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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犢

2014-06-30 20:28劉鵬艷
飛天 2014年6期

劉鵬艷,女,安徽合肥人,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碩士,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清明雜志社編輯。主要作品有《天閹》《桃花債》《紅星糧店》等。

鄭宇和鄭宇媽

正是草長鶯飛的時候,前灣小區(qū)門口的梧桐上吐出滿枝滿椏的鵝黃嫩綠。人們把厚厚的冬裝碼到衣柜的底層,色彩斑斕的輕薄衣衫漸有了用武之地。這天早晨,美麗的霞光紛披而下,溫煦地照著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們的笑臉,大家都覺得生活挺幸福。一個晨練歸來的大媽招呼著正準(zhǔn)備出門的鄭宇和鄭宇媽,可蹊蹺,往常這個時辰,老常一準(zhǔn)在門口迎來送往了,怎么今兒還不露頭哇?

小區(qū)值班室的門窗緊閉,門衛(wèi)常乃安和他的傻兒子常福生不同尋常地安睡在里面。鄭宇媽朝老太太笑笑,您倒是一如既往地早!說著腳步不停,邊走邊叮囑啃著面包的鄭宇當(dāng)心過馬路。她可不比這幫老頭老太太,每天早上起來都跟打仗似的。這天的早晨也不重樣兒,她撥不出時間來特別研究老常怎么沒在門口迎來送往。

可這天下班回來的時候,鄭宇媽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區(qū)門口拉上了警戒線。

明朗的天空因為即將到來的黑夜逐漸收起赤紅的霞光,蒼茫的暮色中,閃著警燈的警車和戴著警徽的警察搶眼地占領(lǐng)了整個小區(qū)。人們交頭接耳,滿臉神秘。鄭宇背著書包在人群里探頭探腦地往值班室那邊看。逮著兒子一問,鄭宇媽才知道門衛(wèi)常乃安和他的傻兒子常福生死了。

淌了一地的血!鄭宇夸張地向他媽比畫著。

怎么會呢?鄭宇媽不相信。

騙你是小狗!鄭宇發(fā)誓,常乃安把常福生砍死之后,又把自己砍死了。兇器是一把菜刀。

鄭宇媽

去年夏天,我搬家到前灣小區(qū)。那天很熱,小區(qū)門口的梧桐樹上藏匿著一群喧囂的知了,當(dāng)我揮汗如雨地把兩只大皮箱和十歲的兒子鄭宇搬下出租車的時候,這群藏首露尾叫囂震天的家伙是唯一歡迎我的生物。哦,不,還有一個臂上戴紅箍的老頭。老頭一瘸一拐地朝我走來,手里搖著一把裂了縫的蒲扇。由于行走幅度不對稱,一人一扇皆夸張地朝右傾斜地?fù)u擺著,不禁使人想到吱呀作響的老櫓。

他終于搖擺到我的面前,我們彼此看清了對方的眉目。這是個面目如水的老頭,松弛的皮膚上褶皺如刀刻,眼梢卻溢出慈和之光,有點像老太太。他朝我點點頭,2棟6樓的吧?來,我?guī)湍愦畎咽?。估計他知道我是新搬來的住戶,也許我跟房東來看房的時候他見過我。眼下我這個狀況,明顯是個恓惶的女人,但他這么大的年紀(jì),應(yīng)該有七十了吧,腿上還有殘疾,無論如何不好意思讓他來幫我提箱子。不,不,我感激地笑著拒絕他,我多跑一趟就好,孩子可以在樓下看著。瞧你,客氣什么?他嗔怪道,以后都是街坊鄰居了,老話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相互搭幫一把,多好。福生!他扭頭往門衛(wèi)值班室吆喝了一嗓子,來幫大姐搬個箱子!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常乃安老人和他兒子常福生的情形。他們的出現(xiàn)讓我對這棟即將入住的廉價出租房產(chǎn)生了特殊的感情,我感激地想,世上終究是好人多呀。那一刻,我因為婚姻破產(chǎn)而悒郁冰涼的心情多少有點升溫回暖的趨勢。

鄭宇的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辦得挺快。我問他在新學(xué)校感覺如何,他蠻不在乎地說,就那么回事。聽到這個回答我不由得皺起眉頭。在我的潛意識里,鄭宇似乎剛剛從我懷里奓著小手跌跌撞撞地蹣跚走出去,還帶著一股奶香味兒呢,但是現(xiàn)在,他說起話來竟然這么老氣橫秋。唉,我在心里輕嘆了口氣,默默地說了聲對不起。

星期天老鄭來接兒子,這是我們協(xié)議好的“父子日”。第一次到我們新租住的小區(qū),老鄭跟我通了好幾次電話,才按照我的“遙控”找到前灣。坦白說,前灣是爿比較低檔的老住宅區(qū),各類人等混雜而居,有些不自覺的小市民還侵占公家地方,亂搭亂建,不僅布局混亂,而且私架的電線在頭頂上蛛網(wǎng)一般縱橫輻輳,確實難免讓初來此地的人有一種履薄臨深的感覺。事后鄭宇向我報告,他老爸埋怨我怎么搬到這么個破地方,難找不說,這附近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個個奇形怪狀的。我沒好氣地回答,便宜,再說這里的人也挺好,你常爺爺多好的人吶,還教你騎自行車呢??墒浅4箢^呢?他長得夠奇怪吧?鄭宇往嘴里扔了顆朱古力豆,調(diào)皮地追問。別亂給人起綽號!我喝止他。他說的是福生,因為先天性智障,長得比較奇怪,腦袋明顯比正常人大一號。鄭宇不服氣,別人都這么叫他,我怎么就不能叫?如果你看到小偷偷東西,你也會跟著偷東西嗎?我摸了摸他倔強的小腦袋,向他解釋,別人不文明不代表我們也可以不文明。鄭宇把朱古力豆嚼得嘎叭響,不說話了,但是眼睛里似乎還跳躍著一簇不以為然的小火苗。

對鄭宇,我始終心懷愧疚,大人之間無法解決的問題,最終寡廉鮮恥地變成一個巨大的包袱,甩向他稚嫩的肩頭。有時候我想,他對一切都無所謂的那股子邪乎勁兒,到底是對我和老鄭的蔑視還是反抗?但是,事情已經(jīng)無法挽回地發(fā)生了,我只希望我能夠盡可能地給他一個快樂的童年,使他心頭的陰影小一些,再小一些,更小一些……

但是事情似乎必然不能如我們想象的那般順利發(fā)展,比如,人很難控制自己的感情和情緒,也就很難控制作用于情緒又受情緒反作用的糟糕事態(tài)。當(dāng)初,如果不是我們彼此情緒失控,進(jìn)而難以包容,又何至把完整送到破裂的境地?現(xiàn)在,一切都時過境遷,但是情感的痼疾似乎還深埋心底。所以每到“父子日”的那一天,我總要找一些借口,使自己忙碌起來。這自欺欺人的忙碌,會把一整天鄭宇不在身邊的空白都冠冕堂皇地遮蔽掉,最重要的是,我要證明自己并不是一個怨婦。我以為我是在以一種頑強的姿態(tài)對待生活,后來才明白這其實是一種頑固。

這天又是星期日,我告訴鄭宇,家里的米吃完了,所以我要去超市買米。八點半他爸爸會開車來樓下接他去海洋公園,記得把門鎖好。鄭宇愉快地答應(yīng),沒問題!接著開始搗鼓他的旅行裝備,似乎完全不介意我每一次費盡心機才找出來的遁逃的理由。我望著興高采烈的兒子,心情有點復(fù)雜,呃,我一直希望他能夠快樂地生活,可他那么興高采烈地把我晾在一邊,我又實在難以接受。我說不清這突如其來的情緒是嫉妒還是委屈,總之它每一次都能成功地讓我心里發(fā)酸發(fā)苦。我不得不義憤填膺地把這筆賬又莫名其妙地算在老鄭頭上。

星期天的超市人滿為患,盡管才八點剛過,趕早的老頭老太太們已經(jīng)把收銀處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一打聽才知道,今天是超市店慶日,七點到九點這個時間段,所有商品五折促銷。我望了一眼長龍般的隊伍,趕緊一溜小跑。挑選其他日用品看來是不可能了,只能揀最要緊的拿,我跑到米面油柜組,毫不猶豫地搬起一袋五十斤的大米。

輪到我結(jié)賬,剛好九點差五分。好險,我長吁一口氣,喜滋滋地回家了。

五十斤米看著不太起眼,卻讓我用盡吃奶的力氣。超市離家不算遠(yuǎn),搭車不值當(dāng),平時走起來抬抬腳就得,可今天不一樣,帶上五十斤的累贅,才知道什么叫寸步難行。挨到樓下,我已經(jīng)直不起腰。望著黑洞洞的樓梯口,簡直感到絕望。前灣小區(qū)的房子都有些年頭了,沒安裝電梯,我們家是六樓,在頂層。

我正躊躇著怎樣把這么一大袋家伙弄上六樓,忽然聽到背后一聲熟悉的吆喝,小陸,讓福生幫你吧!我一回頭,寬慰地笑起來,常老,您總是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及時出現(xiàn)。街坊鄰居,應(yīng)該的!常乃安笑瞇瞇地說,你也常給福生端餃子吃呢。

自從搬來前灣,我事事圖儉省,抽空就包一堆餃子,擱在冰箱里,這樣早晚都可以當(dāng)飯吃。有時候下了餃子,就給常乃安父子端一碗過去。常乃安說得對,街坊鄰居,相互搭幫著,這日子就過得松快多了。比起先前我們住的那個高尚住宅區(qū),這里要溫暖許多,雖然沒有電梯和景觀湖,但是鄰居們見面總是微笑點頭打招呼;而之前,即使在同一部電梯里,那么觸手可及的狹小空間,人與人似乎也都視而不見。

