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我們的靈魂之夜
鬼金
如果我流落街頭,我不會要一整塊面包,我要的是半塊面包和一本書。
——洛爾迦
四十歲之后,我的日子漸漸地好起來。即使是做槍手給人家寫寫劇本,也不至于太潦倒了。隨著做槍手的時間長了,我也有自己的作品出現(xiàn)。那天,我編劇的第一部電影首映,在天華影院。我沒有看完,是我不敢面對電影里的人物。那里面有我自己。我一個人溜出來,買了包煙,在一家咖啡館里找了個位置,叫了杯咖啡。我在等影片播完,我好回去跟導演一起謝幕??梢韵胂螅乙粋€人是多么的無聊,偶爾打量著咖啡館里那些裙子很短的女孩,這些也無法打發(fā)我的無聊。我看著窗外,昏暗的燈光中,街道延伸著,人們的身體像剪影一樣晃動。我打開手機拍下恍惚的影像,然后發(fā)到微博上。沒想到手機拍照的效果很不錯,夜晚在光線之中蟄伏著,像一頭猛獸。我喜歡這樣的夜晚。有人回復我的微博說,你拍攝的黑夜已至,而你的黎明將近。我獨自笑了笑,心想,但愿吧。也許我真的可以人模狗樣地生活在這座城市里了。這么想的時候,莫名的憂傷水流般劃過。我喝了口咖啡,看著窗外。顫動的光影讓這座城市變得喧囂起來。而此刻,我的內心卻是孤寂,猶如一條隧道,蜿蜒地伸向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許是更深的夜,這么想的時候,我的眼睛盯著窗外。我有種脫離現(xiàn)實的感受。夜晚卻是掩蓋了很多,也遮蔽了很多。突然,一個人影從櫥窗的外面晃了一下。我就像被刀子捅了一下,連忙站起來,沖出去??Х瑞^的服務員喊我,先生,你還沒有買單。我掏出五十塊錢扔給他,說,不用找了。我從來沒有這么慷慨過,更多的時候,我是凄惶的。我追趕著那個人影,可是,他消失在了人群之中,不見了。我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在大街上四處尋找著,仍不見那個身影。心里的黑夜在這個時刻,真正地降臨了。更黑。也許是我的錯覺和恍惚,十幾年過去了,不可能的,不可能……我安慰著自己。我再次回到咖啡館內,原來的杯子已經被收走了。我要了杯檸檬水,坐在那里,就坐在那里,陷落在我的回憶之中。那段日子,也是我靈魂的黑夜。不,是我們靈魂的黑夜。即使更多是白晝,但我們靈魂的黑夜也是白晝的一部分,是人生的一部分。它漫漶著,讓我更清楚我的來處,我是誰。我甚至在心底呼喊著他們的名字,用手指蘸著檸檬水在玻璃的桌面上寫著他們的名字。水滴慢慢擴大,突然,一顆淚滴垂直落下,砸在那濕漉漉的筆畫之間,淚水和檸檬水融合到一起,匯成更大的肥碩的水滴……我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們,我的故事,不,是我們的故事,還有那被我稱之為夜晚的白晝,抑或我們的靈魂之夜。
一
朱河去了西藏,這是他留下的紙條告訴我們的。我們沒想到他多次說要去西藏,這次真的去了。至于他從什么地方搞到的錢,這是一個謎。反正也與我們無關,不必糾纏。朱河離開了我們這些窩在地下室里的窮鬼,去他向往的西藏了。西藏誰不向往啊?但我們幾個窮鬼,是的,窮鬼,也只能在腦海里想想罷了,或者上網(wǎng)看看圖片,過過眼癮。也許會搜一些西藏的歌曲,伴著歌曲,讓我們孤寂的靈魂,在西藏的上空飛翔。朱河想去西藏是因為一個人,這個人叫馬原,他在一篇叫《虛構》的小說里這樣開頭:“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笔俏鞑亟o了馬原文學的靈魂。朱河是這么跟我說的,而且,他也是來自遼寧錦州的,跟馬原還是老鄉(xiāng)。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朱河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陳茫說,朱河就這么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抽著煙,看著窗外,天開始下雨了,潮濕的氣息讓地下室里更加潮濕。
我說,陳茫,你的語氣好像朱河死了似的,你不能這么詛咒他。
陳茫說,我沒,只是有些傷感,這么好的一個兄弟,就這么走了。
我說,你的語氣就是那個意思,充滿了哀悼的味道。
躺在床上看書的張曉偉轉過頭來。
我連忙對張曉偉說,曉偉,你說說,陳茫的語氣像不像在哀悼?
張曉偉說,朱河不就去了西藏嗎?至于你們這么感傷嗎?有能耐,你們也去,別為這點小事兒爭辯了。
他說完,又轉過身去看書。
這個地下室有些奇怪,不完全在地下,而是有一扇窗戶,可以看到外面。很小的一扇窗戶,你也許會想到監(jiān)獄。哈哈。有些像,但這里沒有鐵欄桿。但我們這幾個人,還是充滿了囚徒的意識。不光因為這個地下室,還有這個世界,這個宇宙。朱河有一句名言就是:“我們是這個宇宙的囚徒,我們是我們自己的囚徒?!敝旌幼叩臅r候,我們都不在。我在一家公司上班。回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朱河留下的一張紙條:“別了,我地獄里的兄弟,我在西藏想你們?!蔽覀兊牡叵率以谥旌拥淖炖锍31槐扔鞒伞暗鬲z”。我們五個就像是地獄里的鬼魂。怎么是五個?朱河、陳茫、張曉偉、我。那一個是誰?他很快就會出現(xiàn)的,我們都叫他“饅頭”。饅頭是一個神秘的人物,所以他的出場也一定是神秘的。他這幾天都沒回來,可能在單位加班。他還不知道朱河走了。也許,他回家了。他妹妹幾天前來找過他,把他叫出去,跟他說了很長時間的話。說的什么,饅頭回來沒說,反正回來的時候,臉色很難看。饅頭是我們五個人中唯一的本地人。我們都是外地的,在這座城市里過著那種所謂“漂”的生活。這座城市也許叫北京,也許叫上海,也許叫深圳,也許叫廣州,這并不重要,“漂”就是我們的狀態(tài)。
一只小鳥落在窗外的樹上。它飛來飛去,圍著那棵樹轉了一圈,才落下來。它好像在試探什么。我叫不上那只鳥的名字,同樣叫不出那棵樹的名字,但鳥以鳥的形式存在著,樹以樹的形式存在著,我們以我們的狀態(tài)存在著。也許因為雨打濕了羽毛,那只鳥低著頭,用嘴啄著羽毛。我卻兩只手做了一個端槍的姿勢,閉上一只眼睛,嘴里發(fā)出射擊的聲音,“砰——”那鳥一動沒動,仍站在樹枝上,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我笑了笑,放下手里虛幻的槍。其實,我這個動作是模仿朱河的,他小子以前常常喜歡這么干,他也同樣沒有用手里虛幻的槍把一只鳥兒擊落。是的,朱河走了,但在我的心里,無論他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是自己人。在朱河沒走的時候,我們五個人就都這么認為,我們是一個集體,我們是自己人。是的,自己人。聽上去比親人還要親切,也許弱小的人喜歡抱團,相互取暖吧。
那樹的葉子很少,有一天,我路過的時候,特意看了看什么原因。原來是很多的蟲子,是的,是那些蟲子作的孽,它們吞吃樹葉,有的還把樹葉蜷縮起來當成它們的窩,在里面產卵。我是真的看見的。因此,這樹看上去就有些光禿禿的。對這只鳥,我一點都不厭煩,我開始為剛才虛幻的射擊感到懊悔。如果,那是一只烏鴉的話,我可能就沒有這種懊悔的意識。哈哈,烏鴉,是一種我厭惡的鳥,它們常常帶給人死亡的消息。我這么說,不是故弄玄虛,不是。我是一個老實的人,即使在文字里,我希望自己是一個兇惡的人,一個流氓土匪樣的人,但,我真的是一個善良的人。真的。我可以對著燈起誓的,我可以對著雷電起誓的。誓言如果聯(lián)系到死亡的話,也許就是最大的毒誓。那只鳥還是飛走了,烏鴉也沒有飛過來。在鳥飛走的那一霎那,樹枝陣陣顫動。樹枝上滴落的雨滴,就像是眼淚。我想,這是樹哭了。我弄不明白,為什么樹也會哭泣?那光禿禿的枝干,像一種姿態(tài),孤獨而決絕地挺立在那里。
二
張曉偉起來,去廁所撒了泡尿,回來的時候,喊叫著,我想起來了,朱河上個月還向我借了二百塊錢呢,這兔子就這么跑了,看來我這二百塊錢泡湯了。這兔子,真不是東西。
他胡亂地翻著朱河丟下的物品,四處扔著,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倒是眼睛一亮,驚訝地叫起來說,你們看,這是什么?
