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玄
評委意見:青春期的傷疤和疼痛,宛如小樹枝頭開花之際,花朵鉆出來時樹木的疤痕和陣痛,這也是人生必經(jīng)的一種轉(zhuǎn)變。人和樹木一樣,在淋過青春時的小雨之后,才能慢慢地進入人生豐盛的年華,才能逐漸花綻果熟。這篇小說給人一種青春期的深深疼痛感,就像你我年輕時一樣的感覺,消極頹唐,對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感覺一切都是在演戲。這種青春期的蒼涼感,有其獨特一面,但也有其脆弱的一面。還好,我們都會越來越強韌,越過那些疼痛,越來越懂得珍惜人生中的美好。
(浩風(fēng))
1.鐵軌
鐵軌,浮漾著濕濕的流光。我默默地望著那延伸至地平線的軌道,什么也不想。銀白色的火車開動了,響亮的鳴笛聲,拉動了黃昏的盛宴。雨點輕輕落在唇邊,是冷的,但沒有淚水的咸。
然后爸爸就消失在我的視線里。格爾木,這個承載著冰原夢想的名字,把爸爸的時光藏匿在那里。我望著天上那被夜霧遮住的月牙,就會想,此刻的爸爸是不是也仰頭,念著小女我的乳名,輕輕道聲晚安?
夏天的時候,聒噪的蟬鳴讓夜晚很充實,小小的我坐在窗臺上,不吵也不鬧。我不喜歡明滅的星,因為它們太迷離,就像爸爸,總是捉不到蹤跡。子夜,整座城籠罩在安靜里,我的頭埋在雙膝里,短短地夢一個與爸爸相會的夜晚。
夢里,有涼亭,有蒲扇,有夢幻的螢火蟲,有傾斜的月光,還有爸爸那不軟也不硬的胡須。夢里的我企求夢的長久,抑或是貪戀簡單的幸福。
你第一次去格爾木的時候,我不相信。
“寶貝,爸爸很快就回來。”
“哦。”
“很快哦。”你的眉目里有星的光芒。
“哦……”
我怔怔地望著你,只會“嗯、啊、哦”地應(yīng)答??墒钱?dāng)你在我眼中只剩下背影的時候,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你真的走了。銀色的車廂隱沒了你的身影,我像個發(fā)瘋的小獸一樣沖上火車。列車員輕而易舉地擒住我,我“哇哇”大哭引來了你。你蹲下身子對我說:“寶貝乖?!薄鞍职謩e走別走?!蔽液乜拗f。我忘了最后為什么是我一個人蹲在安全線以外,銀色的火車早已開往地平線。
火車拉走了那么多旅客,卻載不動我對你的留戀。
我哭得像個花貓,或者一個受傷的布娃娃,跌坐在陰影里,忘了怎么去說話,怎么去表達。
從此我就從一個瘋丫頭變成了一個似乎靦腆其實落寞的孩子。
我收起了所有華麗麗的連衣裙,穿起一件件樸素的格子襯衫,在一群幼兒園小朋友中間禮貌卻格格不入地笑著。黃昏的余暉給世界鍍上一層金碧輝煌,火云像血一樣,只是,時光的雨已經(jīng)沖淡了當(dāng)時的傷痕。
爸爸歸來的時間很少。我常常看著爸爸在格爾木的照片發(fā)呆。藍得不真實的天空,藍得不像話的湖水,爸爸穿了一件淺藍色的襯衫,笑得很爽朗。與那個蒼茫浩渺的高原相比,我覺得我生存的空間很狹窄,窄得盛不下我對你的思念。
那次你坐車路過家鄉(xiāng),順便來看我。臨走時,我望著你微藍的眼瞳,很平靜地說:“爸爸,你回家待了整整四小時?!?/p>
你隨之一愣,然后是一行淚,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你流淚。
第二天,媽媽告訴我,你辭職了。
青春讓我褪去了嬌嗔的語氣。我漸漸在你說完“路上小心”后不再粲然一笑。我不再是那個你俯身才可以吻到額頭的小女孩。我把夢想折成紙鳶,而比我高一點點的你為我助風(fēng)飛翔。
可你很忙。
疲憊地備考。歸家,溫馨的燈映出一片暈黃。你很隨意地坐在沙發(fā)上,筆記本電腦放在膝上?!芭九尽钡逆I盤敲擊聲讓慵懶的家庭多了一份工作氣息,我有種置于你的寫字樓的錯覺。
“爸,陪我玩玩好么?”我的聲音很小。
鍵盤依舊“啪啪”地響。我的目光由期冀,轉(zhuǎn)為猶豫,直到冰涼。
良久,你重重地敲擊了一下回車鍵,抬起頭,問我:“你說什么?”