常乃安看看我,意味深長地說,人吶,是群居動物,既然群居著,又何必搞得太獨立?閨女,你就是太倔。心氣兒高是好事,可也是壞事……孩子爸爸給你留了口信,說樓道里的燈泡已經(jīng)換過了,你不用再爬高上梯,不安全哩。

我默然。昨晚六樓的照明燈壞了,六樓只住了我們一家,所以我只好自己動手換燈泡??商旎ò逄?,必須要架兩個板凳,夜里黑燈瞎火不方便,就打算等天亮再換。這細(xì)心的老人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我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我的臉一陣發(fā)燙。為什么要躲著孩子的爸爸呢?如果連分手都不能放下,當(dāng)初又何必分手?這個問題連我自己也回答不了,更不能回答任何人。我內(nèi)心的那些喘息和掙扎,從來都是一條靜謐的地下河流,我只有任憑那靜水深流的兇險,在心中翻騰不息……

鄭 宇

去年夏天,我和我媽搬到了前灣小區(qū)。我媽的大號叫陸皖云,這名字現(xiàn)在特配她,像極了一朵飄移的云。真不明白我媽,為什么她執(zhí)意要離開我爸?按現(xiàn)如今世面兒上流行的說法,我爸是個不折不扣的“高富帥”,就連年輕漂亮的小姑娘見到他,也要垂涎三尺。我覺得我奶奶說得沒錯,我媽離開我爸,那是自討苦吃。從麗景嘉園搬到前灣,簡直是從豪宅搬進(jìn)了狗窩。不說別的,單說我們搬來的那天晚上就停了三回電。一打聽,說是電力不足;再一打聽,說是線路老化;后來才知道,樓下偷電把空調(diào)給燒了。大熱的天兒,把人折騰得夠嗆??烧f到底陸皖云是我媽,我媽讓我跟她走,就是狗窩我也得跟著。

陸皖云是個心氣兒特別高的女人,我知道她為了離婚的事難受得死去活來,要是換做別的女人,早哭出一大澡盆子眼淚水了,可我從來沒看她掉過一滴淚。也許她背著人偷偷哭過,但她毫不猶豫地吃掉了自己的全部眼淚。我奶奶說我爸和陸皖云分開是好事。我覺得我奶奶在這件事上有點幸災(zāi)樂禍。

說心里話,陸皖云是個好媽媽,老鄭也不壞,可兩個好人在一起愣是沒法兒好好過日子。他們吵起來天翻地覆,摔桌子摜板凳,指著對方的鼻子說是眼。這在外人看來非??尚Γ钱?dāng)事人覺得他們的每一次爭執(zhí)都十分嚴(yán)肅,涉及各自的原則問題。起初他們也試圖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判,以妥善解決家庭問題,但最后談判破裂,似乎他們的婚姻不魚死網(wǎng)破就不可能再有幸福的人生。

后來他們離婚了,但我不認(rèn)為他們的后半生會達(dá)到所謂的幸福狀態(tài)。老鄭非常愛陸皖云,我以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發(fā)誓。我十歲了,我什么都知道,怎么說我也是個預(yù)備男人。

我跟我們班的何小甜說,轉(zhuǎn)了學(xué)我們還是朋友。何小甜哭得稀里嘩啦的,搞得我心里也挺難受。嗐,女人就是水做的,眼淚跟自來水似的,像我媽那樣的,少見。趙敬吾他們在肯德基給我搞了個歡送會,還送給我一套升級版的黃金火焰對戰(zhàn)陀螺作紀(jì)念。說實話,那天我沒什么心情,陸皖云夠擰巴,堅決不答應(yīng)老鄭帶我去泰國旅游,她說那些旅游項目都不健康,不適合我這個少年兒童。他倆在電話里又狠掐了一架,偶滴神,我心碎了。趙敬吾說咱們都是來歡送你的,你小子怎么一點都?xì)g騰不起來?白瞎了我一頓肯德基。我說我心情不好。何小甜體貼地說,我明白,我爸媽剛分開那會兒,我也這樣。來,咱們化悲憤為食欲!

我真舍不得離開這些好朋友。

鄭宇媽

夏天很快就過完了,秋天如約而至。似乎只是一陣風(fēng)的時間,小區(qū)門口的梧桐樹就黃了枝葉,那些曾經(jīng)沸反盈天的知了無影無蹤。隨著交往的增加,我對常乃安老人有了更深的了解。這個面目如水的老人心中似乎藏著很多尊神靈,足以讓他輕松應(yīng)對許多普通人看來非常沉重的生命經(jīng)歷。他每月所有的固定收入加起來一共是八百四十元錢,包括六百元值班費和兩百四十元小區(qū)管理費。要憑借這點菲薄的收入養(yǎng)活兩口人,簡直匪夷所思,所以他比我更節(jié)儉,常常去菜市場撿人家扔掉的爛菜幫子。腿部殘疾的他和他腦部殘疾的兒子,相依為命地寄居在十來平米的值班室里,這是他們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們的家。除了鋪蓋簡單的兩張行軍床,家里唯一的家具是一張油漆斑駁的老式三屜桌,既是工作的條桌,也是居家的飯桌。在值班室的門上,分別張貼著威武的門神和福音堂派發(fā)的年畫,而屋內(nèi)發(fā)黃的墻壁上則掛有一面神龕,里面比鄰而居著慈悲的觀音和受難的耶穌。我問他,您怎么又信佛又信基督?他狡黠地眨眨眼,笑瞇瞇地說,如果我相信,他們就都是我的神。我笑了,這是個多么可愛的老人,自足地悅納著在別人看來也許并不完整的人生。

每天從大門經(jīng)過,上午和下午,兩出兩進(jìn),我們至少要碰四回面。這四回面雖只是短短的一兩句話或僅僅是一個招呼的眼神,卻煙火氣十足,令人感到由衷的親切和溫暖。有時我想,全院兩百來戶人家,他都是這樣招呼著,多累??刹?,他笑呵呵地說,招呼著大家進(jìn)進(jìn)出出,一個人就是一張笑臉,我成天笑,年輕哩。

他說的,我信。因為看起來七十出頭的他,其實已經(jīng)年近八旬了。歲月真是厚待常乃安老人,除了臉上幾道略顯滄桑的皺紋,他耳聰目明,身朗體健,連黑發(fā)都比白發(fā)長得強勢,只隱約有幾道參差的霜華,把鬢角額際漂白了而已。由于年齡的問題,街道上曾有意不再聘他,可老街坊們都挽留他,說有他給大家伙兒站崗放哨,倒比那些嘴上沒毛的小年輕更叫人放心。

我說,您老高壽。他說,高壽不高壽的,不是自個兒說了算,我只認(rèn)一個理兒,活著一天,就得把這一天過好嘍。

我一愣怔,這老頭不像讀過書的,說起話來卻一句一個坑,挺能砸人。我看著他的傻兒子和他身后促狹的小屋,情緒有點梗塞,但最終還是被他爽朗的笑聲同化了。我笑著說,您老說得好。

我說常乃安說得好,但心里并不真的認(rèn)為好好過日子是我們共同的理想。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帶著一個傻兒子,就算清貧些,也可以過一天算一天;但我還不到四十歲,我的清苦和清愁哪那么容易埋葬?我不能如常乃安那般心平氣和隨遇而安,當(dāng)我被刻薄的生活無端沖撞時,更是無法不氣急敗壞惱羞成怒。那天在董事會上,我破例被“邀請”列席會議。會議過半時我才明白,作為公司的財務(wù)負(fù)責(zé)人,我成為了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權(quán)力斗爭的犧牲品,不得不面對嚴(yán)酷的生存考驗。最終我拍案而起,這不是我的錯!如果你們一定要找一個人來背這個黑鍋的話,我辭職!

我為這個悲壯的決定付出了極為慘烈的代價,在董事會上拍案而起的結(jié)果是,第二天我就收到了董事長為我親筆簽名的“感謝卡”。這是我們公司多年來的人文傳統(tǒng),當(dāng)一個老員工退休或是離職時,董事長就會簽發(fā)一張精致的卡片,感謝他或者她為公司所作的貢獻(xiàn),順祝今后生活愉快。

我在董事長的祝福中光榮地失業(yè)了,對于一個單身母親來說,這個打擊真是沉重到天塌地陷。但我又能怎么樣呢?對于不能改變的事情,我只有接受。并且因為我是一個母親,所以我還要加倍地堅強和樂觀,不能讓兒子看出我的恐慌和頹喪。

我小心翼翼地打掃掉臉上凌亂的情緒,輕輕推開家門。還好,鄭宇還沒放學(xué),我可以烹煮一頓美餐,從容地偽裝一下心情。

就在我心不在焉地攪動著打蛋器的時候,鄭宇班主任的電話追到了廚房里。她急煎煎地告訴我,鄭宇向她鄭重地遞交了一份申請書,申請退學(xué)。

什么?我?guī)缀醢央u蛋扔到下水道里。鄭宇要退學(xué)?太荒唐了!他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

是的,孩子要退學(xué)。我急火攻心地發(fā)現(xiàn),生活已然刻薄到不容我喘息的地步,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鄭宇同學(xué)竟然在他的退學(xué)申請書上一筆一畫非常認(rèn)真地寫道:“我申請退學(xué),不想把理想葬送在無聊的考試中……我的理想就是和心愛的女孩一起生活,哪怕以砍柴、撿破爛為生?!碧靺?!我真是無語了。

這是一段讓我備感絕望的日子,我的生活千瘡百孔,按下葫蘆起了瓢。我經(jīng)常把飯燒糊,走路還會踩到狗屎或者香蕉皮。在一個秋雨纏綿的日子,遠(yuǎn)在另一座城市的母親打來電話,蒼老的聲音里藏著幽幽的嘆息,孩子,好長時間沒看見你了,小鄭和小宇都還好嗎?我強忍難過,好,我們都好,等小宇放寒假,我就帶他回家。您和爸爸身體還好吧?母親警覺地問道,怎么,你感冒了?我趕緊收束自己的情緒,調(diào)整呼吸回答,是的,鼻塞,老不通氣兒。母親關(guān)切地說,千萬注意休息,我的閨女我最清楚,你啊,就是太要強。讓小鄭煮一碗生姜紅糖水,趁熱喝了,趕緊上床。哎,我回答,順勢匆忙掛上電話。如果再說下去,我恐怕會控制不住自己,露出馬腳。

窗外梧桐蕭蕭,房間里彌漫著幽暗的寂寞,我在一片蕭瑟里備感孤清。一瞬間,多日的委屈與苦悶洶涌襲來,終于,我忍耐不住,放聲大哭。

篤,篤,篤,一陣敲門聲攪碎了我的哭泣。是誰在門外打擾我的悲傷?

