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群

斗龍畫師宋傳俠，幼時就擅寫竹。他的墨竹作品，無論枯竹新篁，還是叢竹單枝，都極富變化，極有神韻。他的一位親戚，見他對竹情有獨鐘，就拿出珍藏多年的板橋真跡──《墨竹圖》，他一下子就被迷住，直至陪同的父親多次催促，方依依不舍地離開。

此后，宋傳俠又央求親戚讓他飽了幾次眼福。每次，宋傳俠都會在《墨竹圖》前佇立良久，認真觀賞，仔細揣摩，恨不能將其枝枝葉葉全部鐫刻進心中。為了達到板橋“心中有竹”的境界，他還在屋前栽植了竹子。每有空閑，便與竹叢為伴，看竹筍破土、竹葉婆婆，觀竹節(jié)拔高、竹林搖曳。天長日久，筆下的竹子，竟也有了板橋遺風。

板橋的祖籍興化，距斗龍不過百里。這里的人們，十分崇尚板橋的人品和畫作。宋傳俠出名后，就有商販尋上門來，愿意高價收購他臨摹的板橋作品，前提是必須冠上板橋名號。宋傳俠聽罷正色道，板橋在我心中無人可比，我豈能為了銅臭欺世盜名？來人見他冥頑不化，連連哀嘆可惜可惜。

宋傳俠的“冥頑”讓鄉(xiāng)人很是感動，從那以后，他的作品開始緊俏起來，成為有識之士競相收藏的佳品。

宋傳俠青年時到日本留過學(xué)，結(jié)識了幾位日本友人。其中一位名叫竹山，是傳俠的房東。留洋期間，竹山給了傳俠很多幫助。那時，傳俠就許下諾言，待日后畫技成熟，定當涂鴉相報。

忽一日，竹山來訪，傳俠喜出望外。寒暄過后，傳俠取出筆墨。竹山非常高興，搶著幫助研墨。傳俠提起畫筆略一思索，便筆走如飛，只一個時辰，一對翠竹就躍然紙上。細雨霏霏中，那對翠竹相互依托，并肩挺立。實中帶虛的竹節(jié)，挺拔勁健的竹竿，瀟灑秀逸的竹枝，輕盈自如的竹葉，直把翠竹臨風擎雨時的安然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畫罷竹子，傳俠又飽蘸墨汁，在畫作的右上角，用俊秀流暢的行楷，寫下了“兄弟”二字。

傳俠題跋時，竹山在旁連連提醒，傳俠君，請在“兄弟”前面加上“墨竹”。

這個……行嗎？傳俠面有難色。

怎么不行？君擅寫墨竹，弟酷愛墨竹，題跋“墨竹兄弟”，豈不是最好的詮釋？

傳俠欣然應(yīng)允，大筆一揮，“黑竹”二字便橫空出世。竹山剛想質(zhì)疑，傳俠先聲奪人，“墨”即“黑”，“黑”即“墨”也，一個意思，一個意思。

后有人問起此事，宋傳俠笑笑說，我與竹山雖然私交很深，但他畢竟是個日本人，我怎能將大唐之土饋贈給一個異邦人？

1939年秋天，日本鬼子攻進了斗龍鎮(zhèn)，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把一個好端端的魚米之鄉(xiāng)，折騰得滿目瘡痍，民不聊生。

一日，鬼子隊長宮本一郎笑瞇瞇地來到宋傳俠家中，未曾開口先行了個九十度的大禮。宋傳俠知道，宮本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開場白后，宮本果然話題一轉(zhuǎn)，說裕仁天皇即將四十華誕，恭請大師即刻繪就一幅墨竹，作為天皇壽誕禮品。宋傳俠說應(yīng)該應(yīng)該，只是給天皇的壽禮馬虎不得，必須精心準備才是。宮本見宋傳俠一口應(yīng)承，高興極了，連聲說“幺西幺西”。

半個月后，當宮本如約而來時，宋傳俠的《竹魂》已然完成。四尺宣紙上，一枝崖竹凌空懸掛，竹竿如勁弓滿引，欲屈還伸；竹葉似怒劍橫施，將吞驟吐。綜觀全圖，竿、節(jié)、枝、葉筆筆相應(yīng)，一氣呵成。更有那題跋“竹魂”，筆鋒犀利遒勁，與墨竹相互襯托，相得益彰，使得整個畫面越發(fā)氣勢逼人。

宮本乃一介武夫，哪里見過如此震懾人心的作品，直驚得目瞪口呆，嘖嘖稱奇。宋傳俠卻指著畫作中的留白說，太君，那些不過是些雕蟲小技，真正的亮點在這里。為了給天皇一個驚喜，我用米湯寫了一句賀詞，這句賀詞需用碘化鉀才能顯示。言罷拿出一瓶藥水，用筆飽蘸后涂向留白處。藥水所到之處，飄逸的小篆一筆一畫顯示出來，宮本定睛一看，竟是“天皇萬歲”?！扮畚麋畚鳌?！宮本手舞足蹈，大喜過望，不料將一旁的墨汁潑灑到畫作上。驚惶間，宋傳俠連忙說不礙事，我重畫一幅便是。再說，掩藏的祝福語須在天皇面前顯現(xiàn)才會妙趣橫生。宮本蹺起大拇指說，“幺西幺西”，還請宋君多多費力。

裕仁生日那天，宋傳俠的《竹魂》如期呈上。祝壽的官員聽說畫作中藏有玄機，一個個把脖子抻成了長頸鹿。誰知涂上藥水，現(xiàn)出的竟是“還我河山”四個大字，剛勁有力的魏碑，一筆筆一畫畫，似匕首如投槍，直刺裕仁心窩。

消息傳到斗龍鎮(zhèn)，正企盼著升官嘉獎的宮本大驚失色。宮本自知罪責難逃，臨死前還想拉個墊背的。誰知待他氣沖沖地撲來時，宋府早已人去屋空，唯有那一叢竹子，在替主人守護著家園。

選自《雨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