的狗尾草。陽光暖暖地照在上面,使所有的草葉鑲上了淡淡的金邊,加之露珠在上面滾動,看上去竟也很美、很自然。這是我喜歡的狀態(tài),但我不喜歡它們長在這里,長在我家的田地里??晌医^不會去鏟除它們——由它們?nèi)グ?。在這大片大片待成熟的玉米地中,能夠留給狗尾草們一片生存的空間,何嘗又不是一種大善呢。

前世種因,后世得果。我明白這個道理。

高玉峰,這么早,你來這荒地里干嗎?突然有人叫我。

38

我就是再做一場夢,也不會夢到此刻能碰見楊小苗。

她就站在不遠處的地頭上,手里還拿著一只塑料袋。她愈發(fā)胖了,似乎只要嘴巴再努點力,人就會變成美麗的肉氣球,緩緩地升到天上去。但她還是嫵媚的,誘人的。尤其那圓鼓鼓的胸脯,一起一伏的,讓人忍不住想把自己悶死在里面。

我……我來看看……地。我囁嚅著說。很久沒有這么近距離與女子交談了,我還是有點緊張的。

這才過去幾年,你怎么變成這樣了?楊小苗沒有接我的話茬,而是呆呆地望了我好一會兒,接著又說:你,現(xiàn)在過得還好嗎?

好……好啊……

你這地,還要種嗎?楊小苗又問。

不種了,用不著。我說,且向前走了一大步。

你……需要幫助嗎?楊小苗后退了一下,而后又很突兀地解釋:我只是回娘家來掰點嫩棒子,煮著吃。

我需要個媳婦。我硬生生地說。

什么?楊小苗似乎沒聽清。

一股莫名的沖動突然竄遍我的全身,沒容大腦反應(yīng),我人已經(jīng)餓狼般向楊小苗撲了過去。她想逃走,卻來不及了。

誰讓你吃這么胖來著?

我一下子摟住了她——這一刻,我曾在腦海中醞釀了許久。如今,終于把她抱住了。楊小苗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似乎隨時要爆炸開來??晌乙讶还懿涣诉@么多了,只是緊緊地把她往我懷里攬,抑或是說,把自己緊緊地往她身上埋。

高玉峰,你個瘋子!楊小苗猛地抽出一只胳膊,照著我的臉狠狠地扇了一個大耳光。

一團金光——如昨晚夢中的金光一般模樣,在我眼前驟然迸射,令我不由自主松開了手。嘿嘿,一點也不疼。我淡淡一笑,接著說:只要你當我媳婦,讓你天天打,好不好?

楊小苗突然發(fā)出一身尖叫,隨即甩了塑料袋,如一只笨拙卻精力旺盛的大鵝,快速地消失在了我的視野里。

39

沒人來找我的事兒,我依舊過自己的日子,好好的。

偶爾,我會在清晨或傍晚走出院門,去街上撿拾一些破爛,什么爛菜葉呀、破鞋幫子啊、臟塑料袋啊,我都往回撿,然后堆在院子的角落里。我要把它們攢起來,等攢夠了,賣掉,好給自己說個媳婦。若能說楊小苗最好,不能的話,也要說個比她還要胖的女人。看如今楊元帥營的人們,日子過得越來越好,肉吃得越來越多,不愁沒有胖女人。

不出去的時候,我會搬幾塊磚頭,而后坐在院子里,一邊用鉗子捏那些陳年玉米粒,一邊思考著一個很值得思考的問題:自己還能不能守住這個院子,守住這三間長滿了瓦楞草的老宅呢?萬一,有人夜里潛進來,悄悄地把我殺死,還會有誰知道,這間舊屋是我高玉峰的呢?

不行,我必須想好對策。

終于,在一個黃昏,我想到了一個不錯的辦法。那天晚上,點著剩油不多的煤油燈,我在母親那間屋里的方桌上,刻下了這樣一些文字:

2008——晚上二十點零八分,我是這么想的。家里的舊掛鐘,早就停了,我只能憑想象來確定時間。

可能,用不了多久,會有一架來自另外一個空間、另外一個維度的飛船,降臨高家,把我接走。因此,我要把這里的一切記錄下來——這些文字,我是用針刻的。針尖在堅硬的桌面上發(fā)出吱吱的呻吟聲,這使我突然意識到,用針刻,在這硬邦邦的桌子上,很難留下痕跡。

于是,我又找來一把生了銹的刀。

我繼續(xù)刻了起來:

從無中來,往無中去;苦苦痛痛,反反復(fù)復(fù),這就是人生——我所生長的環(huán)境,若名字被叫作狗剩兒或者貓蛋兒什么的,反而讓人好受些……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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