陳茫從床上起來,像一個鑒定專家,背著手,走過來,又扶了扶眼鏡,像他媽的一個老學究似的。
張曉偉說,陳茫,至于嗎?你這么做作,不是什么寶貝,是一盒安全套,我剛剛打開看了,里面少了三個。還剩下兩個,你要的話,我可以轉讓給你。
陳茫有些沮喪地笑了笑,說,我不需要,對于我是一種浪費,我更喜歡皮膚的感覺。
這丫的,說話怎么這么拽。其實,他說的皮膚的感覺就是打飛機???。這哥們,其實包括我們,也同樣喜歡皮膚的感覺。張曉偉就像賭神飛撲克一樣,把一個安全套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向我飛過來。我沒在意,一下子飛到了我的臉上,像刀片一樣,割疼了我。
我說,你干什么?你自己留著用吧,我不需要。
張曉偉說,我是讓你替朱河保存著。剩下這一個,我保存著,說不定哪天,我會需要的。
我用手揉了揉臉,彎腰把那個透明的小口袋撿起來,輕輕地捏上去,滑膩的,有些質感。我不知道怎么處理,藏在什么地方。
這時候的張曉偉,像一個孩子,已經撕開那個小口袋,從里面拿出來那個柔滑的橡膠套子,他看了看我們,說,也許,它對于我們更應該像一個氣球一樣,而不是讓我們陷入欲望的深淵。
他鼓著腮幫子開始吹起來……越吹越大……越吹越大……越吹越大……“砰”的一聲,爆炸了,橡膠的碎片狼狽地撲在他的臉上。
陳茫笑得前仰后合,說,你他媽的,你給你的嘴用了一回,結果爆破了。
張曉偉急急忙忙從臉上揭下來,就像在揭一層皮。
我們都哈哈地笑起來,說,看看,朱河這個人,走了,還留給我們這么大一個笑話。好人啊。
陳茫說,如果朱河在的話,相信他也會笑死的。我們的張曉偉同志,用他的嘴,甚至整個頭部,消費了一個安全套。
張曉偉有些繃不住了,說,去你媽的。手里拿著破碎的安全套扔到陳茫的臉上,就像一塊嚼過的口香糖,粘在陳茫的臉上。
張曉偉說,讓你笑,讓你嘗嘗我消費過的味道。
張曉偉還對我說,把你的那個給他,讓他也消費一下,消費一下他身體里的幾毫升液體。
我沒有給他。
我說,這是朱河留給我們的,我們要留作紀念,有一天,我操到我的第一個姑娘的話,就要用上,然后,給我們心愛的姑娘,講講朱河。這也許就是對朱河最好的紀念。
說到這里,我感覺我的語氣里也飽含哀悼的意味。我們這是怎么啦?我相信,朱河僅僅是離開,離開而已,去了西藏而已,即使嫉妒的話,我們也不要用這樣的語氣,何況我們沒有嫉妒,我們惋惜,是的,我們很惋惜,惋惜啊,這樣的一個人,一個自己人,離開了我們,并且會在我們的心里永垂不朽??磥?,我們都很難表達這種離別的傷感了。狗日的朱河。從他加入到這個地下室里以來,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要到西藏去,簡直魔怔了似的。剛開始,我們還安慰他,你會去的,你會去的,你他媽的會去的。朱河還說,我要做馬原小說里的那驃騎兵上尉。我們都是很少讀小說的人,真的,我們淹沒在日常的無聊和苦悶之中,我們淹沒在生存的掙扎之中。我們生活中的任何一小部分都不可能留給小說,尤其是閱讀小說。有那個時間的話,我們還不如看看毛片來平衡一下身體里的荷爾蒙。朱河不這么認為,他說,小說是一個虛構的空間,這個空間里會飼養(yǎng)著我們的靈魂。我們唯一的棲息地。他說的太深奧了,太牛逼了,搞得我們都頭昏腦脹的。他常常推薦我們去看很多的小說,尤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在他的嘴里就是所謂的先鋒文學??浚蠕h文學。我們只知道先鋒1號,好像是一種藥品的名字。我后來在網(wǎng)上查了一下,還有先鋒9號,每一種成分都不一樣的。
如果文學也有這么多型號的話,我也許會去看一看,僅僅因為好奇。我們讓朱河失望嘍。我想說,先鋒這種藥很牛逼,而不是說文學。對于文學,我是一個門外漢,朱河知道的更多,如果你們想了解文學的話,可以去找朱河,去西藏。如果,他的電話號碼還沒有換掉的話,我可以給你們。也許很多人會說朱河傻逼,但我們是自己人,我們不能說朱河傻逼,說朱河傻逼,也就等于說我們自己是傻逼,我們不會那么說的。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說朱河傻逼的話,也等同于說文學傻逼,因為朱河是一個癡迷于文學的人,對這樣的人,我們要好好地愛護他們。盡管他像文學一樣無用。但我們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這是我們很多年的教育體制灌輸給我們的。他們用標準的答案把我們培養(yǎng)成一個個機器人,我們只知道有用和無用。無用的就要去擯棄它們,相信,這個多年傳承下來的觀念在我們的大腦里根深蒂固。恰恰,在我們這個小群體里就出了朱河這么一個人,他喜歡的恰恰是無用的東西,他恰恰是想做一個無用的人。對于我們是可以容忍的,因為我們是自己人,是那個地下室里的自己人。在地下室之外,他也許就不是我們的人了,他可能是我們的恥辱,因為他是無用的。他喜歡的文學是無用的,讓我們在地下室外面這個世界,感到手足無措。如果,我說,我有一個朋友喜歡什么先鋒文學。他們看我的目光會是這樣的,先是翻白眼,然后轉動眼珠,眼白幾乎覆蓋了黑眼仁,呆滯地看著你,嘴角輕輕地翹起。他們會說,看看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先瘋”了?然后就是他們的嘲笑,諷刺,所以,我不會在地下室外面的世界說起朱河,說起他喜歡的先鋒文學。如果,非要提起的話,或者碰上了,要介紹朱河的話,我會說,他是一個即將去西藏的人。是的,一個即將去西藏的人。這樣聽的人就會很好奇,會投來很佩服的目光,還會問一些很細小的問題,有沒有心臟病啦?血壓高不高啦?能不能適應高原反應啦?有的人還會小聲地說,聽說那邊的人很野蠻的,你朋友會不會武功啊?我也會悄悄地湊到對方的耳邊說,他會吸陰大法。對方很莫名其妙地,眼神發(fā)愣地看我,問,什么是吸陰大法?我只聽說過葵花寶典。對方就會去問在一旁的朱河。朱河只會笑,而不說話。這也是我們每次一起出門的時候,提前說好的。更多的時候,他扮演一個啞巴。何況,他也愿意當一個啞巴。他說,當你不能對這個世界真正發(fā)聲的時候,你最好去做一個啞巴。在那些對你發(fā)出的真正聲音不能回應的人面前,你也最好當一個啞巴。所以,他常常像救世主似的勸誡我們,回到虛構的文學中來,那里才是靈魂的棲息之地。放屁,他的話更多的時候像放屁,起碼我們聞到了這股臭屁味,但我們不能說。我們不能傷自己人的心,但我們也不是縱容他。我們相信他也是一種存在。我們的朱河。
