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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謠

2014-06-28 08:56活石
民族文學(xué) 2014年4期
關(guān)鍵詞:木魚娘娘老爺

活石

1

吳大才咽氣的時候,一輪彎月還掛在窗邊。四月的春風(fēng)從窗外灌進(jìn)來,將桌上的燭火搖得左右擺。母桃娘娘一聲不響地坐在床頭,我爹和豐奶奶也立在面前。這之前,吳大才已經(jīng)一日一夜不能說話,只能翻著白眼珠;張大的嘴巴只見出氣沒見進(jìn)氣;兩腮和眼眶也深深地陷下去,蒼白的尖鼻越來越小。我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木頭人一樣盯著吳大才一張一翕的嘴巴。母桃娘娘替吳大才蓋好被子,看見吳大才的臉頰才開始紅起來,嘴里竟吐出近乎“欠錢”的兩個字,隨后便駕鶴西去。

此時正值掌燈時分,鎮(zhèn)里的公雞居然引頸長鳴,豐奶奶私下對我爹說,公雞夜晚亂叫是個不好的兆頭。

八年前,吳大才娶了白嫩嫩的母桃娘娘,我爹在母桃娘娘家當(dāng)長工。我爹那時年紀(jì)也不大,只比母桃娘娘大兩歲。我爹說,吳大才與母桃娘娘成親這年秋天,谷子都結(jié)得不飽滿,地里的苞谷樹點(diǎn)得火紅;秋播的油菜籽和麥子在土地里長不出。愁得母桃娘娘的爹一日三餐吃不下飯。我曉得母桃娘娘的爹叫木魚,走馬坪村的第一大戶。我爹說過,木魚屋里糧倉有洞庭湖那么大;他家的綾羅綢緞能罩住半個天,可是從我出生以后,把18歲的母桃娘娘嫁給比她大30歲的吳大才,木魚的祖業(yè)開始衰敗,一年不如一年,不到兩三年的光景,木魚家300畝良田已賣掉200多畝。木魚獨(dú)愛打牌,而且木魚常?;ù髢r錢弄來大煙過癮。這些事對我來說,我不心痛,我心痛的是,母桃娘娘嫁給吳大才以后,我爹不當(dāng)長工,卻當(dāng)了纖夫,專門跟著吳大才拉纖。吳大才見我爹人高馬大,長得壯如水牛,要我爹去當(dāng)纖夫,答應(yīng)每月給我爹一擔(dān)稻谷和兩塊銀元。我爹二話不說,瞞著我奶奶去當(dāng)了纖夫。

料理吳大才后事時,吳大才的大兒子從廣東潮安趕到走馬坪鎮(zhèn)。吳大才的大兒子比我爹要大3歲,我爹就叫他為少老爺。少老爺滿口黃金牙,跟他爹一樣,尖嘴猴腮,另加一個又尖又勾的鼻子。少老爺來到鎮(zhèn)里,首先封了他爹吳大才經(jīng)營的布行和鹽行,清查他爹攏共賺了多少錢,讓他帶來的幾個廣東佬整天在鹽行和布行以及吳大才和母桃娘娘的房屋嗅來嗅去的。

埋葬了吳大才,母桃娘娘帶著我見過少老爺一面。我記得母桃娘娘拉著我的小手走進(jìn)少老爺房里。我開口叫了句少老爺好。少老爺摸了一下我碩大無比的腦殼,問,河來,你爹上哪兒了?母桃娘娘穿一件樣子很新的桃色旗袍,這是少老爺從廣東那邊買來的。起初母桃娘娘不肯穿,嫌開衩太高,大腿都要露在外頭。后來少老爺講旗袍這好那好,母桃娘娘見他說得起勁,便穿了。我見這旗袍比便衣好看,特別是母桃娘娘穿上,像一株桃花。

我那時最大的遺憾,不曉得自己的娘是誰。我是豐奶奶一手帶大的。我爹隨吳大才的船下洞庭湖,一般要一兩個月才能回得來。豐奶奶有時逗我開心,告訴我,你娘到了格外遠(yuǎn)、格外熱鬧的地方去了,也像吳老爺一樣開了一家布行和一家鹽行。說我爹每次下洞庭湖要去看我娘,總要在我娘店里住一陣子才回來。

我小時候比較聰明,絕不信豐奶奶的話。吳大才布行對面的手手與我年紀(jì)差不多大,每隔幾日我都看到她娘帶她去廟里燒香拜佛,買湯圓給她吃。我娘怎么從沒帶我去廟里燒香拜佛?手手娘長得極標(biāo)致,聽說在鎮(zhèn)里的上街賣豆腐,大家都叫她手手娘。手手沒有爹,手手口里卻對我說,她爹在朝廷當(dāng)大官,出來有人給他抬轎。她說,等到走馬坪鎮(zhèn)邊的清水河修一座大石拱橋,她爹就回來,我不信她爹在朝廷當(dāng)大官,她唯有一個長得體面的娘,而我呢,只有一個當(dāng)纖夫的爹。

我曾多次問過我爹,我爹有時說我娘在外頭做生意,有時說我娘在河里淹死了。母桃娘娘則說我是我爹從清水河里撿來的。那年清水河漲大水,我爹背著漁網(wǎng)去撈魚蝦,發(fā)現(xiàn)從上頭漂來一條有腳盆大的南瓜,南瓜上還坐著一個娃娃,看見那娃娃的雙手不停地亂舞,我爹趕忙劃一艘漁船,連人帶瓜撈了上來,取名叫河來。我覺得母桃娘娘講的事,有點(diǎn)來由,我的名字是叫河來,大概就是從河里撿上來的。后來母桃娘娘又對我說,那是騙我的??伤终f不出別的道理來,更沒告訴我娘是誰。我還問過吳大才,吳大才狡黠地說,等我長大了當(dāng)上纖夫,一定告訴我。

吳大才每回從洞庭湖拖鹽或者拖布回來,要帶我去鎮(zhèn)里的祠堂看老戲。有時還帶我打麻將牌。我爹說,吳老爺?shù)嚼夏暌?guī)矩多了。講這話時,我發(fā)現(xiàn)我爹帶有一種仇恨,對封建社會的仇恨。我看得出,我爹一直對吳大才耿耿于懷,或許我爹不喜歡那個纖夫職業(yè)。母桃娘娘曾經(jīng)建議我爹去鹽行跑腿,讓吳大才一句話頂回去了:那個粗人最適合拉纖,搖櫓也不錯!

2

我爹頭一回下洞庭湖是秋涼時節(jié),清水河的水又瘦義長,灘上的石頭堤都拱出水面。穿過神仙灘,我爹還在船尾巴上用一只斗笠蓋住腦殼睡懶覺。吳大才就從船篷里鉆出來,對我爹喊道,善人,善人,船到了神仙灘!我爹被吳大才喊醒,拿開斗笠,盤腿而坐,看見神仙灘果真水流湍急,波浪在灘堤旁翻滾,有一人多高。船到灘中間,好像離弦的箭,筆直向下游沖去。而下游不遠(yuǎn)處有一座壁陡的石山橫立在河中央,這石山叫做神仙石。河水繞過神仙石再浩渺遠(yuǎn)去。

大家知道,每年有很多船只都葬身神仙灘。這次我爹發(fā)現(xiàn)那神仙灘,張大的嘴巴一直沒合上,眼睛呈現(xiàn)一片死灰色。船隨激流繞過神仙石,我爹看見艄公細(xì)貓的腦殼已冒出一層細(xì)細(xì)的汗珠兒。他摸摸自己的臉龐,也冒出了一層油汗。這時我爹看見母桃娘娘立在身旁。18歲的母桃娘娘神色淡定,完全不像一個普通女子。她穿著那套暗綠色綢緞裙,河風(fēng)一吹,裙裾飄動,美麗如水。

相比之下,我爹多一份自怨自艾。我想是有個原因。那個原因我思考了大半天,最后算是想明白了,因?yàn)樗俏业蜎]有必要說出去。但我曾經(jīng)泄露過一次,與手手談?wù)撨^。

不過,我對手手講的這事,也不一定是我爹當(dāng)時的心情。那次過了神仙灘,母桃娘娘遞給我爹一條小手巾時,我爹的雙手開始微微發(fā)抖。我爹嘴巴張了張,沒說出話。母桃娘娘說,手巾給你擦擦汗。母桃娘娘講話時面上毫無表情。我爹首先望了望立在船棚前的吳大才,再看了看不冷不熱的母桃娘娘,什么話也沒說。

過了神仙灘,船很快就到了洞庭湖的水燈鎮(zhèn)。水燈鎮(zhèn)是個生意人匯聚的地方,三教九流應(yīng)有盡有。吳大才每回下洞庭湖販布運(yùn)鹽,都是到水燈鎮(zhèn)來。吳大才背著雙手,目不斜視地邁著八字步把我爹帶到離船碼頭不遠(yuǎn)的一家客棧,安排我爹在那家客棧住宿,叫我爹莫亂走。他和母桃娘娘住另一家客店。

我爹那時年輕好勝,全沒把吳大才的話當(dāng)回事。說句不要緊的,徑自朝前大步走去??偷甑男『右娢业涠宦劊s忙來個大轉(zhuǎn)彎,自當(dāng)向?qū)дf,大哥,水燈鎮(zhèn)這個鬼地方,我在這里長大,閉著眼睛也能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大哥,我可以帶你去一個熱鬧的地方,只要你不怕繁瑣。我爹沒有反對,小胡子堂倌便一邊走,一邊指手畫腳地向我爹介紹水燈鎮(zhèn)的新鮮事兒。走過一座高大的繡花樓,我爹發(fā)現(xiàn)樓房做得像給死人燒的紙屋一樣精致,想進(jìn)去看看,小胡子假裝不同意,弄得我爹偏要進(jìn)去。小胡子堂倌才帶我爹邁進(jìn)樓房大門。一個老婆子趕忙迎出來,小胡子介紹說,老板娘,這是清水河那頭的吳老爺?shù)男值?。老婆子堆起笑臉對我爹說,后生兄弟,請上二樓坐,我去叫個標(biāo)致閨女來伺候你。老婆子說完,扭動大屁股走進(jìn)里頭的房子。我爹再往里頭一望,見一個男人一手摟著一個女人走過房門口的走廊。其中有一個小妹子的衣服扣兒都沒扣上,粉紅色的胸兜看得真切。我爹忙問小胡子,莫非這是娼妓樓?小胡子應(yīng)道,是逍遙樓。我爹感覺上當(dāng),準(zhǔn)備離開時,老婆子領(lǐng)著一個黃花閨女走出來,招呼我爹。她陰陽怪氣地說,這閨女名叫仙藝,能吟詩作畫,聰明自不必說,這是頭一回陪客。我爹聽老婆子一介紹,抬頭向仙藝一瞧,發(fā)現(xiàn)仙藝如同出水芙蓉一般,臉盤白如明月,羞答答的一雙眼睛令人戀戀不舍。我爹的目光全讓她的花容月貌吸引上了。小胡子見我爹看到仙藝竟如癡如醉,低聲對老婆子說,吳老爺是個義氣之人,這位大哥今晚的費(fèi)用只需吳老爺拔根汗毛就有了。

與仙藝在廂房足足聊了一頓飯工夫,我爹得知她也是一個苦命的窮人,他的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他想當(dāng)一回土匪去救出她,但勢單力薄。他需要一個隊伍。他懷著一種復(fù)雜的心情從廂房走出來,隔老遠(yuǎn),他望見吳大才穿著長袍摟著一個年輕女子走進(jìn)另一間廂房。我爹呆呆地立了片刻,仙藝便跟上來,眼淚汪汪地對我爹說,善人大哥,你慢走啊。我爹想安慰仙藝幾句,看見小胡子堂倌在大門后又招手又跺腳,瞧那樣子很急,有什么要緊的事。

