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廣
1
阿明曾為他的詩集命名為《流水無聲》,是在一個叫邊門的地方產(chǎn)生了靈感。節(jié)氣已進(jìn)入秋分。一天的午后,阿明約我去邊門釣魚。
火車轟隆隆進(jìn)站了。從寬甸縣火車站到邊門的車票一人四元五角,行程一小時三十分到邊門火車站。我和阿明上了火車,乘客稀少,大多是些賣農(nóng)副產(chǎn)品乘火車回家的鄉(xiāng)下人,開始他們在座位上喝礦泉水、吃面包、月餅……阿明認(rèn)識的人多,與熟人不斷打招呼,還把背包里的熟食讓旁邊的人品嘗,我也隨同品嘗起來。
火車駛?cè)虢纪猓炜崭哌h(yuǎn)遼闊,白云低臥。原野上的莊稼成熟了,飽滿的苞米棒子在秸上斜挺著,地瓜、花生已被鄉(xiāng)下人取出土了,散落在田邊,沒有全部收回家。我打開車窗,泥土和農(nóng)作物成熟的味道飄了過來。
火車到了邊門車站。我跟著阿明走,他急轉(zhuǎn)彎,在一片樹林里穿行。一條羊腸小道曲曲折折看不到盡頭。
火車轟隆隆遠(yuǎn)去了,我的耳邊只剩下空氣濾過花草樹木的聲音,那是樹葉、花瓣落地輕微的聲音,又轉(zhuǎn)眼被我和阿明的喘息聲打擾了。
有狗吠聲傳來,出奇的大,我的身子一陣緊縮。
我眼前的樹林漸漸稀疏了,一條大河截住了去路,水平如鏡,沒一絲波痕,倒映藍(lán)天、白云、青山……河面上有一片又一片樹葉在漂,我才醒悟那水是流淌的。
我看到不同色彩的衣裳晾曬在河邊的鵝卵石上,耀眼奪目,我看成是人家的一面面旗幟。仨仨倆倆的漁船靜泊淺水灣里,船槳配備齊全,我看成是過水路的人渴望的翅膀。
邊門。我想起鄉(xiāng)下的老屋,正門寬敞,兩邊各有一扇門狹窄,通常叫耳門或邊門。當(dāng)正門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多了我就走邊門,發(fā)覺邊門比正門通暢。
我遷入城里居住好多年了,城市樓群林立,縱橫交錯的柏油路,人流摩肩接踵,車輛如潮水奔涌,向曠野擴(kuò)散。
邊門!邊門!我從心底無聲地呼喚著。
我恍然覺得一扇邊門向我敞開……
2
阿明告訴我,河的下游有一道攔水壩,邊上有一棟別墅,是掌管水庫的人偶住。我面對的河岸住著幾十戶人家,被重疊的山峰遮得看不見。河岸的這邊住了一戶單獨人家,姓馬,老人的名子叫馬六,出生在老房子里,義務(wù)看管水庫二十多年了,他和老伴都是73歲了,兒子和兒媳婦住的是另一棟新房子,離老房子不遠(yuǎn),被濃密的樹木遮掩了。
馬六的孫子叫馬順順,長到十歲了,每天上學(xué)自己擺渡船上岸,走一小時山路到學(xué)校,他上小學(xué)三年級了。
阿明釣魚的器具放在老房子里。