三
那個安全套被我很好地保存起來,就像一個珍貴的禮物。將來能否用上,我也不知道。也許,朱河從西藏回來后,我可以歸還給他。倒是張曉偉磨磨唧唧了很長時間,對朱河破口大罵,那可是二百塊錢,對于我們這樣的窮鬼可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他也不看書了,坐在床上,撕扯著那片破碎的橡膠。他的咒罵像化學元素在潮濕的空氣里發(fā)生了反應。那空氣里充滿了交媾的氣味,還有屎尿的臭味。就是這二百塊錢,他已經把朱河踢出了自己人的隊伍。他氣哼哼地坐在床上,不時地用手捶打著床板,那個后悔勁,簡直要把那個遠走西藏的朱河撕成碎片。這個時候發(fā)瘋的張曉偉,你是不能勸的,那樣他就會像一條瘋狗一樣撲向你,把滿嘴的毒液噴向你。我想,起碼我不會在那個時候惹火燒身。我唯一讓自己安靜的方法就是看外面的那棵樹。它在我的眼睛里經歷了四季,春、夏、秋、冬。其實,我在心里也埋怨朱河的,你跟誰借錢不好,偏偏跟張曉偉借錢。說實話,如果跟我們其他幾個人借的話,我們還真沒有。張曉偉好像那時候幫人寫了一篇論文,人家給了他五百塊錢。本來說好,他要請我們去吃燒烤的,可朱河一下子借走了二百,我們大飽口福的愿望也就泡湯了。那天朱河很安靜,大氣都不敢出,好像我們再吵鬧著讓張曉偉請客的話,張曉偉就會要回那二百塊錢了。他的眼神怯怯弱弱的,就像是一只老鼠,膽戰(zhàn)心驚的,時刻提防著被貓吃掉。張曉偉一個人出去了,我跟饅頭也出去逛街了。陳茫說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女孩,約會去了,只剩下朱河一個人在家里。我和饅頭去東西街的大排檔閑逛,我們翕動著鼻子,緊閉著雙唇,讓那些香味在口腔里回蕩,觸及舌頭的味蕾,然后,放大開來,口腔里就會濕潤,多了大量的口水,我們吞咽著。饅頭還埋怨著說,都他媽的怪朱河這個狗日的,要不,我們一定已經坐在這里大口吃菜、大碗喝酒了。我沒有說話。在吞咽的過程中,我也在品味花椒味、孜然、雞精等等的味道。這時候,饅頭突然拍了我一下,嚇了一跳,也中斷了我對于食物味覺的幻想。
我說,你干什么?
饅頭用他肥胖的手指了指一個角落說,你看那是誰?
我順著饅頭的胖手指看過去。那一刻,我甚至對饅頭的胖手指產生了無比巨大的食欲,真他媽的像烤翅。我看見張曉偉一個人坐在那里,舉著杯,慢慢地喝著啤酒,用嘴撕扯著釬子上的烤肉。我的口水都流出來了。再看饅頭,他的口水也流出來了。
饅頭說,這小子真不地道,我們過去看他怎么說?
我看著張曉偉貪婪的吃相,覺得有些厭惡,我說,算了,饅頭,我們回去吧。要不我們去附近的公園,那里的空氣新鮮,我們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吧?
饅頭很聽我的話,跟著我走了。他仍在埋怨朱河。我和饅頭在公園里坐了很久,躺在草地上數(shù)著星星。很晚才回去,張曉偉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坐在那里喝水。
饅頭問,曉偉的酒量不錯?
張曉偉紅著臉說,一般般,是那個讓我?guī)蛯懻撐牡募一镎埧?,我本來不喝的,他說,以后還要找我?guī)兔?。我想,我不能斷了這樣的生意,也就陪著喝了。本來我想請你們一起去的,但畢竟你們都跟他不熟,想想,也就算了。
饅頭鼻子里哼了一聲,看了看我,還向我做了個鬼臉,眼睛里對張曉偉充滿了蔑視。我擺了擺手,饅頭才有所收斂。朱河躺在床上看那個叫馬原的人寫的一本小說,叫《拉薩的小男人》。看見我們回來,他的目光還是那么怯怯的,柔軟得不敢正視我們。好像一正視我們,他的目光就會被我們折斷,甚至會被挖出雙眼。更大的危險是,他借張曉偉的那二百塊錢會不翼而飛,飛回到張曉偉的口袋里似的。
張曉偉說,朱河我喝醉了,你給我打盆洗腳水吧,再給我洗洗腳,我就不要你利息了。
朱河連忙放下手里的書,輕折了一下頁痕,合上書,跳下床,跑到衛(wèi)生間,給張曉偉打了一盆洗腳水,端了過來,放下,給張曉偉脫掉臭襪子,也按到水盆里說,一會兒,我給你洗了。
張曉偉很享受地把腳放到水盆里,連忙又拿出來,大聲說,朱河,你想燙死我???朱河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給你倒涼水。朱河轉身去倒了涼水,把手伸進水盆里試了試水溫說,這回好了。他蹲在地上用手撩著水,一下下地給張曉偉洗腳,還在那幾個腳丫子里摳了摳。
饅頭看不過去了,說,張曉偉你他媽的太過分了,不就借你二百塊錢嗎?你至于這樣裝大尾巴狼嗎?
朱河急忙說,沒事的,沒事的。
張曉偉閉著眼睛,連睜都沒睜一下。張曉偉的嘴里傳出這樣的話,朱河,你輕點兒,我怕癢的。
朱河低聲說,知道了,我輕點兒。
饅頭實在看不過去了,走過來,一腳把水盆踢翻,水流了一地。張曉偉的臭襪子就像兩張小動物蛻下的皮,攤在地上。
張曉偉睜開眼睛,冒著火地看著饅頭喊叫著,你他媽的干什么?你他媽的干什么?你抽瘋了嗎?想打架嗎?
饅頭舉起了拳頭說,打架我會怕你嗎?我饅頭的拳頭是鐵做的。不信,你就試試。
朱河連忙推開饅頭的拳頭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求求你了。是我的事,不要你管。
饅頭沮喪地看著朱河說,你他媽的真讓我瞧不起,你不是說要去西藏嗎?趕快從這里滾出去。
張曉偉可能是由于生氣和激動,喝的酒和吃的東西一下噴了出來,噴了朱河一臉,臭味飄蕩在地下室里。我和饅頭連忙捂住鼻子。
朱河竟然沒有去擦,而是過來問,沒事吧?沒事吧?