3

母桃娘娘的娘家離走馬坪鎮(zhèn)有八里路,叫走馬坪村。走馬坪村在明朝時出了個大狀元,這個狀元非常喜歡騎馬,就在靈芝崖邊修了一個長10里寬10里的走馬坪,他每年清明都要回家鄉(xiāng)在走馬坪上跑幾圈。后來這里住上了人家,村里人就叫走馬坪村。木魚的曾祖父以前就是看中這塊風(fēng)水寶地,從山后搬到這里,白手起家。木魚家真正紅火起來,全靠木魚的祖父。木魚的祖父年輕時長得一表人才,又勤勞肯干,薅田打禾的農(nóng)事,無所不精。上門說親的媒婆都踏破了門檻,木魚的祖父卻無動于衷。最后竟娶了一個村里的寡婦,那個寡婦在走馬坪村頂有錢,傳說那個狀元留給后代的一缸金磚,落到這個寡婦的手里。豐奶奶講,那個寡婦比木魚的祖父大十多歲,人長得不錯,走起路來如風(fēng)擺楊柳,就是見一個男人愛一個。豐奶奶講起這些風(fēng)流事,有聲有色,翔實(shí)生動。

我格外相信豐奶奶的話。

事實(shí)上,木魚的祖父的確是娶了那個寡婦才真正富起來的。寡婦變成了木魚的祖母后,幫木魚祖父養(yǎng)了一大群牛羊,開始在村里請人看??囱?,進(jìn)而買田買地買山,留給子孫。到木魚成家立業(yè)時,整個走馬坪村的田地幾乎全是屬于木魚家的。那些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成少,不是干旱就是水災(zāi),村里人倒愿意去當(dāng)長工。不光走馬坪村附近的良田全屬于木魚家,連河?xùn)|大多田地也是木魚家的。木魚每年要派長工到河?xùn)|去做陽春。木魚如果從走馬坪村漫步到走馬坪鎮(zhèn),再過清水河去河?xùn)|,一路上耳朵里不知要裝多少恭維話。

木魚只有一個兒子水龍和一個閨女母桃娘娘。兒子水龍那年在清水河里淹死了,這是后話。我爹在木魚家當(dāng)長工,準(zhǔn)確年月乃民國九年的仲夏,我爹那時穿的是奶奶用蠶絲織的新絹衣來到木魚家,木魚正在大門邊用牛肉喂他那條白獅子狗,我爹按村里人的叫法向木魚喊道,大老板,你好忙啊。木魚聽到我爹洪亮的聲音,抬頭向我爹一望,見我爹高大壯實(shí)的身子,加一副國字臉和兩道劍眉,先是一怔,然后操著娘娘腔問,請問小后生,你是哪一坨的?我爹答道,我叫善人,我爹是挖草藥的青狗。

木魚便一拍腦殼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青狗哥娃娃,我是覺得有點(diǎn)面熟。嘿,你長得真像你爹!我爹不好意思的咧著嘴笑。木魚問,善人,你爹叫你到我這里來是借米還是借油,要是借油,沒得茶油,只有菜油。我爹說,我想到大老板屋里來做工。木魚長長地哦了一聲道,你爹以往對我提過這事。我爹說,那么大老板就答應(yīng)我來做工了?木魚的娘娘腔說,哪里話,哪里話?干嗎要你來當(dāng)長工?你就到我家來當(dāng)個管家。我爹說,我現(xiàn)在只要當(dāng)長工,老老實(shí)實(shí)地做陽春,莫要打魚撈蝦,耽誤莊稼。木魚聞言,笑著問,你今年多大了?我爹答,18。木魚說,比我兒子水龍要小兩歲。木魚講完話,扔給獅子狗最后一塊牛肉,叫我爹進(jìn)屋坐。我爹隨木魚走進(jìn)大墻院,看見管家老四摟著一捆稻草走過來,管家老四是個駝背,大家叫他駝背管家或者駝背老四。駝背老四認(rèn)識我爹,看見我爹便問,善人,你來大老板屋做什么事?我爹說,當(dāng)長工。駝背老四說,田里的谷子吊邊黃了,過上半月就要割禾,正需要人手呢。木魚于是叫我爹跟著管家老四做事。

那天,我爹和駝背老四走過正堂屋,迎面碰上母桃娘娘,母桃娘娘看見我爹,趕忙埋下了腦殼,我爹就看見母桃娘娘有兩條吊到屁股后的烏黑的長辮子。駝背老四對我爹說,這是大老板的閨女母桃。然后又向母桃娘娘喊道,母桃,來來來。母桃娘娘抬起秀氣的臉,眨動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不解地望著駝背老四。駝背老四拉起我爹的手說,他叫善人,新來的長工,他爹青狗往日用草藥治好過你的病。母桃娘娘一聽,臉蛋刷地紅了。

我爹在木魚家當(dāng)了大半年長工,我爺爺就去世了。我爺爺是舊歷臘月十八上山挖藥時,從山后的靈芝崖摔下來,當(dāng)時就斷氣了。老人們說,靈芝崖的峭壁上生有許多靈芝草,人們才叫靈芝崖。我爺爺從小時候放牛開始尋找靈芝草,已經(jīng)找了幾十年,還沒找到一蔸像樣的靈芝草。我爺爺?shù)暮笫?,是木魚派管家老四去料理的。光我爺爺那副壽木,木魚就花了不少錢。

我頭一回見到我奶奶,大概是我六歲那年,吳大才準(zhǔn)備帶我去祠堂看戲,走出布行,我看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婆子左手拎著一個竹籃,右手撐著一根茶油樹棒棒當(dāng)拐杖。我一看是個討米的,未待吳大才說話,我便喊道,討飯的,莫到我們吳老爺?shù)牟夹衼恚∫淮驍嗄愕耐?,抽了你的筋!我奶奶睜起浮腫的眼皮囁嚅地說,我找……我找我的兒子呀。我接過話說,你都快要死了,還找兒子呀!我奶奶說,娃娃,我正是找兒子送終。我聽后不耐煩地說,討飯的,莫說鬼話,你趕快滾開,我和老爺要去看戲!我看你這身皮包骨兒,沒有二兩肉,還不夠我老爺?shù)墓烦砸徊汀N夷棠滩簧鷼?,只說,娃娃,你講話莫夾生。吳大才笑道,還是養(yǎng)個人比養(yǎng)一條狗強(qiáng)多了。隨后問我奶奶,你兒子是哪一個?我奶奶答道,我兒子叫善人,在為你們老爺拉纖搖櫓。

聽罷,吳大才哈哈大笑起來,他邊笑邊拉著我的手說,河來,她是你奶奶。我奶奶聽了,急忙放下籃子和拐杖,蹲到我面前,渾濁的雙眼放出一絲光亮說,河來,你是河來?!說著用粗糙的手撫摸我的臉和大腦殼,喃喃地說,河來像他爹,一個碾子碾出來的米。我扒開奶奶的手說,莫在我臉上摸來摸去的。我奶奶見狀,討好地說,河來,我是你奶奶,你爹是我兒子。吳大才也在旁說,河來,叫奶奶呀。我就怯怯地叫了一聲奶奶。我奶奶沒有應(yīng),而是笑起滿臉皺紋,河來好聰明,河來頂聰明。正說著,我爹提著一條草魚從河邊走回來,他大老遠(yuǎn)就喊了聲娘,然后猛跑幾步,撲進(jìn)我奶奶的懷里。我看到奶奶的后腦殼盤的鬏子在激動中顫動。

等我和吳大才看戲回來,再問討飯的奶奶哪里去了,我爹眼睛睜得銅鈴一樣大。他說,做男人一定要有孝心,一定要有愛心,一定要有良心。

后來,母桃娘娘說,我爹給我奶奶的銅錢和銀花邊,她都舍不得用,她要留著將來給我這個大頭孫子娶媳婦呢。

懵懂中,我漸漸明白我爹并非一個粗人。

4

船已經(jīng)鼓起風(fēng)帆,平平靜靜的清水河在曦光中拖著一條明亮的碧波粼粼的長尾巴。兩岸的景色與遠(yuǎn)方一致排開,把暖暖的九月鋪在拉纖的路上。纖夫們打赤膊,只有我爹仍穿著一件短褂子。纖夫們喊出的號子是悠揚(yáng)的,唱出來的歌也是悠揚(yáng):

哦——喔!

喔哦我——喔——

嗨一嗬!

嗬嗨嗬——嗬。

東山有個寶啊,

西山有個嫂啊,

日日相望少不了……

這聲音聽起來古老而沉重,令人牽腸掛肚。我爹的兩道劍眉始終沒有舒展,纖繩絆在肩膀上,讓人透不過氣來。汗珠一滴滴從額前滾下來,落在沙土中,落在被河水洗得干干凈凈的石坨上。

一塊尖石把腳板硌了一道傷口。我爹眉頭一皺,又繼續(xù)拉纖。沙灘頓時留下我爹殷紅的鮮血。倒是老纖夫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血,曉得是我爹流的,趕忙叫拉纖的漢子們停下來。老纖夫?qū)Υ系募?xì)貓喊,哎!把船靠攏來,善人的腳硌破了!船上的細(xì)貓一聽,趕緊將舵一扳,讓船靠岸,然后拋錨 下帆。母桃娘娘擺著兩條長辮子走下船來到我爹身邊,吳大才也打著呵欠從船篷里鉆出來。母桃娘娘拉開圍住我爹的纖夫們,蹲下身子說,善人哥,讓我看一看。我爹側(cè)著身子,把腳板伸給母桃娘娘。這時吳大才走下船發(fā)著牢騷說,真見鬼,大清早就開始窩工了。老纖夫曉得吳大才的個性,便不再多說。吳大才說著走到母桃娘娘身后,故作驚訝地說,原來是善人呀。母桃娘娘說,大才,叫他上船歇一歇。吳大才見母桃娘娘直呼自己的大名,怔了一下說,是你娘屋里的親戚嘛,應(yīng)該照顧。吳大才說完,準(zhǔn)備來攙扶我爹,我爹擺擺手說,吳老爺,我自己能走。吳大才不由分說扶起他,輕聲問,善人,那個仙藝的味道怎么樣?我爹還未回過神來,他不解地問,哪個仙藝?吳大才嘿嘿地笑道,你忘得真快,逍遙樓的仙藝,那可是洞庭湖一帶有名的妓院。我爹心里一驚,忙說,我不曉得。吳大才拍拍我爹的肩膀說,看來你也不老實(shí),我知道你去逍遙樓的開支都記在我的賬上,但你千萬莫給母桃講出這些事,她是不準(zhǔn)我們男人亂搞的。我爹說,我今后拿錢一定要把仙藝贖出來。吳大才又嘿嘿一笑道,看出來你還是個癡情的男人,我就喜歡你這種人,重感情講義氣,下次若再去水燈鎮(zhèn),看能不能幫你贖出仙藝。我爹問,救出一個仙藝,但仍有無數(shù)個仙藝在受苦受難呢,你能嗎?吳大才又拍拍我爹的肩膀說,我不是上帝,幫不了那么多的窮人。你也不是救世主,救不了那么多窮人。吳大才講這番話,我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

我爹對吳大才的話不屑一顧。他坐上船頭,看細(xì)貓老練地起錨撐開船。帆篷升起時,纖夫們像螞蟻一般向前移動。河面只有微微撲面的風(fēng)。我爹心事重重地眺望山脈逶迤的東方,發(fā)現(xiàn)一道紅光從遠(yuǎn)方一閃而過。我爹說,那種紅光是吉祥的兆頭,六十甲子難碰上一回。

5

豐奶奶解開裹腳布,讓腳趾頭長在一塊兒的尖尖腳伸進(jìn)腳盆的溫水中時,我偷偷從后門溜到街上。這時,我發(fā)現(xiàn)手手屋里的燈盞亮著,跑過去推開手手屋的房門,見到手手娘對著一面大圓鏡畫眉毛,我問,嬸嬸,手手呢?手手娘轉(zhuǎn)過頭說,咦,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手手娘講話的樣子全像手手。我望著她用手指指門。手手娘笑著問,河來,你喜歡手手?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頂喜歡手手。手手娘說,哪個欺負(fù)手手,你得護(hù)著她。我說,有一回上街有一個娃娃罵手手是婊子養(yǎng)的。我還日了他娘呢。手手娘說,河來,你是條好漢,將來長大一定像梁山英雄。我得意地笑了,我很崇拜梁山英雄李逵、林沖、武松和大肚子魯智深。手手娘說,手手睡了,你明日再來邀她去玩。我說好的,就跑出手手屋。

走到大街上,發(fā)現(xiàn)吳大才布行隔壁的屋檐下坐著一個人,走近一看,是討米的老根。老根曉得我是這家人的,便對我說,娃娃,明日晚上三更月亮要從天上落到清水河來,你要不要?我說,月亮要割耳朵,我不要。老根想了想又說,我有一個漂亮的閨女給你做堂客要不要?我問,給我做妃子嗎?老根說,是呀是呀。我說,手手長大了要做我的妃子,討飯的閨女我不要。老根嘆口氣用黑乎乎的雙手捧起要飯的土缽說,這里頭有七個仙女,每個仙女身上有好多金銀財寶,還有仙桃、仙酒。我連忙打斷他的話,有沒有孫悟空的金箍棒?老根眼睛一亮,有有有!但你要先去屋里偷點(diǎn)吃的來,我就給你。我說,你講話算數(shù)呀。老根笑瞇瞇地答道,保險算數(shù)。我不愿與老根磨嘴皮,悄悄溜進(jìn)一間廂房的后頭。

這房子以前全是吳老爺和他的傭人住的。一排廂房的樣子差不多,我分不清哪是母桃娘娘的繡花房,哪是吳老爺?shù)臅嫹?。我望見一間廂房有光亮,我于是從門縫里一望,看見母桃娘娘和少老爺在房里喝酒。八仙桌上擺的那只燉雞還沒動筷子,母桃娘娘已喝得醉醺醺的。少老爺卻一臉得意。忽然,少老爺摟住了母桃娘娘,那張豁嘴開始啃母桃娘娘的臉盤。母桃娘娘一邊掙扎,一邊喊道,放開我,畜生!我見狀使勁推門,那扇被桐油油得發(fā)亮的門卻紋絲不動,我便大聲喊,少老爺不要臉,少老爺是畜生!