小陸,在家嗎?是我。這是常乃安的聲音,我想了想,又到月底了,估計他是在挨家挨戶收這個月的垃圾費。老人拖著條殘腿爬到六樓不容易,我趕緊收拾了一下自己,起身給他開門。

盡管我笑臉相迎,常乃安還是從我腫脹的眼睛里看出了傷痛和屈辱。

閨女,這是怎么了?他關(guān)切地問道。

沒,沒什么,這不廚房里正剁著辣椒呢,您就來了。我掩飾地說。

可不像。他把頭歪在一邊,瞇著眼睛細(xì)瞧我,然后篤定地說,別欺負(fù)我年紀(jì)大,我眼神可不孬呢。閨女,到底遇到了什么難心事?跟大爺說說,千萬別把自個兒悶在犄角旮旯里憋屈壞了。他蹙著眉,好像看到我被生活欺負(fù)得鼻青臉腫的樣子也使他難受起來。

在他愛憐又惋惜的目光里,我的眼淚終于不爭氣地流下面頰。

我很清楚,常乃安老人幫不了我任何忙,但不知為什么,眼前這位須發(fā)皆白的慈祥老人,給我以安穩(wěn)和寧靜的力量。也許是我太需要宣泄排解了,一種魔力強烈地吸引著我,使我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巴,和盤傾倒出多日來泛濫成災(zāi)的情緒垃圾。而他,就像一個認(rèn)真負(fù)責(zé)的清潔工,一絲不茍地把這些垃圾清掃進(jìn)他的口袋,然后點點頭,和緩地說道,閨女,你的苦我全看在眼里,我不大會勸人,但我愿意給你講講我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一聽呢?

我一怔,收束起自己因為沉浸在悲傷的深處而痛苦散落一地的目光,凝神望向他。他那雙眼睛里一直蕩漾著的慈祥似乎正在被一種嚴(yán)肅和莊重包裹起來,使我不能不肅然起敬。

好吧,他微微點著頭說,就讓我們從孩子說起吧。我知道你多疼小宇,一個媽媽,什么也不要,多么辛苦也要把孩子帶在身邊,太不容易!你希望他一切都好,和別的小孩子沒什么兩樣,但是他很調(diào)皮,跟你開了這么大的玩笑,你感到很難過,是這樣嗎?閨女,你先不忙著難過,來看看我們福生吧,他從小沒有上過一天學(xué),我多希望他能和別的孩子一樣啊!但是不能,一天也不能,單是他那個大腦袋,就足夠讓別的孩子把他當(dāng)成怪物。打他小時候起,我就一直想,要是我福生能夠調(diào)皮一點該多好,給我闖闖禍、惹惹麻煩,讓同學(xué)告狀,讓老師找到家里來??墒?,不能。我抱著他,知道他永遠(yuǎn)不可能像正常的小孩子那樣念書、長大,然后成家,生一個更小的孩子。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奢望。為了這,我一個大男人流過多少眼淚啊!可是,眼淚淌出去,就變成了水,一錢不值,我得從長計議。醫(yī)生跟我說,這孩子長不大。我不信,我不信我福生比我短命。所以我活著,就不會讓他被醫(yī)生的預(yù)言打倒。我得讓他活著,還得讓他活得長長久久。這可不容易。他三歲的時候還不會走路,我抱著他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不為別的,就為找個好醫(yī)生,幫他站起來,走路。到了五歲,他終于站起來了,搖搖擺擺地邁出去第一步。我當(dāng)時簡直高興瘋了,抱著他媽轉(zhuǎn)了十來個圈圈,我說福生會走路了!福生會走路了!他媽卻長嘆了口氣,說你高興個啥?你有啥可高興的?他是個傻子?。?

常乃安的聲音打著顫,似乎感到了寒冷。我走到窗前,把半開的窗戶掩上,又給他倒上一杯熱茶。他感謝地點點頭,視線卻仍落在某個未知的遙遠(yuǎn)的地方。

我說閨女,常乃安抿了抿嘴唇,接著說,一顆露水一棵草啊,老天爺都給你留著好呢。小宇是個好孩子,你說是不?

嗯。我點點頭,感動從心底一波波涌上來。從那天起,常乃安的話就時時縈繞在我腦海。也許是人生的反諷,在我最感無助和彷徨的時候,是一個比我更加不幸的老人幫助我泅渡過悲傷和黑暗。

我知道童年的常福生用了數(shù)倍于常人的時間才學(xué)會走路、吃飯和控制自己的大小便,他的每一點進(jìn)步,不僅給他的父親常乃安帶來喜悅和安慰,同時也帶來更深的惆悵和惋惜。

我福生是個好孩子,他只是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常乃安這樣跟我說。

這不一樣使常乃安的生活數(shù)十倍艱辛于普通的父親,然而更讓他感到痛苦的是,福生的媽媽似乎受不了殘廢兒子帶給她的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煎熬,終于在兒子七歲時撒手人寰。那時候福生剛剛學(xué)著用小勺自己從碗里挖飯團吃。

常乃安把父親的重?fù)?dān)挑在左肩,又用右肩擔(dān)起母親的全部責(zé)任。

那時候真是難啊,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這些都不怕,就怕福生犯病。常乃安瞇著眼,沉浸在幽深的往事里。

因為大腦先天殘障,小時候的福生經(jīng)常癲癇發(fā)作。常常是莫名其妙地,就口吐白沫直直地栽倒在地上,雙眼翻白,手腳抽搐,大口大口地嘔吐穢物。常乃安的小臂上,至今還留著面目清晰的參差牙印兒——父親怕兒子咬壞自己的舌頭,總要把手臂放進(jìn)兒子流著口涎的嘴里。我問常乃安,既然知道兒子有這個病,怎么不事先防備好,比如準(zhǔn)備個手絹、紗布什么的?常乃安深深吸口氣說,不用那個,就讓他咬我好了。我一怔,隨即理解了這位可憐又可敬的父親。

現(xiàn)在好多了。常乃安長吁一口氣,鼓勵自己似的綻開一朵笑容。福生長大以后,就很少犯病了?,F(xiàn)在他還能幫你扛行李、扛米包呢。所以你看,再難的日子都會過去,是這個理兒吧,閨女?

鄭 宇

我不在乎。陸皖云離婚后,我照樣能吃能睡,沒心沒肺,我和我們家門口那個看大門的傻子沒什么分別。他們老跟我說,大人的事兒,我不懂。其實我是懶得懂。我懶得去追問,為什么明明相愛的兩個人,最后卻要分開?這似乎是傻逼的流行歌曲里才會有的詞兒。在我的字典里,沒有愛不愛,只有想不想。我覺得他們就是不想在一塊兒過了。

他們不想在一塊兒過,所以就分開了。但是他們沒想到問我一聲,我想不想他們分開。他們覺得我是小孩兒,一個小孩兒是不該有什么復(fù)雜的想法的,最多想一想“跟爸爸”還是“跟媽媽”。在這一點上陸皖云有十足的把握,我和她關(guān)系非常鐵,我心甘情愿跟她從豪宅搬到狗窩??墒俏业纳钔耆淮騺y了,我不能沒有一點兒脾氣。

陸皖云特別關(guān)心我的學(xué)習(xí),她和我的班主任一直關(guān)系非常密切。轉(zhuǎn)學(xué)之后,她很快又和我的新班主任打成一片。她問我是否適應(yīng)新學(xué)校新老師新同學(xué)。我大大咧咧地說,還行吧。我完全不否認(rèn)我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我有強大的適應(yīng)能力,否則我也不能從十來億個細(xì)胞弟兄們中間脫穎而出,最終分裂成陸皖云和老鄭的兒子。我轉(zhuǎn)學(xué)后的第一次測驗成績就拔了個頭籌,驚得班主任差點崩掉下巴頦兒。陸皖云為此十分欣慰,她天真地認(rèn)為,她和老鄭離婚這件事兒,并沒有對我產(chǎn)生太大影響。

有一天何小甜找到我,特別不高興地說她媽媽又生了一個小弟弟,現(xiàn)在她媽媽整天把小弟弟摟在懷里,心啊肝啊地疼得不著五六,完全把她晾在了一邊。她的憤懣和屈辱強烈地感染了我,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前途,可能也會像何小甜一樣嘗盡人間滄桑,不由惡從膽邊生。

我炮制了一份申請書,申請退學(xué)。我知道這對于陸皖云來說,不啻晴天霹靂。她一直把我當(dāng)成她的驕傲,現(xiàn)在她的驕傲被腰斬了。我這么做有點惡作劇的成分,我想讓陸皖云知道,她和老鄭離婚,產(chǎn)生了一個問題兒童。我不是嚇唬她,我是檢驗我自己。

鄭宇媽

每個人都有鮮為人知的一面,而這鮮為人知的生命細(xì)節(jié)一旦被挖掘,往往讓當(dāng)事人鮮血淋漓。那天我和常乃安老人促膝長談,因為苦難而投契,湮滅了年齡和身份的界限,把尋常歲月賦予我們的種種不尋常的痛苦,以及被體積龐大的痛苦擠壓到人生邊角的那一點點碩果僅存的幸福,都細(xì)細(xì)地重新過濾了一遍。也因為他那句“閨女,別灰心,來日方長”,我把原本已經(jīng)踩在腳底板下,變得灰頭土臉的一顆心重新?lián)焓捌饋恚呕貪u漸回暖的胸腔。

我找到鄭宇的班主任,替鄭宇請了假,然后帶著鄭宇坐上了開往故鄉(xiāng)的列車?;疖囷w馳在廣袤的平原上,大塊大塊的田野呈現(xiàn)出深秋特有的收縮的顏色,一排排枯瘦的電線桿茫然地立在日漸消瘦起來的田野上,不斷迅疾地闖入又退出我的視野,匆忙而單調(diào)。我望著車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半透明的影像,自嘲地輕聲笑起來,真傻,上帝讓你丟掉一些東西,不正是為了使你騰出手來接受新的恩賜嗎?