他跑去衛(wèi)生間端來一杯清水,給張曉偉漱口。張曉偉光著腳站在地上,朱河扶著他坐到床上,嘴里還說,別著涼了,快坐到床上。我再打一盆水來,給你把腳洗干凈了。
饅頭這時候看上去就像一個氣球,隨時都可能爆炸。
朱河推著饅頭說,你睡覺去吧,這里由我來收拾。
饅頭看著朱河說,你先把你的臉洗了吧,看著我都想吐。
朱河還一個勁地說,沒事,沒事。
四
陳茫仍在糾纏安全套這件事。我們不相信朱河會有女人。即使朱河去這座城市里的那些洗頭房、足療房、洗浴中心找那些女人,那些女人是提供安全套的,根本不用他自己隨身攜帶。還有朱河是一個有潔癖的人,我們平時看不出來。尤其是那次給張曉偉洗腳,張曉偉噴了他一臉和一身,也沒見他嫌惡。但在性這個隱秘的事情,也許朱河就是一個有潔癖的人,這是一種可能。但朱河又是從什么地方搞來的錢,去解決他的性呢?難道借錢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朱河這個人可不怎么樣了。他的錢更多用在了購買書籍上。你可以看看他的床,就像是一個豬窩,上面堆滿了書。他自喻那是他的“墓床”,他躺在“墓床”上,和那些書籍里的靈魂溝通、交流著。他還說,他也像馬原說的那樣,只看死人的書。但,馬原還在世上,這是他看的唯一活人的書,這句話太絕對了,可能是模仿馬原吧。這種絕對的語氣會讓我感到惡心,他就像一個拙劣的模仿者。我不喜歡朱河的這種自高自傲。他管自己的睡眠叫“人書合一”,透過一個幽暗的隧道,他會看到那些靈魂,他們在孤寂中舉著燈火。更多的時候他們的靈魂像一根風中的火柴。在這個時代,有各種各樣的風,南風北風東風西風,那火柴隨時都可能熄滅。關于安全套,張曉偉有一個觀點就是朱河可能跟很多文學女青年有糾纏,這個解釋也許是最合理的。我們有些相信了,我們也放棄了其他的猜想。但我們從來沒看到過朱河在寫作,也沒看到他發(fā)表過絲毫的文字。我們也問過他,他說,我在孕育著,孕育著,孕育著,令這個時代為之顫抖的文字。這么說話的人,聽上去是那么的牛逼,也許可以讓那些文學女青年眼睛發(fā)亮吧,但他騙不了我們。那目光在發(fā)亮之后,也許就會變得迷離,導致身體里的荷爾蒙開始飛翔。那么,一切也許就會順理成章。如果朱河是帶著安全套的話,那么只能說明他還是一個尊敬女性的人。他不想給那些女人留下因荷爾蒙帶來的傷害。那更多是一種肉身向文學的致敬,向靈魂的致敬。而在我們理解,那僅僅是交媾的一種方式,就像陳茫在網(wǎng)上認識的那些女人一樣。這個觀點,我們跟朱河有過交流,朱河說我們是骯臟的,我們的大腦就是思想的馬桶。他說,他更相信愛情,是的,愛情。愛情,多么美好的字眼。我們就笑話他。他臉紅脖子粗地跟我們爭辯著,甚至會從某一本書中找出一段關于愛情的描寫,給我們朗誦。他說,愛情是青春期最美好的時光。我們更加的鄙視他,一個相信愛情的人,看上去是那么的可笑。后來,對于我來說,經歷女人之后,我相信了朱河說的話。愛情也是青春的墓床,這也是他說過的話。
下面這段話是我們唯一見到的朱河寫在一個小紙片上的,關于一個夢境的描述:
“我夢見我的那些書變成了磚頭,砌成了一座墳墓,我就躺在墳墓中。一聲槍響,我從墳墓里驚醒,變成了一只麋鹿,在茫茫的山野中奔跑著……一群獵人追趕著我,子彈擦著我的身邊飛過……幽暗的叢林里,我看見一些鬼魂在給我引路……他們是一些外國的臉孔,我分辨了很長時間,才明白,他們是我那些書的作者……他們扛著他們的書,在我的前面……
卡夫卡扛的是《審判》,黑塞扛的是《荒原狼》和《玻璃球游戲》,陀思妥耶夫斯基扛的是《罪與罰》,還有羅貝托·波拉尼奧扛的是《2666》……
獵人的槍聲在我的身后響起。
這些給我引路的幽魂用他們的書籍,給我擋著子彈。山越來越高,眼看到了一座懸崖,無路可走。他們坐下來喘著氣,看著我。我絕望的眼神看著懸崖下面的茫茫海域……那絕望的眼神,是那么的易碎。他們流下了眼淚。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看卡夫卡,又看了看黑塞,對著羅貝托·波拉尼奧使了一個眼神。只見他從《罪與罰》中拿出一把斧頭……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刻,他們的眼神是恐懼的。我說,我理解你們,面對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還有這些貪婪的人們,你們也是絕望的,讓我分擔你們的絕望吧。黑塞說,我們會用我們的文字為你誦經的。我說,沒必要的。有你們一路跟著我,我已經滿足了。用我的血,給這蒼白的靈魂以顏色吧……你們還將繼續(xù)為這個世界守靈……用我的肉填飽你們的肚子,你們繼續(xù)上路……那些獵人追趕的只是我……只是我……
那斧頭鑿進我的頭顱……一腔子的血噴灑出來。
他們哭了。
獵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們焚燒著書籍,烘烤著我,開始吞吃我的肉……”
五
朱河在一家食品公司的倉庫里當守夜人,他是這么對我們說的。那些巨大的紙盒子就像是一個個棺槨,他形容著。他形容黑夜更多與死亡聯(lián)系到一起,他是一個死亡意識比較濃的人,死亡是人的終極。也許,朱河思考的比我們都遠吧,我們更多想著活好我們當下的每一天。他說,那倉庫里有一個昏黃的燈泡,像一個巨大的睪丸似的,掛在頂棚上。他躺在那里,不禁就會聯(lián)想到醫(yī)院里的停尸房。這家伙,有一段時間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死亡像一顆石子,隨時都會從他的嘴里飛出來。我埋怨過他,你一天到晚把死亡掛在嘴上,有勁嗎?這只會讓你更加悲觀。如果,你真的參透了死亡的真諦,你他媽的還活著干什么?你去死???讓你的靈魂在你虛構的文字里安息吧!朱河這樣反駁我說,因為生與死是硬幣的兩面,更多時候,我在思考死的時候,也是在思考生。死亡就像一把刻刀在黑暗中一下一下地雕刻著一個悲觀主義者的雕像。在它完成雕刻的時候,也許我就看到了真正的生的意義。生是肉身的一種常態(tài),而死亡裹挾著靈魂的存在。我不知道,朱河這樣的思考會不會很累。對于我這個傾聽者來說,已經很累很累了。也許,朱河是一個活在形而上學中的人。相對于我們這些俗人,他還能跟我們茍且窩在一間地下室里,這可能是他所說過的拯救吧。我們真的需要拯救嗎?對于我們能拯救的也許是金錢,是的,白花花的銀子,黃橙橙的金子,人民幣、美元、歐元。反正,只要是錢,就會拯救我們。陳茫、張曉偉還有饅頭都是這么認為的。陳茫還有一個觀點就是,女人也可以拯救我。對于我,除了金錢,我也在思考一種可能的拯救方式,多少有些靠近朱河的思考。朱河背后跟我討論過陳茫的觀點,就是女人可以拯救我們的問題。朱河說,女人更多拯救我們的是一種肉身上的慰藉,而精神上的,女人有些時候無法辦到。對于女人,我是懵懂的。