平時我說話的嗓門像我爹一樣本來就大,那一喊,少老爺真慌了神,連忙放開母桃娘娘。少老爺馬上起身,迅速拉開門閂,嘩的一聲,未等我反應(yīng)過來,我就跌倒在門檻內(nèi)。哈哈哈!少老爺馬上一陣開懷大笑。他兇狠狠地說,你這個雜種,老子今天一定要把你扔進(jìn)清水河喂魚!母桃娘娘發(fā)火道,少爺,莫嚇著河來,他是個娃娃。說這話時,母桃娘娘像變了一個人,兩眼發(fā)出兇光,像兩道閃電。吳少爺見狀,一甩袖子,揚(yáng)長而去。

我趁機(jī)拿了那只燉雞溜出門,沒有看到討飯的老根,我自言自語道,這個二百五,說話不算數(shù)。我在屋檐下立了一會兒,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一條惡狗,月光下,我看到它齜牙咧嘴,活像一條瘋狗。我匆忙把燉雞撂給它,它竟一口接住了燉雞,并向我搖了搖尾巴。那惡狗溜走后,我一屁股坐到原先老根坐的地方。忽然冒出想見一見自己娘的念頭,我娘長得標(biāo)致嗎?有母桃娘娘那樣好看嗎?吳老爺曾經(jīng)說過,等我當(dāng)上了纖夫,就告訴我,如今吳老爺又死了。

當(dāng)我唉聲嘆氣的時候,看見豐奶奶碎步走過來,使勁喊,河來,河來呀!豐奶奶每走兩步叫一聲我的名字。月光照在豐奶奶花白的頭發(fā)上,使我想到自己的奶奶,我奶奶是那樣喜歡那幢破茅草屋的,她來鎮(zhèn)里總是說,金窩銀窩抵不上自家的爛狗窩。

哎喲!我的小祖宗,你坐在這里明明聽到我叫你,連屁也不放一個!豐奶奶走近我面前叫道。我苦著臉說,豐奶奶,我要娘。豐奶奶笑道,傻兒子,你真是娃娃要現(xiàn)飯,說要就要,你莫急,你娘不會跑掉,遲早要來看望你的!走,跟奶奶到你爹的望河樓去摸摸底細(xì),打聽一下你娘回來沒有。說著,豐奶奶拉起我的手,不容分說地牽著我來到我爹住的房子。

打開沒有上鎖的門,未見我爹。豐奶奶說,這屋原先是吳老爺?shù)囊粋€姘頭住的地方,吳老爺娶母桃娘娘時,那個姘頭不見了,后來我爹就住到那里。我問豐奶奶,姘頭是不是妃子?豐奶奶說,是陪老爺過夜的女人。聽了豐奶奶的話,我仔細(xì)看了看陪吳老爺過夜的女人所睡的房子,這屋沒有多少特殊的地方,只有一個雕有很多小葵花餅餅的窗戶對著清水河,河風(fēng)一吹,房內(nèi)倒十分涼爽。豐奶奶摸黑在我爹床頭找到一盞燈,用洋火點(diǎn)燃,并用一個繡花針撥了撥燈芯。我于是看到整個房子做得格外牢固,壁板找不出能插進(jìn)細(xì)針的縫兒。豐奶奶卻不管房子做得好壞,她很里手地幫我爹收拾亂七八糟的衣服。

沒一會兒,我爹綰著褲腳,背著魚簍走進(jìn)屋來。對我喊道,娃娃,你猜爹搞來多少魚?我望了望魚簍說,我敢打賭,沒有多少魚,只有幾個蝦公兒。豐奶奶接過話說,善人,你該早點(diǎn)回來。我爹說,現(xiàn)在河里還在退水,好撈魚蝦。橫豎晚上不折工!爹邊說邊放下魚簍,我跑過去揭開簍子,看見兩條團(tuán)魚往上頭爬,便問,哪里搞來的兩條團(tuán)魚?我爹脫下濕衣裳說,兩條團(tuán)魚送給母桃娘娘,讓豐奶奶送去。

待豐奶奶一走,我爹蹲下身來問我,娃娃,等爹有錢了,給你找個漂亮賢惠的娘。我從沒看過爹那樣充滿信心,好像十拿九穩(wěn)地有個漂亮賢惠的女人等著他??墒俏也幌嘈潘?,我說,我要自己的娘,像母桃娘娘一樣。我爹聽我這樣一說,呆呆地看著我,他像一棵呆呆樹一樣,沉默許久,然后叫我到屋里等一等,他去望一望老六的漁船回來了沒有。爹說完,走出屋,踩著滿地潔白的月光從我視線里慢慢消失。

我爹走后,我頭一回聽到清水河里的水鬼的叫聲,先是嘩嘩地響,再是呼嚕呼嚕的聲音。據(jù)說水鬼晚上出來叫,是喚人的陰魂,哪個人的魂讓水鬼喚走了,頂多過兩日,就會淹死在河里。不曉得是因?yàn)楹ε?,還是我爹本來就走了好長工夫,反正我爹回來時,我已流出好多眼淚。但我沒有哭出聲。我爹進(jìn)屋來第一句話是牛日的。我驚疑地望著他,他又說,老六這條狗日的,莫非翻了船?我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我爹陰鷙的臉布滿傷感,沒有問他。不過后來聽到豐奶奶講,鎮(zhèn)里沒有叫老六的打魚人。

然而,遞日早上,清水河里真的發(fā)現(xiàn)一年輕女子被淹死,那妹子一絲不掛,胸上有一條條傷痕,像鬼手抓的。鎮(zhèn)里人說,估計與少老爺帶來的那幾個廣東佬有關(guān)。我想,水鬼叫蠻靈驗(yàn)的,便把此事與豐奶奶講了。豐奶奶卻不驚奇,說水鬼有好幾種,有的水鬼的叫聲不是喚魂,是向閻王申冤的。

6

那年雨水來得早,開春不到半個月,長工們冒著寒風(fēng)把木魚的田犁出一半。

算起來正好是我爹去木魚屋的第三個年頭,我爹對做陽春的事仍不精通,犁田耙田不會上牛軛,更不會怎么使喚牛,手拿牛繩一拍一拉連最會犁田的老牛也不曉得往左還是往右走。這不怪我爹,我爺爺沒有一寸田,只靠靈芝崖對面有一塊長有許多雜木的山林。我爹不跟我爺爺挖草藥,就在山里不論春夏秋冬整日劈雜木燒炭。再擔(dān)炭去走馬坪鎮(zhèn)賣,換幾個銅錢。我爹說過,他討過4年飯,燒過4年炭,18歲則去木魚屋當(dāng)長工,實(shí)際是去學(xué)做陽春。

由于我爹對做陽春是個門外漢,木魚叫我爹幫駝背老四把那些空谷殼摻點(diǎn)谷子煨好,擔(dān)到田垅給耕牛吃。橫豎我爹不怕?lián)又?。我爹在煨谷子谷殼的時候,沒事就到木魚的正堂屋轉(zhuǎn)一轉(zhuǎn)。有一回,我爹看到木魚和兒子水龍以及另外一個尖鼻子男人、一名妖里妖氣的女人一起圍著八仙桌打麻將牌。我爹只聽到別人說過,麻將牌有一萬二萬一直到九萬,有一索二索三索一直到九索好多牌,便稀奇地湊過去瞄瞄,尖鼻子男人發(fā)現(xiàn)我爹那個威武的臉,問木魚,大老板,這個后生是你什么人?木魚贏了一盤牌,扭頭瞄一眼我爹說噢噢噢,一個親戚。這時,我爹看見水龍滿臉不悅,知趣地退出堂屋。在門外立了一會,又向屋內(nèi)偷偷一望,看到水龍一只手已伸到那女人的大腿上。

后來,我爹曉得尖鼻子中年人叫吳大才,那個女人是吳大才的表妹。吳大才那時在走馬坪鎮(zhèn)已富得流油。

吳大才正是那年正月來木魚屋打麻將牌的。村里人與我爹說,木魚的麻將牌打得好,可碰上吳大才這位對手,他的牌全亂了套。水龍在走馬坪鎮(zhèn)買了一家店,也準(zhǔn)備開個像樣的布行,可他從未出過遠(yuǎn)門,更不曉得怎樣從廣東那邊進(jìn)洋貨不上當(dāng)吃虧。這樣就認(rèn)識了吳大才,一來二去,又看上了他的表妹。

數(shù)年之后,駝背老四說,吳老爺開始想把表妹許給水龍,指望在走馬坪一帶有個實(shí)實(shí)在在的依靠。可后來陰差陽錯娶走母桃,全是命運(yùn)八字的安排。

顯然,這些都是空話。我爹說,水龍的腦子沒有他爹一半靈活,不該出來開店,不該見女人動心,這造成水龍一生的過錯。就是那回傍晚,水龍去望河樓找吳大才表妹,那女子剛洗完澡,上身僅纏著一根綢緞的胸兜,瞅見水龍傻頭傻腦地走進(jìn)來,先是一驚,爾后用白藕般的手臂摟住水龍的脖子說,我喜愛的是你的人品,不是你家那點(diǎn)家產(chǎn),我表哥的銅錢跟清水河的水一樣多,只要我表哥讓我打濕個褲腳,我一生都享受不盡了。水龍受寵萬分,應(yīng)道,我曉得我曉得。從那日開始,水龍常來這個妖精住的望河樓過夜。我爹也只聽說有關(guān)水龍這些破事兒。

也有一回例外。我爹在木魚的灶屋燒火煨谷殼時,看見一條白狗叼著一條豬腳從灶門口溜過,他趕忙追過去,追到木魚睡的房子邊,聽到吳大才和表妹在房里說話,吳大才不知講了什么,惹得表妹咯咯直笑。我爹心想,表姊表妹是一家。但是,他一抬頭,卻發(fā)現(xiàn)水龍靠著窗子吸大煙。那煙霧從嘴里吐出又從鼻孔吸進(jìn)去,臉色陰沉沉的,沒有往日那股傲氣。我爹輕聲對水龍說,少老板,你吃晚飯了嗎?水龍的眼睛一瞪,吼道,滾遠(yuǎn)點(diǎn)!