我落寞地笑了。霧氣涌上眼眸,我努力克制住嗓音的顫抖,說:“沒……什么?!?/p>
你只盯我?guī)籽郏惆岩暰€挪開了。
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兩人之間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我靜靜回到臥室,像個落魄的布偶一般盤膝坐在墻角,讓淚無聲滴落。夜已深,我什么都沒有說,在你的追問下走出家門。
鐵軌。
塵埃安靜地在空氣里蹁躚,舞一場圓舞曲,然后謝幕。枕木道出綿長的歲月,而它早已麻木。金屬泛著銀色的冷光,晃了眼。時光的氣息在這里落定,蟬鳴訴說著昔日的傳奇。
終究是什么,隔開了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2.冰花
雪落下。
落在腐朽的老船上。落在紅色敞篷車里。落在北斗星上。落在十二點的鐘聲里。
霧氣氤氳在車窗玻璃上。
“嘿,你,在,思,念,我,么?!?/p>
我寫給咫尺之遙的阿梨。
“才,沒,有。我,在,愛,著,遠,方,那,只,烤,鴨?!?/p>
她認真地用手指在車窗上寫道。
我扭頭瞪了一眼,被贈給一個白眼。
公交車顛簸在雪路上。潔白的雪鋪成了整個空城的夢境,卻有一點靜靜的寂寞。我壞笑著撩了撩她的頭簾,她第N次吼我,我第N次假裝生氣地別過臉去。
我總喜歡笑你和可愛的小狐貍阿貍同名,眼神同樣狡黠,發(fā)呆的神情都那么相似。你總是氣鼓鼓地瞪著我,說你是堂堂美少女。于是,我理所當(dāng)然地回一句:
“生氣的時候更像小狐貍?!?/p>
你氣得直跺腳。
城。銀裝。
我們兩個人穿著松糕鞋,憑空拔高了二十厘米。很不想提起的就是摔了不少跤。
我們手挽手走過一條條街、一個個商鋪,看到喜歡的東西就會一起手舞足蹈,毫不猶豫地拍單,結(jié)果錢包一點點癟下去。
雪很厚,紛揚飄落,我以為友誼也是這樣積淀得越來越深,卻忘了有一天所有夢幻的積雪會在刺目的陽光中消亡。
畢業(yè)后,友誼就像斷線的風(fēng)箏。
我瘋了一樣給她打電話。我不知道我曾經(jīng)做錯什么,只是從其他朋友那里聽出我好像傷害了她。彩鈴是散發(fā)著淡淡憂傷的歌曲,綿長、微冷。曲終,機械的女聲告知我“電話無人接聽”,于是殘忍掛斷。那悲愴的彩鈴一次次響起,又一次次落幕,如同凄美的童話里,在子夜時分,南瓜車傾翻,水晶鞋遺落,星星藏起了光輝,夜閃著冷寂而憂傷的微光。
我把期冀織成一段段破碎的話語,淺淺地印在日記本里,或者發(fā)給你。日記無言,你也是。
記憶沖撞著我的理智。
再也沒有你的回眸一笑,陽光落在你的額上恍若晶瑩的夢境。
再也沒有你陪我在草叢中并肩躺下,將黃昏看成深夜。
再也沒有你抱著我的肩對我說:“哭一哭吧,我陪你?!?/p>
再也沒有你。
再也。沒有你。
喑啞的歌聲飄忽而過。那是情感的絕唱么?