朱河還說,這是一個以物質的豐盛來論英雄的年代,人們的精神已處于淪喪的邊緣。物質沒有錯,但物質是無法解決人的精神危機的。精神的崩潰可能導致整個民族素質的巨大滑坡。朱河說的這些,我從來沒有考慮過。當我們在物質中掙扎,想過更好的日子,甚至很多人有那種“向上爬”的沖動,而朱河看到的卻是另一面。這讓我感覺到朱河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一個異類。陳茫、張曉偉多少有些看不起朱河。他們甚至感覺朱河的某些觀點影響了他們前進的腳步,影響了他們在這座城市站穩(wěn)腳跟。朱河解釋說,你們的雙腳即使長成巨大的根須,也是無法扎進這鋼筋混凝土的城市,只有你們削減了腦袋,像鋼釬一樣倒立過來,才有可能扎進,但你們也許會頭破血流。陳茫和張曉偉氣急敗壞地說,朱河的言論晦氣。還說,朱河,你再說的話,我們就把你趕走了,從這個地下室里驅逐你,你去別的地方租房去吧,我們不歡迎你,我們將會被你的思想腐蝕,然后,我們一敗涂地、一事無成、一文不名、抱憾終生。我們需要的是出人頭地、一鳴驚人、四海揚名,而不是像你說的那樣,成為一個思想的巨人,但對我們的生活來說一無是處的廢話,就是放屁,甚至連放屁都不如,放屁還有個響兒,還有點臭味呢?你的話是什么?你自己知道,我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那個時候,我和饅頭都沒有吭聲。沒有。但我的心里覺得陳茫和張曉偉的話說得有些過頭了。陳茫和張曉偉出去的時候,我安慰著朱河說,別聽他們的,你就活你自己就好了。朱河還是哭了,哭得很傷心,很絕望。朱河說,我很快就會離開的,去西藏,去我的西藏。那時候,我想,也許朱河離開會好些,對他自己。我問饅頭有什么看法。饅頭說,你們說的我都不懂,我不介入。這個饅頭。
守夜人朱河在傍晚五點去上班了。他臨出門的時候,手里拿了一本書,一臉悲傷地對我說了一句,為什么人們不能慢下來,等等他們的靈魂?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朱河,他黯然的臉色就像剛剛被什么人,也許是幽靈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是那么難看,青紫。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他關上門,走了。
在那寂靜而空曠的倉庫里,他也許是黑暗的王者。同時,他也將為冥冥中存在的某一種龐然大物守靈……
六
對于朱河的那次失蹤,我們都印象深刻。本來,我們以為他去了西藏。因為,西藏就掛在他的嘴上。背后里,我們都開他的玩笑,叫他朱西藏。他認為我們的玩笑褻瀆了他內心的神圣,或者褻瀆了西藏的神圣。他跟我們急眼過幾回,他抗拒我們嘲笑的方式很奇怪,就是一個人躲在廁所里看書,無論我們怎么喊他,就是在我們尿急的時候,他也不出來。直到我們發(fā)現(xiàn)這是他的陰謀,我們就干脆把他從廁所里拉出來,無論他穿沒穿褲子。時間長了,他也就不在乎了,畢竟我們幾個人還是強大的。相對于他一個人,他總是蜷縮在自己的渺小和自卑之中。后來想想,我們真不該那樣去嘲笑他。有一次,張曉偉開他的玩笑,他竟然哭了,哭得眼淚嘩嘩的,看得我們都覺得他可憐,朱河確實是一個喜歡哭的男人。
朱河的失蹤是饅頭告訴我的。那幾天,因為老家的房子被強拆了,我爸被人打了,還被抓起來了。我姐電話我,讓我回去。我姐在電話里一直哭,一直哭。她的哭聲就像子彈般射穿了我的心臟。對于父親的處境,我倒沒有絲毫的著急,他對于我是一個暴力的父親。如果沒有他,我也許不會從鄉(xiāng)村出來。其中緣由,我不想在這里說,說起來,我會感覺到全身疼痛。父親的皮帶還會像當初一樣落在我的身上,皮開肉綻,所以,我不說。要不是我姐求我,說,你還是回來看看吧,你的高中同學不是在派出所嗎?你回來看看,也許會有辦法,畢竟那是我們的父親,起碼,我們還存在著血緣關系吧。我姐的這句話蜇到我了,仿佛那被關起來的就是我。我對我姐說,好的,我這兩天就回去。我懊悔我回去晚了。去火車站的路上,一直堵車,這已經是這座城市的嚴重血栓,或者說腸梗阻。我趕到車站的時候,我買票的那列火車已經開走了。我給我姐電話說,沒趕上火車。我姐繼續(xù)哭,說,那就坐下一趟吧。下一趟車還要三個小時,我只好在火車站游蕩著。時間是那么的緩慢,就像停止了一樣。本來我打算找一家旅館的鐘點房睡上一會兒,后來還是放棄了。這時候,夕陽落下,遠處的天空一抹殘紅,落日的氣息讓我感覺到孤單和傷感。廣場上那些絡繹不絕的人群,他們都為了什么來到這座城市呢?僅僅是生存嗎?我知道朱河工作的地方離火車站不遠,我想過去,還是放棄了。我找了一家網(wǎng)吧,打了一會游戲,還看了一個三級片,時間也就到了。等我披著夜色趕到家的時候,我驚呆了。我看到架在家門口的靈棚,白色的靈幡在風中飄舞。我?guī)缀醪荒芟嘈抛约旱难劬Γ@是我家嗎?但我看到了我姐,還有我姐夫。我姐看見我,撲在我的身上就哭了,那眼淚就像從她的身體里溢出來一樣,濺落在我的身上。我姐說,父親在關押他的地方上吊了。我姐夫找來孝衣,讓我穿上,我拒絕了。我姐撿起地上的孝衣,披在我的身上,我還是把它放到了一邊。整個葬禮的過程中,我都恍恍惚惚的,安葬的時候,我沒有去,而是坐上了返程的火車。在火車,我一個人坐著,突然爆發(fā),哭得稀里嘩啦,害得很多人的目光看著我,以為我是一個瘋子。因為父親?還是因為死亡?我不能確定。
我回到地下室,蒙頭就睡。饅頭捅醒了我,說,朱河失蹤了,好幾天沒回來了。我們把他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如果他再不回來,我們就要賣給收破爛的了。還有,他上班的那個廠的保安也來了,他們也找不到朱河。保安說,如果再找不到的話,只能認為他葬身火海了。他們廠的倉庫發(fā)生了大火,第二天,報紙上已經出現(xiàn)死亡名單,我看到了朱河的名字。饅頭聲音低沉地說。我渾身上下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心情壞到了極點。我的眼淚竟然流了出來。這一次,我知道我的悲傷是由父親那里延伸到朱河的,我哭了,饅頭安慰著我。我看著朱河從路邊買回來的假牦牛頭骨掛在墻上,那空洞的眼窩,深不可測,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我。我仿佛看到了朱河所描述的西藏,天空,還有圣湖。我說,那些書,如果他沒有家屬的話,就留給我吧,其他的都當垃圾賣了吧。我開始不相信,難道朱河真的被大火燒成了灰燼,連人影都找不到了嗎?我說,這家伙不會去了西藏吧,他天天嚷著要去西藏,也許就這么不聲不響地走了,也說不定。他的任何行為,我們都不會覺得奇怪,不是嗎?饅頭搖著頭,打了一個哈欠,說,我搞不明白了。后來,好像是陳茫說,我們來給朱河舉辦一個告別儀式吧。