接著,我爹看見水龍把那根大煙槍狠狠地扔進(jìn)陰溝里。事后,我爹問駝背老四,那日打牌,少老板是贏了還是輸了?駝背老四說,大老板和少老板不曉得輸了多少,那兩籮筐銅錢凈送給了吳大才。我爹說,他估計從那時起,木魚的良田換成了銅錢,如同河水般流進(jìn)了吳大才的衣兜里。吳大才那條運(yùn)鹽運(yùn)布的大貨船,正是那時候做成的,船頭船尾的螞蟥釘全鍍了金。

7

我爹第二回去水燈鎮(zhèn),在小胡子那家客店歇了一晚后,次日大清早便去了逍遙樓。向老婆子打聽仙藝,老婆子陰陰地對我爹說,仙藝的房里有一個箱子,說是送給你的。老婆子講這話時,眼珠子轉(zhuǎn)了十幾圈。我爹和氣地問,仙藝她人呢?老婆子答道,那個賠錢貨死了。我爹立即張大了嘴巴,老婆子見我爹失魂的樣子,補(bǔ)充道,她自己跳樓自殺的。我爹仍舊張著大嘴不說話,老婆子又說,世上難得你這樣的癡情漢,本來我準(zhǔn)備要你拿銅錢才給你箱子,今日破例不要你一個銅板。老婆子說完,帶我爹上樓,走進(jìn)仙藝的房間,那里擺設(shè)依舊,房里還彌漫著仙藝身上的那種香氣,我爹嗅到這香氣,就記起楚楚動人的仙藝。我爹說,幾個月不見,她就死了?老婆子,是不是你逼死的?我爹的聲音很大,整個房子都震得嗡嗡響。老婆子趕忙說,我的老祖宗,你說話輕聲點(diǎn)兒,隔壁還住著背槍的長官。我逍遙樓漂亮的女娃子多著呢,你另外再選一個就是,何必發(fā)火?我爹說,仙藝她講,在這里等我用錢贖她出去,怎么會跳樓?老婆子解釋道,自從你走后,仙藝硬是不肯露面,說你要用錢贖她。說實(shí)話,我是看在吳老爺?shù)拿嫔?,沒有強(qiáng)迫她。可后來來了個地痞子,點(diǎn)名要仙藝陪他,他不聽我勸阻,就闖進(jìn)仙藝房間。這個晚上,地痞子走后,仙藝從樓上跳了下來。仙藝是對你一片真心,要不她不會跳樓的。老婆子邊說邊擦眼睛:我們女人的命真苦啊!我爹見了,心便軟了,問老婆子,你怎么曉得這箱子是仙藝送給我的?老婆子說,她在桌上寫了句話,要我把箱子送給清水河那邊來的善人大哥。是你來逍遙樓以后,仙藝常提到你的名字,所以我就曉得是送給你的了。老婆子邊說邊從衣柜上取下箱子,放到八仙桌上打開,原來是一雙繡花鞋和一塊題有詩的手絹。詩是:

劃卻君山好,

平鋪湘水流。

巴陵無限酒。

醉殺洞庭秋。

詩的下頭寫著給善人哥哥,來世再團(tuán)圓。我爹不識字,但還是收了那塊題有詩的手絹。把那雙繡花鞋重新放進(jìn)那只舊得不能再舊的箱子,他一連打了三個噴嚏。

回到客棧,我爹來到吳大才住的房間,吳大才不在,母桃娘娘說他一晚沒有回來,大概聯(lián)系生意去了。我爹口直,說,是不是進(jìn)逍遙樓做生意?母桃娘娘問,你曉得?我爹趕緊應(yīng)道,我不曉得。母桃娘娘說,你一定有事瞞著我。我爹掏出手絹說,就這事兒。母桃娘娘接過手絹看了一陣后問我爹,哪個女人寫給你的?我爹心想,認(rèn)識幾個字的人就是不同,一看便曉得是女人寫的。我爹沒去回答母桃娘娘的話,反問她,手絹上到底寫的是什么名堂?母桃娘娘說,這是唐朝大詩人李白的《陪侍郎叔游洞庭》一詩。詩的下頭寫有“給善人哥哥,來世再團(tuán)圓”。我爹問,詩是什么意思?母桃娘娘卻反問,你還真喜歡她?她明明寫著來世再團(tuán)圓,這輩子恐怕她不會與你見面的!

說到這,母桃娘娘多了幾分傷感,她說,想不到,你一個燒炭做長工的、一個拉纖混日子的,來兩回水燈鎮(zhèn),弄了個相好的女人!我爹從母桃娘娘手里拿回手絹說,她人都死了,莫提這些事。母桃娘娘問,她賽過我嗎?我爹說,她賽不賽得過你,那是另外一回事。而如今你是別人的堂客。母桃娘娘沉下臉說,你快滾出去。我爹說,莫趕,我自己會走的。我爹剛一走出門檻,母桃娘娘砰地關(guān)上了門。

不長的工夫,我爹拿著手絹找到客店的管賬先生,管賬先生戴著一副黑邊圓眼鏡看了半天,搖頭晃腦地說,這首詩寫的真絕!尤其是“醉殺洞庭秋”這一句乃點(diǎn)睛之筆。你的朋友能寫出這樣的好詩,妙哉!妙哉!我爹見管賬先生裝腔作勢的樣兒,心想他肚里也沒得幾滴墨水,便問他曉不曉得逍遙樓有個叫仙藝的良家女子。管賬先生捋捋胡子說,逍遙樓有個仙昭的名妓,我倒聽說過。這個仙昭是個有錢人家的閨女,老家住在上海灘。她和她爹來杭州經(jīng)商,被一伙強(qiáng)盜捉住,這伙強(qiáng)盜殺了她爹,見仙昭有傾國傾城之貌,被強(qiáng)盜納為小妾。往后他們竄到洞庭湖一帶,強(qiáng)盜們見帶著個女人殺人放火,是個累贅,讓仙昭留在一個鎮(zhèn)里。誰曉得這伙強(qiáng)盜一去不復(fù)返,仙昭住的那個客店的老板娘私下把她賣給水燈鎮(zhèn)的逍遙樓,來抵伙食費(fèi)和房租。

管賬先生說,這個仙昭據(jù)說只陪兩種男人,一種是有錢有勢的官老爺,一種是一表人才的后生哥兒。我爹早已聽得不耐煩了,打斷管賬先生的話,我講的是名叫仙藝的良家女子。管賬先生把滑到鼻尖上的眼鏡向上移了移,輕聲說,凡是到逍遙樓的,哈哈,哪里還有良家女子?我爹說,她真的從未陪過客。管賬先生說,唉,俗話說得好哦,眼不見為虛,你真是清水河里山旮旯出來的呀,逍遙樓的婊子個個像狐貍精,隔條大街也能嗅出你屬哪一類人!說罷,管賬先生用老成的眼光打量一番我爹說,那些婊子一看你是個正經(jīng)忠厚人,想把你引上床騙幾個銅錢也難。他走近我爹輕聲說,我問你,你與她上床睡過沒有?我爹搖頭說,我不干那種事。管賬先生瞇起眼睛道,這就對了,所以她用良家女子這一招來打動你,讓你送錢給她,讓你癡呆呆籌錢贖她。我再問你,你去逍遙樓曉得那個女人死后,老婆子又向你索去好多銅錢?我爹答道,她沒要,我臨走時倒給了她一塊銀花邊。管賬先生一拍大腿說,就是那樣,你上了婊子們的圈套!我爹心涼了半截,覺得管賬先生的話也有道理。他是本鎮(zhèn)人,該曉得逍遙樓的底細(xì)。我爹于是把手絹揉成一團(tuán),本來想當(dāng)即丟出門外,轉(zhuǎn)念一想,又塞進(jìn)荷包里。

8

柿子在靈芝崖是最常見的果樹。每年陰歷九月至十月間,是進(jìn)山摘柿子的好季節(jié)。我爹那年正是摘柿子時離開木魚家的,說我奶奶害病,去看我奶奶,實(shí)際想回去摘柿子。我爹聽村里人說,靈芝崖那邊的野柿子比往年結(jié)得多,每棵樹都讓柿子吊彎了腰。雖然這里柿子賣不了幾個銅錢,但把柿子泡進(jìn)水里,不要半個月,吃起來又甜又脆,沒得一點(diǎn)澀味。我爹以往燒炭每到這當(dāng)兒常用柿子填飽肚子,盡管每日每夜地吃柿子,屙出來的全是清一色的柿子,我爹對它還是充滿感情。

我爹那回走到奶奶屋,我奶奶頭一句話說,善人,你來得正好,我已經(jīng)給你定好一門親,那閨女有心眼,長得標(biāo)致,她名叫三月,是三月生的。她娘是個跛子,很能干!里里外外全靠她一雙手!我爹坐在茅屋前的磨盤邊,一聲不哼。我奶奶又說,人家閨女剛滿16歲,只因?yàn)榧依锔F,姊妹五個,想找個好勞力的男人嫁出去。我爹仍舊一聲不響。我奶奶又說,我親家母看中的是你人品好。善人呀,娘早想抱孫子了。我爹勾著腦殼答道,娘,不要你勞神,我現(xiàn)在不要。我爹聲音不重,我奶奶當(dāng)場像被黃蜂蜇了一下,叫起來,你曉得你今年有好大年紀(jì)?村里比你小的凈當(dāng)?shù)瞿锪?!你要等到胡子白了才討親拜堂?我爹說,娘,我家里窮,用手板去討親?我奶奶說,這事你娘做主,你只管拜堂成親。我爹想了想,故意說,娘,這門親事過了年關(guān)再說吧,大老板講,過年后要另外多給些工錢,還說我比別的長工做事實(shí)在,恐怕要招我做上門女婿呢!我奶奶陰著臉說,你窮快活,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我倒擔(dān)心三月變卦。我爹堆起笑臉說,娘,你莫擔(dān)心,說真的大老板想給我定一門好親呢,聽說那閨女住在鎮(zhèn)里,很有錢。我奶奶問,你莫騙我!我爹說,信不信由你,反正過了年以后再講。奶奶嘆口氣道,我命運(yùn)八字惡,就依你一回。奶奶講完端出一簸箕半黃半青的苞谷,對我爹說,我曉得你從小愛吃苞谷米。我爹應(yīng)道,娘,我只帶幾個嫩苞谷給母桃娘娘吃。我奶奶壓低聲音問,是大老板的閨女嗎?我爹嗯地應(yīng)著。我奶奶說,我們是門不當(dāng)戶不對,你莫跟大老板的閨女纏在一起。我爹瞪了奶奶一眼說,我要去摘柿子。

遞日天蒙蒙亮,我爹擔(dān)著籮筐,腳穿一雙草鞋,頭綰奶奶親手織的大布手巾,身穿我爺爺往日上山挖草藥時的黑布衣服,來到了靈芝崖對面的山溝里。遠(yuǎn)遠(yuǎn)一望,被云霧裊裊包裹的柿子樹,還是那個老樣。以前燒炭時晨霧總是鋪在山溝里,往霧里一鉆,就是滿腦殼露水。除這以外,我爹還記得從前總有一個女娃子趕幾頭又肥又白的羊來山溝里吃那些又青又密的竹葉,待日頭爬出好高,全林子的霧罩子溜走以后,才趕著肚子吃得鼓鼓的羊回家。我爹不曉得她叫什么名字,稱她為羊娃娃。羊娃娃像個大閨女一樣秀氣,我爹說他喜歡看她,喜歡惹她開心。平常羊娃娃綁著兩根短羊角辮兒,看見我爹,叫我爹為燒炭哥。有一回羊娃娃用山歌的調(diào)子問我爹,燒炭哥,燒炭哥,你一日燒炭有好多?我爹當(dāng)時摸了好半天的腦殼,硬是答不上來。回去與我奶奶談到這事,我奶奶說,你真白吃了十多年的飯!你不曉得問她,放羊妹,放羊妹,你羊兒一日長幾多?我爹說我真沒想到去反問她。我估計我爹是想不出奶奶這樣的話。