廝守長夜。我第一次意識到,阿“梨”的同音字還有“離”。
我喝了整整一大瓶可樂然后胃痛了整晚,我第一次看到夜是怎樣一點點漆黑得嚇人,然后怎樣一點點泛出微光卻遲遲等不到曙光迎不來黎明。當(dāng)我昏昏沉沉睡去醒來已日上三竿,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起手機卻沒看到你的短信。
我長嘆了一口氣,合上眼眸。
眼前是火熱的血紅色,陽光透過樹葉投下斑駁的影。那棵蒼老的楊樹換上夏裝,抖擻了許多,我竟毫無來由地想到了回光返照,而后自嘲地一笑。樹葉有的枯萎有的新生,墨綠、淺綠、淡綠、濃綠夾雜在一起,就像雜陳的心情。
我只有嘆氣。
原來,有你的愛可以讓冬天不太冷,而沒有你的夏天卻這樣涼。
3.孤燈
宴席。
觥籌交錯,光影交疊。我禮貌地笑著舉杯,再無聲無息地放下笑容。
我覺得很假。
偽裝的人,就像人格分裂。明明上一秒還在笑著調(diào)侃,而此刻卻已說著客套的話舉起葡萄酒杯。
杯中泛出深紫色的光,像一個近乎窒息的夢。
杯酒下肚,心跳就沒來由地加速。像是無數(shù)交錯的線條,橫沖直撞。酒可以麻醉,但不可能治愈。也許醉后可以躲避記憶,但內(nèi)心那無法治愈的傷口就那樣烏溜溜地淌著血,很怪異、很茫然。
餐后,爸數(shù)落我,說我不懂得乖巧地敬酒,不懂得說一些冠冕堂皇卻耐聽的話。我木然地聽著,垂著頭,走神。曾經(jīng)的我還會反駁,但多次重復(fù)后有兩種可能,要么心悅誠服,要么徹底麻木。我屬后者。
餐布有金色的裝飾,富麗堂皇卻很冰冷。透明的轉(zhuǎn)盤托著雞鴨魚肉,卻不如一盤親切的青菜讓人舒適。我只關(guān)照素菜,卻有人問起我為什么不吃肉,我愣了一下,說“都吃啊”,不情愿地夾了很多油膩的肉。肥肉的質(zhì)感讓我想吐,但還要強忍。
飯局總是很吵,這時候我覺得我是家長的附屬品,被賦予未來的傀儡。孩子是大人的話題。有時問起,我禮貌地笑笑,雖然我知道飯后會被質(zhì)問為什么話這么少。
“不想說?!边@是我的回答。
一頓罵。
最喧囂的外界,往往襯出最空虛的內(nèi)心。
匆匆行于城市的軌跡上,千篇一律,卻逃脫不掉。前方是領(lǐng)路的靈魂,身后是推擠的人群,這條擁擠的城市河流不允許停留或登岸。行尸走肉,匯成了這座古城。我以為掙脫便是釋放,卻發(fā)現(xiàn)時代的籠沒有解鎖,歲月的毒沒有解藥。
于是,默默行走。
哪怕百般不愿。
哪怕精疲力竭。
我們學(xué)會微笑著武裝,學(xué)會披上盔甲卻口口聲稱袒露著純潔的心。
我忍不住想起鄉(xiāng)下那寧靜的夜空,營造一個海洋般的夢境。螢火星星點點,穿梭在你我的鼻息間。花草樹木皆已安眠,夜空隱約呈現(xiàn)著星座的筆畫。
我忍不住想,有哪些遠方的心正在酷寒之地等待極光,為了那一剎那的窒息久久堅持?
我忍不住想:在浩瀚的大草原上,有哪些馬在馳騁,哪些草在織夢?
……
4.舊城
人不在了,舊城就沒有了存在的意義。
奶奶的姐姐去世了——家里稱之為大奶奶。那夜我正酣睡,電話鈴刺破了寧靜。我聽見媽媽急急地跑去接電話,卻在一聲“喂”后沒了聲響。
我從沒見過媽媽這般失神。
夜車。星星眨著詭異的眼睛,月亮隱匿。偶爾遇上對面的車,刺目的車頭燈晃得眼痛,隨后重歸黑漆。有的大廈亮著一兩點光明,有的霓虹還不知疲倦地變幻七彩。夜里,有的安眠如大海,有的清醒如白晝。
走上顛簸的土路。我漸漸睡著了,忘了那個陰森的午夜,悲痛的無言的午夜。
當(dāng)我們終于抵達老家時,徹夜的燈火,號啕的哭聲。
我愣住了,我不敢走近,那不是我認識的家。
那不是我該去的地方。
陌生人穿梭,我怔怔地,緩緩地走入那個熟悉卻陌生的房間。白色的布單淺淺勾勒著人形,我不敢相信那蒼白的布罩著我愛的親人。
我跪下了。
周圍哭聲陣陣,而我什么都聽不到。如同一部啞聲電影,周圍的一切都在快進,而我是時光遺忘的棋子。我茫然失措地目睹一切的一切都卷入歲月的旋渦里,或者向著未來的方向奔流,或者逆流成暗淡的河流。
只有我,只有我原地不動。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空氣中的什么??墒?,什么都沒有。
一行清冷的淚滑過面頰。我舔了舔,竟沒有味道。
下雨了吧?