張曉偉說,怎么搞???陳茫說,我們就圍著朱河留下來的這些東西,或者說遺物吧,進行我們的哀悼。饅頭,你在網(wǎng)上找找,有沒有哀樂,下載下來,一會兒,我們圍著這些遺物進行告別的時候,你負責放哀樂。饅頭答應著,說,哦。張曉偉甚至用朱河的衣服在地上擺了一個人形。陳茫說,不能放到地上,還是把他的單人床搬過來吧,既然我們的哀悼是真心的,就像樣一點兒。我們都點頭表示同意。當一切都準備好了,把擺成人形的衣服轉移到了單人床上。我們開始排列著站在那里,陳茫說,饅頭,放哀樂。哀樂響起。饅頭連忙從電腦那邊跑過來,站在排尾,也就是我的身后。我的前面是張曉偉,張曉偉前面是陳茫。隨著哀樂的節(jié)奏,我們緩慢地走著,好像悲傷是緩慢的一樣。我們必須順應悲傷流淌的速度,而朱河就像漂浮在悲傷的水流之中。不,那只是一個我們虛幻的朱河的存在。也許是哀樂的作用,我們看上去都很悲傷,饅頭是第一個哭泣的,接著,我也跟著哭起來。陳茫和張曉偉沒有哭,連眼淚都沒有。哀樂結束后,陳茫說,我們哥們一場,也算對得起朱河了。他的那些東西都堆到一邊吧,如果過幾天,沒有人領的話,我們就當垃圾處理掉。大家都沒有反對。
可是,這狗日的朱河,竟然,又出現(xiàn)了,像一個幽靈。
七
朱河失蹤前的某一天,我去一個公司送資料,提前回到地下室。陽光很好,暖洋洋的,毛茸茸的金色日光落在身上,很舒服。可以說,我已經厭惡了地下室里的陰暗潮濕,我坐在外面曬了會兒陽光,沉浸在這溫暖之中。坐在同鄉(xiāng)地下室的樓梯上,看著院子里的那棵樹,枝葉繁茂。一群鳥鉆進了樹冠之中,我聽到它們唧唧喳喳的聲音。我彎腰,透過那扇微小的窗戶,可以看到地下室,我們居住的房間,亂糟糟的。我看到朱河面對著窗口,扭曲的表情,他的身體痙攣般抽動著,一聳一聳的。我?guī)缀躞@出聲音,我壓抑著自己,連忙用手捂住了嘴。朱河對著窗戶在手淫!我不忍看下去,緊張得就仿佛我在手淫似的。我盯著茂密的樹冠,它就像一個巨大的蘑菇云,積聚著力量,想到達天空的高度。這時候,我聽到朱河的喊叫聲,像野獸一樣。我?guī)缀醺杏X到樓梯的震顫。我就坐在那里,看著晃眼的陽光,一陣眩暈。腦袋里飛舞著無數(shù)金色的飛蟲。我從樓梯上走下來,坐在那棵樹下。我撿起地上的一塊小石子扔進樹冠之中,驚飛了那喧囂的鳥群。恍惚中,它們就像一群赤裸的鳥人,裸赤著細嫩白皙的雙腿,扇動著翅膀,飛上了天空。
朱河從地下室走出來,我看出他的腳步顯得有些虛弱。他看見我,臉紅了一下,說,你回來了?怎么不進去?我剛睡醒,要不是鬧鐘,我都要遲到了。我說,走吧,我曬一會兒陽光。他低著頭從我的身邊走過,我?guī)缀跄芨杏X到他的虛弱和掏空的身體幾乎要貼在地面上。我還聞到了那股魚腥味,從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來。我什么都沒有說,沒說。我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走出我的視線。我坐在陽光下,直到天黑了,我才回到地下室里。這時候,陳茫、張曉偉他們也回來了。陳茫還拎了瓶二鍋頭和一袋熟食,說,今晚我們喝點兒。我問,有什么好事了吧?不會又在網(wǎng)上遇到了一個妞吧?陳茫說,不是,是我哥來信了,說我嫂子給我生了一個八斤重的大侄子,我們陳家的香火可以延續(xù)下去了。我說,這可是好事,一定要喝點兒。我又問了句,那你什么時候,也給我們弄出一個侄子來???陳茫言語變得沉重地說,你說就我們這樣的,配嗎?即使有了女人,我們拿什么去養(yǎng)活人家?即使人家不用我們養(yǎng),那么有了孩子,你忍心我們的孩子還像我們一樣,過著一種漂泊的生活?我沒有接陳茫的話茬。張曉偉忙著給一個書商趕稿,沒跟我們喝酒。我不會喝酒,再加上胃這幾年不好,陳茫的酒喝得很悶。我也覺得悶,我想把我窺到的朱河的秘密說出來調節(jié)一下氣氛,但我還是沒有說出口。
后來,朱河問過我,那天我看到了什么。我說,我沒看見,什么都沒看見。我說,我在看那茂盛的樹冠,看那樹冠里飛出來的一群鳥。
其實,對于一個男人,這也許不是什么秘密,但對于朱河我覺得是。起碼這件事,讓我看到朱河跟我們是一樣的人。也許,被我說出來就不是秘密了,但我相信,朱河內心隱藏著更大的秘密,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八
朱河回來后,倒頭便睡。陳茫和張曉偉沒理他。從他們的目光里,我看出來,他們更希望朱河真的葬身在火海之中。畢竟,我們在這個地下室里舉行了一場哀悼。饅頭出去辦事還沒回來。我看著蓬頭垢面的朱河,就像是從地獄里返回來的人。至于地獄里的人什么樣,我也不知道,更多還是從書本和影視劇中有所了解。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喊著要喝水。我只好給他倒了杯水,看著他,病怏怏的。我問,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打工的那個廠子以為你死了,還上了死亡名單。他一口氣喝光了我倒的水,說,再來一杯。我又去倒了一杯。這次,他喝得很慢。呆滯的目光里有了一絲澄明,澄明中混雜著一種恐懼。我又問了一句,你跑到哪去了?他的兩個瞳孔就像是兩個深邃的洞穴。喝完水之后,他又一次躺下。我說,你是不是病了?要不去醫(yī)院看看吧?他不回答,仍舊躺在那里。我生氣了說,你他媽的到底是人是鬼?他還是沒有回答。等我不理他,回到電腦前打游戲的時候,我聽到一聲慟哭,野獸般嘹亮地響起。令我感覺到整個地下室都變得陰森森的,透著一股蝕骨的涼氣。他的哭聲仿佛也被這蝕骨的涼氣包裹著,令我不寒而栗。我沒有心情玩游戲了。盡管那是一款我喜歡的游戲,正進行到關鍵的時刻,但我還是放棄了。這個關鍵時刻是什么?就是我要把游戲里的那個女孩身上最后一件衣物脫光。現(xiàn)在,她正穿著最后一件三角褲,在屏幕上扭動著她圓潤的屁股,發(fā)出嗲嗲的聲音勾引著我。我移動鼠標,在屏幕上找到那個手掌的按鈕,揮動起來,狠狠地給了她一個耳光。她嚶嚶地嬌滴滴地哭起來,在屏幕上扮可憐相。朱河的哭聲淹沒了整個地下室。我關了電腦,想逃離出去,他的哭聲會讓我發(fā)瘋的。在我去了趟廁所回來,打算到大街上逛逛的時候,他的哭聲戛然而止。我從廁所出來,看到他在整理著墻角的那些東西。尤其是對那些書,他格外用心,不時用衣袖擦拭著上面的灰塵,還把卷起來的頁腳依次壓平整了。我同情地看著他,不敢跟他說話。朱河轉過頭來對我說,對不起,我剛才失態(tài)了。我在心里原諒了他,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你說出來也許會好些。
朱河收拾完他的幾乎要被我們丟棄的東西,坐下來,目光看著那個窗口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哭嗎?