那天,我爹鉆進(jìn)以往燒炭的溝邊,看見那幾座炭窯都塌了頂,上頭長滿了羊蹄草和青箱子。沿著小路往溝里一望,有的野柿子在雜木林里探出了樹尖。我爹把籮筐放到溝邊,背起竹簍,準(zhǔn)備進(jìn)柿子林,這時聽到熟悉的羊叫聲由遠(yuǎn)而近,轉(zhuǎn)眼便到溝前。我爹望見那幾頭又肥又白的羊咩咩地來到身邊,大聲喊,是羊娃娃嗎?喊過之后,才從山溝里邊冒出個人影,我爹仔細(xì)一瞧,是羊娃娃,可比兩年前長高了一個頭,模樣像個大閨女。羊娃娃隔老遠(yuǎn)喊,哪個是羊娃娃?羊娃娃聲音傳進(jìn)我爹的耳朵里,人也飄到我爹面前。我爹咧開嘴,想笑卻笑不出來,只好說,你是羊娃娃?!羊娃娃低頭答道,燒炭哥,往日我是羊娃娃,如今不是了。我告訴你,我名叫三月。我爹說,三月這名字蠻上口的,我爹說完這句話,想起我奶奶也提到三月這個名字。我爹心想,莫非這個三月就是她?我爹便問,你說你不是羊娃娃,你今年有好大年紀(jì)?三月答道,16歲啦。你不曉得?我爹說,我怎么曉得?三月說,我也好長工夫沒放羊了。今日是替我妹妹來的。我爹聽見了問,你姊妹幾個?三月說,姊妹五個呀。我爹趕忙問,你娘是個跛子吧?三月低下了頭。我爹見狀,心想自己怎么去問這樣的話呢?真是口里藏不住半句話。我爹見她還是不做聲,說,我名叫善人。三月閃了閃眼睛說,我曉得你是善人。我爹說,我名字叫善人。三月說,我曉得你名字叫善人,人也是個善人。我爹不得不轉(zhuǎn)過話題說,三月,我攀到樹上去給你摘幾個糖柿子吃。三月說,要得。我爹說,我家里窮,祖業(yè)只有這塊山,我才去木魚家當(dāng)長工的。三月說,我早就曉得了。我爹問,你娘也曉得?三月害羞地點(diǎn)點(diǎn)頭。我爹又問,那你娘怎樣講?三月說,我娘想要把我許配給你。三月說這話,臉盤變成桃紅色。我爹接著問,那你爹呢?三月講了我爹兩個字,不再說下茬話。我爹笑著問,你爹不準(zhǔn)你嫁出去?三月說,我爹他兩年前就離開了家,到如今還沒回來。有人說看到他在走馬坪鎮(zhèn)那邊討飯。我爹說,那怎么會呢?三月說,我爹總是好吃懶做,又嫌我娘。我爹若有所思地問,告訴我,你爹叫什么名字?我?guī)湍阏宜貋怼H抡f,我爹叫老根,樹根的根。

三月的爹,就是后來討飯討出了名的老根。他討飯有蠻多的怪辦法,平常多半裝傻裝瘋,時間長了,附近的人都這樣罵人,你這條傻老根。

我記得格外清楚,有一回老根不知從哪里搞來幾顆揩得光光的金櫻子,想與我換碗面條吃,結(jié)果讓我吃了那幾顆金櫻子,而他沒得到面條吃,由于那日吳大才沒煮瘦肉雞蛋面,他只得到一碗白米飯。他把白米飯倒進(jìn)自己隨身攜帶的竹筒里說,飯是一日三餐飽,就是想吃吳老爺?shù)氖萑怆u蛋面,嗨!到底是討飯翻了身。他講最后一句話,還拉了個腔,極像唱船燈。

9

就在我爹回家那幾日,木魚的兒子水龍便淹死于清水河中。那日吳大才表妹和水龍弄來一條小漁船,擺渡到河?xùn)|的村里去向佃農(nóng)催糧催債。回來時,船靠了岸,水龍走到船尾解小便,屙完尿后,不知怎樣滑進(jìn)水里,當(dāng)那女人看見水龍再沒有浮出水面,連忙向不遠(yuǎn)處正在做工的長工喊救命。盡管天氣有點(diǎn)冷,幾位長工輪流在水里摸了半天,仍舊找不到水龍,幾個長工立在岸邊穿著濕短褲冷得發(fā)抖,就干脆跳進(jìn)溫?zé)岬乃铮@時,就在淺水邊發(fā)現(xiàn)了水龍的尸體。一個長工后來說,當(dāng)那妖精喊救命時,他在離船不遠(yuǎn)的地里給蘿卜苗澆大糞,便馬上扔下糞勺跑攏來,憑他的水性,一連在船尾附近摸了幾個回合,也沒找到少老板。船尾部的河水沒一竹篙深,水底是平坦的卵石,流水不急,人落進(jìn)水里,一般不會沖走??墒巧倮习寰垢┡P在離船一丈有余的淺水旁的一塊大石邊,那里只有齊腰深的水。水龍從小會泅水,八成是讓水鬼纏住了腳,在淺水邊被淹死了。長工們說,怪大老板把少老板的名字沒取好,大狗小狗黑牛黃牛都可以叫,他偏偏以為自己識幾個字了不起,叫他水龍,水里的龍不到水里去顯威風(fēng)還能到哪里去呀?

水龍淹死那陣,木魚一人躺在床上吸大煙。他聽到駝背老四說水龍淹死了,耷拉著眼皮用娘娘腔問,他怎樣淹死的?駝背老四就講了水龍淹死的經(jīng)過。著重還講了長工們的那番話,讓大老板明白,那是天意。木魚吸完大煙,在屋里踱了幾步,哭泣道,我祖父為了這個家而去娶一個寡婦。輪到我這一代,數(shù)百畝糧田幾個月光景便敗光了,該死的大煙,該死的麻將牌。該死的人!駝背老四勸道,大老板莫傷心,料理少老板的后事要緊。木魚說,我這個討債兒子有福氣,競走在老父前頭,你叫長工在河邊搭一個像樣的靈臺,把清水河一帶所有的道士都叫來,我要為水龍做七七四十九日道場,這個錢我只要在屋里隨便挖開一個老鼠洞就有了,你照我安排的去辦吧。駝背老四走出門檻,心想,到底是大老板,放個屁都有仗頭。

水龍的喪事辦得很體面,遠(yuǎn)遠(yuǎn)超過木魚爹往日死時哪個場面,附近的道士自己能走的全來了,在清水河并排一立,難以望到頭。駝背老四對村里人說這里有好多道士是假的,有好多是未曾得法的道士的徒子徒孫。橫豎大老板屋里的老鼠洞到處是錢。這話很快傳到木魚的耳朵里,木魚想了想,決定只做七日道場。那些道士卻說,半月內(nèi)不宜安葬。木魚說,不宜安葬,扔到河里。到了第七日,道士只得依著木魚埋了水龍。我爹在水龍淹死的當(dāng)晚就曉得了這個消息,但他沒去木魚家。他去給三月家送了一擔(dān)野柿子,為三月娘做了兩天工。

我爹說,他本來想娶三月的,可是那節(jié)骨眼上,也就是水龍淹死的那日早上,一個大腦殼的家伙來到人世。我爹說他頭一回真的當(dāng)上了爹,當(dāng)上了一個背黑鍋的爹。這是我爹給我講的唯一可靠的出生年月。我爹說,幸虧我屬于早產(chǎn),要不然還以為我是水龍那個敗家子二世投胎呢。對于這些話,我爹喝酒后才云里霧里講出來的,有時牛頭不對馬嘴,反正有了我這個種,我爹不打算娶親。

接著落了半個月雨,清水河凈是滿河洪水,渾濁得像泥水一樣。我爹不好進(jìn)溝摘柿子,決定到木魚家去做工。我奶奶選出很多糖柿子,要我爹送給木魚家。我爹在籮筐里放了幾層黃燦燦的糖柿子,怕壓破,又在籮筐上放著米篩,再在米篩上擺了一層糖柿子。他綰起褲腳,一口氣擔(dān)到木魚家。進(jìn)木魚家碰上管家駝背老四,他問,善人,莫非是送給大老板的?我爹說不送給大老板還送給哪個?駝背老四說把柿子放在外頭,大老板這些日傷心哩。我爹便把柿子擔(dān)進(jìn)一間偏房里,走進(jìn)木魚的房子,木魚披著一件大花餅長袍端坐在房內(nèi)的桌旁。水龍娘睜著一雙紅腫腫的眼睛勸木魚吃點(diǎn)飯。木魚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放在腿上,不理睬水龍娘??匆娢业M(jìn)來,卻搶先開口說,你——來——了。那聲音有點(diǎn)嘶啞,全沒往日那娘娘腔兒。水龍娘接著說了句善人呀,被木魚伸手制止了,然后向她擺擺手,意思叫她出去。水龍娘還想講幾句,一看木魚那樣子,便抽泣著離開了房間。水龍娘一走,我爹說,大老板,你要想開點(diǎn)。木魚沒理會我爹的話,口里說,善人,我一向待你像親兒子一樣,可你不為我爭氣,也不為你爹娘爭光……沒想到會搞出那種事。我爹說,少老板的事,我也沒想到。木魚徑直說,老人們說得好,做事在人,成事在天,看你有沒有富貴命!你出去吧!我爹望了望木魚,退到門口說,大老板,我給您送來好多糖柿子,不想吃飯,吃個柿子也好。木魚嗯嗯地答道,眼皮連抬都不抬。

吳大才和表妹在水龍死后不久,雙雙來看望木魚,看見那妖精,木魚的牌癮又來了,心里也想著那些輸?shù)舻你~錢和良田,就從閨房中叫出母桃頂替水龍的位置。吳大才頭一回看見略帶疲憊的美如天仙的母桃娘娘,他手中端起的茶杯“當(dāng)”的一聲掉到了地上,碎成了幾片。

10

吳大才是得了一場不能吃的病死的。那狗日的病來得快,死得也快,前后僅有一個月。一個月以前,吳大才還親口對我講,河來,你有8歲了,得念書,要不長大真要當(dāng)纖夫,你不要每日跟著豐奶奶,聽她講孫悟空打魯智深,其實(shí)不是一回事。我說,孫悟空有七十二變,魯智深有很大的力氣,他們相打才熱鬧呢。吳大才說,全讓你母桃娘娘把你慣著了。我說,我也想識字寫字,可我爹沒有錢給私塾先生,我爹說讓我年紀(jì)大一點(diǎn),再去念兩年私塾。吳大才說,你母桃娘娘喜歡你遠(yuǎn)遠(yuǎn)賽過我了,她可以給你請個私塾先生教你識字寫字。我乖巧地說,我頂喜歡吳老爺。吳大才眼睛笑成一條縫,摸著我腦殼說,你就是我兒子。我看他邊說邊點(diǎn)頭,我也學(xué)著他那樣點(diǎn)頭,并瞇起眼睛笑。

自從吳大才得病第一日起,吳大才可能想到自己活不長了,就給潮安的少老爺寫了封親筆信,叫他速回走馬坪鎮(zhèn)。吳大才病了半個多月,少老爺還沒來,母桃娘娘帶我去看望他一次。那日天氣悶熱,我只穿一件夾衣,手上那對銀鐲子都露在外頭。我和母桃娘娘走到吳大才床前,我看見半躺半臥的吳大才深陷的雙眼放出一種幽光,像鬼火。眉毛似乎長了很多,向臉前伸著。整個人都變了一個樣子。母桃娘娘堆起笑臉說,老爺,河來他來看望你了。說著她把我推到床前。吳大才伸出雞爪般的手抓住我的手說,河來不像他爹,將來準(zhǔn)有出息。說這話時,吳大才眼睛溫和了許多。我從他病入膏肓的表情中看出往日的那股親切。我說,吳老爺,你不會死吧?母桃娘娘接過話說,老爺長命百歲,他死不了。吳大才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落到我手上的銀鐲子上,眼睛馬上瞪得大大的。母桃娘娘看出吳大才的臉部變化,對他說,這對銀鐲子是我送給河來的,吳大才吃力地抬起頭對母桃娘娘說,這對……這對銀鐲子是傳世之寶,它比玉鐲子、金鐲子都要珍貴。母桃娘娘應(yīng)道,我曉得??赡銘?yīng)該心中有底,我要河來做我的兒子,莫非送一件值錢的東西也不行?再說老爺值錢的古董多著呢!吳大才囁嚅地說,這對銀鐲子不是一般的銀鐲子,它比金鐲子貴重得多,你瞧它上面刻有古怪圖案,這有來歷的。母桃娘娘說,我聽你說過了。吳大才嘆口氣說,還有一件事,我死后你就跟我兒子去潮安享福吧,千萬莫嫁給河來他爹,他命苦,會讓你受……吳大才講到這里,喉嚨卡住一坨痰,就咳了起來,最后吐出一團(tuán)又黑又臭的東西。母桃娘娘用手巾幫他揩完嘴巴,便帶我走出吳大才的房間。

走出長廊,我要單獨(dú)去玩,母桃娘娘便叮囑我莫把衣服弄臟,然后她去忙自己的事。我歡蹦亂跳地來到大門口,看見討飯的老根又盤腿坐在屋檐下。那時我根本就不曉得老根竟有一個利索能干的跛子女人和五個漂亮勤快的閨女,并且差一點(diǎn)就變成我爹的岳父。我總以為他無家無業(yè),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出來討飯混日子。老根發(fā)現(xiàn)我好像發(fā)現(xiàn)了一個救星,忙對我說,娃娃,你過來,我給你捉一只麻雀,只要你不放狗咬我。我是聽到老根最后這句話才走過去的。我說,你個二百五,滿身臭虼蚤!吃飯不洗手,哪個也不肯跟你在一起!老根笑道,娃娃,你頂聰明。可你沒看過虼蚤蛋嗎?還有那小虼蚤從蛋里拱出來的樣子嗎?我說虼蚤專門咬人,我不看。我心里卻想,虼蚤又不是畫眉蛋,也不是金櫻子、三月泡、桑葚這些能吃的野東西。所以我還是不想與老根說話。老根轉(zhuǎn)過話問,娃娃,你見過鎮(zhèn)里那頭的龍王廟嗎?我說,那有什么了不得的。老根說,龍王廟里有一對金老鼠,金老鼠每日要屙一對金晃晃的金蛋,你沒見過嗎?我說,你愛說謊,我才不上當(dāng)呢。橫豎我母桃娘娘屋金老鼠金貓都有,哪個稀罕?

