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喜

一

無論生命是高貴，還是卑微，結(jié)果都是死亡；不管生命過程是輝煌還是落寞，都經(jīng)不起死亡的光顧。

我常常蹲在路坡下看著一叢草發(fā)呆。它的前生也是草還是花或是其它的什么植物？那么，上輩子我和它是不是有什么淵源，今生讓我們在這里相遇？前生的我又是什么呢……有人說我多愁善感。我想，也是。不會有哪個人在那兒深情地憐惜一棵草?？稍谖已劾?，草也是生命。

去年冬天，記不清是什么原因把我置身到菜市場的那個角落。角落里有些窩風(fēng)，風(fēng)就像刀子一樣肆意地剮割著我的臉，我就鬼使神差般地退到那間殺雞宰鴨的作坊里。我謙卑地向正在給雞褪毛的胖女人點點頭，“外面太冷，我避一會兒風(fēng)?！迸藢拺训匦α恕Ｒ豢诖箬F鍋里熱氣氤氳，一個胸前穿著膠皮背心的男人手里掐著一只雞的翅膀，只一刀就讓還咕咕直叫的雞啞了聲音，生命瞬間就消失了。啪嘰，男人把失了生命的雞摔給胖女人。胖女人也是掐著雞的翅膀在熱水盆里均勻地浸了幾下，只三五把就把一只毛乎乎的雞擄干凈了。又是啪嘰一聲扔到另一個角落里。那里已經(jīng)有好幾只褪過毛的裸雞，也許是剛結(jié)束生命，或許是剛從熱水里撈上來，反正雞的身上還冒著熱氣。從裊裊的熱氣中，我似乎看到了還殘存的生命的氣息。屋子里充滿了血腥，地上的雞毛和水摻和在一起，黏嘰嘰的，像踩在一堆爛樹葉上。大概男人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屠宰生命，他和女人有說有笑。他們談話的內(nèi)容大體是今年的雞漲價了，一只雞要比去年多賣十幾二十元錢。他們臉上的褶兒被笑容堆積在一起，厚厚的。

殺生，男屠手和胖女人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的胃不聽話地翻騰起來，就往出走了幾步，只借助一個用膠合板搭的“門臉”擋一下外面的風(fēng)寒。順著咕咕的聲音我看見鐵籠子里關(guān)了一只灰色的鴿子。于是，我不可避免地遭遇了鴿子的眼神兒。我們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久久地凝望著，我突然發(fā)現(xiàn)鴿子具備貴族氣質(zhì)。和我對視的時候，她只輕輕地咕了一聲，那樣子像是怕嚇著我。她的眼神兒是那么的純凈，那么的無辜，還有些許的哀怨——像一個嬰孩，不，更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少女。她在跟我訴說什么？說前生？說今世？還是告訴我她面臨死亡的心情？她一會兒可能就成為屋里那個男人刀下的死物，就會成為女人手里赤裸的怪物，也會被啪嘰一聲扔到那堆肉里，然后和那些雞一樣，或紅燒、或煮湯，成為饕餮者的下酒菜——我的心臟頓時像一匹奔騰的烈馬，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層細(xì)汗。我被那眼神兒打倒了。我極想把她抱在懷中逃離這里。我試探著挪了一下腳步，接著我就放開腳步置身到寒風(fēng)中——我是在逃離生命還是在逃離死亡？可我并沒有解救那只面臨死亡高貴且優(yōu)雅的鴿子。難道鴿子的生命卑微，不值得我解救嗎？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那天的逃離。此后，無論多鮮美的鴿子湯，我都拒絕。而且一想到鴿子，我就充滿了犯罪感，覺著自己比那個屠手還惡劣，是對生命的褻瀆。

據(jù)說，那些專門從事殺生的人，他在殺雞的時候就說：“雞呀，雞啊，你別怪，你是人間一盤菜。”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在解脫自己還是在安慰雞。也有人說，學(xué)大佛的人講，殺雞其實是件善事，雞會非常感激你。如果你不殺它，來生它就不能托生雞了。