我說,不知道。
朱河說,是劫后余生的恐懼。我相信你能理解這種恐懼,如果沒有那個聲音的話,現(xiàn)在,我也許就是一捧灰燼。那火焰將吞沒我,我將不復存在。
我說,我還不能理解。
朱河說,人生的經歷中,總會有這樣的恐懼,相信早晚你會理解的。
我嗯了一聲。
我問,你為什么沒在那倉庫之中……你是怎么……
朱河說,那天,我一個人在倉庫里看書,突然,我聽到一個聲音,是一個奇怪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呼喊著我,我怔怔地,放下手里的書,四處看著,尋找著聲音的來源,我甚至懷疑是不久前這廠里跳樓的女工的冤魂……我嚇壞了。跟你說,但你不能對別人說。
我說,什么?你說的一切到我這就算到家了,我不會說出去的,你盡管放心。
朱河說,在這之前,我曾經跟那個跳樓的女工在倉庫里做過愛。她的死與我無關,但我的心里總覺得愧疚。我找遍了整個倉庫,也沒有找到聲音的來源。在那倉庫里,我突然覺得那些紙盒都是充滿了生命的。我繼續(xù)看書,那聲音又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像女人的哭泣。其實,我跟那個女工只是身體的需要,沒有絲毫的情感在里面。我承認,我相信愛情,可我又是矛盾的。我為了壯膽,喝光了上班時候買的兩瓶啤酒,還大聲地在倉庫里唱歌??墒?,那聲音仍舊存在,好像呼喚著我跟她走。我是這倉庫的守夜人,我不能離開,你知道的,如果離開了,就是擅離職守,就會丟了這份工作,我還不想。為了對抗恐懼,我想把自己搞得極其疲憊之后睡覺。睡覺可以讓我忘記恐懼,我想。我開始在倉庫里做俯臥撐,我竟然一下子做了一百多個,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累得我趴在地上,還是不能入睡。那聲音還在呼喊著我。我開始大聲朗讀《2666》的第五部分《阿琴波爾迪》,二百多頁朗讀完了,我還是沒有絲毫的睡意。這次,我聽見那聲音就在倉庫的門外。我不敢開門,可是我聽到敲門聲。廠里的人常常夜里發(fā)貨的,我只好去開門,手里還握著一件防身的鐵器。打開倉庫的鐵門,外面一片漆黑,什么都沒有,我頓時毛骨悚然,脊背一陣發(fā)涼。
給我倒杯水吧?朱河停下說。
他這么做,也多少緩解了我聽他講述時帶來的恐懼。我去倒了杯水給他。他喝了口水。又接著說,就在我剛鎖上門,那敲門聲又響起來。我耳朵貼在門板上靜靜地聽著,卻什么聲音都沒有聽到。當我轉身離開的時候,那聲音又來了。我狠狠地用那件防身的鐵器砸了幾下門,但沒用,那聲音還在。我甚至聽到在呼喊著我的名字,朱河……朱河……你能想像得到的那種呼喚,我恐懼得顫抖起來,仿佛那聲音隨時都可能攝取我的魂魄。我大聲地喊著,你他媽的誰?別作弄我,給我出來。聲嘶力竭的叫囂只能是徒勞的,根本沒人理我。我回到床上,躺下來。敲門聲又響了。我曾經把這個倉庫借給一個來這城里打工的老鄉(xiāng),他跟女友在這座城市里沒有房子,女友在外地打工,每個月來一次,他們又舍不得在賓館里開房,就找到了我。那天正是他們的日子,可是,他們沒有來。我躺在那里,可能是兩瓶啤酒的原因,整個大腦昏昏沉沉的了。我好像沒睡著,又好像睡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我發(fā)現(xiàn)四周的景物不對。這不是我守夜的倉庫,不是,我怎么會在這里?這里是馬恩河邊的一個公園,距離我守夜的工廠一公里左右。我是睡在河堤上的。我為什么會在這里?夢游嗎?我沒有夢游癥。到底為什么?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離開了那倉庫?在什么時候?我不知道。等我從公園返回倉庫的時候,遠遠看到那里已經一片廢墟……我嚇壞了。從那里逃跑,躲在馬恩河的公園里。冥冥之中是什么救了我?我不知道,但這是事實。我還活著,沒有葬身火海。我手機也關機了,一天為了看時間,我打開了一會兒,一條短信發(fā)過來,是我那個老鄉(xiāng),說,他女友那天的火車出事了,他女友……會是他女友的鬼魂救了我嗎?我不能相信。我連忙又關了手機,害怕廠里的人找到我。直到我聽說我出現(xiàn)了死亡名單上,我才放心。
朱河說,我在公園里待了幾天,感到廠里的人不可能找一個死人的麻煩了。再說了,一個臨時工,他們也不會找家屬的。還有,我從來就沒有給他們真正的老家地址。我就回來了,看來,這座城市是不能待下去了,即使待下去,也總有一種“活死人”的感覺。我還是去我的西藏吧,也許那里才是我的“理想國”。
九
那天是星期六,也是雨天。我們都在地下室里忙著各自的事情。有人從樓梯上下來,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我們以為是房東來催要房租的。敲門聲。陳茫距離門最近,他只好打開門,一看是一個老太太領著一個女孩,連忙問,你們找誰?他的目光在女孩的身上流氓地看著,女孩害羞地低下了頭。老太太用東北的口音說,我們找朱河。因為下雨,他們沒有帶傘,濕漉漉的。女孩的濕衣服,讓她的身體更加的凸顯出來。女孩穿了一件土氣的格子衣服,腳下穿著一雙黑色的拉帶板鞋,頭上竟然扎了兩個羊角小辮,因為雨水的原因耷拉著。陳茫喊,朱河,找你的。朱河從屋里出來,驚呆了。連忙把她們讓進屋里。朱河說,你們怎么找到這里來了?老太太說,你就是孫悟空鉆進地里,我也能把你找出來。朱河說,娘,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們大老遠的跑來,也不給我一個電話,我好去火車站接你們。老太太說,你那電話開著了嗎?你關機,河啊,你到底在躲避什么呢?今天,秀英我給你帶來了,她已經成年了,你們應該結婚了。
我們豎起耳朵聽著。
女孩的目光怯怯地看著朱河說,哥,現(xiàn)在農村的日子也變好了,你跟俺們回去吧?咱們辦一個養(yǎng)豬場,以后的日子一定比你在城里強,你看看你,都瘦了……
朱河根本不搭理女孩。
女孩又說,這大城市里有什么好的,除了人,還是人,那高樓大廈就像城里人在鄉(xiāng)下建起的公墓似的,生活在里面連地氣都沒有。你看你住的地方,連鄉(xiāng)下的豬窩都不如。
朱河說,你給我閉嘴。
老太太說,兒啊,你不要不知足,秀英是多好的一個孩子,你還是跟我們回去吧?