日子是以組塊的方式存在的,這一塊和那一塊之間,有時像漸進(jìn)的調(diào)色板,過渡得并不明晰,有時卻像被一刀斬下,有著不得要領(lǐng)的果斷與決絕。我的生活就這樣被一明一暗地切割著,走入了更嚴(yán)酷的冬季。門前的梧桐已經(jīng)荒涼了身子,我依然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但我的心情似乎舒暢了一些,一方面因為父母的支持,另一方面,兒子答應(yīng)繼續(xù)去學(xué)校讀書了。事情遠(yuǎn)沒有我預(yù)想的那樣糟糕,當(dāng)我攜著兒子回到闊別的家鄉(xiāng)時,熱淚盈眶的父母擁抱了我。媽說,最不濟,你還有這個家。

我對父母坦白了我失敗的婚姻,也對鄭宇坦白了我失敗的工作。我盡量使自己看起來輕松愉快,并努力讓鄭宇感覺到他的假期也是輕松愉快的。鄭宇眨著大眼睛問我怎么把工作弄丟了?我尷尬地說,其實到目前為止,我也還沒想明白,呃,生活挺復(fù)雜。所以有時候我想,簡單一點生活多好,比如,嗯,和心愛的人一起砍柴、撿破爛。我眼睛里蓄著笑,漫不經(jīng)心地提起了他的“以撿破爛為生”的理想。小宇,我說,這理想挺浪漫,但那個女孩可能并不喜歡撿破爛,你能保證你的理想也是她的理想嗎?

鄭宇齜牙一笑,也是,你和我爸當(dāng)年還一起為理想奮斗呢,后來也說掰就掰啦。

呃……生活確實挺復(fù)雜。我搜腸刮肚地籌措著詞語應(yīng)對兒子的話,覺得自己并不比一個十歲的孩子強大。

媽,你想讓我回去上學(xué)對吧?

當(dāng)然,你總不能現(xiàn)在就帶著女孩子去撿破爛……呃,在你還沒找到那個愿意跟你撿破爛的女孩之前,是不是可以把你的“理想”先放一放?

鄭宇嘿嘿地笑起來,其實,我也不是那么著急。媽,這段時間我老琢磨一件事兒,我在想,你討厭我爸,是不是就像我討厭上學(xué)一樣?

什么?我一時沒能明白兒子的后現(xiàn)代問題。

我是說,討厭歸討厭,可也不是不能湊合。你們又不像趙敬吾、何小甜他們的爸媽,急著離婚跟小三結(jié)婚。既然不著急,怎么說離就離了呢?就不能等我長大嗎?

啊?我一時語塞。兒子的話挺沖,沖得我眼睛發(fā)澀,不得不來回眨眼,以掙扎抵制自己不舒服的感覺。兒子是好兒子,聰明,獨立,內(nèi)心強大,我只有老實地向他承認(rèn)我確實沒有照顧他的感受,是我太自私了。

鄭宇接受了我真誠的道歉,但并不表示我就僥幸地理順了我們母子之間的關(guān)系。我很清楚,我無力彌合鄭宇心中的那條裂痕,它就像地震過后觸目驚心的瘡痍,時間固然能夠在廢墟上重建繁華,但失去的永遠(yuǎn)失去了,比如,他十歲那年的快樂和無憂無慮。

我找了幾份代賬的工作。因為是兼職,不用坐班,雖然收入有所下降,時間倒比以前寬裕多了。有時我會去常乃安的小屋里坐一會兒,那十來平米的陋室會讓我內(nèi)心安寧。神龕上的觀音和耶穌悲憫地向我比目而望,我感覺自己因渺小而安之若素。

鄭宇似乎沒有以前活潑。但愿是我的錯覺,也許孩子大了,所以不再那么跳脫。他現(xiàn)在很乖,學(xué)習(xí)幾乎不讓我操心,生活上還能給我搭把手??刹恢獮槭裁?,我的心里仿佛住著一個總愛嘆氣的小人,見到他的乖,便扯痛了我的嘆息。啊,孩子,你不該過早地如此懂事。

這年冬天,雪下瘋了。一夜之間,老天爺將所有的一切全都洗白。站在六樓的陽臺上舉目四望,那原先經(jīng)緯分明的世界被霸氣側(cè)漏的暴雪所掩蓋,白茫茫的一片把四面八方的虛空都推擠到眼前,讓人頓生毫無出路之感。眼睜睜地,親見小區(qū)里一棵冠蓋如云的老松轟然倒塌。那一瞬,老松的龐然之軀以無比沉重的姿態(tài)仆倒在地,就像突然被斬斷的巨大尸體,撲起滿地雪末,觸目驚心。我仿佛感受到它撲倒時大地的震顫,不禁有幾分驚恐地想,如此經(jīng)年的盤守,憑它傲霜斗雪的風(fēng)骨,竟說倒就倒了,或許它立身不正根基不穩(wěn)?或許它早已被蛀蟲蝕成空心?我正毫無意義地胡猜著現(xiàn)象背后某種隱逸的主題,鄭宇已經(jīng)在我身后興奮地大叫起來。

雪!雪!好大的雪!歡快的童聲像一只鴿子撲棱棱飛出陽臺,我一回頭,就看到了兒子那張映滿驚喜的高高揚起的小臉。我的心立刻被溫柔地燙了一下,不由展開笑容。

媽,咱們?nèi)ザ蜒┤税?。鄭宇興致勃勃地提議。我沒法拒絕。

下得樓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常乃安已經(jīng)帶著福生沿著小區(qū)的一條主干道開始鏟雪了。我和鄭宇也熱火朝天地干起來。小孩子沒個定性,拿著小鏟東一下西一下地亂倒騰。我也是生手,按照自己想象的樣兒,胡亂起了一堆雪,拍瓷實,再團一個大“腦袋”,裝上,摳出“眉眼”,就成了。作品很粗糙,鄭宇不滿意,噘著嘴,小聲嘟囔,要是我爸在就好了。確實,老鄭堆雪人算是個能工巧匠,不光是雪人,還能堆兔子和熊,惟妙惟肖。以往鄭宇和他爸爸合作的玩意兒,都能引來諸多小朋友的圍觀和嘖嘖稱嘆。這回不行了,這回的玩意兒有點慘不忍睹。我尷尬地伸手掠了掠不安分地跑到額前的亂發(fā),安慰鄭宇說,咱這是印象派的作品。

這時候福生跑過來,看到雪人,高興得直拍手。好看!他含含糊糊地說。鄭宇忽然嘿嘿笑起來。我問他笑什么,他憋一副壞笑,瞄著福生,小聲跟我說,還別說,這雪人跟他挺像,神形兼?zhèn)洹8I鷽]聽見,或者聽見也聽不懂,在一旁憨憨地笑。他穿了一身新制服,是街道發(fā)給常乃安的保安服,估計他爸爸舍不得上身,就給他了。

一輛紅色的小轎車從大門外駛?cè)胄^(qū),劃過皚皚的白雪,像一團燃燒的火焰,迅速滾進(jìn)來。駕駛小汽車的,是個時尚的年輕姑娘。從我們身邊路過時,她放緩車速,探出一張妝容精致的臉。嗨,她揚著下巴問,五棟在哪兒呢?

我皺眉拉著鄭宇扭頭走開了,我討厭從這張美麗得無可挑剔的臉上發(fā)出的傲慢的聲音。

福生不懂得識辨那些微妙而復(fù)雜的面部表情和聲音情緒,他仍舊憨憨地笑。那邊,他指著五棟的方向,唔,你的車開不過去的。他善意地提醒那傲慢的姑娘。但姑娘似乎不為所動,繼續(xù)驅(qū)使著她的那團紅色火焰。也許她不想弄臟腳上那雙漂亮又昂貴的靴子。

那邊路窄!福生追著火焰說。

姑娘不無厭惡地瞄了一眼福生。

那邊不能停車!福生無知無覺地全盤接收了姑娘拋過來的厭惡,繼續(xù)認(rèn)真地說。

姑娘輕蔑地?fù)u起了車窗?;鹧胬^續(xù)向前滑動??刹灰粫?,車窗又被搖了下來。

嗨,你過來!姑娘吆喝了一聲落在車后的福生,大概通過近距離的目測,確實感到自己無法擠進(jìn)去。你幫我看著點,要是撞上了就告訴我一聲。她決定倒車。

福生點點頭,倒,倒!他說。他見過常乃安指揮別人倒車,今天好不容易有個獨立執(zhí)行任務(wù)的機會,就像模像樣地?fù)]舞著手臂,一絲不茍地扮演起自己渴望已久的角色。

