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懷
燈籠草:大地上的靜物
“苗如天茄子,開小白花,結青殼,熟則深紅。殼中子大如櫻,亦紅色,櫻中復有細子如落蘇之子。食之有青草氣?!?/p>
——摘自寇宗奭《本草衍義》
1.這些在鄉(xiāng)野上一直默不作聲的植物,在我看來,就是油畫上色彩柔和的靜物,你看她一眼、兩眼甚至無數(shù)眼,她依舊呆在那兒,無風無月無故事,超然于天地間。在物欲橫流的當下,在處處密布算計與陷阱的今天,誰還傻頭傻腦般地冷靜?燈籠草,越過都市蕪雜與欲望的目光,觸動我內心的守衛(wèi)。我知道,再堅固的城堡,只要內心開裂,注定是要坍塌的?,F(xiàn)在,我就很徹底地坍塌在燈籠草的身旁,回到一棵草的身邊。
我并不是刻意要回到燈籠草的身邊,這是偶然,當然也是必然的選擇。除此低姿態(tài)的燈籠草,還有什么植物可供選擇?那些昂貴的罕見的植物早已走進都市的花房或者陽臺,等待的是圈養(yǎng)與嬌生。其實,用村上那些對大地有著深深眷戀的老人們話說,回到曠野里,你注定會與燈籠草相遇的。老人的話說的一半準確一半模糊。模糊的是當下的鄉(xiāng)村早已人跡罕至,偶有生氣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老人在留守鄉(xiāng)村。莊稼坍塌,河流消失,樹木隱藏,村莊老去。空蕩蕩的村子,空蕩蕩的曠野,空蕩蕩的日子。漫天的野草以無比瘋長的速度涌上來,看著情形,用不了多久,村莊就會徹底淹沒在這野天野地野草中;準確的是,這群野草叢中注定有燈籠草的身影。老人說,燈籠草是屬于鄉(xiāng)村的,烙印著草根的血液,與城市無緣。的確,我在查閱古典書籍時,就發(fā)現(xiàn)這個有趣的事實。按照書上說的,燈籠草的叫法是屬于鄉(xiāng)村的,其實她還有許多有趣的名字,如掛金燈,這是皇宮的叫法;還有王母珠、洛神珠等這是官宦人家的叫法。東北、河北一帶的人稱她則是紅姑娘兒,或者姑娘兒,親切的成分濃。實際上,學者們早已科學界定學名,酸漿。
我偏愛燈籠草。這個民間的叫法,似乎充滿著血緣的親近。我和她一樣,都是來自底層的大地。曾經與燈籠草一樣,匍匐著,從低處生長,向著高處攀登,一心以為高處是明亮是燦爛是未見過的神奇世界。所以,燈籠草在無人處發(fā)芽時我們也開始長大。她長葉我們也長葉,她開花我們離開了老家。半米來高的燈籠草,一直就以這樣的海拔在生長,開花、結果;由花到果,由青轉黃,由黃到紅,直到大雪壓境,燈籠草才化作鄉(xiāng)村門楣上的紅燈籠,繼續(xù)照徹鄉(xiāng)間的夜。而我們早已在燈籠草的光亮中,迅速地逃離村莊,逃離曠野,竄上都市的燈紅酒綠中。從此我們遠離村莊,遠離大地,以為我們從此抵達高處了。
村里的老人??粗覀冞@些外出漂泊追逐的年輕人嘆息,人再高也高不過三寸之草。當我俯身低處時,才看清高處,才悟透老人的嘆息。人終有一天會回到草的身邊,草就邁著千年不變的步伐,踩著時間的節(jié)拍,一步步挪過殷商,春秋乃至唐宋元明清……再回首,過去人煙散盡,再相見早已陌路人。唯有燈籠草之類,依舊在風中潛滋暗長。
現(xiàn)在。此刻。我沿著當初老人們的寓言,沿著那拐杖敲擊地面的鼓點,馬不停蹄地回到草的身邊,回到燈籠草的身邊。尋找,是我俯身的姿態(tài)。從哪里失去,就從哪里開始。我開始明白了曾經有人這樣說過,草的走向就是生命的走向。我與燈籠草是有血緣關系的。不信,你看這血脈,至今還是紅色的呢。打量燈籠草,你會發(fā)現(xiàn)這大地上的草,隱藏著多少未知的神秘。這些一秋消失的草族,轉瞬即逝,卻硬是堅韌。燈籠草,雖是草類,卻是有著樹的氣場。春來如老樹盤枝,舒枝展葉,分花吐蕊,不久就開出淺黃羞赧的小花。至夏則花瓣落去,深綠色的果子被綠色的果囊包裹著,漸漸膨脹得像一只只綠色的燈籠,在草叢里躲躲閃閃,到了秋天,紅紅的果子如燈盞,開始次第點亮大地的秋天。這是彰顯一棵草的生命價值?還是燈籠草在用別樣的方式在大地上呈現(xiàn)著什么?
