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
老疤說,他手上有一筆錢,問我們敢不敢做一筆生意。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想著去大街上揀錢。我們也想去碰碰運氣,至少對我來說,剛剛迷上詩歌,需要用錢的地方真是數(shù)也數(shù)不完。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這么認為,迷上詩歌,比迷上一個姑娘還要神經(jīng)錯亂。
很快,老疤將錢變成了兩輛嶄新的大卡車,還有多余的部分,索性又裝上了幾十臺嶄新的發(fā)動機。老疤大學主攻的政治經(jīng)濟學發(fā)揮到了極致,并美其曰是不讓資源浪費。
老疤很快找到了買家。合同中附加條款只有一個,三天之內(nèi),連車帶發(fā)動機完好無損地交到天津,貨到付款,收到全部款項后,我們的任務就算圓滿完成。三天之內(nèi),開著新車趕到千里之外的天津,這是一個什么概念呢?
跑過長途的人也許知道,這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簡單說吧,當時我們購車地點距離天津非直線路程近兩千公里,新車出廠化油器是加了限速密封鉛條的。也就是說,一旦上路,為了保證合同的如期順利履行,我們只能以時速六十公里奔向天津。三天有多少個小時,七十二個。嘿嘿,我們跑三十個小時,是一千八百公里。
但要命的是,老疤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司機。有經(jīng)驗的司機,聽了兩句掉頭就走。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吃喝拉撒,沒有幾個人愿意干這個賺不了倆錢的破差事。尤其是現(xiàn)在,就是立刻出發(fā),三天中的一天也要從深夜開始了。晚上九點多鐘,朋友發(fā)揮了作用,汽運站的老傅幫我們找到兩個肯賣力的司機。老疤二話沒說,看看手表就把我們趕到了駕駛室。還有十個小時第一天就完了,其實我們比他還著急。
那時坐在幾十萬人民幣上頭,沒有誰會輕松的。我著急的理由還要加一條,就是我可以看看《詩刊》到底門朝哪里開了。正是懷著這樣一顆朝圣般的心情,像圣徒朝麥加進發(fā),卻不知一路的兇險就在前頭。
車過河南,(此處請勿對號入座)我們開始一路遇到阻礙,不時有人拿著長長的竹竿,晃著上頭的紅布條攔在路中央,什么理由也沒有,就是要錢。有時十元,有時十五元,給了錢倒也不再糾纏。邊走邊罵中,忽然看見另一輛甘肅牌照外地車被攔下,攔者竟然是交警。國人的嘴臉一下子也暴露在我們的臉上。在駕駛室所有人幸災樂禍的竊笑聲中,我喊了一聲跟我的司機老李,你快看看,后視鏡里那個交警好像也在叫我們。老李猶豫著掃了一眼,看看手表嘟噥一句,你看錯了吧,他沒有給我打手勢?。?/p>
半個鐘頭后,我的心徹底放下來時,老李卻突然大驚失色地將車慢慢地滑向路邊,未等我開口,一個穿制服的巨壯交警騎著摩托將屁股攔在了我們的車頭,帶起的飛揚塵土里傳來一聲急剎車的刺耳嘯叫。
我看看老李,他卻壓著嗓子對我吼道,你的車你的貨,不趕緊想辦法,看我有雞毛用啊!我靠。時值盛夏,本來滿頭大汗的我,一抹腦門,竟然冰涼冰涼的。我機械地拉開車門,向那個交警走去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時間,時間,無論如何,今天連車帶人都不能被他扣下。
交警盯著我,半天不說話。
情急生智啊,很難想象第一次出遠門的我居然是一個老江湖,還是如此的俗人,啪地一下掏出兩張大票子,跟一盒香煙一起扣在那雙大手之中,又使勁地搖啊搖。菩薩保佑,大手終于沖我揮了揮,然后很快消失在一片青煙里。輕輕的我來了,正如我輕輕的走,老徐啊,我輕輕的揮一揮衣袖,很想帶走一片云彩??!