呵,可是我是在房間里面呢……
我跪了很久。好像有人拉過我。我的膝上落了幾行干涸的淚痕,新的淚水疊加在上面,濕潤的涼。
恍然間,我看到大奶奶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她笑盈盈地看著我,懷揣一本《安徒生童話》,手中端著一碗甜甜的米粥。她笑著笑著,面容就變得透明了。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那是元旦的前一天。
當(dāng)凌晨有鞭炮響起的時候,我虛弱地倒在墻上,望著夜空中絢爛的花火,什么都不想說,只是覺得徹骨地寒。墻上的白屑擦了一身,像是怪異的孝服。
仰首,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容。只不過,是在黑色的相框里,而且,笑靨也是黑白的。
后來,屋里屋外少了一個忙碌的身影。印象里大奶奶總是笑的,經(jīng)歷過幾十年的滄桑卻依然純樸地笑著,甚至帶些天真。
那時,我恨透了命運。
每逢極寒的冬日,枯禿的楊樹枝直指蒼穹。樹影縱橫,寫滿相思。望著那不圓的月,我總會想起逝去的人。
和不曾失去的愛。
后來,我在書上看到一句話:
感謝那些愛我們的人和我們愛的人,因為他們讓我們的人生不再寂寞。
我悄悄地對命運說了句抱歉。
但是,每當(dāng)花火妖嬈,我的眼底總是有層極深的傷。
5.隧道
畢業(yè)了么?
典禮上,無數(shù)紅色的畢業(yè)證書拋向空中。耳畔回蕩著驪歌。每個人都虔誠地仰頭,望著天,抑或未來。
畫面凝固。霧氣氤氳了我們的雙眼。
遙遠的鐘聲,恍若在悠悠鳴響。
夏日終年。
三年彈指間。
最后一次踏出中學(xué)校門時,我輕輕地道了聲“再見”。
可我一次次回首,我要記住每個人的笑容,記住每一隅塵埃的名字,每一首我們一起唱過的歌,每一場我們一起狂奔的雨。
手已不是三年前的嬰兒肥,女生多了纖細,男生多了骨感。手掌相疊,那沉沉的力量代替了無數(shù)加油的言辭。
陰雨綿綿中,中考結(jié)束了。
斜雨密織的初夏,透明的雨傘,迷失的軌跡,即將奔赴光明的隧道盡頭。
我一次次問自己:離開了么?
真的離開了么?
櫻花在空中舞一曲霓裳羽衣,恍若放慢節(jié)拍的飄零,終于化作清香的泥土,埋藏櫻花的記憶。
校園里,樹與花,綠得欲滴,紅得張揚。
我如同撿拾落葉的女子,靜默地在走廊、在樹叢里穿行。音樂教室的窗飄出輕靈的鋼琴伴奏和唱詩般的合唱,悠長的曲調(diào),歌詞很少。我默默地立在窗前。室內(nèi)背光,隱約看見起伏的黑白琴鍵和誠然的面孔。那是一首憂傷的歌曲,是凋零的碎片,映著冰藍色的夢境,綿延一世的留戀。
我的中學(xué)。愛的音符灑在每一個角落,默默生根、繁茂。而今,對母校的留戀像藤蔓一般纏住我的喉嚨。
我抱著好友哭了。
有句話說母校就是你罵了千百次卻不許別人罵的地方。這話真好。
我回首望著那金碧輝煌的校名。穿透塵埃,陽光的碎屑落在我們上課瘋狂的地方。教室已然空了。墻上精心設(shè)置的班級板塊被粗野地撕扯下來。油漆筆在課桌上寫下一個個“我愛你”“我會永遠記得你”。墻壁重新刷上了漆。全班集資買的空調(diào)的遙控器已不歸我們保管。哄堂大笑的聲音已落入了歲月底層。鮮活的面孔、整齊的座位都不在曾經(jīng)的軌道里了。
我透過門上小小的窗子看過去,陌生的姿態(tài),甚至塵埃都不是我記憶里的那一叢。
粉紅色的黃昏,不真實的收尾。
那些來不及續(xù)寫的感情,就這樣分道揚鑣。
我立在黃昏的盡頭,任風(fēng)穿堂。
發(fā)絲凌亂,弄亂了昔日的面容。
粉紅。金黃?;鸺t。黛青。暗藍。
星辰落入初夜,那一閃即逝的絢爛,仿佛在述說著來不及道出的似水流年。
(本文獲第十三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高中組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