2.走近植物,成為植物中的一棵。是我生命般的幻想與渴望。哪怕就是這些貼著地面匍匐生長的草,最卑賤的草,最低處的草,甚至一些莫名的塵埃,無緣無故的水都會淹沒的草!世間就是充滿神奇。往往越是卑賤的事物卻總是高掛在人類的高處。在人類的圖騰史上,曾經多少不起眼的風物,桃符、艾草、草紙等都會走向神性的未知空間。我驚嘆于植物的生存哲學。比如這燈籠草,它們唯一的目標就是活著,在春天來臨的時分,活著。抽出屬于自己的枝葉與果實。一切的努力圍繞活著,圍繞春光。不在意生存的環(huán)境,不在意花朵的碩大與微小,不追求果實的甜美與贊譽?;ㄩ_花落,月圓月缺,流光瀲滟,風流雨打風吹去。她活得簡單,單純甚至是清心寡欲。哪像人那般負累?恰如柳宗元筆下的蝜蝂,“蝜蝂者,善負小蟲也。行遇物,輒持取,卬其首負之。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其背甚澀,物積因不散,卒躓仆不能起。人或憐之,為去其負。茍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極其力不已,至墜地死?!钡沟囟赖牟恢皇俏l蝂,估計也有人類自身的影子。
回到植物身邊?;氐阶匀坏膽阎?。這已經是越來越多人內心的渴望。我以為。我們人與草,不是天然的陌生與決裂。我們是有生命的基礎的。如果要是硬要扒開我們臃腫的皮囊,在花天酒地的深處,一定會有一絲自然的氣息。植物的水分在暗中呼吸與潮濕著。那也許就是我們沒有熄滅的燈盞。這也是我們這么多年執(zhí)著回到鄉(xiāng)下的理由。在鄉(xiāng)間,和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聊天,終有豁然開朗,撥云見日之感。山水隱去,只剩下真淳。老人們對植物的感受就是自身的感受。
老人告訴我,植物的第二波開始漲潮了。順著老人的手指望去,天地間,逐漸坍塌的村莊、大地還有匍匐的阡陌漸漸在青草的覆蓋中隱去,各種莫名的草從四圍涌過來,是綠色的海,是碧綠的潮水。我相信老人說的話,我更加相信老人說的,終有一天我們人都會鉆進草叢里,直到消失不見。天地間只有燈籠草、把根草、芨芨草、灰灰菜等植物的世界。老人感嘆道,人類又到了吃草的時代了。
老人絮絮叨叨。曾經大地上到處是草,家前屋后,溝渠山野,無草不生。一點土壤,也會長出碧綠來。莊稼成了電視劇中插播的廣告,曇花一現(xiàn)。吃草,成了當時生活的主旋律。馬齡菜、薺菜、灰菜、車前子等等,曾都在鐵鍋與柴火的炙烤下走上青黃不接時代的餐桌,走進菜色的胃部。少年時期的老人最愛的就是去田野里玩耍。彼時的田野就是天然的植物園,野生的果園。那時,很多的鄉(xiāng)村娃是不知道蘋果、香蕉和芒果什么樣的,水果二字只是書本上渴望而不可及的詞語,在夢中飛過。水果一旦走進鄉(xiāng)間的字典,就是這些漫天滿地瘋長的野果。什么喇叭瓜、枸杞子、狗牙蒜、野草莓、燈籠草,都是他們上等的水果。從鄉(xiāng)間走來的娃子,哪個不是從泥土上走來?那個不是嚼著草根長大?老人饒有興趣回味著燈籠草,神奇的草。她的果實開始是碧綠的,藏在那青色的殼中,在陽光和山野的風滋養(yǎng)下,逐漸由青轉紅,外面那層殼則變得薄薄,薄如紅色的蟬翼,在羽翼深藏著紅色發(fā)亮的果實。如果此時你要是咬上一口,酸透心肺。