雞的生命真的如此卑微嗎？有人殺它還要感激？

二

我常常陷入到一種情緒里不能自拔。

為了不讓自己停留在某一個情景里悲苦，我就臆想著一些能讓心情輕松起來的人或事兒。結(jié)果，這些人或事兒總能在生命的某個時段出現(xiàn)。大概在我投生過奈何橋時，孟婆給我喝的湯不足量，以至于今生我所遇見的人都是冥冥中的似曾相識，生病住進醫(yī)院，我看同病房的病友哪個都親切，都像是故友；偶然與人邂逅，我的潛意識里就覺得這人曾經(jīng)和我有著某種因由。

我的祖母在我出生的二十三年前就離開了人世，連父親都忘記了祖母的模樣兒。而祖父又是一個骨子里充滿了“大男子”主義的人，雖然他終生未續(xù)，但我想，他并不是對祖母情有獨鐘。祖母死的時候，他可能連悲傷一下都沒有，他絕對認(rèn)為女人就是窗戶紙。窗戶紙被雨水打爛了，揭下來扔掉就行。他后來雖然沒再給自己的窗戶上糊紙，是不是因為他心疼銀兩？一生都在勞作的祖父知道銀兩來之不易，他是不是寧可忍受著生命的煎熬也不愿意浪費來之不易的銀兩我不得而知。我的祖上是個大戶人家，祖父有四個哥哥和兩個弟弟，個個身高體壯。他們不但聰明，且擅農(nóng)耕。因此，祖上的家境殷實。曾祖母在我出生的前兩年才去世。她生前跟祖父生活。據(jù)說祖母死后，沒了媽的姑姑和父親都是曾祖母帶大的。祖父是個非常孝順的兒子，再加上自己屋里早早沒了女人，就把所有的家事都交給了曾祖母。我想，這大概就是現(xiàn)代人所說的“戀母”情結(jié)吧。曾祖母死了，祖父就請人為曾祖母畫一張像，他得意地把曾祖母的畫像掛在堂屋的正中央。而我只要看到畫像就嚇得渾身發(fā)抖，指著畫像胡言亂語。我怕極了曾祖母的畫像，整天驚恐得像一只遭眾人毆打的小狗。在母親強烈的抗議下，曾祖母的畫像終于被取了下來?？梢环昴赀^節(jié)，祖父還會固執(zhí)地把曾祖母的畫像掛上，并在柜蓋上供一些吃食。我的日子是可想而知的，要么我在病中，蒙著大被躺在炕上；要么我就像個尾巴似的跟在大人或大弟的身后，連頭都不敢抬。就是現(xiàn)在想起那張畫像，我的心還悸動得如一掛八匹馬拉著的大車在狂奔。

同樣是女人，曾祖母不但有一張畫像，還有一只金簪子陪她入土。好在祖母在短暫的生命里迫不及待地生了一兒一女，不然的話她的生命就真的如一縷輕煙——雖然祖母沒有畫像，祖父更是不屑提及這個“卑微”的女人，可我卻總在夢中和祖母見面。我不只能清楚地描繪出祖母長的樣子，就連她穿的衣裳我都能說出來。我的夢里祖母是個憨厚不善言語的女人。

有兩個夢境現(xiàn)在還清晰地記得。

上中學(xué)的時候。那天下著小雨，我放學(xué)后就背著書包跑去看祖母?？蛇@次祖母卻搬家了，她家好像在一個燒磚的窯上，反正是一個高崗。我爬了無數(shù)個臺階終于氣喘吁吁地跑上去。祖母看著我說：“你別再來了，我現(xiàn)在挺好，過幾年還要搬家。”祖母的樣子不是很悲苦，她的嘴角似乎有一點笑意。那以后，我真的有好長時間沒再夢著她。又過了好幾年的一個夜晚，我又置身到一個非常華貴的院落里，是一座青堂瓦色的四合院套，院子里綠蔭成波，青磚甬道的兩旁是各種花草。祖母住在東廂房。門口的青磚爐子上，一個青泥茶壺正裊裊地冒著熱氣。祖母在那忙著，淡粉色怒放著的牡丹增添了庭院的富貴……