順順從河水里跑出來,在老房子的院門口大口地喘息,他只穿短褲,皮膚黝黑,寸長的頭發(fā)掛滿水珠,一滴滴順臉淌,他不去擦一下,半蹲著,一只手把著一條黑狗的腦門,我看出他見了我后幽深的眼睛流溢出驚喜,把著黑狗腦門的手松開了,黑狗向我狂奔過來,我擔(dān)心黑狗見了陌生人,會發(fā)出攻擊。我連連后退,可是黑狗立時停下了狂奔,向我不斷地?fù)u著翹起的尾巴。黑狗還沒長大卻分外的靈巧,竟然高高地抬起前腿,伸向了阿明,我等著欣賞一次阿明和黑狗的擁抱,可是順順一只手拍了一下黑狗的腦門,說了聲:“去!”,黑狗抬起的兩條前腿立時著地,靠邊“汪汪汪”地狂吠,尾巴頻頻搖晃,歡迎我們的熱情沒有減弱。順順把阿明提在手里的包裹扛在了肩上。
這一棟房子很古老了,房頂?shù)募雇吒叩筒黄?,長著斑斑青苔,房檐的木頭紋路被煙塵蒙蔽的模糊不清。院墻矮的地方一步能跨過去,一面墻上搭著干樹枝,傾斜而來,爬行的葛藤擎著交錯重疊的瓜葉,如荷葉大的是南瓜,如楓葉大的是黃瓜,大大小小的南瓜、黃瓜時隱時現(xiàn)。兩排木棍搭起的架子,高過了另一面院墻,葉片遮掩不住一串串翠綠色的蕓豆。差不多有院墻高的青枝綠葉,閃現(xiàn)紫色的茄子、紅色的柿子。一陣微風(fēng)吹來,葉片擺動出“嘩啦啦”的響聲。院子空閑地有一群覓食的母雞,一只公雞上了矮墻頭,掀動了幾下翅膀,似乎積攢了力氣便發(fā)出“喔——喔”地叫聲。一群母雞“咕咕咕”地叫,河里的一群鴨子“嘎嘎嘎”地叫。房子的西頭,兩頭黃牛在棚子里倒嚼,“咯吱咯吱”的聲音是有節(jié)奏的。
這棟房子和我鄉(xiāng)下老屋一樣,正門兩邊各有一扇邊門。順順推開了正門,我和阿明走進(jìn)屋里,地面是黑土,四壁是黃泥。順順的爺爺和奶奶不在家,吃過晌午飯就擺上渡船,去對岸的山上采山貨了。
我一眼就看見,阿明用來釣魚的器具在屋的一角靜靜等候。
黑狗從我身后一躍而過,原來黑狗是用前腿推開了邊門,殷勤地用嘴巴咬住皮包,回過頭來放到我的眼前。皮包里裝著魚餌、魚漂、魚鉤……
阿明瞅著黑狗點頭,黑狗后腿打坐,前腿挺立,伸著舌頭喘息,似乎是看阿明的面目表情行事,活活的一個忠誠的衛(wèi)士。
3
河寬不過百米,河對岸是高低錯落的巖石,有的從水邊突兀而立,有的依附山崖懶散地臥著,都被青苔或水藻敷了深深淺淺的一層。山崖有一道裂縫,可見一條山道延伸進(jìn)大山的深處。
我和順順留下來,看著這岸邊上的魚竿什么時候有魚上鉤。阿明擺渡去河對岸釣魚,他打開了拴在岸上的鏈鎖,黑狗就叼起鏈條的一頭上了船頭。
阿明蹲在巖石上,手握魚竿,盯著水面的魚漂,看什么時候魚漂向下沉沒了,就是魚上鉤了,魚被釣上來應(yīng)該是確信無疑的??墒俏议g或聽到魚漂落水的聲音傳來,卻沒有看到他釣上來一尾魚。
我和順順的對話使阿明分神了吧。
順順問我:“你是語文老師?”
我說:“不是”。
順順又問我“你是數(shù)學(xué)老師?”
我說“不是,我不是老師!”
順順露出了奇怪的神情:“你不是老師怎么能來呢?”
我難堪了,問順順:“我不是老師就不可以來了嗎?”
順順說:“阿明老師以前領(lǐng)過來兩個人都是老師,我以為你也是老師呢!”
我問:“你爸爸、媽媽就不領(lǐng)來別的人嗎,還有你爺爺、奶奶?”
順順說:“我爸爸、媽媽在城里打工,老多天都不回來一趟,沒見過領(lǐng)什么人回來,我爸叫我住剛蓋的新房,我自己住沒意思,我住老房子,我爺、我奶除了上山、下河、去田里,哪也不去,領(lǐng)不回來人呀!”