植物都是有感應的。這燈籠草就是其中之一。你從來沒有見過那般情景。那年月,不知何故,這些帶有野果的草族特別潑皮與旺盛。整個曠野中,隨處可見。似乎就知道在危難之際給人類送上救命的口糧。無聲無息,無言無語。一切都在等待與守望之中。老人至今還保留著耕種的習慣。一個菜園子,成為他畢生的陪伴。吃的青貨都是自給自足的。老人說,自己種的蔬菜,接地氣,接人氣,吃上去神仙般爽心。的確,如今誰能想到反季節(jié)搞亂了蔬菜。在金錢的誘惑前,什么膨大劑、增長劑、殺蟲劑、蘇丹紅、六六粉等一股腦地走進植物的生長中,人類的手臂在殺戮盡動物之后,又把手伸向這碧綠的植物叢了。
在村里轉轉。我覺得老人的話一語中的。村莊越來越瘦弱了,樹木越來越稀少了,就連那些雞鴨們早已不見了聲響。蟲子們的叫聲則呼嘯般而來。而這些燈籠草們也漸漸隨著斷壁殘垣的村莊開始躍躍欲試,走向村中。蒼老的面容,留守的村娃這些熟悉的面孔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人工的生息越來越單薄,自然的氣息越來越濃重。大地似乎又將恢復了平靜。
3.我覺得有必要再談談燈籠草的故事。一寫到這個燈籠草,眼前就一盞盞燈籠在枝椏間高高掛起。在夜晚次第照徹。她所照徹的也許不是過客,而是大地,身旁無垠的大地??v然是微弱的光芒,擋不住無數(shù)盞的燈籠草,站在秋天的高處,閃亮。來自民間的野生植物,帶著民間的圖騰,在大地上生長著。她是屬于農人的,屬于大地上每一個看見她的人。
公元前300年,《爾雅》中即有酸漿的記載。南朝醫(yī)藥家陶弘景曾經描述:“處處人家多有。葉亦可食。子作房,房中有子如梅李大,皆黃赤色。小兒食之,能除熱,亦主黃病,多效。”而清朝初年著名詞人納蘭性德獨具慧眼,青睞有加,將別人不屑一顧的“紅姑娘”寫入自己的詞作《詠紅姑娘》中,“騷屑西風弄晚寒,翠袖倚闌干。霞綃裹處,櫻唇微綻,革末革渴紅殷。”清朝文人樊彬不甘落后,在《燕京雜詠·歷代舊聞》也云:“短莎移塞上,誓儉種深宮,偏有紅姑娘,秋來相映紅。”這些都是曉得燈籠草光亮的,無愧于民間的音符,生于民間,長于民間,但她的光芒是整個大地的。
而讓我對這無名草產生神奇與宗教般虔誠的是來自于身邊的故事,與燈籠草有關。我那位朋友得了絕癥。這是他自己的話。無數(shù)家醫(yī)院早已給他判刑,無法醫(yī)治,只能等待奇跡。三十而立的他不甘心,不相信世間有治不好的病。他聽說草頭方治大病,就四處搜尋民間草方,寧可信其有,把能找來的方子一起匯聚而來,其中就包括燈籠草,對照藥單開始草藥生涯。現(xiàn)在,我是無法想象他那熬藥吃藥的痛苦與無奈。讓我驚詫的是,他的目光最后聚焦在這貼著地面生長的草身上,這低處的目光,這從生命最初的源頭開始,竟然又找回生命的碧綠。經過一兩年的胡抓亂撓地吃草,吃草,居然病愈了。這活脫脫上演了一幕立體的中國民間中草藥傳奇。直到今天我依然無法理解。治好他的病到底是燈籠草的哪種元素?我想他或許會從這草里面,看到了植物的秉性,生命的成分以及燈光。大地上的每一種草,都是一味神奇的藥,對應著每一顆靈魂。
我為這個來自民間的名字叫好!燈籠草,帶著光亮的草,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佇立在風中閃爍著光芒。當燈籠草再次覆蓋大地的時候,也就是紅燈籠照亮大地的時節(jié),也是生命回歸自然的時分。我們就以草的方式,在四季的輪回中活出生命的亮光來。