倒,倒,倒……福生蠻有節(jié)奏地指揮著那團火焰,似乎胸有成竹。我看他滿臉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感到有些可笑,但那一聲聲平穩(wěn)得毫無懸念的“倒”,又讓我隱隱覺得哪里似乎不妥。果然,在福生一連串執(zhí)著淡定的“倒”聲中,忽然騰起一聲沉悶的撞擊,接著福生繼續(xù)淡定地說,好了,撞上了。

我回頭看時,那漂亮姑娘已經(jīng)不顧體面地從車?yán)锾鰜?,指著福生的鼻子情緒激動地大罵,神經(jīng)病啊你?都撞上了還倒倒倒!福生滿臉無辜,手足無措地囁嚅,我,我……你,你……他魁梧的身子向后瑟縮起來,像一個受驚的小孩子,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我趕緊跑過去,拉開那個像憤怒的小鳥一樣哇哇亂叫火冒三丈的姑娘。

你別拉我!這小子成心的!姑娘身子一抖就把我的手彈開了,不依不饒,依舊拿蔥段兒似的手指頭指著福生的鼻子,殺氣騰騰。

你先別惱,有話慢慢說。我勸她,順手把福生拉到身后。

鄭宇也跑過來了,昂首挺胸地往跟前一杵,那架勢,跟咸蛋超人似的。

福生仿佛得了羽翼庇護的小雞雛兒,偎在我們身后,委屈地說出一句全乎話:是她跟我說的,要是撞上了就告訴她一聲。

耍老娘是吧?姑娘叉著腰跳起來罵,欺負(fù)老娘初來乍到,信不信抽死你丫!嘴上說著,手指頭又隔空指過來,對著福生戳戳點點,劍氣縱橫。我和鄭宇攔都攔不住,眼看又要戳到福生鼻子上了。那只不可一世的手指頭,仿佛一把如影隨形的殺豬刀,把福生嚇得抱頭鼠竄,突然,他雙眼翻白,一頭栽倒在雪地上……

鄭 宇

陸皖云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她從不踩螞蟻,見到蒼蠅和蚊子也只是揮揮手趕走它們。陸皖云說叮人的都是母蚊子,“她”要哺育“她”的孩子,才會跑出來吸人血。搬到前灣之后,陸皖云經(jīng)常跑到大門口的值班室串門兒,給傻子常大頭送餃子。我覺得她這是婦人之仁,但是她告訴我,做人和做佛一樣,要有慈悲之心。我問她,你這么慈悲怎么會遭人算計,連工作都弄丟了?她瞪大眼睛看我,好像我不該問這么有深度的問題。我知道她是訝異于我的成長,她終于明白,我并不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她和老鄭離婚這件事,也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雁過無痕。我注意到她攥著“退學(xué)申請”的手指因緊張而發(fā)白,輕微地打著顫,與她平和溫柔的語氣并不相稱。她盡量微笑著與我親切談心,但是當(dāng)我說到“浪漫”、“愛人”、“離婚”這些敏感字眼時,她卻狼狽地閃躲著,眼神恓惶,疲憊不堪。那一刻,我心里挺不好受,我心疼她。

冬天來臨的時候,我們這兒下了一場大雪。

我和陸皖云堆雪人,怎么堆也堆不出感覺。我想老鄭了,老鄭是堆雪人的一把好手,有了他,堆雪人才有勁兒。我懷念以前我和老鄭一起堆雪人的日子,那時候陸皖云總是圍一條厚厚的大方格羊毛圍巾,在一旁跺著腳笑瞇瞇地看我們忙活。唉,回憶真美好,現(xiàn)實真殘酷,我看著那個比常大頭還要先天不足的雪人直嘆氣。

鄭宇媽

人生有很多不可預(yù)料,比如那棵轟然倒地的老松,比如那個自稱“老娘”的姑娘把福生嚇得癲癇發(fā)作。我沒有急救癲癇病人的經(jīng)驗,看到福生倒在地上全身痙攣口吐白沫,我嚇得手足無措,趕緊叫鄭宇去值班室喊常乃安。我知道癲癇抽搐是大腦過度放電,一旦發(fā)作,不能控制,只能等放電終止。“老娘”顯然也嚇傻了,花容失色地問這是怎么了?我顧不上她,正按腦子里庫存的那點兒常識,把福生的頭扳到一邊,好讓他嘔吐時不至于把自己嗆到而引起窒息。“老娘”擔(dān)心被訛上,趕緊瞅空腳底抹油往車上溜,我連喊幾聲,都被她小車屁股后面慌慌張張竄出來的白煙給堵回去了。

那天也邪乎,鄭宇氣喘吁吁來回跑了好幾趟,可滿大院也沒找著常乃安。后來有人說怕是上澡堂子泡澡去了,老常有這個嗜好,愛上堂子里泡澡,特別是早上,水干凈。估計一大早出來鏟雪,出一身汗,這會子上澡堂尋松快去了。于是又派人去前巷澡堂子里找,常乃安果然閉著眼在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大池里泡著呢。一聽福生出事,渾身濕淋淋的常乃安沒顧上擦干凈身子,套上棉襖棉褲就沖出來了。

結(jié)果,福生抽抽幾下放完電就沒事了,常乃安倒染上了風(fēng)寒,一病不起。

我去值班室送過幾次湯水,常乃安臉色很差,心事重重,神龕上的觀音和耶穌似乎都看不穿他的沉重。我有點兒擔(dān)心地對他說,您要好好調(diào)理身子,快點好起來。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咳嗽幾聲,嘆了口氣。

我不大會勸人,也實在無暇去勸人,畢竟我自己也還有一大堆問題沒解決呢。有個朋友給我推薦了一份工作,職位待遇都不錯,但要參加入職考試。我快四十的人了,為了生計不得不懸梁刺股二次創(chuàng)業(yè)。我開始挑燈夜戰(zhàn),把會計法統(tǒng)計法審計法經(jīng)濟法的藏書都找出來,給自己加油添醋。年歲不饒人吶,拼記憶力不行了,只有拼命。

兒子看我這么辛苦,心疼地說,媽,你別“鴨梨山大”,你還有我呢。我笑笑,摸著他的頭說,媽媽就是因為有了你,才更不能認(rèn)輸。你是媽媽的驕傲,媽媽也想成為你的驕傲呀。他眨眨眼,一頭攮進(jìn)我的懷里,緊緊抱著我說,你已經(jīng)是我的驕傲了。我也把他緊緊擁在懷里,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兒,因為幸福而心酸。

經(jīng)年流淌不息的,除了河流,還有時間。對于每個人來說,雖然幸福并不均衡,但時間都是公平的。我和那些家庭完整工作順利生活幸福的女人們一樣,看著時間從指縫里溜走,額頭現(xiàn)滄桑,鬢角添霜華。與她們不同的是,沒有人在意我的皺紋和白發(fā),那個曾經(jīng)執(zhí)我之手并發(fā)誓與我偕老的人,除了每周來探視一次我的兒子,已經(jīng)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半年來我們沒見過一次面,他定時來我家樓下接送兒子,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甚至吝嗇于從他的帕薩特轎車?yán)锾匠鏊哪X袋。我想他和我一樣驕傲,哪怕是那次幫我換燈泡,他也是在確定我不在家之后才肯跑上來的。所以你瞧,一個驕傲的人,是不可能和另一個驕傲的人待在一起的,我們之間注定了要分手。

我搖搖腦袋,把老鄭搖出去。我像是吸食搖頭丸的患者,對搖頭欲罷不能,可就算是搖頭,也搖不出那根深蒂固的迷幻的癮。天空已經(jīng)被黑暗吞沒,但現(xiàn)代都市的極光籠罩著這座城市,把夜空投射成精彩絢爛的樣子。我站在窗口,看著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的梧桐,在永遠(yuǎn)無法純粹地黑下來的夜里,形同鬼魅地峭立在最骨感的季節(jié)中央。這時電話鈴響了。叮鈴鈴的脆響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猛然把我從孤單冷僻的虛靜當(dāng)中驚醒過來。

是老鄭。

他喝酒了。

我能夠敏銳地分辨出他的聲音和他被酒精浸泡過的聲音。

我在你樓下。他的聲音低沉,短暫的停頓后,硬邦邦地撂出他的請求,你下來。

有什么事明天不能說么?我厭惡他的酒氣熏天,似乎氣息也能夠通過電話線路傳過來。

明天就過小年了……你下來……他說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我想誰也聽不明白明天過小年和我下去見他有什么關(guān)系。

但奇怪,隱隱地我好像有點明白。

明白我也不能下去。一個驕傲的人,往往也是個很“作”的人。

果然,他繃不住,漏了底。

明天,那什么,我媽叫她過來吃飯……你下來,我有話跟你說。他的聲音愈發(fā)低沉,好像要沉到地底下去。他的請求也開始發(fā)軟,抵擋不住什么巨大的險惡力量似的。

盡管有心理準(zhǔn)備,我的心還是往下一沉;盡管話說得沒頭沒腦,我們還是彼此讀懂了對方紊亂的呼吸和心跳。是的,我知道他媽,一個曾經(jīng)當(dāng)過街道主任的精干老太太,早就對我們離婚的事心懷惱火,她認(rèn)為我一腳蹬掉她兒子這么個有為青年,肯定是精神錯亂的結(jié)果。那么好的兒子,讓媳婦給蹬了,她能不惱火么!當(dāng)然離了也就離了,就憑他兒子的人才,什么樣的媳婦找不到?倒是我這樣的,年老色衰,還死乞白賴拖個油瓶,自個兒跟自個兒過不去,這是跟誰硬磕呢!老太太對她兒子的前景信心百倍,我們還在鬧著那會兒,她就物色好取代我的對象了。不過老鄭似乎不為所動,一直不接受老太太的盛情厚意。接受那個假想中的“她”,應(yīng)該是老鄭給自己設(shè)的一個限,一道坎兒。離婚雖然把我們分開了,但我們都還是單身,就還有那么點兒蛛絲一樣風(fēng)吹欲斷未斷的微妙關(guān)系,可要是邁過這道坎兒,我和他就真的沒有關(guān)系了。

我在心里輕嘆了口氣,默默地掛斷了電話。

那晚我沒有下去,從六樓的窗戶往下看,可以看到老鄭的黑色帕薩特迷惘地漂浮在始終黑不下來的夜色里,像是一只巨大的浮游生物。我痛苦地閉上雙眼,恨著他的驕傲,也恨著自己的驕傲——為什么你要趁著酒勁兒才跑過來說這些廢話?清醒時你不敢說還是不屑說?半年了,你說一句話需要半年這么費勁嗎?