三柄“魚竿”依次放在支起的三角架上,阿明沒上對岸前就把鑲上餌料的魚鉤拋到了河中心,沉入水底了。
順順對魚上鉤了沒有心不在焉,這時他忙著往沙土上面澆水,攏起沙堆,手指在上面畫畫抹抹,我看不出畫的是什么,他說畫著玩唄。我說別光玩了,看魚上鉤了沒有。他說阿明老師現(xiàn)在用“手竿”釣魚,釣的是小魚,小魚沒有經(jīng)驗咬鉤的多,我們是用“海竿”釣魚,釣上來的是大魚,大魚鬼頭咬鉤的少。什么時候魚線斜向一邊了,那就是魚上鉤了,不用緊盯著累人!
順順在沙堆上面畫時,認(rèn)真地告訴我他畫的是高樓,問我像不像。我看了看,認(rèn)真地說不像,他就把攏起的沙堆推倒了,還踹上了一腳,他說:“俺們學(xué)校怎么不是高樓呢,城里高樓有的是,等我去看看,一定會畫得像了!”
我后悔了,說他畫得像就好了。我問他讀書的學(xué)校在哪了?他把手指向河對岸:“在山那邊的那邊,我在班級里考試成績進(jìn)步到第一位了,全班共15名學(xué)生。我原先考試成績是第三,全班同學(xué)都說老師批錯分了,我都一個星期沒上課了,還能考第一?是阿明老師暑假帶來兩個老師教我語文、數(shù)學(xué),我把拉下的課補上了”。
原來,那是春夏之交的一天黃昏,順順的爺爺馬六在河對岸放牛少了一頭,他就漫山遍嶺地找啊找,一腳踩空,摔得大腿骨折了。天黑了,順順擺渡到對岸的山上漫山遍嶺地找爺爺。馬六在山谷里喊救命好長時間了,嗓子喊啞了也沒人應(yīng)聲,馬六就往山下的河邊爬,累了就歇息一會兒。順順胡亂地走,竟然找到了那頭牛了,有牛陪伴,順順不再像剛才那樣害怕了,突然聽到黑狗急促的叫聲,他的心臟像要跳出喉嚨,黑狗發(fā)現(xiàn)馬六了。
順順不知哪來那樣大的力氣,將爺爺背在身上了,黑狗向那頭不聽話的黃?!巴敉敉簟钡目窠幸粴猓S牛就在前面走,沒走錯路,走的是回家的路。
馬六不讓兒子和兒媳婦知道,兒子在外地鋪鐵路,鐵路鋪到了千里之外的一座城市,兒媳在城里一家飯店打工,離家不遠(yuǎn),可是兒媳婦護(hù)理老公公不方便。
順順趕著牛車上路了,由奶奶陪著爺爺去醫(yī)院。估計行駛了一小時的路程,到了邊門村的一家診所,順順卻愿意把牛車一直趕到城里的醫(yī)院。
奶奶叫順順好好看家,說是看家,喂雞、鴨、豬、?!茧x不開他了。
十天過后,順順趕著牛車把爺爺、奶奶拉回家了。爺爺?shù)哪菞l骨折的腿,捆綁著厚厚的紗布,能輕微的活動了。順順正急著上學(xué),暑假到了,幸運的是阿明來了,還帶來了兩名老師,一名是教學(xué)生數(shù)學(xué)的老師,一名是教學(xué)生語文的老師,兩名老師輔導(dǎo)順順的課程。阿明釣魚不分心,把釣上來的魚用大鐵鍋燉熟,供兩個老師吃個夠。兩個老師很擺闊的,帶來好多順順從來沒吃過的食品,恨不能把城里好吃的東西都帶給邊門。
我問順順:“你爸和你媽不帶你進(jìn)城里玩嗎?”他搖頭說:“怕影響我學(xué)習(xí),等我考上大學(xué)了,自然就進(jìn)城了。我盼過年,過完一年,我進(jìn)城的日子就近了一年”。
我告訴順順我不愿過年。順順問我為什么,我說沒有為什么啊,等你長大就知道了。我哭笑不得,禁不住輕聲地唱:
小小少年很少煩惱
眼望四周陽光照
小小少年很少煩惱
但愿永遠(yuǎn)這樣好
一年一年時間飛跑
小小少年在長高
隨著歲月由小變大
他的煩惱增加了
……
順順認(rèn)真地聽我唱完了,顯出不高興的樣子,他問我:“你是在哪學(xué)的???”我說:“是我小時候看露天電影學(xué)的,這是德國故事片《英俊少年》的插曲?!?/p>
順順又問道:“你不是老師知道的東西還不少呢!”