益母草:忘卻的母性植物
益母草,性滑而利,善調女人胎產諸證.故有益母之號。然不得以其益母之名,謂婦人所必用也。
——摘自《本草正》
我對自然越來越充滿敬畏與迷惘,準確的說是對那些有名或者無名的貼地生長的野草們產生敬畏。就是這樣一種弱勢的植物,在低處,在山野,甚至在人跡罕至的地方,用悲憫的目光打量行色匆匆的世人。高昂著頭的世人,是不屑低下高貴的頭,向腳下的植物投去憐愛的目光,誰也不會在意锃亮的皮鞋下野草的呼喊。隨著我對野草的認識深入,在走到家鄉(xiāng)葫蘆嶺的益母草跟前,我忽然有種頓悟的認識,從蒼耳、車前子等植物到益母草之類,發(fā)現(xiàn)每一種草都是一種藥,而且對應著人類的肉身里里外外,從五官到四肢,到內臟,到血脈,無所不至。這野草還叫草么?我不能回答,我把目光投入到益母草叢中。
葫蘆嶺是野嶺,野就野在嶺高草茂,充滿神秘的未知的東西。據(jù)說什么狐仙、古怪等均藏匿其中。所以草也就是野草了。益母草也不例外。為人父之后,當我從母親口中得知這草叫益母草時,有種貼心貼肺、內疚與疼痛的感覺。我喜歡這直抵心肺的名字,沒有故作高深的學問,沒有生澀難懂的意義。這一點我是對李時珍的那個什么“茺蔚”不感冒的。這些野草是屬于民間的,也只有民間人才把這些草當回事,看得與自身的命運一樣重,草民么!那些達官顯貴、皇親國戚哪在乎這民間的野花野草,人家有的是太醫(yī)御醫(yī),命比金子貴。李時珍是知曉這草是為民間而生的,卻偏給他起這么個文縐縐的名字,茺蔚?;蛟S當時李時珍看到這益母草長得葳蕤,茂盛,蔥蘢,所以就其形命名吧。只是李時珍老人家這么一起,把這益母草拉開了它與民間的距離。
當然,起這么文學的名字,李時珍老人家不是第一人。最早的莫過于《詩經》中的記載了。在《國風王風中谷有蓷》中,郝然給了益母草一個更加奇怪的名字:蓷(推音)。是拒人千里之外,還是推著命運向前行走?我實在想不出這蓷與益母草有何聯(lián)系?古人真是浪漫。然讓我心生悲憫的是,早在幾千年前,益母草就和一位母親結下了緣分?!爸泄扔猩棧瑫缕涓梢?。有女仳離,慨其嘆矣……”扼腕嘆息的是益母草從枯槁到衰敗到烘干最后的水分,由鮮活到風干的枯草,消瘦的是形體,然詩中的那位棄婦啊,卻要在時間的深處忍受著心靈的枯槁。這陽光的植物,可以醫(yī)治好身體的疼痛,卻無法換回丈夫歸來的絕望之痛。我很難想象,在經年丈夫不歸的日子里,那個棄婦是如何面對益母草采摘的?也許,她采摘的是一份苦苦執(zhí)著的堅韌與希望。
我得知益母草名字很遲,這源于母親對我的封鎖。記事中,母親每年常去葫蘆嶺采摘野草。做這些事母親總是默不作聲,在悄無聲息中進行的。以致我和姐姐們總好奇地問這問那。每當這時,母親就虎著臉,嚇唬我們,小孩子家,話多。說完若無其事地走開了。童年時的家似乎是藏寶地,家中土質的墻壁到處是窟窿,人工的窟窿,有的窟窿有小斗大小。那里面總是擱著不少棉布包裹的物什。我們趁母親不在家,翻箱倒柜,意外發(fā)現(xiàn)竟然是母親曾經采摘的風干的野草。每年都有,只是不知道何時有,何時又莫名的消失。說起母親來,真是好奇怪。母親沒有什么文化,但是她對這些奇花異草,女紅稼穡之事諳熟于心。就拿這些花花草草,藏著多少神秘?而直到婚后母親才告訴我這草的名字:益母草。這對母親有益處的野草。原來,益母草是一味醫(yī)治婦科的草藥,有活血、調經等功效。后來我才知道,其實到了成年后的姐姐們,母親早就告訴她們了,只是我被蒙在鼓里而已。