時間在一點點流逝,一分一秒地咬噬著我的心。我不敢走到窗前去,我怕看到那浮游在夜色里的迷惘的帕薩特,會控制不住自己;我滅了窗口的燈,我怕他仰頭看到我窗口的燈火,會以為我為他亮著那盞燈……我在黑暗的窗口一點點矮了身子癱下去,壓抑的痛苦把我的身體抽緊,抽緊,慢慢蜷成一只蛹,擁膝而泣。

午夜,我聽到樓下汽車發(fā)動的聲音,他終于走了。

也許,他酒醒了。

鄭 宇

有時候我覺得陸皖云倔得可怕,她那么折騰自己,就為了一口氣。她丟了工作之后有好長一段時間萎靡不振,沒人怪她,可她自己跟自己擰巴,認(rèn)為這是奇恥大辱,比跟老鄭離婚還委屈。后來有一天,她把自己埋進(jìn)一堆破書里,說是要參加考試,吃喝都對付,還嚴(yán)重缺覺。她原本就有偏頭疼的毛病,不能遭事兒,一遭事兒半拉腦殼子仿如埋個柴油機突突直跳,疼得死去活來,得拿根布條沿腦門子死勒,跟老紅樓里的賈母似的。這一來經(jīng)??此^纏布條,蹙眉捧心。我敢打賭連書上那些字都欺負(fù)她,不能安靜地待在書頁上,一串一串突突往外蹦。我就奇了怪了,她一把年紀(jì),這是跟誰玩命呢?問她,她說不想被人看不起。我說你嚴(yán)格要求自己是對的,可也太嚴(yán)了吧,影響我做兒子的心情。她抱著我,眼圈紅了。看得出來,她強忍著才沒把眼淚灑在我的頭頂上。

陸皖云從不在我面前流淚,但我知道她心里也有充盈的淚水。一個隆冬的夜晚,我終于聽見了她壓抑的哭聲,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把嘴唇咬出血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抽噎著,百花凋零萬馬齊喑的慘痛樣子。這幅畫面讓我在那個漫長的冬夜里輾轉(zhuǎn)難眠。

那天晚上我早早上了床,陸皖云說冬天陽氣衰竭,早睡對身體好,我正在長身體,所以要早點兒睡。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朦朦朧朧中,隱約聽見電話鈴響。隔著一堵墻,我聽不清她講電話的聲音,但我敏銳地直覺那應(yīng)該是老鄭打來的電話。因為那個電話之后,她就很傷心地哭了。她竭力壓抑的哭聲在暗夜里叫人心煩意亂,我甚至能聽出她哭聲里那蒼老的褶皺和殘損的歲月。我覺得陸皖云真可憐,她就像只驕傲的貓,排泄過后還非得刨一堆土把穢物蓋起來。她以為這樣她的傷心別人就看不見了。

鄭宇媽

因為要準(zhǔn)備開春的入職考試,我沒帶鄭宇回他姥姥家過年。臨近年關(guān),人們一日比一日匆忙喜慶,來回都行色匆匆,手上還提溜著這個那個的,好像勤快的螞蟻,一點點把年貨往家搬。老鄭打電話說,既然不回你爸媽那兒,除夕那天叫小宇來這邊過吧,小孩子愛熱鬧,他爺爺奶奶也想他。我心里老大不痛快,娘倆兒原本就孤單,現(xiàn)在大年夜還要把我們拆開。如果他事先跟我開誠布公地商量鄭宇在誰家過年的事,我也不會這么別扭,但是現(xiàn)在,他突然興之所至地提出這種不近人情的要求,無疑在蹂躪我的感受。

我不搭他的腔,明顯有對抗的意思。老鄭又把話挑出來說了一遍,許諾吃完年夜飯就送鄭宇回來。我悶聲回他,協(xié)議里可沒說到你那邊過年三十兒。又跟我軸上了,老鄭不悅地說,協(xié)議里也沒說不能跟我這兒過年三十兒啊。那怎么著?我的聲調(diào)不自覺地拔地三尺。我和他老這樣,不能商量事兒,他的道理和我的道理各自向著相反的方向蓬勃發(fā)展,發(fā)展到最后,往往是相互覺得對方無理取鬧。

坐在客廳里看電視的兒子訝異地把目光從電視機上轉(zhuǎn)移到我這邊來。我抱歉地捂住手機,走到陽臺上。我的臉色一定是氣急敗壞的,使空氣里的電波都憤怒地燃燒起來,即使隔著老遠(yuǎn)的距離,也讓鄭宇感受到了不愉快。他皺著眉頭把一粒朱古力豆放進(jìn)嘴里嘎嘣嘎嘣地嚼,仿佛這甜蜜的糖果竟使他咀嚼出了苦澀的滋味。我壓低聲音對老鄭說,就這樣吧,你要是有什么不滿意,改天咱們再就到誰家過年的事兒專門擬個協(xié)議。我搶在老鄭前頭掛斷了電話。電話掛得絕情決意,我長長吁了口氣,似乎這個搶先掛電話的動作也是一種儀式,有宣誓主權(quán)的意味。

抬頭看見鄭宇,他正眼珠子不錯地盯著電視屏幕。我懷疑他在看教育頻道或者苦情戲,一張小臉苦大仇深的樣子。我放下那個讓我和老鄭雙雙七竅生煙的電話,繞到鄭宇背后,發(fā)現(xiàn)他其實看的是一部喜劇動漫。

他居然看得那么痛苦。我的心一緊。

方才掛電話時我還感到自己略占上風(fēng),而現(xiàn)在,我卻覺出了我是一個多么失敗的母親。

這一天我思量良久,反復(fù)平衡著一個前妻和一個母親的心理角色。拋開我和老鄭的恩怨不說,確實委屈了孩子,正是活潑愛動的時候,卻跟著我深居簡出。往年過春節(jié),都是跟著他爸爸點二踢腳、放陀螺、點孔明燈,瘋玩兒;他奶奶張羅一大桌吃食,恨不得把小祖宗塞成個大阿福。要是擱我這兒,估計也就下盤餃子,看看春晚,得把孩子憋屈死。

我揣著思想斗爭后的結(jié)果走到鄭宇跟前,打算民主地征求他的意見??珊⒆訜o所謂地笑笑,在哪兒不是過?

我想向他解釋點什么,但最終還是放棄了。我估計他對我的解釋也是無所謂的,因為他在乎的那點兒東西,我偏偏吝嗇于給他。

老鄭再來電話時,我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

尊重老人的意思,圖他爺爺奶奶一個高興吧。我言不由衷地說。

既然中國人最重要的那個日子,我是一個人過,也就無所謂辦不辦年貨了。整個小區(qū)里我是最清閑的一個,看著別人忙忙碌碌,我有點兒茫然。人們在小區(qū)大門口進(jìn)進(jìn)出出,面帶笑容,步履匆匆,值班室里的常乃安卻很少露面。我想他也不準(zhǔn)備過這個倒霉年,福生自從上次被嚇之后,癲癇的老毛病就開始經(jīng)常犯,時不時就倒在地上抽抽一回,防不勝防。作為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他的精力實在有限。他本人身體也不太好,說話都嫌費勁兒似的,不像以前那么愛招呼人了。

除夕那一天,往日里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們似乎突然從視線里消失了,前灣小區(qū)的大門口門可羅雀。這是一個歡樂祥和的團圓年,人人都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自足地享受著小家庭的幸福。哪怕是兩個人的相守吧,那也是一種簡單的幸福。我悒郁地想念著鄭宇,盡管他剛剛被老鄭接走不過幾個小時。我從冰箱里拿出早先包好的韭菜餡兒餃子,胡亂煮了一盤,就算把這個除夕的晚宴打發(fā)了。窗外的爆竹聲震耳欲聾,氣氛熱烈地炮制著合家團圓的熱鬧和溫馨。電視機里各族人民喜迎新春的燦爛笑臉輪番上場,但那被復(fù)制的幸福表情對我來說只是徒添悲傷的催情劑。有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噴薄欲出,我弄不清楚那究竟是委屈、酸楚、怨懟,抑或只是憤怒的勾兌。我在憤怒什么?老鄭已與我毫無關(guān)系,我需要對一個與我無關(guān)的人持久地保持憤怒嗎?遠(yuǎn)近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宣誓著新舊更迭的輪回,竟使這憤怒有了地老天荒的味道。我“啪”一聲把電視遙控器拍在茶幾上。

夜色如晦,天空布滿絮狀的云朵,像一匹藏青布面上的霉菌斑,不過絢麗的煙火很快把它裝扮得動感十足。我臨窗遠(yuǎn)眺,突然想去樓下看看常乃安父子。

積雪未消的地面上坑洼不平,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間亮著十五瓦節(jié)能燈的小屋走去。小屋里的那盞燈火昏然如豆,福生端著一只粗瓷大碗來給我開門。他傻呵呵地笑著,嘴角還粘著一粒米飯。常乃安招呼我坐下,熱情地要給我擺碗擺筷。我說不客氣,吃過了來的。

油漆斑駁的三屜桌上擺著四菜一湯,難得的豐盛。常乃安輕咳了幾聲,有點虛弱地笑笑,窮家富年哩,來,嘗嘗。也許是他虛弱而真誠的微笑,也許是他小屋里昏暗卻溫暖的燈光,使我無端地感動起來,我接過他遞來的一雙竹筷。

是個緣分哩。他嘖嘖嘴說。

我笑笑,可不,能在一桌吃團圓飯,是多大的緣分呀!