老根眼珠子一轉(zhuǎn),盯著我手上銀鐲子說,這個鐵箍戴不得,晚上要做噩夢,我?guī)湍惆阉痰角逅尤ァN艺f,你想要我銀鐲子?我不會給你的。說這話,我臉上露出鄙視的神態(tài)來。老根說,你這娃娃不曉得事,我為你好呀。我在外頭討飯,就是提醒大家莫厭棄五谷雜糧。娃娃,你曉不曉得一顆谷一粒米是怎樣得來的?正當(dāng)老根說得有勁,母桃娘娘走到大門口,大聲對我喊,河來,過來!此時,老根見無法行騙,起身朝大街搖搖晃晃地走去,口里唱道:稀奇稀奇真稀奇喔,老龍王娶個黃花女喔……

我和母桃娘娘走到我爹住的房子,我才注意到這望河樓是個吊腳樓。我爹在屋里光著脊背洗衣裳,身邊還放著一個剁去一半的茶油渣餅(那時用茶油籽榨油后的渣餅來洗衣服的),母桃娘娘走到我爹的屁股后頭,我爹還翹著屁股呼嚕呼嚕地揉衣服。母桃娘娘便在我爹的耳旁嗨地叫一聲。這是我頭一回看見母桃娘娘對我爹有種親熱勁兒,也頭一回覺得母桃娘娘像個尚未出閣的黃花閨女。母桃娘娘那聲“嗨”并不重,沒嚇著我爹,我爹調(diào)過頭,沖母桃娘娘一笑,問,吳老爺好些嗎?母桃娘娘搖搖頭說,他的病一日比一日厲害。剛才我?guī)Ш觼砣タ戳怂约阂舱J(rèn)為快要死了。我爹沒作聲。母桃娘娘也不講話。我連忙走過去叫了聲爹,我爹抬頭問有事嗎,我搖搖頭。我爹又埋頭揉衣裳。我見了爹說,爹——。我爹再次抬頭問,你有事嗎?我說,老爺叫母桃娘娘千萬莫嫁給你。母桃娘娘竟捂起嘴巴笑起來,我爹盯著我說,這不關(guān)你的事。這時我看到我爹右肩膀上有一塊長長的印痕。我問我爹是這么回事,我爹說,那是光著身子拉纖的緣故,拉纖人都有。

母桃娘娘走到我爹的床邊坐下,眼望著河邊的小葵花餅餅窗戶出神。我爹晾好衣裳,叫我到河邊去看看細(xì)貓伯伯在不在船上,說他今晚請他一起喝酒。我就飛快地跑到河邊吳老爺?shù)呢洿?,向嶄新的高高的船艙喊,?xì)貓伯伯,細(xì)貓伯伯!喊了一陣細(xì)貓從船艙伸出一個光光的腦袋,然后向我舉起一條大鲇魚,那意思是叫我上船去。

那日在船上,細(xì)貓對我講,前方正在打仗,好人打壞人,壞人也打好人,搞不清楚到底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等我回到望河樓,看到母桃娘娘在哭鼻子,我爹似乎短了一截,老勾著腦殼。母桃娘娘看見我,邊揩淚邊問我,河來,吳老爺要是死了,你想不想他?我猛地?fù)u搖頭。母桃娘娘不解地問,咋不想他?我說,吳老爺總讓我爹拉纖,你看我爹的肩頭上有一道長疤子呢。我爹聽我這么一說,轉(zhuǎn)身一下把我拉進(jìn)懷里,哽咽地說,娃——!我沒白養(yǎng)你!

11

我爹在那幾年拉纖中,船只出過一次事。那回船上神仙灘,纖夫們喊著低沉的號子。纖繩已繃得直直的,突然間拉纖的麻繩從當(dāng)中繃斷,貨船向下漂去。掌艄的細(xì)貓登時嚇得大叫起來。吳大才那時立在船頭,八面威風(fēng)地盯著纖夫們。纖繩斷了以后,他當(dāng)下跪在船板上,揮舞著雙手。我爹說,那船裝的只是半船鹽,并不貴重。也幸虧母桃娘娘那次沒有去(實(shí)際母桃娘娘與吳大才成親兩年以后,就很少同吳大才下洞庭湖了)。我爹說那次早上從水燈鎮(zhèn)起船回來時,看到幾只烏鴉在頭頂哇哇叫,他就感覺到這回拉纖兇多吉少。當(dāng)纖繩斷了以后,他也心想,要死也死船上你狗日的吳大才。然而船上的人一個也沒事,拉纖的一位年富力強(qiáng)的小后生和一個慈祥的老纖夫先后被清水河吞進(jìn)肚子里。這件在我爹拉纖史上不幸的事兒,發(fā)生在我6歲那年,大概在民國十五年至十六年之間。據(jù)我爹說,盡管撐艄的細(xì)貓是個老手,但船頭還是撞到灘下的神仙石上,讓跪在船頭的吳大才翻了一個跟頭,栽進(jìn)水里。

吳大才落水后,艄公細(xì)貓立即大喊快救吳老爺?shù)拿?。老纖夫說,救人一命,發(fā)子發(fā)孫。叫那個頂會泅水的小后生先下河,小后生二話不說。甩掉破褲子,順?biāo)粋€猛子,像一條鯉魚溜進(jìn)河里。不大工夫,他已經(jīng)托起時隱時現(xiàn)的吳大才??墒巧裣墒赃叺教幨卿鰷u,搞不好人就會旋進(jìn)水里去。小后生和吳大才硬是靠不攏岸。我爹見狀,撲通地跟著跳下河。我爹從小怕水,更不會泅水,他跳下去只在河面用手劃了兩下,河水就沒過腦殼。這樣,老纖夫?yàn)榫任业屼鰷u旋進(jìn)水里,一袋煙工夫,才從下游百把丈的水面浮上來。我爹是讓另一個年輕的纖夫救上來的,只喝了幾口水,救上岸后,揉揉雙眼,便恢復(fù)原樣。此時,貨船的桅桿被神仙石上的凸起撞斷,帆篷自己落了下來。船底也出現(xiàn)一個水桶粗的洞,大量的水往船艙灌。又一袋煙工夫,船慢慢沉入水里。整個過場,像做夢一樣。吳大才早已被一艘漁船救起。那小后生被旋進(jìn)了水里,后來連他的尸體也沒找到。吳大才在船上吐了半盆子水后,沒過多久,讓打魚的老頭把他弄醒了。他睜開眼睛問渾身是水的細(xì)貓,我沒有死?細(xì)貓答道,老爺命大,死不了??赡隳撬掖殉恋胶拥兹チ恕谴蟛胚@時顯得十分大方,應(yīng)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爹后來回到走馬坪鎮(zhèn)說,他跳到水里,其實(shí)根本不想去救吳老爺。又怕吳老爺說他見死不救,才那么做的。我想我爹在吳大才手里混飯吃,一定礙手礙腳,有苦難言。

就是這回船出事后,我奶奶病重,村里人托幾次口信,要我爹趕緊回村里去。我爹來不及歇一口氣,只帶著我趕回村里。時值傍晚,村子里家家都升起炊煙,而我奶奶屋里沒得一點(diǎn)動靜。奶奶的屋是用木板圍起來的瓦房,不是以前的茅屋。這是我爹后來幫我奶奶修起來的。

走到奶奶床邊,我爹搶先叫了聲娘:我和娃娃來看您。我奶奶便低聲應(yīng)道,河來,你過來,讓奶奶瞧瞧。我就把腦殼伸到奶奶臉旁,我看到奶奶比以前又瘦了一圈。衣袖補(bǔ)疤摞補(bǔ)疤。奶奶伸手在我臉上摸了摸說,河來比以往長好了。我爹說,娘,您想吃點(diǎn)葷菜嗎?奶奶說,我不想吃,也吃不下,你要養(yǎng)好河來,明白嗎?我爹使勁點(diǎn)頭。奶奶見狀,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最后吐出一口氣,微笑著閉上了雙眼。

我奶奶就這樣離開了我們。

我爹給我奶奶做了一副比較結(jié)實(shí)的壽木,讓操心一輩子的奶奶安靜的睡在里頭。我哭了,我曉得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穿補(bǔ)疤衣裳的奶奶了,送我奶奶上山的那日早上,我看到一個比較秀氣的黃花女,身披白孝衣,也淚流滿面。她是三月,非常愛我爹的女人。我暗自尋思,如果我是我爹,就娶她做老婆。

村里人說,我奶奶見到自己的親人,才舍得閉上眼睛。要是我爹不回來,我奶奶十日半月也許還死不了。

辦完喪事,我爹把那幢用木板圍起來的瓦房送給了三月,叫三月一家從山里頭搬到走馬坪村來住。并把所有的東西,包括奶奶辛辛苦苦養(yǎng)蠶得的一斤多蠶絲都送給了三月(奶奶未死之前,打算準(zhǔn)備給我織絹衣的)。來到鎮(zhèn)里,吳大才已買了一艘更威風(fēng)更漂亮的新貨船。而且用12斤12兩黃金,叫金匠打一個雙喜字,掛在桅桿半當(dāng)中。日頭一照,閃閃發(fā)光。

12

吳大才向木魚攤牌的時候,木魚萬萬沒有想到,吳大才居然敢打自己閨女的主意,這之前,他又輸?shù)羯锨牲S金。木魚一時還拿不出這么多黃金。那次是吳大才和木魚喝酒時,吳大才說,大老板,我有一個想法,只要你答應(yīng)我,那些黃金就不用還。木魚挺心疼那上千兩黃金,聽吳大才神秘地一提,忙叫他把那想法講出來。吳大才呷了一口酒說,大老板,讓你閨女嫁給我,萬事大吉。吳大才的話不重,木魚聽來卻如雷貫耳,立即用娘娘腔吼道,你莫癩蛤蟆想天鵝肉吃!吳大才不慌不忙地說,大老板,實(shí)話告訴你,我除了布匹和鹽生意外,還做黃金、古董生意,我如今的黃金古董已成千上萬,有的價值連城,即使皇帝的公主,我也能拿錢換來做我的傭人。我看中你母桃,是你家有福。木魚依然吼道,你少放屁,我木魚不是見錢眼開的人!與你打牌輸錢輸黃金,我是瞞著我閨女的。就是不服這口氣!吳大才說,大老板這種人我佩服,可你能拿出黃金抵賭債嗎?我曉得你瞞著你閨女,所以我當(dāng)她的面我沒說一兩黃金嘛。木魚沒作聲。吳大才說,你不怕村里人說,萬貫家財?shù)搅四闶掷铮荒愠榇鬅?、打麻將牌與兒子同爭我表妹,而把家產(chǎn)白白地送給了別人?木魚被這一問,氣得滿臉發(fā)紫。吳大才說,我想你哄我表妹上床有本事,想明媒正娶我表妹就沒這個膽子,我看你這一輩子就得夾著尾巴做人,現(xiàn)在由不得你了!隔了半晌,木魚說,只要我母桃愿意,我不反對。