實際上,我對益母草是熟悉的。在童年的葫蘆嶺上,我們多次相遇過,游戲過。只是不知道名字而已。那時的鄉(xiāng)村少年沒有游戲的場所,更沒有什么好的書籍了。只有一片無垠的曠野和充滿神秘與未知的葫蘆嶺。我們的每日功課就是打豬草。我記得那時我總是跟在一幫女孩子身后,一起上山打豬草。不是我膽小,而是我實在不知道什么草豬吃,什么草豬不能吃。據(jù)母親說,有的草會把豬給毒死的。那時的鄉(xiāng)間女孩子好似母親,啥都知道,女紅也不在話下呢。姐姐們就曾會女紅,納出的繡花鞋墊,方圓十里都嘖嘖夸獎。姐姐們的鞋墊不僅上色,繡上花草,還繡上諸如愛、思念等字樣呢。我就這樣亦步亦趨地跟在本村女孩子們的身后,做起難堪的小尾巴。當滿載一籃豬草,天色還早時分,男孩子們都滿山滿嶺地玩耍,瘋跑。女孩子們則窩在一樹陰下,玩起“斗花”游戲。那紫紅色的花瓣正是益母草花朵。我們驚詫于益母草的葳蕤。挺拔的身軀,以一棵樹的形式佇立著,把層層疊疊的粉艷的花朵藏于懷中。女孩子們湊到益母草旁,采摘下一束束花朵,一朵朵疊摞起來,擎在手中,就是花卉的千層塔,難怪有人稱之益母草是千層塔,這不是空穴來風。實際上,益母草用內在的醫(yī)藥元素,止住女性的疼痛,是民間的菩薩,民間的守護神。
益母草,與我有臍血之親,生死之親。母親生我,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是不帶兵刃卻時刻充滿生死的搏斗。素樸的母親,極其普通,是萬千農家婦女中的一員,卻在生我之際表現(xiàn)出截然的另類。至今每次聽到母親說起往昔,一副不動聲色,而我早已淚流滿面。我這異乎尋常的母親,居然聽信民間的流言碎語,相信婦女懷孕其間,不能打針吃藥,否則對胎兒頗有影響。居然冒著肚子的劇烈疼痛,忍著高燒三十九度之多,大把大把的頭發(fā)脫落,硬是靠著一把益母草生下我。母親說真是多虧了這把草。實際上至今我明白這是偶然中的必然。母親不知道從哪里學到的中草藥知識,年復一日的收集、制作草藥,以備不時之需。村人對此不甚理解,有病還有鄉(xiāng)衛(wèi)生院呢。
這些話對母親是不管用的。每年春天,母親就開始留意其益母草了。野生在葫蘆嶺的益母草是母親的理想之選。沒有人工的栽培,依靠自然的陽光、雨露和水分,頑強地生長,她的藥性就勁道足,療效顯著。母親對我們對益母草的褻瀆很生氣的。她總會從我們打豬草中把益母草挑揀出來,洗凈,不染一絲塵埃,置于陰涼處風干,再用紗布包裹,然后束之高閣。她做這事的樣子,似乎就是一尊佛,不許我和姐姐們玩笑與嬉戲。男孩子是不能插手的,姐姐們偶然弄一下也會遭到責備的。母親說,這是女人的活計。我也見過其他母親做過關于益母草類似的事,她們從益母草還在花骨朵時就開始采摘的歷程。從野地里摘下來切成小段,放在簸箕里晾干。那時要是在鄉(xiāng)間走上一遭,一定還可以看到稀少的人家再做益母草的勞作。那已經是很難得的了,估計也多半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家了,否則誰還會記得當初的益母草?她的香,她的花,還有那除去疼痛的汁液!