和阿明老師比,我不甘示弱,我說:“等以后我教你什么叫貸款、存款、股票、利潤……”
順順問我:“以后是哪天呢?為什么是以后,而不是現(xiàn)在?”
我說:“你現(xiàn)在主要精力要放在學(xué)業(yè)上,以后才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我說的那些金融知識是你以后需要學(xué)的”。
順順嘆息了一聲,他自言自語:“我現(xiàn)在看不到什么電影,家里的電腦被我媽設(shè)置了密碼,電視機(jī)放到箱子里上了鎖,媽說電視節(jié)目男女親嘴太多了。我除了看學(xué)校老師發(fā)的數(shù)學(xué)和語文書,別的什么好看的東西都看不到。還小小少年沒有煩惱,小小少年煩惱才多呢,長成大人就好了,大人什么事自己做主……”
順順的目光放到了河面上。我想開導(dǎo)順順,卻不知說什么話才能勸慰他高興起來。
“有魚上鉤了!”順順平靜地告訴我。果然我看到一條魚線由原來在河中心橫向而來了,我欣喜若狂,竟慌亂了手腳。順順卻是不慌不忙,穩(wěn)步靠近,把一柄“海竿”舉過頭頂,“海竿”的頂端成了弓形,拴得魚線繃得越發(fā)的直,順順把“海竿”上配置的滑輪搖得飛快,長長的魚線在收縮,纏繞在滑輪的軸心,一條鯉魚在水面時隱時現(xiàn)向岸邊靠攏了。阿明在河對岸看到了,黑狗躍上了擺渡,阿明將雙槳劃得飛快,雙槳劃破水面發(fā)出“嘩嘩嘩”的聲音,水從船底急流而過發(fā)出“唰啦唰啦”的聲音,阿明的聲音分外大:“順順,你話原來還不少呢,我全聽見了,這條魚真夠意思,聽了這么多話還沒跑,上鉤了,哈哈哈……”
4
馬六和他的老伴回來了,馬六腳跛,光頭,嘴上的胡子全白了,肩上扛著麻袋,麻袋里裝的是核桃。馬六老伴的頭發(fā)零亂,白發(fā)稀少,拐著筐,筐里裝的是蘑菇。
天色暗下來了,公雞和母雞都進(jìn)窩了。一群鴨子羽毛上的水跡還未干,搖搖擺擺進(jìn)院了。兩頭黃牛倒完了嚼,橫臥在棚子里,喘著均勻的呼吸。
我坐在房檐下的臺階石上,感受著鄉(xiāng)野傍晚的氣息。阿明還在河邊看什么時候再有鯉魚上鉤。順順喲喝阿明老師回家吃飯,聲音長長的,黑狗在岸邊“汪汪汪”地叫著回應(yīng),我感覺了原野異樣的恬靜。
一縷炊煙在房頂飄遠(yuǎn),那是家人溫暖的呼喚了。我聽到馬六撅干柴噼噼叭叭的聲音,馬六的老伴在灶臺旁邊忙得不亦樂乎,不知是什么菜下鍋了,發(fā)出“嚓——”的一聲,又有了鍋鏟子掀動菜肴而發(fā)出鐵器觸碰的聲音。
5
一張圓桌放在土炕上,土炕上鋪的是竹席,灶膛的火燒過后,土炕漸漸熱起來,圓桌上擺滿炒熟或燉熟的菜肴,雞肉是新鮮的摻和在蘑菇里,腌的臘肉摻和在蕓豆里,我吃出從未有過的清香味道,我發(fā)現(xiàn)菜肴里有黃褐色的藤蘿,馬順順告訴我那是五味子藤蘿,吃這樣的菜醒腦安神。我沒有吃到剛釣上來的鯉魚,吃得是“白漂魚”、“鯽魚”、“沙里古魚”……雖然都沒有鯉魚大,可是每條魚都超過半尺長。我吃不出腥味,又有一絲絲清香在口中繚繞,我看到這些魚當(dāng)中有幾片墨綠的葉子,順順說那是蘇葉,有潤肺止渴的功效……