第二天早上,木魚便叫我爹隨吳大才去提禮金。我爹當(dāng)時不曉得去提禮金,以為擔(dān)些日常零用的東西。木魚到鎮(zhèn)里買東西一般都叫長工擔(dān)貨的。走到鎮(zhèn)上,碰到一個伸出手板向吳大才討錢的叫花子。吳大才說,叫一聲爹,我給你銅板。這個叫花子則朗朗上口地叫一聲爹。吳大才說,大聲叫。叫花子又大聲叫道,爹——!吳大才笑瞇瞇地點(diǎn)點(diǎn)頭,差不多。說著十分大度地從長袍里抓出一大把銅錢,丟到大路當(dāng)中。叫花子一邊撿錢一邊說著話,謝謝,謝謝!惹得吳大才哈哈大笑。我爹仔細(xì)一看,這個叫花子是三月的爹老根,等吳大才大搖大擺朝前走時,我爹輕聲說道,伙計,你專門給窮人臉上抹黑。叫花子抬頭望一眼我爹,又繼續(xù)撿錢。并應(yīng)道,你跟我差不多,莫要大哥說二哥。我爹當(dāng)時氣得直翻眼睛,恨不得向他屁股踢一腳,但他忍住了,他想看看老根到底還有什么話說。叫花子老根撿完銅板,見我爹沒走,用手指著吳大才的背后罵道,狗日的東西,我日你娘!對老子沒孝心!我爹待他罵過之后,故意問,伙計,你叫什么名字?老根打量一下我爹說,看你也想討飯,就告訴你,我叫老根。我爹問道,你撂下一個跛子女人和五個閨女就不管了?老根哭喪著臉說,老爺,你沒弄錯人吧?我爹說,你再不老實(shí),我捋下扁擔(dān)打死你這黑心人!老根說,我橫豎不到你家來討飯,哪怕你家的大魚大肉都發(fā)霉生蛆。他的話氣得我爹只有干瞪眼。待我爹擔(dān)起籮筐一走遠(yuǎn),老根向我爹譏笑道,人長卵長,沒得主張。

這是我爹第一回碰到討飯的老根。以后我爹隨母桃娘娘來到鎮(zhèn)里,一個月總要碰上那么幾回,老根仿佛老熟人一樣總向我爹點(diǎn)頭,并露齒一笑。好像我爹以往與他一起討過飯似的。有時還忍不住唱道,人長卵長,沒得主張。我爹說,老根這輩子注定是討飯的命。

我爹那日把禮金擔(dān)到木魚家,木魚在堂屋前足足放了一個時辰的炮仗,我爹弄不清木魚到底有什么喜事,問駝背老四,老四說不曉得。我爹準(zhǔn)備去問母桃娘娘,可找不到母桃娘娘的人影。木魚就有這么個怪脾氣,他家有什么要緊的事,一般不讓外人曉得。我爹說那一晚上一直睡不著,想了一晚。我估計我爹已猜到吳大才在打母桃娘娘的注意。

這事過了幾個月,吳大才的表妹死在木魚的床上。木魚說她是暴病身亡的。并把她與水龍埋在一起。這件事過后,木魚才對村里人說,閨女母桃與吳大才定了親,準(zhǔn)備選一個黃道吉日拜堂成親。有人說,我爹那些日子像丟了魂兒一樣,整天六神無主。這樣的事我爹是不會對我說的,真真假假也難分。而水龍的墳?zāi)刮乙娺^,在靠近走馬坪鎮(zhèn)的那頭。墳?zāi)棺尯檬炙嚨氖骋蛔?,像個小龍王廟一樣,不光有兩扇石頭門,屋脊屋檐以及格子窗樣樣都有。在走馬坪鎮(zhèn)的船碼頭向上游一望,能看得清清楚楚。

13

記得有個比較暖和的下午,大致是那次少老爺與母桃娘娘一起喝酒的第四天。我和手手在吳老爺?shù)牟夹袑γ娴碾s屋邊玩石子,走來兩個一老一小的逃荒人。他們的衣服穿得破爛,油漬漬的,連補(bǔ)都沒補(bǔ)。倆人走到我身后,那個老的問,娃娃,你曉得對面的吳老爺已經(jīng)死了嗎?手手搶先答道,吳老爺病死了。老的說,那狗日的真死了,哈哈!我放下手里的石子說,你罵我們吳老爺!老的笑道,娃娃,你不曉得,我們父子倆以往在這里打鐵,被吳老爺趕走了。吳老爺想把自己的那些小老婆放到這里來住,卻說我打鐵叮叮當(dāng)當(dāng)吵得慌。我說,我們吳老爺是好人,母桃娘娘也是好人呀。老的說,你說那個母桃,就是大老板的閨女,她也不是個好東西,做閨女時和長工亂搞,聽說還生了個兒子,所以大老板狠心把她嫁給很大年紀(jì)的吳老爺。老的還想說下去,小的說,爹,我們走吧,還要過渡呢。我心想,這個老家伙跟二百五的老根差不多。老的臨走時,依然樂呵呵地扔下一句道,吳老爺就是會搞女人,才死得早。娃娃,你看我75歲了,身體蠻結(jié)實(shí)的,還能照樣打鐵。我望著那個老的,見他頭發(fā)胡子雪白雪白。這樣白頭發(fā)白胡子的人我似乎在鎮(zhèn)里見過一回。

待他們走遠(yuǎn),我想起來了,有一回這個白頭發(fā)白胡子到過豐奶奶家,與豐奶奶說了好半天話。豐奶奶還邊說邊嘆氣。這個老頭走后,豐奶奶竟哭了起來。我從小是跟著豐奶奶長大的,記得最深的是我屙完屎后,向忙這忙那的豐奶奶喊,豐奶奶,揩屁股呀,再不來,狗要舔屁股啦!豐奶奶聽后,急忙丟下手里的活兒,跑過來說,你個蛤蟆肚子吃得多屙的多。說完喔喔喔地喚了一陣狗,找一個小棍兒或者紙片兒來幫我揩屁股。這樣的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五六歲。我還吃過豐奶奶下垂的奶子,看過豐奶奶光著身子洗澡。反正很少見過豐奶奶流淚。我奶奶愛打哈欠愛流淚,而豐奶奶哪怕打一百個呵欠,眼眶都不濕。豐奶奶愛講故事,說皇帝有好多妃子,那個妃子是那樣死的,這個妃子是這樣死的。講到悲慘,她一臉傷心和絕望,絕不會流淚。這讓我明白了,皇帝的妃子就是堂客。

我這樣想著,母桃娘娘提著一個布包,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輕聲說,河來,我們到你爹那里去。我瞅一眼身旁手手那紅紅的臉說,手手,我不和你拋石子了。陪母桃娘娘走到小巷拐彎處,我回頭望一眼手手,看到手手呆呆地坐在地上望著我們,好像舍不得我。我便說,母桃娘娘,手手娘每日要賣豆腐,沒有人與她一起玩。母桃娘娘嗯了一聲。我說,手手她長大了要做我妃子呢。母桃娘娘又嗯了一聲。我說,我沒有娘,有人說我娘死了,有人說我娘逃荒去了。母桃娘娘低頭看我一眼說,他們說謊,我是你娘。我應(yīng)道,我是對別人說,母桃娘娘是我娘。母桃娘娘說,你今后長成有勁的大后生,要是我還活著,一定讓你娶個漂亮的堂客。我說,我要娶手手。母桃娘娘壓低聲音說,千萬莫這樣講,莫讓別人笑話。手手長大了也不一定喜歡你,你長大了也不一定喜歡她。我應(yīng)道,我們明明說得好好的。

說著話,我們走到我爹的望河樓。我原以為我爹補(bǔ)漁網(wǎng)或洗衣裳,而進(jìn)屋一看,我爹跪在壁板上刻字,我爹不識字,可他能把先生寫的字像刻花一樣刻下來。我爹說他以往燒炭時,山腳有個石匠,很會在石頭上刻字刻花,跟他學(xué)的。我爹看見我和母桃娘娘進(jìn)屋,說了句你來了,又偏著頭繼續(xù)刻字。我爹刻的是李白的詩《陪侍郎叔游洞庭》,是逍遙樓的仙藝寫給我爹的那首詩。母桃娘娘怔怔地望了一陣,說,你還惦記那個仙藝嗎?我爹答道,如今有點(diǎn)掛念。母桃娘娘說,可她已經(jīng)死了。我爹說她沒死照樣活著。母桃娘娘說,要是她沒死,也不會見你。我爹說,我不要她見我,可我總想著她在逍遙樓受苦,還有很多這樣的窮人在受苦,他們需要翻身做主人!我爹講這話時,母桃娘娘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一對圓圓的夜明珠。手里的布袋也在這時啪地掉到地上。我爹站起來,面對母桃娘娘突然叫道,母桃你講,好人橫豎受苦?我爹的聲音比以前更加洪亮,這是我頭一回聽見我爹有著超人的嗓門。母桃娘娘好久沒有回話,我偏頭一看,幾顆豆大的淚珠已掛在母桃娘娘的臉頰上。我爹的嘴唇開始發(fā)抖。我的腦子立刻閃出這個問題,是幫我爹還是幫母桃娘娘呢?我正遲疑不決,看到母桃娘娘一下?lián)涞轿业嗟纳碜由?,抱住我爹的脖子叫了一聲我爹的名字。我爹則用手輕輕地摸著母桃娘娘的背,一臉陰沉沉的。我爹讓母桃娘娘抱了一陣,就推開她,輕聲問,你要跟少爺一起去廣東?母桃娘娘點(diǎn)點(diǎn)頭,我看到她又滾出一串眼淚。我爹吼道,我卻為你拉纖這么多年!母桃娘娘望著我爹說,你自己不中用!我爹睜大眼睛問,你就找了個中用的?母桃娘娘反問道,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這么老實(shí)?我爹一屁股坐在矮凳上,腦殼幾乎勾到大腿下。母桃娘娘揩干眼淚,蹲下身子撿起落到地上的布袋,向我招招手說,娃娃,你過來。我就小步小步走到母桃娘娘身前,說,母桃娘娘,你就嫁給我爹吧。

母桃娘娘聽我一說,含著眼淚的雙眼明亮起來。過后又說,我是吳家的人,再不改嫁,名聲不好聽……河來,她強(qiáng)裝笑臉說,母桃娘娘沒有好東西給你,就這一小袋金銀首飾留給你今后念書娶堂客。我不敢接袋子,扭頭望一眼我爹,見他仍舊埋著頭。母桃娘娘又說,傻兒子,聽話一點(diǎn),拿著吧。說這話,我看見母桃娘娘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滾下來。就伸手接過布袋,母桃娘娘立起來,對我爹說,善人,你以后莫慣著娃娃,也莫厭棄娃娃。還得讓他多念幾年書。河來頂聰明的,我教他那些字,他都認(rèn)得。我爹還是屁都不放一個。母桃娘娘說完,弓腰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后從從容容地走出門,我看到她那件嶄新的白旗袍在風(fēng)中擺呀擺的。

看不到母桃娘娘的身影,我爹才猛地立起來,像一頭瘋牛沖到門口,雙手撐在門框上,大口大口地喘氣。這時傳來纖夫們粗獷的號子聲,哦——喔,喔哦喔——哦,嗨——嗬,嗬嗨嗬嗨——嗬……那聲音綿長而有力,恐怕走馬坪鎮(zhèn)每個旮旯都能聽得見。我爹也許聽到那熟悉的號子聲,慢慢轉(zhuǎn)身回到原先坐的凳子上。

我抱著那個小布袋走到我爹身邊說,爹,你莫生氣,我這給你。我爹的目光頓時落到布袋上,他一把奪過布袋,將袋內(nèi)的東西嘩地倒在地上,我看到都是金鐲子、金釵、金戒指、金墜子等物品。有的還是母桃娘娘以前戴過的。我爹順手抓起一把捧在手心里,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14