我想再多嘮叨幾句母親的故事。說來令人不信,母親斗大字不識一個,卻懂得了好多種藥草,什么紅花草治療腫痛,陳年的掛兒可以治療皮膚疙瘩,七星草可以治療蝎子的毒液,還有槐樹種子可以治療痢疾……你很難想象,一位普通的農家母親,卻諳熟這么多的草藥,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你還莫說,這些土方子用起來,效果顯著,以后這一招就成為各家的傳家寶。母親居然被村子的人稱之為土郎中。碰上什么疾病,首先就跑來問母親。
母親時常感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鄉(xiāng)下人靠的只有這些小草了。鄉(xiāng)下人的命是最賤的,賤到和這些野草沒有什么兩樣。生就的草命,所以草就是我們的救命稻草。也許,這草里,有著母親的無奈與傷感。其實,生于鄉(xiāng)間,長于曠野有何不好?從都市里走過一遭的人,在醉生夢死之后,或許會識得真純。一切繁華,衰敗之后終究要回到塵土,回到有根有草的地方。人不在高貴或者卑微,再華麗與樸素,不論廟堂與江湖,最終回到一棵野草的身邊。恍然如夢,生命其實就是一棵以人字形的立體在世間行走,難道不正是一棵可以移動的野草?花開花落,無須忘形,一切皆自然之規(guī)律。活出一種草的味道來,活出原生態(tài)的生命狀態(tài)來,有何不好?歷經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嘗盡生命的真味,不枉一生。功名利祿,到頭來如浮云,遮蔽雙眼,迷失自我而已。
再好再賤的草藥,最終只能治療肉體之疾病,心理的疾病豈是草藥能抵達得了?心藥甚于草藥。
桃花是咱村的怪女人。據(jù)說人是從西部山區(qū)逃婚出來的。沒想到,從土坑里逃出來又落入火坑。在火車站遇上可惡的人販子,最終幾經輾轉,流落吾鄉(xiāng),做了村里的女人。這是個對生命充滿恐懼的女人,特別是對孕育生命這一人類傳宗接代的事情無比畏懼。曾經正是拒絕對生命的孕育才逃離大山。
桃花說,我怕。生命的分割竟是充滿著死亡與新生。我生下來的時候,母親就死去了。長大后的我,目睹著咱山村里無數(shù)的女人在分娩的路口,撒手人寰了。隔壁堂妹花兒分娩時候,她就親自在場,她親眼看著花兒忍著疼痛,用牙齒咬斷臍帶……山區(qū)的女人,生命就是那大山上那些自生自滅的野草,得陽光就活下來,沒有雨露則不幸夭折而去。
繁衍,這是人類賦予生命的責任。桃花最終妥協(xié)了。因為畢竟這不是山區(qū),而是平原。桃花哪里知道,山區(qū)與平原,沒有什么區(qū)別,這都是貧窮帶來的后果。鄉(xiāng)村的人家,頭疼腦熱的,不是與醫(yī)院親近,而是與遍地的草藥親近。落后貧窮的農人們,一輩子可以托付生命的,就是這些卑賤的草藥了,他們還可以指望什么呢?與這些草藥一起生長,落幕之后一同回歸泥土深處。
十月懷胎。桃花分娩的那天,竟然重復生命的悲歌。難產。桃花丈夫不顧夜雨的滂沱,跑到我家找母親出診。每當這時,母親總是很抖顫與慌張,不知道如何是好?雖對草藥有實踐,可這都關系著人命?。√一ㄕ煞蚣笨蘖?,救救桃花吧。否則桃花和孩子都沒了。還是送去醫(yī)院吧。母親還是猶豫,畢竟這對桃花不公平,固然草藥能起作用,可總得去醫(yī)院生。桃花丈夫更加急切了,鄉(xiāng)下人的命賤,哪有錢上醫(yī)院?
母親從桃花家回來后,傷心不已。帶去的草藥沒能挽救住孩子,大人的命保住了。病愈后的桃花瘋瘋傻傻。
陽光明媚的時節(jié),桃花總喜歡到野地里采摘野草野花。母親時常見到桃花一個人拿著一株益母草,手摘著紫色的花瓣,一朵一朵地疊羅漢,口中“一個孩子”“兩個孩子”……不停地數(shù)著。母親見了,再次感到心痛。為桃花,為草藥,還有這草命。
往事如煙。讓我再次對這些卑賤的草產生興趣的緣故,不是分娩與命運。而是對草與人的尋覓。越過瘋長的城市,看著慢慢消失的野草,一絲蒼涼沁人骨髓。是否有一天,人類連最初與最后的野草也把握不住,只剩下孤獨的人類?所以,我開始糾纏著這些野草,企圖揭開人類與植物世界的神秘聯(lián)系。這茫茫草叢,哪一棵野草不是對應著生命的枝枝葉葉?似乎這些草類的存在就是為人類而存在的。
比如這益母草,在她的內心,隱藏著人類生育的密碼。一種洋溢著母性的植物,為女性而生長、開花、結果,她是女性的守護神。
益母草,閃爍生命之光的植物。惟愿那些形色匆匆的人們,能停下腳步,采一束益母草,獻給我們的母親們和我們的姐妹們。在血水深處,給她們一點暖溫或者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