馬六想說的話都讓順順說了,馬六責(zé)怪順順話多,他說這些魚都是順順釣的,放到房后的那口井里養(yǎng)活的,剛釣上來的鯉魚在那口井里養(yǎng)活的,等我和阿明回城時帶上。
阿明吃起這些菜肴旁若無人,竟然把蘇葉放到嘴里嚼起來,而順順幾乎不吃他奶奶親手做的菜肴,而是吃我和阿明從城里帶來的熟食,牛肉火腿腸、烤魚片、腌的鵪鶉蛋……
醫(yī)生曾勸導(dǎo)我少喝酒,最好是不喝酒,順順卻非要我喝酒,他說酒后吐真言,不喝就是裝假了。馬六勸我喝他釀造的山葡萄酒,有活血化瘀的功效,我只好喝起酒來。馬六和阿明喝的是高度老白干,阿明不用誰勸酒,他倒勸起馬六喝酒了。馬六、阿明、我彼此頻頻敬酒,裝滿酒的碗相碰發(fā)出“嘭嘭嘭”的聲音。山葡萄酒酸甜可口,我喝了滿滿兩碗,覺得臉發(fā)熱,心跳加快,醉眼朦朧,但我能看清黑狗在地中間頻頻搖晃著尾巴。我酒后吐真言了,我告訴順順,我和阿明從城里帶來的熟食要少吃,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我隨手把一截火腿腸拋給黑狗,黑狗向上一躍,把那一截火腿含在了嘴里,而順順的兩手卻突然護(hù)住了那些熟食。
黑狗把那一截火腿吞咽了,發(fā)出“汪汪汪”的叫聲。
6
月亮從河對岸的山巒上露出了臉,圓圓的,月光灑在河面,我能看到河岸上阿明影影綽綽的身影,他已擺渡去河對岸了,又蹲到那一塊巖石上,手持釣竿,醉眼看著河面的魚漂什么時候下沉,再把釣上來的魚,放到馬六老房子后面的井水里養(yǎng)活著。
我覺得全身發(fā)熱,把衣服全都脫光,赤條條的下水了,河水微涼,正是我想要的溫度,我開始蛙泳,河水不再平靜,被我推起了波浪,河水不再寂靜,在我眼前一浪接一浪發(fā)出“嘩嘩嘩”有節(jié)奏的響聲。我游到河中心,試水有多深,沉下去好一會沒有見底,我趕緊浮出水面,長長呼出一口氣。水流沖擊得我順?biāo)《拢胰缤伙L(fēng)吹著的一片羽毛,搏擊流水徑直上彼岸不成了,不知攔水壩離我有多遠(yuǎn),我一時慌亂,氣力不足了,不得不仰面朝天,以“仰泳”的姿態(tài),柔韌地前行,不變的方向是彼岸。
我上下擺動的雙腿著地了,我知道靠近岸邊了。我眼前浪花撲到了河岸,可是身后有更大的波浪向我撲來,我回望,是順順向我游過來了,他身邊是僅僅露出個頭的黑狗,波浪從我身邊而過,漸漸平息了,我聽到呼哧呼哧的喘息聲,順順和黑狗喘息相融合了。
上岸多歇息一會,再返回河岸,我開始為順順那還弱小的生命擔(dān)心。
順順原來是在河岸看守“海竿”什么時候有魚上鉤,看我一個人下水了,才隨后下水了,他沒料到黑狗跳進(jìn)了河里。順順這時竟然說:“我害怕你一個人在水里害怕”。
“汪汪汪!”黑狗向我狂吠的聲音在山崖下余音悠長。
7
夜深了,我還沒有入睡。阿明還在河對岸釣魚沒有回來。這棟新房子里里外外裝修考究,格外的豪華,臥室掛著順順爸爸和媽媽的結(jié)婚照。順順?gòu)寢尩摹笆掷C”,繡的是“鴛鴦戲水”、“一帆風(fēng)順”、“玫瑰盛開”的圖景。