人吶,就圖個團圓。他瞇著眼,點著頭,絮絮叨叨地說,不容易,都不容易。

我覺得我們彼此都是有心事的人,在這個辭舊迎新的特殊時刻,感傷莫名。他說年歲不饒人,明年不曉得吃不吃得上這團圓飯。我聽出他聲音里的苦澀,有心說些吉利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巴里也同樣散發(fā)著苦澀的味道。我沒有勸慰這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他不過是實事求是地道出了生活的現(xiàn)實性——團圓,多么矜貴的東西。

這頓飯是在常乃安劇烈的咳喘聲中結(jié)束的。其實整頓飯他都在咳嗽,但到后來越來越急促頻繁,似乎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來。我擔(dān)心地問他,您這是怎么了?感冒還沒好?他一手撫著胸口,一手抬起袖口擦著眼角說,嗐,吃藥吊水總也好不利索,人老了,連骨頭都壞掉啦,一個破感冒倒把老頭子欺負(fù)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建議他去醫(yī)院好好瞧瞧。他執(zhí)拗地擺擺手,犯不著!

這個春節(jié),鄭宇似乎過得也并不開心。他從老鄭那兒回來,抱回一只個頭跟他差不多大的變形金剛。他悶悶不樂地告訴我,這是老鄭送給他的禮物。你不喜歡?我有些詫異地問他,之前我和老鄭一直都以為變形金剛是他的摯愛。不是不喜歡這份禮物,是不喜歡這種方式。他噘著小嘴兒嘟囔。這種方式?我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他的感受,愧疚和難過再一次涌上我的心頭。

對鄭宇來說,過春節(jié)其實有一樣特殊的意義。從他上幼兒園開始,我和老鄭都會在除夕這一天每人送他一件夢想中的禮物。既然是“夢想中的禮物”,挑禮物可得花心思,我們總是想著法兒讓孩子高興。我說服鄭宇的爺爺奶奶,咱家不和別人比壓歲錢,要比就比比看誰讓孩子更高興。所以我們家的傳統(tǒng),不給孩子紅包,送禮物。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不例外。往年過春節(jié),送禮物是年夜飯上的一道大餐,鄭宇最得意的就是他有絕對的評判權(quán),挑選出“最受歡迎的禮物”和“最不受歡迎的禮物”大獎,然后抱著這些禮物守歲。其實鄭宇多半熬不過十二點,但是他特別享受抱著心愛的玩意兒從舊歲走到新年的感覺。有一次寫作文,他就這樣寫道,“我懷里抱著的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陌职趾蛬寢尩膼邸?。但是今年,他沒得挑,老鄭把變形金剛往他懷里一塞就算完事了。他噘著小嘴問我,你的禮物呢?我摸摸他的頭,憐愛地說,放在你的床頭呢。

這一夜,他抱著我送他的夜光輪滑鞋睡著了,一只手從被子里伸出來,還緊緊攥著老鄭送他的變形金剛。我給他掖了掖被角,鼻子不禁一陣發(fā)酸,我分明看到他清秀的眉眼在睡夢中委屈地攢成一團……

鄭 宇

陸皖云和老鄭為了我在誰家過年的事兒又掐了一架。

我覺得挺難過,我們本來是一家人。

這個春節(jié)我過得特別窩心,怎么說呢,爸還是那個爸,媽也還是那個媽,但他們即使為了他們心愛的兒子鄭宇,也不肯再坐在一塊吃頓飯了。所以我覺得鄭宇這小子基本算是殘了,根本沒人在意他高興不高興,這幫人還口口聲聲說為了讓他高興呢,這不他媽胡扯么!

何小甜說她爸媽各給她塞了一個大紅包,好像她只配得紅包似的。本來不想收,可不收更不劃算。何小甜嘟著她好看的小嘴跟我分析。一收他們的紅包,他們就以為這一整年都跟我兩清了,能兩清嗎?以為這倆錢能收買閨女?嘁!可不收吧,他們照樣兒也還該干嘛干嘛,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是真?zhèn)陌。@算是有錢人的痛苦嗎?

趙敬吾要比何小甜樂觀得多。他也得了兩個大紅包,但他說這樣挺好,要是他爸媽還在一起,他就只能得一個。凡事要往好的方面想,再說他爸自從離婚后,打他的次數(shù)也少了。

我沒參加他們的討論,因為我始終覺得我跟他們不一樣。這固執(zhí)的想法其實挺困擾我的,我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我老是有種不靠譜的優(yōu)越感?老鄭和陸皖云早他媽離婚了,他們和趙敬吾何小甜的爸媽基本上殊途同歸,我憑什么就認(rèn)為自己不該是那個倒霉孩子?

其實,我一直想為老鄭和陸皖云做點什么,我不愿看著他們因為擰巴對方而耽誤自己。但最終我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打個比方,如果有個孩子一心想爬梯子,你就得讓他爬去,最好別攔著。他要是摔下來,就讓他摔下來。你要是因為怕他掉下來而阻攔他,他可不會感謝你,興許還懷恨在心。在這一點上,陸皖云不比一個孩子更他媽聰明。

鄭宇媽

冬天過后又是春天。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終于重新?lián)碛辛艘环莘€(wěn)定的工作。日子漸漸變得春光明媚,似乎有幾分否極泰來的味道。我掩耳盜鈴地說服自己,時間是治愈傷口的良藥。每天我和鄭宇一起出門,他上學(xué),我上班,我們情投意合地拉著彼此的手,親密無間??雌饋恚钍峭暾?。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們居住的前灣小區(qū)驚現(xiàn)一起謀殺案,打破了平靜的生活和我自說自話的圓滿。

淌了一地的血!鄭宇夸張地向我比畫。

怎么會呢?我不相信如此血腥的案件會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我們眼皮底下。

騙你是小狗!鄭宇發(fā)誓,常乃安把常福生砍死之后,又把自己砍死了。兇器是一把菜刀。

面對偵破結(jié)果,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我后知后覺地回憶著與常乃安有關(guān)的一切細(xì)節(jié),發(fā)現(xiàn)其實這驚人的結(jié)果早就包藏在生活的險惡用心里。是的,我早就看到了他越來越單薄羸弱的身體,他咳嗽,流涕,發(fā)熱,總也好不透徹,他總是面色蒼白地?fù)嶂乜?,好像那兒壓著一塊巨大的石頭,他的顫巍巍的手臂上總是莫名其妙地布滿紅疹一樣的斑點……

現(xiàn)在我只能依靠從街談巷議得來的只言片語和觸角細(xì)密的想象,來填補整個案件我未能知曉的盲區(qū)。這種補白的工作在沒有切身利益相關(guān)的旁觀者看來可能新鮮有趣,但我卻每勾連一筆就感到一陣尖銳的痛楚。我認(rèn)識的常乃安老人,是那么一個樂觀通達(dá)、把命運的牢底坐穿的泛神論者,他怎么會選擇在一個美好的春夜輕易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不信,我不信我福生比我短命?!彼赞o鏗鏘的勇氣和熱情還猶在耳邊,我不能想象他用菜刀親手砍殺兒子福生的情景。

一紙飄零在斑駁的三屜桌下的醫(yī)療診斷書,為警察提供了重要的線索。

診斷書還很新鮮,簽發(fā)日期是案發(fā)前一周。常乃安老人在這一周里有著怎樣驚心動魄的內(nèi)心歷程,人們已經(jīng)不得而知,一個身患絕癥的老人,一個喪失生活自理能力的傻兒子,在時日無多托孤無望的春夜里,選擇殺子和自殺,這個事實本身比我們需要的理由充分得多。穿過那個泡桐花香彌漫的春天的夜晚,我看到常乃安老人舉起顫抖的手,那把切過雞鴨魚肉蔬菜瓜果但從未碰過新鮮人血的菜刀被他高高擎起,他的眼淚非常魔幻地把熟睡中的福生涂抹成初生嬰兒的模樣,均勻而綿長的呼吸勾勒出這個孩子不同尋常的安謐和乖巧。這可愛的孩子對于涼薄的人心和險惡的世道毫無反抗能力,放任他在沒有父親照拂的時間中隨波逐流,想一想也讓人感到分外可怕,他餓了誰給他飯吃?他冷了誰給他衣穿?他痛了誰給他揉一揉痛處?還有他那個怪異的大腦袋,誰去在意那樣一個殘廢的腦殼里還有對愛的渴望和生命的眷戀?心痛使常乃安舉起的手臂痙攣起來,菜刀劃出一個軟弱的弧線,落在福生的枕旁。那微微掠起的風(fēng)聲讓福生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接著又落入嬰兒般的睡眠中去了??窗?,這毫無防備的孩子,連自己掙扎在生死邊緣都不曾察覺,他怎么能抵御生活的意外和別有用心呢?留他一個人孤單地在如此危險的世間,實在是沒有比這更讓一個父親擔(dān)驚受怕牽腸掛肚的了,那是讓父親即使死去也不能夠安息的,父親在九泉之下還會后悔在這樣一個靜謐的夜晚,沒有安全地帶走他的孩子……他終于決定全力保護他的孩子,用他最后的全部的力量,帶他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常乃安再次高高擎起那把曾為福生做飯的菜刀,他要使他的福生重新做人。

這個故事深深震撼了我,一剎那我猛然知覺,愛竟然也可以變得慘絕人寰。

鄭宇奇怪地望著我,媽媽,你在流淚嗎?

