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靜
1
青瀾躺在草地上,書包扔在不遠處的香樟樹下。嫩綠色汪洋中,有風(fēng)吹樹葉沙啞之聲,有無名小鳥暢快之音。雙目微閉,金色的陽光摩挲著大地。世界寂靜如斯。
她常常這樣,已然被教室里的玻璃窗框成了一幅畫。我坐在教室里,站在畫外,撐頭看著她。透明到幾乎不存在的玻璃隔著寧靜與躁動、清新與混濁。
故事該從哪里說起呢,似乎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比如誰在暗戀誰、某某考了多少分、誰的偶像更優(yōu)秀、哪部電影很搞笑……這些就是我的初中,亦是無數(shù)個初中生千篇一律的生活。
這是一座南方的小鎮(zhèn)。在高樓次第拔起的同時,許多古老的房屋升起冉冉炊煙。賣各色小吃的小販割據(jù)一方,每天守著同一塊水泥地,不必吆喝,自會有孩子們湊上來,嘰嘰喳喳一會兒,然后一哄而散。抱著大包子或者鮮艷欲滴的糖葫蘆一起玩耍。陳舊的窄小馬路上常常有各種顏色粉筆畫出的房子,上面記錄著腳印與歡笑、爭執(zhí)與友情,和這鈷藍色天空一同包容萬象。
這是他們的童年,亦是我的童年。以少年之心居住在童年舊事里,看著和自己一樣的笑臉,一種老成的欣慰與沒來由的恐懼開始慢慢侵蝕我的身體。
青瀾從一堆倒在一起的單車里艱難地把自己的車子拖出來,鏈條斷了,踏板變形得很嚴重,輪胎也被放了氣。她沒有任何反應(yīng),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把車子推倒,利落地轉(zhuǎn)身,說:“今天你載我回家。”我遲疑地瞥向傷痕累累的藍色單車,她說不用管。
夕陽背向我們徐徐西沉,月亮隱隱地顯出了淡淡輪廓,初秋溫潤的晚風(fēng)吹拂著被夏日暴雨洗滌得發(fā)白的建筑,月光挽著夜色婀娜上映。天空虔誠地合起了雙眼。
路邊幾個孩子相互追逐,笑著鬧著。
“月亮走我也走。”
我們路過許多——學(xué)校對面人聲鼎沸的小吃街、偏僻街上的音像店、老板人很好的書店、向往已久的樂器行,還有這條綿長的巷道。碾著月光,我們穿梭在熟稔的影像中,日復(fù)一日。
在她家門口分手以后,我扶著自行車走回自己家。身后她家的吵鬧聲不絕于耳,我已經(jīng)忍受下來并且習(xí)以為常了,漠不關(guān)心地努力聽自己腳步的回音。
2
窗外有微弱的星子,青瀾送給我的仙人掌在書桌上沉睡。伴著漸漸稀疏下來的蟬鳴,寂靜拉開安詳?shù)尼∧弧7路鹂梢月牭?,這群簡陋房屋里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酣甜又美好。
如果夢境足夠綿長,愿其長過歲月,愿其容納生命。
3
清晨,日光清澈微醺。在青瀾家樓下等了許久,也不曾有人從樓梯上走下。仿佛樓房在竭力屏住呼吸般死寂。平日里并不是這樣的。我抬頭望向二樓她的房間,淡藍色的窗簾隔絕了視線。已經(jīng)很晚了,我?guī)撞揭换仡^懷著復(fù)雜的心緒扶車走出狹長的巷道。
至學(xué)校時一切如常。保衛(wèi)科的保安收看著新聞頻道,停車場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單車,零散的幾個值日生在空曠的操場上打掃,紅旗在沒有風(fēng)的日子里死死地黏住旗桿,教學(xué)樓的紅磚綠瓦一如既往地莊重肅穆。
背后是青瀾傾心的藍色,一場聲勢浩大的藍色——足以包容海水之藍。
她沒有來。老師問我,見我搖頭,就踱到門外,大約是要打電話去青瀾家里。我心里十分忐忑。棲息在樹上的鳥兒啾啾叫得格外歡快。
旁邊的座位空了兩天,心也跟著空落落的。她已有整整兩天沒有來,我也已有整整兩天沒有與別人交談。獨自看日影偏移、云卷云舒,聽風(fēng)吹樹葉疏朗的嘩然。
放學(xué)時老師交代我回家看看青瀾在不在家。盡管我很擔(dān)心,但沒有問任何問題。去停車場拿車時,看到青瀾的藍色單車仍然如前日躺在地上紋絲不動,不免心疼起來,便扶起她的車子,放在不惹人注目的角落,以免再有人惡意傷害。雖然那本來就是不招搖的顏色。
之前每次都只因畏懼青瀾母親而未曾應(yīng)她的邀請進入她的房間,今天為著擔(dān)心卻大膽敲門。屋里沒有人回應(yīng),反而是對門的鄰居吱呀一聲打開銹蝕的鐵門朝我嚷嚷:“別敲了,昨天半夜折騰的,現(xiàn)在全家都在醫(yī)院了,真夠鬧心的,好好一個閨女?!?/p>
我聽從那人的指引來到青瀾所在的醫(yī)院,已是傍晚。
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格外刺鼻,青瀾頭上纏著繃帶,從窗口涌入的夕陽把整個病房都染紅了,青瀾蒼白的臉頰也隱隱透著夕陽的恩賜。
青瀾的母親坐在病床前萬般疼惜地注視著她,暖色使她的身體更加溫柔且蒼老,最深厚的母愛釀了許多年,終于十里飄香。不需細細品嘗,也能使人為之動容。
我坐在剛剛伯母讓給我的椅子上,問她還痛不痛。我不敢問這是怎么回事,她心里埋的全是秘密,她不說我卻心知肚明的秘密。
她把頭瞥向窗戶,沒有看我。繼續(xù)沉默了一會兒,我離開了。
我實在不愿意揭穿一切,自私地讓自己顯得足夠像她的朋友。只愿默默陪伴。
自那以后,我每天放學(xué)便騎車飛奔去醫(yī)院,給她講有趣的事。她逐漸有了興致,不再冷漠地把目光駐留在窗外。這樣,我們每天一同目送夕陽西垂,甚是寬慰。直到星光點亮,我才匆匆叮囑她好好休息,急著趕回家。
母親神色凝重,“東隅,青瀾到底怎么了?”