“我奶奶應(yīng)該得道成仙了，住的房子跟以前不一樣……”母親溫柔地看著我，估計她心里一定非常心疼我這個經(jīng)常說一些“胡話”的女兒，她肯定認(rèn)為我又發(fā)“臆癥”了。

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祖母。但我知道她生活得非常幸福。

我認(rèn)可臺灣作家三毛“通靈”的說法。但現(xiàn)在因為年紀(jì)、因為身體，我會刻意地去回避。而很多故事我也不敢說，我最怕看到母親那擔(dān)憂的眼神兒。

三

朋友的親人去世了，送走了親人后他對我說：“多大歲數(shù)都不愿死哈？死時，都要哭?！蔽页聊乜粗?，沒有和他繼續(xù)討論……降生的嬰兒都是哇哇大哭，他的哭聲是宣泄？是抗?fàn)?？還是……而瀕臨死亡的人只是流淚，難道他對自己的一生都沒一句話要說嗎？看來兩種哭是本質(zhì)上的不同。號啕大哭至少是證明生命的存在，無聲的流淚是預(yù)示生命的消亡。我不能茍同朋友的說法，人死的時候哭，未必是留戀人生，他的眼淚也許是對生命過程無奈的討伐呢。

我去參加同學(xué)母親的葬禮，她是母親惟一的女兒。我怕她堅持不住，就說一些所謂的人生哲理的話安慰她。出乎我的預(yù)料，她表現(xiàn)得還算堅強。但她卻在母親的墓碑上做足了文章。從墓碑上的兩行字就能看出仙逝者生前的坎坷，可我還看出了她有為母親生命“聲討”的意思。就在等同學(xué)母親安葬的時候，我又看見一輛農(nóng)用三輪車，車斗上坐著幾個人。一頭紙扎的大黃牛告訴我這是一位女性。果然一個矮小瘦弱的男人帶著兩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從車上下來，女孩顯然是姐姐，男孩哧溜哧溜地直甩鼻涕。我的心瞬間就被一只大手鉗住了，激烈地疼了起來。她，該是多么年輕的生命；她，又該是怎樣的一個生命過程呢？從她男人和那一雙兒女的穿著，從為她送葬冷清的場面就知道這個生命卑微的程度。當(dāng)然，我這里所說的卑微是對他人而言，對世俗而言。她的生命對她的家人對她的兒女來說是有價值，是高貴的。與同學(xué)母親比起來，這個女人死的寒酸，不知道她生前是否輝煌過？而同學(xué)的母親生前雖然歷經(jīng)磨難，可她生命謝幕的這一刻，卻極風(fēng)光，從那長長的送葬的車隊就能看出。但這喧囂只是瞬間，死者入土后，一切又歸于平靜。

那一刻，我站在灼灼的大太陽下，淚流滿面。為這個不曾相識卻過早離開人世的女人？還是……其實，我的生命何嘗不是這樣，但是我卻在人世上茍活著，并為活著而掙扎著……

前不久，我又去參加一個葬禮。聽著主持人渾厚透著悲傷的腔調(diào)致悼詞，我在想，這樣的悼詞適合任意一個人，只要改名字改性別就行。那么，我終究也會走完生命的旅程，在我謝世的時候，用這樣泛泛的悼詞來總結(jié)我，我就會跳將起來——我的“高貴”以及我的卑微，蓋棺時只有我自己的定論才準(zhǔn)確。趁我活著，先完成悼詞還是自傳？可我敢言說我的卑微嗎？

生命都結(jié)束了，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我了，還有什么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