朱河說,娘……
老太太說,從小,我跟你爹就給你跟秀英家定了娃娃親,你不回去,你叫我怎么跟秀英的爹媽交代。
朱河說,那我不管。
老太太說著,伸手過來就打。
朱河躲閃著。
老太太說,你這是翅膀硬了,連娘的話都不聽了。老太太抽泣起來。
秀英在旁邊小聲地說,哥,你是不是嫌俺沒有文化,可俺人好,心眼好,俺會掏心扒肺地對你好的。
張曉偉湊過來看著秀英說,多好的姑娘,你朱河要是不要的話,我可收了。
秀英有些急了說,大哥,你這說的啥話,俺生是朱家的人,死也是朱家的鬼。
張曉偉說,不要生氣,秀英妹子,我是開玩笑的。
朱河生氣地說,一邊涼快去,這是我的家事,不要你摻和。
張曉偉訕笑著說,好,你的家事,我不管,不管。你以為我愿意管呢?我是看著這妹子可憐,你別以為你讀了幾本書,人五人六的,其實,你就是一坨臭狗屎。
張曉偉的話說的有些刺耳。我們都聽不下去了??晌矣譄o法插嘴,眼睛看著外面的天晴了,雨滴從樹上落下。我想,還是讓朱河他們出去說更好一些,畢竟是他的家事嘛。
我說,朱河,天晴了,你領伯母和你女朋友出去走走吧?這地下室里悶得要死。
朱河看了我一眼說,她不是我女朋友。
我后悔多管閑事了。媽的,你朱河什么人呢?瘋狗?。?/p>
我回到電腦前,繼續(xù)玩我的“脫衣服”游戲。
秀英撲在老太太的懷里哭起來。
朱河看了看我們,對老太太說,娘,我們出去說吧,我也領著你們在這城里逛逛。
其實,老太太也感覺到這屋里的氣氛不對。
秀英止住了哭聲。
朱河領著她們離開了地下室。她們剛出去,張曉偉憋不住了,就開始罵罵咧咧的了,搞得整個地下室都烏煙瘴氣的。陳茫說,算了,你不會是看上人家朱河的小媳婦了吧?張曉偉說,去,我會看上那個土里土氣的丫頭,屁。陳茫說,我看那個女孩不錯,反倒是覺得朱河根本配不上人家,像朱河這樣的人就不配有女人。我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我懶得說話。陳茫說,你們說朱河會跟她們回去嗎?張曉偉說,不可能,就朱河那副德行,他不是想去西藏嘛。陳茫說,其實,我們走出來的人真的很難再回去了,即使那里有我們的祖墳,可我們回不去了……張曉偉說,他媽的,你陳茫什么時候也變得這樣酸溜溜的傷感起來了。陳茫說,你呢?你能回去嗎?你能嗎?張曉偉點了支煙,又給了陳茫一支說,回不去了,除非死了……張曉偉說,不說這些了,都是狗日的朱河讓我們傷感了。我們喝酒去,我請客。
我們幾個都喝得醉醺醺的回來,沒有看見朱河。
張曉偉說,這小子一定是跟那女孩圓房去了。他媽的,他有好事,也不叫上哥們。
第二天,我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朱河在睡覺,我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的,至于他怎么打發(fā)的秀英,我們也沒有交流。我們懶得跟他說話,怕他像瘋狗咬我們一口。
十
朱河去了西藏,這是他留下紙條的信息。也就是在那次失蹤發(fā)生之后,他又出現(xiàn)了,沒幾天,他就留下紙條走了。至于他是否真的去了西藏,這成了一個謎。還是回家跟那個叫秀英的女孩結婚,并辦起了養(yǎng)豬場呢?這些都不重要了。其實我一直覺得西藏是朱河的一個靈魂在別處的福祉。陳茫認識的一個女人在深圳,他也過去了。饅頭的一個遠方親戚在某市捐了一座廟,饅頭過去當和尚。張曉偉在他們都走后的一個月,意外出了車禍。我去了殯儀館,看到他年邁的父親從鄉(xiāng)下趕來,他撲在兒子的身上嚎啕大哭,邊哭邊埋怨著,不讓你到大城市里來,你偏偏要來,這回把命都扔在這里吧。也好,這回,你可以乖乖跟我回去了。我陪著老人,直到老人取到骨灰,我?guī)椭昧艘粫?,那骨灰盒還是熱乎的,就仿佛抱著張曉偉發(fā)燒的身體。我把老人和張曉偉送到了車站,老人看了看我,想說什么,還是沒有說,他的目光看了看這座被冰冷建筑填滿的城市,蔑視地笑了笑,嘴里喃喃著,兒啊,我們回了,再也不來這狗日的城市了。他蠕動的嘴唇就像一只蝗蟲在咀嚼著什么,看著老人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之中,我還是揮了揮手,我是跟張曉偉在揮手,我仿佛看到張曉偉被父親抱在懷里,像一個孩子,從父親的頭頂舉起了手向我揮了揮。那一刻,我是那么的孤單,鼻子一酸,眼淚唰地就流了出來。
從車站回來,我還處在恍惚之中。我害怕回到地下室里,潮濕陰冷的地下室里沒有了他們變得更加的潮濕陰冷。我坐在樓梯上看著那棵樹。我仿佛又回到了朱河走的那天我看到的情景,但那時候,我還有陳茫、饅頭、張曉偉可以做伴,現(xiàn)在,只剩下我,是的,剩下,我。
一只小鳥落在窗外的樹上,它飛來飛去,圍著那棵樹轉了一圈,才落下來,好像在試探什么。我叫不上那只鳥的名字,同樣叫不出那棵樹的名字,但鳥以鳥的形式存在著,樹以樹的的形式存在著,我們以我們的狀態(tài)存在著。也許因為雨落在羽毛上,那只鳥低著頭,用嘴在啄著羽毛。我卻兩只手做了一個端槍的姿勢,閉上一只眼睛,嘴里發(fā)出射擊的聲音,“砰——”那鳥一動沒動仍站在樹枝上,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我笑了笑,放下手里虛幻的槍。其實,我這個動作是模仿朱河的。他小子以前常常喜歡這么干。他也同樣沒有用手里虛幻的槍把一只鳥兒擊落。是的,朱河走了,但在我的心里,無論他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是自己人。在朱河沒走的時候,我們這五個人就都這么認為,我們是一個集體,我們是自己人。是的,自己人。聽上去比親人還要親切,也許弱小的人喜歡抱團,相互取暖吧。
現(xiàn)在,只剩下,我。
那樹的葉子還是那么少,那些蟲子,是的,是那些蟲子做的孽。它們吞吃樹葉,有的還把樹葉蜷縮起來當成它們的窩,在里面產卵。我是真的看見的。因此,這樹看上去就有些光禿禿的。對這只鳥,我一點都不厭煩,我開始為剛才虛幻的射擊感到懊悔。如果,那是一只烏鴉的話,我可能就沒有這種懊悔的意識。哈哈,烏鴉,是一種我厭惡的鳥。它們常常帶給人死亡的消息。我這么說,不是故弄玄虛,不是。我是一個老實的人,即使在文字里,我希望自己是一個兇惡的人,一個流氓土匪樣的人,但,我真的是一個善良的人。真的。我可以對著燈起誓的,我可以對著雷電起誓的。誓言如果聯(lián)系到死亡的話,也許就是最大的毒誓。那只鳥還是飛走了,烏鴉也沒有飛過來。在鳥飛走的那一霎那,樹枝陣陣顫動。樹枝上滴落的雨滴,就像是眼淚。我想,這是樹哭了。我弄不明白,為什么樹也會哭泣?那有些光禿禿的枝干,像一種姿態(tài),孤獨而決絕地挺立在那里。
不知道什么時候,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飄來了一個紅氣球掛在樹干上,像一個太陽,登時,整個樹干蒙上了一層金閃閃的光芒,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金子般的世界。我發(fā)呆地看著,那落日越來越沉,像一艘遠航的船只,而那個掛在樹上的太陽,在風中,慢慢地升起來……
生活就是這樣,在不停地重復著,在重復的基礎上生長著什么。時間是重復的,而生長的也許是生命。
我仍舊在這座城市里,像一個孤魂野鬼,偶爾在文字里,安慰一下我的靈魂。這個時候,我開始寫小說,我的小說,因為某種原因還是很難被人們接受,但偶爾會有一兩篇發(fā)表出來。它們屬于我的聲音,來自于我的喉嚨,這也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發(fā)聲方式。
我搬離了那個地下室。也就是在那個夏天,城市連日的暴雨,讓后來進駐那地下室的人葬身在洪水之中。我聽到消息之后,連連慶幸,我的離開,不,是我們的離開,那我們生命中的“孤島”沉沒了。
至于我的朋友朱河,仍舊下落不明。
導演一直都沒有給我打電話,我看了看時間,看見從影院里擁出來的人群。我知道散場了。我還是失落了一下,我知道,我對于導演并不重要,當初他要改編我的小說,只給了我很少的錢,但我為了我的小說能變成電影,我認了,并完成了劇本?,F(xiàn)在想想,這些都是我不應該參加的。我走出咖啡館,在大街上游蕩著。這時候,余曉打電話給我,問,你在哪呢?我說,我在大街上。她說,你過來,我在看星星。我當然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看星星。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也是我以前領著她去過的地方。我說,好的。
藍色的星光流淌著,像一條河流。我們兩個人坐在沙灘椅上,感受著星光的沐浴。我想到了我的兄弟們……他們有的已經在天上……也許某一天,我也會跟他們會合在天上……
余曉問我,想什么呢?你看上去有些感傷。
我說,沒想什么,這星空看著就讓人感傷,像靈魂的一次旅行。
余曉說,至于嗎?
我說,影響你的情緒了吧?那么,對不起。
我看著藍色、深邃的夜空,整個人仿佛置身在另一個空間之中。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