“在家不小心砸到了頭,再休息幾天就可以出院了?!蔽译S口回答。
“可我聽說她家人吵得挺嚴重的……”
“媽,別說了?!?/p>
我打開數(shù)學(xué)書,索然無味,便從書櫥里拿了一本《繁星·春水》,隨手翻開便撞見這樣一個句子。
黑暗,
怎樣幽深的描畫呢?
心靈的深深處,
宇宙的深深處,
燦爛星光的休息處。
次日便是這樣抱著書醒來。我驚嘆于冰心詩意與思想的完美契合,與此同時,晨曦悠然爬上蒼穹。
4
這一年,我十四歲。中考在即,母親的期望是重點高中,于是我每日奔波于習(xí)題和青瀾之間。這樣的日子間或有飽滿的斗志,間或心灰意冷。青瀾出院之后生活迅速恢復(fù)了常態(tài)。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很親密。是就算往后的一輩子都不在一起也此生難忘的摯友。我們會和所有的朋友一樣相視而放聲大笑,會在陰雨天里故意濺泥濘到彼此的褲腳,會一眼看穿彼此的心事。會哭,卻不會說秘密。
然而現(xiàn)在,她不會哭了,依然不會說秘密。
她喜歡獨來獨往,喜歡在任何天氣里騎著她的藍色單車碾過每一條熟稔的街道。從許多年前鋪成的青石板路到寬闊的現(xiàn)代公路,甚至是小巷子的夾道里,那輛藍色單車的閱歷幾乎可以媲美這個小鎮(zhèn)上最古老的居民。
在這個女生搔首弄姿的小鎮(zhèn)里,她保持著一雙洞察一切的貓頭鷹似的眼睛,頭發(fā)高高挽起,面容淡然,略帶疲倦。她脫俗,美好得像是一陣臺風(fēng),捉不住,更忘不了。她孤獨,同時也被人孤立。外面是南方潮濕的寒氣,她就坐在椅子上為我彈奏吉他。
自小學(xué)習(xí)吉他,她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分明,指甲短。她穿一身藍色微皺的襯衫,鎖骨尖銳地凸起,雙目微閉,淺淺吟唱。吉他的低鳴中揉進了絲絲雨露凝香,琴弦顫動,竟生出一般嫵媚之感。
她奏的是Jimmie Davis的《You are my sunshine》,一首安靜的藍調(diào)樂曲。有寧秀的雋永質(zhì)感。彼時黃昏已盡。
我不知道那是她為我唱奏的最后一首曲子,否則我必定會傾盡全力去聆聽,記住每個音符,每句她低沉的歌聲??矗系塾秩咏o我一個遺憾。
她便那樣決絕地遠走。在六月烘熱的夜晚。
把吉他留給我,把牽掛留給她的母親。
生命如此不堪重負,微薄而且脆弱。成長便是一壇苦澀的清酒,需要醞釀,需要等待。亦是這種微妙的等待,讓我們足以厚積薄發(fā)。
5
之后,便是高中這條漫長艱苦的路。我行走在萬家燈火中,埋沒在奮筆疾書的同窗中。再也找不到那樣純粹的女孩,和那樣干凈的面容。
她的藍色單車和吉他都被我小心保管著,以免弄壞了少年時真摯的夢。我如這些靜物一般堅持,堅持等待。
我枕在課桌上小睡了一會兒,抬起頭再看手中緊握著的明信片。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我在杭州。正是闊別已久的青瀾娟秀的筆跡。
我沒有回信,只默默地把這份想念夾在日記本里。我明白她的不善言辭中隱含的心意。
愿你一切安好。
愿你笑靨如花。
愿你幸福。
窗外的梧桐枯了又榮,舊年的鳥兒來了又去,生命與生命之間的交會總是浮光掠影。日光細長散碎,光陰這樣優(yōu)美寡淡地流走,堅韌地成長。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