老李在車上喊,快點呀,人都走了,你還韻啥味呀!我說,稍微等一下,我不是韻味,是腿軟得走不了。
趕到河南安陽,老李老婆說啥也不跑了,一定要吃點飯打個盹。帶老婆一起,這是老李同意跑車的條件之一。出了湖北就與表弟押的另一輛車跑散了,索性就在這里等等看也好。其實,我的頭一路上已經(jīng)瞌睡磕在擋風板無數(shù)次了,不是責任在肩我也許比老李老婆還要婆婆媽媽。很奇怪老李居然要了瓶啤酒,邊灌邊指示我說,這是安陽空軍航校招待所,你去開兩間房,我們必須睡幾個鐘頭再走。想想出車到現(xiàn)在,我們一覺未睡,的確有些不得了,便同意了。
開房時,我看著老李摟著老婆進房間的樣子,突然很生氣。媽媽的,我倒成了打工者。不過很快又釋然,我對老疤而言,就是打工者。
傍晚時,我一下子驚醒起來??纯词直?,我們已睡了四個多小時。夠了,我跳起身敲老李的門,等他探出頭,就惡霸似的將手表杵到老李面前。也許是得到了補充,老李還行,不用我喊,他知道我們必須要繼續(xù)上路了。但我們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們一路上唯一的一次在床上的睡眠。
終于進入河北了,又是凌晨三點左右,車少人稀,老李的精神一放松,腦袋開始釣起魚來。我警醒起來。開始不停地跟老李扯淡,可惜在他老婆鼾聲的催眠下,老李還是突然一頭扎在方向盤上,驟然響起的喇叭聲將我們快要繃斷的神經(jīng)一下子扯斷了。我手疾眼快地去找失控的方向盤,老李則下意識地拉上了手剎。
驚魂未定,老李惡狠狠地摸出扳手,說現(xiàn)在只有一個辦法,我們才能按時趕到天津。不然,我們很可能就要死在路上。老李打開車門往下跳時,我頓時明白了,急忙抓住他說不行。老李忽然指著對面駛過來的一輛車讓我看——
只見對面而來的司機,半個身子在駕駛室,半個身子放在駕駛室外。腦袋頂著撲面而來的風,目光呆呆地盯著前方,仿佛只是車上的一個零件而已……
老李拆掉引擎里化油器的密封圈,回到駕駛室,往老婆身上一靠說,就瞇半個鐘頭,你放心,這半個鐘頭我油門一踩就回來了,你瞧好了,后面我們跑八十邁,第三天一定會趕到天津。
我猶豫了半天,將老李推到一邊,打著油門慢慢把車發(fā)動起來。
老李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嘴里還說著這車和貨可不是他的狗屁話。快到邢臺時,老李忽然一驚一乍地坐起來,嘴里嚷嚷著算了算了,還是小命值錢一些然后便搶回了方向盤??磥?,我的駕駛技術(shù)根本入不了老李的法眼。還別說,老司機就是老司機,車一動就知道,限速圈又沒了,在第三天的傍晚,我們還真的如期抵達了天津。
交了車,老李便撲到旅館去了,說吃飯就免了。表弟晚一個鐘頭也趕到了,也是二話沒說就撲進了旅館。沒辦法,我只好跟著接車人的屁股后面驗貨、核對票據(jù)然后交車和貨物。
接車人是個老頭,也姓李。不知道他懂不懂車,總之我們的鬼把戲他一點都沒有察覺,樂呵呵地收了車貨,一定要請我去吃有名的涮羊肉,而且一定要去市中心的那家老字號。老李頭的手勁真大,我居然沒有掙過這個老頭。哈欠連天地跟他走出門外,搭上一輛天津麻木時,倆人誰都沒想到,我們竟然就從鬼門關(guān)里逃回了一條小命。
快到天津電視塔時,老李頭將手伸出麻木說,快看,我們的天津電視塔——話音未落,我們忽然感到天昏地暗。什么都來不及想就被一只無形的手倒扣在麻木下面。
恢復意識的第一個本能動作,就是手腳一陣亂爬,人就不知怎么從車底鉆了出來。還不知道救人,兩眼就被那只繼續(xù)在馬路中心狂奔的輪子吸引,十分疑惑輪子是從哪里跑出來的。緩過神來,猛然發(fā)現(xiàn)老李頭和麻木司機也鉆了出來,一屁股坐在馬路上,像我一樣,呆呆傻傻地看車輪一路狂奔的西洋景。
終于坐到了涮羊肉館,老李頭也不管我會不會喝酒,固執(zhí)地給我倒了滿滿一茶缸紅星二鍋頭,說,孩子,別管那車軸是咋斷的,總之菩薩讓我們一根毫毛都沒有損失,這就夠了。來,把酒喝了,讓我們感謝菩薩給我們的好運!沒有菩薩,我從朝鮮回不來,我們也不可能一起從車底下爬出來。
我忘了是怎么跟老李頭碰杯的,只記得我咣當一聲,很響很重地將杯子放在飯桌上后,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并且笑得一飯館人都朝我們看來。我聽見老李頭用天津話四處跟周圍說著沒事沒事,來來去去就這倆字。我笑著對老李頭說了一句,明天,我就去北京了,去北京不為別的,我要去看看《詩刊》。
嘛?老李頭瞪著兩眼問我,我卻笑得更響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