順順叫我快睡覺解乏吧。他光顧著玩了,這就去老房子寫作業(yè),作業(yè)完成后就在爺爺和奶奶的身邊睡覺了。
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房前房后的樹叢,傳來蛐蛐還有其它昆蟲的低吟淺唱,我卻感到一個家庭的寂寥,迷失了悠閑的心境。
天微明,阿明才回到新房子里,他釣上來多少魚我沒有看見,他說都放進(jìn)老房子后面的井水里了。而河邊的三柄“海竿”沒有鯉魚上鉤。
8
阿明把一尾鯉魚放進(jìn)布口袋里了。我和阿明趕火車向城里返回。
火車轟隆隆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我和阿明加快了腳步,我看到一條黑狗從我身邊一躍而過,我看清是馬六家的黑狗,橫臥在眼前,擋住了我和阿明的去路。
接著傳來了順順聲嘶力竭的喊聲,順順懷抱一條鯉魚跑來了,那一條鯉魚剛剛被他釣上來,還在蹦跳不止,這一條鯉魚比阿明背著的那條鯉魚還大。順順這時說話上氣不接下氣,我聽懂了,他要把這條鯉魚送給我,說我是第一次來邊門,叫我不能來一趟邊門就不再來了。順順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流露出有所求的眼神,問我哪天再來。我說,過一段時間就來。“過一段時間是哪天呢?”順順不看我了,看著伸向遠(yuǎn)方的鐵軌,似乎是自言自語。
我用了搪塞的話。過一段時間天冷了,河水變涼了,樹葉掉光了;過一段時間寒風(fēng)刺骨,河面結(jié)冰,不管是老房子還是新房子都沒有城里樓房的溫度更適合我;過一段時間春暖花開,河水解凍了,阿明在雙休日還會來邊門釣魚,可是我能隨同而來嗎?隨著我年紀(jì)的增長,體質(zhì)的減弱,我剛剛辭去了一家銀行的工作職位,如同舞臺上一段精彩的演出謝幕了,可是并不意味從此過上了游山玩水的日子。來邊門前的一天,我在購房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我的余生就這樣賣給這家房地產(chǎn)公司了,我沒有大把的悠閑時光投擲到偏遠(yuǎn)的邊門,我需要在人海茫茫的城市另尋一份適合我的工作,用不休止的勞役賺取錢幣,逐年償還房貸,才能使我逐漸在城市的人流中站穩(wěn)腳跟,挺直腰桿。
我想對順順說我的苦衷,但我欲言又止。我的食言,留下了愧疚。
火車轟隆隆的聲音停下了,我和阿明上了火車,我儼然覺得我身后有一扇邊門關(guān)上了。
火車又轟隆隆起動了,沒有吞沒黑狗“汪汪汪”的狂吠,沒有吞沒順順一聲又一聲的“再見……”
我恍如聽到順順敲開邊門的聲音。
以后的日子里,我總忘記不了邊門,邊門在我夜晚的夢里偶然出現(xiàn),夢醒了,邊門在我心上劃下一道痕跡……
〔責(zé)任編輯 谷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