哦,不。我趕緊擦去流落在臉頰上的一滴痛惜。

一種詭譎的疼痛扯動著我的神經(jīng),我不由從鏡中看到了可怕的自己。哦,我對鄭宇的愛恐怕亦是如此荒謬,是的,我愛他,那樣深深地愛著他,即使殺死他的童真和快樂也在所不惜。陡然想到自己竟然是一個自詡多情的殺手,我不禁汗流浹背。

鄭 宇

這個夏天,我滿十一歲了。去年這個時候,我媽陸皖云和我爸老鄭的婚姻走到盡頭,他們離婚了。離婚后的陸皖云帶著我搬到前灣小區(qū)。老鄭認(rèn)為前灣是個十分糟糕的地方,這一帶行走往來的人成分復(fù)雜形跡可疑就不說了,就在前不久,還出現(xiàn)一起轟動全城的謀殺案,簡直是人畜雜居。對此陸皖云不以為然。

那天警察來我們小區(qū)抬走了常大頭父子倆的尸體,后來陸皖云哭了。這真是很奇怪,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從來不讓別人看到她流淚。老鄭得知這件事后堅持讓陸皖云搬家,他說這太可怕了,和殺人犯毗鄰而居。陸皖云跟他解釋,常乃安是因為得了白血病……他不聽,他認(rèn)為陸皖云習(xí)慣性跟他唱反調(diào),當(dāng)初搬來前灣他就一百個不答應(yīng),但是拗不過陸皖云的一百零一個自以為是,現(xiàn)在看來,他多么有先見之明。我以為接下來陸皖云會拔高調(diào)門兒且戰(zhàn)且勇,或者啪一聲掛掉老鄭的電話,沒想到她反倒聲音低低地答應(yīng)了一句,等今年的租約滿了就搬。打電話時陸皖云從頭至尾臉色平靜神情端莊,完全沒有一絲戾氣。估計老鄭在電話那頭也覺得不可思議,他心里指不定怎么感嘆,要是以前老婆也這么溫柔嫻淑有商有量的,干嗎離婚吶!

我覺得老鄭一直在糾結(jié)。他和陸皖云不一樣,陸皖云是個愛憎分明的女人,只要她覺得是對的,她就跟你死磕;老鄭比較黏糊,他的愛或者不愛都沒什么明晰的界限,癌細(xì)胞似的,容易轉(zhuǎn)移或者擴散。雖然感情的事他們避著我,但憑我的直覺,我奶奶一直在給老鄭撮合。老鄭的想法很單純,又很不單純,所以徘徊在新歡和舊愛之間有點兒進(jìn)退失據(jù)。他心里是放不下陸皖云的,但那么尖銳梆硬的陸皖云,他也實在接受不了。但凡陸皖云對他溫柔點兒,他就輕飄飄地不乏浪漫憧憬,他其實從離婚的那一天開始就期待著有朝一日破鏡重圓。

后來有一天……

鄭宇媽

天干物燥,前灣街道的各單位門前都貼上了注意高溫防火的通告。前灣小區(qū)的門衛(wèi)值班室因為發(fā)生過一樁血案,至今還為人津津樂道,一時找不著肯住進(jìn)去值班的門衛(wèi),小區(qū)因而門戶大開,關(guān)于安保工作的規(guī)定也成為一紙空文。這天是周末,我偏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腦子里始終繃著根弦,隔段日子它就啪一聲斷成無數(shù)截,像無數(shù)支催命的鋼針,扎得我頭疼欲裂。目送鄭宇鉆進(jìn)老鄭的帕薩特之后,我疲憊地把自己撂倒在床上,蒙頭大睡起來。然而衰弱的腦神經(jīng)并不允許我有安穩(wěn)的睡眠,我迷迷糊糊地閉著眼睛,腦子里卻你來我往地奔走著一地碎片。我想到鄭宇,想到老鄭,想到支離破碎的家庭,想到常乃安,想到常福生,想到猙獰突兀的死亡。常乃安那間值班室的神龕上,想必早已落滿灰塵,耶穌和觀音看到了一切,卻漠然地?zé)o視了一切。至于我,以及眾多自認(rèn)為良善的人們,我們每天都在常乃安的招呼聲中進(jìn)進(jìn)出出,我們也和氣地向他打著招呼,但所有的溫暖也僅僅止于一個微笑的招呼罷了。我甚至沒有時間停下腳步,走到他的門前探問一下,為什么那個早上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站在大門口迎來送往?是的,我沒有時間去探問他的難堪和絕望,誰也沒有時間去不勝其煩地探問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人。沒有人為常氏父子的死亡感到特別的悲傷,人們至多抱著好奇的態(tài)度,在茶余飯后語氣唏噓實則無關(guān)痛癢地閑談一陣那件引起全城轟動的血案,僅僅因為他曾經(jīng)孤獨地生活在我們中間……這樣想著,我忽然悲悼起自己。是的,我和常乃安一樣孤獨地生活在不為外人道的難堪當(dāng)中,雖未至于絕望的境地,但我的處境卻已經(jīng)因為這孤獨和難堪顯得分外孤絕。還有我的小宇,他不聲不響地跟著我,也一樣感到孤獨和難堪嗎?我一直相信的,是真實還是虛幻?我咬牙堅持的,究竟是對還是錯呢?

從五樓窗戶呼啦啦躥出大片火苗和濃煙的時候,我還在身體的疼痛和思想的折磨中苦苦昏睡。腦仁里仿佛寄居著一尊脾氣暴躁的雷神,正掄著大錘以心跳的頻率一下一下重?fù)粑业纳窠?jīng)。我閉著眼睛心煩意亂地抱怨房間里的空調(diào)怎么不制冷,冷氣竟然越開越熱。騰起的黑煙順風(fēng)翻卷而上,由門窗的縫隙鉆進(jìn)來襲擊了四肢百骸沉重?zé)o比的我。我努力集中因疼痛而渙散的意識,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片火海,隨即驚惶失措地尖聲驚叫起來。然而我很快意識到這孱弱的呼救聲在闃無一人的六樓上是那么孤絕無助,即使我聲嘶力竭也無法喚來任何救贖。我必須自己把自己拯救出去!沒有什么比求生的本能更讓人迸發(fā)力量了,剛才還病懨懨的我從床上跳下來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抱起一床棉被奔向水龍頭……當(dāng)我披著濕淋淋的被子從六樓上連滾帶爬地摸下來時,救火車嗚啦嗚啦地鳴著警報開到了小區(qū)門口。

彼時落日正在告別西天的云彩,像一枚血紅的卵,被神秘的吸引力牽扯著迅速墮入黑暗;而烈焰卻在繼續(xù)狂暴地吞噬樓體,火舌猖獗四散,點燃了大片夜色。我仰首望著那連成一片的火海,已經(jīng)分不清樓層和家的輪廓。那觸目驚心的場景使?jié)M身淋漓的我瑟瑟發(fā)抖,汗水?dāng)U張了我的每一個毛孔,癱軟了所有的尊嚴(yán),我感覺自己也化成了一攤水,毫無形狀地癱倒在地上,上下牙齒控制不住地驚恐碰撞著,因為死里逃生而淚流滿面……

媽媽!媽媽!嘈嘈切切朦朦朧朧中響起童稚的呼喚,鄭宇撕心裂肺的呼喊撥開蟻群一樣忙亂的眾人,似乎還有老鄭充血的高調(diào)門,陸皖云出來沒有?陸皖云呢?陸皖云你在哪?

我哭著爬起來,但是隔著千山萬水似的,他們看不到我。

我老婆出來了嗎?誰看到她了?陸皖云!我老婆!你們誰看到她了?老鄭開始歇斯底里。鄭宇開始嚎啕大哭。

我在這。我嘶啞地喊。

我在這。我奮力撥開周圍的人群。

在這。在這。我跌跌撞撞地奔向鄭宇和老鄭……

鄭 宇

雖說我的家庭生活不太正常,但我并不抱怨命運,因為命運無常實乃生命的常態(tài)。你瞧,我他媽也開始思考哲學(xué)問題了。那場大火也許并不足以讓陸皖云回到老鄭身邊,但它肯定是一根極有分量的稻草——陸皖云這峰堅忍的老駱駝,她背負(fù)再多東西也從不喊累,但脊梁是有承重度的,它斷了你就得癱瘓。我覺得那天陸皖云就是徹底癱了。

癱了的陸皖云無比脆弱,眼淚一串串的總也斷不了根,那淚水好像不是從她眼里流出來的,而是有神仙疏浚了她的身體,霎時閘門洞開,嘩嘩就放出來了。她哭著喊著向我和老鄭跑過來的時候,真是震撼極了。因為激動和歇斯底里,她幾乎是連滾帶爬。我從沒看過這樣的陸皖云,面泛煙熏火燎的潮紅,披頭散發(fā),衣不遮體,聲嘶力竭,語無倫次。那場大火真他媽帶勁兒,活脫脫把一個優(yōu)雅而自尊的女人整成了精神崩潰的模樣。

大約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jì)那樣漫長的時間——那些操蛋的電影慢動作也不過如此——陸皖云終于跟頭趔趄地跑到我面前。我一把抱住陸皖云,以免驚恐過度體力透支的她癱倒在地上。老鄭也義不容辭地?fù)淞松蟻恚粋€熊抱,把我和陸皖云整個兒都鐵壁合圍在他寬大的胸懷里……簡直太他媽好萊塢了!

那一天我抱著陸皖云說,媽,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那一天老鄭抱著我和陸皖云說,老婆,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被我和老鄭緊緊抱在懷里的陸皖云,眼淚拼命地流下來,流下來,好像要把窖藏了多少年的眼淚都流出來似的。她流著繽紛的淚,稀里嘩啦地點頭說,不分開了,不分開了,再也不分開了!

責(zé)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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