吳大才的布行和鹽行的規(guī)模比較大,從清水河到洞庭湖一帶非常有名氣。光緒年間,他就開始從老家廣東潮安一帶運(yùn)布運(yùn)鹽來走馬坪鎮(zhèn)。直到民國,洞庭湖那頭有比較便宜的鹽和布匹,才從水路運(yùn)過來。光布行掌柜就有十來個,禿頂?shù)穆槟樀鸟劚车亩加?。我平常不和他們接近,他們一般都是外地人,有的講話我根本聽不懂。只有他們在柜臺上撥弄算盤珠子時,我曉得那在算賬。我爹不會撥算盤,所以只能當(dāng)纖夫。

我兩歲時,豐奶奶說手手娘還在吳大才的布行里坐柜臺。手手娘長得如同一匹緞子,是吳大才從潮安老家弄來的。原先準(zhǔn)備娶她為第三房。由于手手娘得罪了豐奶奶,豐奶奶叫吳大才把她從布行里趕了出來。豐奶奶是地地道道的走馬坪鎮(zhèn)人,年輕時有幾分漂亮,跟著一個打魚的過日子。三十多歲時,打魚的病死了,她變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那時二十出頭的吳大才收購民間古董路過這里,對裹著小腳的豐奶奶有幾分好感,決定在鎮(zhèn)里住下來,便在鎮(zhèn)上開起布行和鹽行。

吳大才頭一回落腳在豐奶奶家,是個傍晚,穿著長袍的吳大才叩開豐奶奶的門,有禮有節(jié)地問豐奶奶,打擾嫂子了,請問你家有古董金銀首飾要賣掉嗎?豐奶奶說,有一樣,不曉得你出不出得起價錢。吳大才說,請嫂子拿出來看一看,我是看貨定價的。豐奶奶說,那你在門口等一等。吳大才說,我今日有點(diǎn)口渴,想進(jìn)嫂子屋喝碗水。豐奶奶于是讓他進(jìn)了屋,給他倒了一碗茶水后,從房里拿出一個精致玲瓏的金墜子說,這是掉在扇子上的一個金墜子,你出多少錢?吳大才接過來放在手心仔細(xì)一瞧,說,最好叫你當(dāng)家的來定個價。豐奶奶說,你是說叫我男人來?吳大才點(diǎn)點(diǎn)頭。豐奶奶沒有說她男人已死,卻說,我男人到河里打魚去了,恐怕要很晚回來。吳大才說,我在你屋等一等也無妨,反正天快黑了,我在這里借住一晚也行,給些住房錢,讓你當(dāng)家的回來再說。這個金墜子是寶物,好像皇帝用過的。豐奶奶說,實(shí)不相瞞,這個墜子是走馬坪鎮(zhèn)往日的那個大狀元留下來的。吳大才笑道,所以得叫當(dāng)家的來做主,以免讓人說我欺騙婦道人家。吳大才說話始終目不斜視,甚至連豐奶奶的臉都沒望一眼。豐奶奶聽他這么一說,覺得這個生意人心挺細(xì)心的,不像那些專門賺錢不講良心的人。再看一眼臉皮白凈的吳大才,產(chǎn)生了一絲喜愛,就叫吳大才在西頭那間空屋住下來。這間空屋,背靠大街,后來成為吳大才的布行。

吳大才在豐奶奶的家里一連住了兩個晚上,還不見她男人回來,問豐奶奶,豐奶奶說她男人有時打魚幾日幾夜才回來。到了第三個晚上,豐奶奶睡得正香甜時,吳大才輕輕用切菜刀撥開門閂,溜進(jìn)豐奶奶的房里,然后閂上門,點(diǎn)燃房內(nèi)的燈盞。當(dāng)豐奶奶才從夢里醒來,睜開眼睛看見吳大才已坐在床頭,先是一驚,再摸摸自己的衣褲,見穿得好好的,便放心地問,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吳大才答道,我一個人在西頭房間睡,有點(diǎn)害怕,見你門沒閂,就進(jìn)來了。豐奶奶說,你不要到我房里來,要不我男人回來,我有口說不清。吳大才說,我已曉得你男人病死了。豐奶奶問,哪個講我男人死了?吳大才俯下身子,堵住了她的嘴。

豐奶奶是個老古板,雖然和吳大才有了“初一”和“十五”,但絕不肯與他成親。后來吳大才與豐奶奶斷了那層關(guān)系,一直對她像親娘親姐一樣。走馬坪鎮(zhèn)的老人們都曉得他們的底細(xì),提起這種事,沒去指責(zé)哪個不對哪個不忠。倒說手手娘是個貪財?shù)呐耍恍南胱鰠谴蟛诺牡谌俊?/p>

說實(shí)在話,走馬坪鎮(zhèn)的人,包括討飯的老根,我都沒覺得可恨可惡。我認(rèn)為手手娘是世上頂好的娘。

15

我和我爹打魚回來,天已黑了,聽說母桃娘娘半日時分投河自盡。我和爹就急忙趕到母桃娘娘的房里,發(fā)現(xiàn)母桃娘娘讓少老爺叫人抬進(jìn)了屋,如按本地的風(fēng)俗,在外頭死的人不能抬進(jìn)屋的,可是少老爺不管這一套。母桃娘娘永遠(yuǎn)閉上那雙明亮的眼睛,靜靜地躺在床上。鎮(zhèn)里的幾個婆婆和掌柜的站在門口輕聲地談?wù)撃柑夷锬锏乃?。我不相信母桃娘娘真的已?jīng)死了,我也沒聽見河里的水鬼呼嚕呼嚕地叫。昨日,她還把一布袋金銀首飾送給我,到今日,她卻死了。豐奶奶守在窗前,時而在床邊的破罐子燒些紙錢,時而向床頭那幾盞桐油燈里加點(diǎn)油。母桃娘娘的大半個臉孔已被被子蓋住,唯留那雙輕閉的眼睛和寬寬的額頭露在外頭。母桃娘娘像睡著一樣,仍是那么好看。

我和爹立了一會兒,看見少老爺帶著幾個廣東佬大搖大擺走進(jìn)來。我爹說,娃娃,向母桃娘娘磕三個頭。我看了看褲腳綰到膝蓋上的雙腿,也顧不上什么,馬上光著膝蓋跪在地上,向母桃娘娘磕了三個響頭。這時少老爺已站在我的身后,哼了幾聲:一個賤女人,早該死了。我爹當(dāng)下怒目圓睜,吼道,你個狗日的,是你害死了她!少老爺冷笑一聲道,一個窮拉纖的,老子可以馬上送你上西天!少老爺說著,幾個廣東佬已經(jīng)擺開了架勢。豐奶奶見狀,上來勸道,少老爺你千萬莫亂來呀,這里走馬坪人蠻野的,搞不好,你連廣東都回不去了。少老爺聽豐奶奶一說,對手下人說,我們走,死人不要,所有財產(chǎn)我得全部弄走,這是我爹辛辛苦苦的積攢!

少老爺他們一走,我爹說,娃娃,我們也走。我爹的聲音很小,甚至有點(diǎn)沙啞。我看出我爹的雙眼已經(jīng)濕濕的,雙腳不停地發(fā)抖。我生怕我爹倒下,就摟住我爹濕漉漉的大腿,用力向門外推。我爹又說,娃娃,再看一眼你母桃娘娘,今后怕再也看不到了。我回過頭,放開我爹的腿,走到母桃娘娘床頭,盯著她閉著的眼睛說,母桃娘娘,我和我爹今后會給你燒香的。說完,又磕了三個頭。

回到望河樓,我爹說,娃娃,我們準(zhǔn)備離開鎮(zhèn)里吧。我木木地問,爹,我們到底去哪兒呀?我爹說,到河?xùn)|那邊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去。我不解地問,爹,你照舊去找拉纖的活兒?我爹說,我要去為窮人打仗。我問,少老爺這樣的人也該打嗎?我爹答道,該打!我忽然想起艄公細(xì)貓的話,前方正在打仗,好人打壞人,壞人也打好人。我便問,爹,你真的要去打仗?你曉得哪是好人哪是壞人?我爹說,我曉得前方有一支農(nóng)民軍隊,他們是一心為我們受苦人打仗的。我爹講這樣的話,我是頭一次聽到,我感到我爹好像眨眼之間長高了幾節(jié)。我問我爹,那么戰(zhàn)場在哪兒?我爹答道,在河?xùn)|那邊日頭生出的地方。

我爹說,就是在東方,我看到一道金黃黃的紅艷艷的霞光,六十甲子難碰上一回呢。

我爹是從這以后參加革命的。

16

不曉得天黑了多久,圓圓的月亮已從河?xùn)|那邊升上來,照在清水河上,一片銀光燦爛。

我爹一手背著包袱,一手拖著我,默默地走在鎮(zhèn)里的大街上。晚上,大街上亂七八糟的人很多,擔(dān)籮筐的走空路的趕牲口的,還有那些肚子撐飽了的生意人和來鎮(zhèn)里游玩的人在街上東游西逛,或者睜著一雙賊眼在街上瞄來瞄去。我則用眼搜尋著酒店客店門口掛著的大燈籠。這些燈籠有的寫著字,有的畫著花草魚蟲,有的畫有仙女,一個燈籠比一個燈籠好看。

看得不轉(zhuǎn)眼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掛著紅燈籠的門口邊,手手娘正送一個穿長袍的老頭出門,那老頭走時還在手手娘嘴巴上親了一下,我急忙問爹,爹,那是手手娘呀!我爹順著我手指的方向一望,回答道,是手手娘。我問,那個老頭是手手爹嗎?我爹說,不會是吧!我說,我明明看見那個老頭在手手娘臉上親了一下。我爹說,手手娘沒有事做,她也要吃飯過日子。我說,手手娘明明在賣豆腐呀!我爹說,娃娃莫管大人事!我不服氣地問,那么手手爹呢?我爹說,娃娃,我也搞不清楚。我說,手手娘長得那樣好看,手手爹保險也很了不起。我爹催促道,我們趕快走吧,過河以后還有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山路。我說,爹,我聽你的??晌疫€是朝手手娘那個門口望了一眼,卻沒看到手手娘的身影,大概她轉(zhuǎn)身回屋去了。我看見門前的燈籠上寫著“凰”字,那是風(fēng)雨的風(fēng),母桃娘娘以前教給我的。

走到碼頭,渡船剛離開這邊,快要劃到河中央。這邊碼頭上只有我和我爹兩個人,顯得有點(diǎn)冷清。我爹放下包袱,坐到水邊的石頭上,呆呆地望著河面上的魚鱗片兒。我走到我爹的身后說,爹,我們什么時候轉(zhuǎn)來給母桃娘娘燒香?我爹說,打勝仗以后保險要轉(zhuǎn)來的。我爹說著,從荷包里掏出一個繡著一條老虎的手巾說,母桃娘娘原先準(zhǔn)備成親時把這個送給我,哪曉得她后來與吳老爺成了親。如今吳老爺死了,她也死了,留著它也沒有用。說完把手巾扔進(jìn)河里。不大工夫,就看不見了。

我曉得我爹屬虎,所以母桃娘娘給我爹繡上一只老虎。我見我爹有些傷心,臉變得異常嚴(yán)肅起來,他說,吳老爺為了從你母桃娘娘家弄來錢財,他和他的姘頭就來到母桃娘娘家,讓姘頭勾引母桃娘娘的哥和爹。讓他們父子反目成仇,并賣掉好多良田去打麻將牌,讓他們敗了家業(yè)。吳大才又害死水龍和他的姘頭。吳大才這條惡狗,是黑心人!我爹說完,俯下身子把腦殼勾到水邊,咕嚕咕嚕地灌了幾口清涼的河水,抬頭吼道,清水河,清水河,你的水還是那么好喝啊!我爹的聲音傳去很遠(yuǎn),恐怕河?xùn)|都聽得見。我心疼地勸道,爹,我們盤算過河吧。我爹轉(zhuǎn)過身子,盯住我的大腦袋吼道,娃娃,你想不想你娘?我答,就是想呀。我爹說,你娘,你娘,就是——母桃——娘娘。父親的話像一朵凋謝的花朵最后沒得一點(diǎn)生機(jī)。

母桃娘娘?我的腦海頓時閃出無數(shù)個大問號,我張開了嘴,欲對潺潺的清水河喊一聲娘,但沒有喊出,一滴口水卻滴在河邊的卵石上。

責(zé)任編輯 陳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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