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廷成
當(dāng)村女們抽出心底的七彩絲線
在濃濃的月色里縫制起愛的香包
湟水谷地的端午節(jié)
踏著輕輕淺淺的腳步
在沙棗花彌漫的山道上微醉而來
父親們摘來滴著露珠的柳枝
斑駁的屋檐上飄動起生命的旗幟
母親們采來飄著青香的綠艾
灰舊古老的巷道里
蕩漾著鄉(xiāng)村珍藏千年的味道
鳥兒的翅羽掠過長滿麥子的天空
那一聲聲啼叫把大地輕輕喚醒
是誰在揮灑著放肆的詩意
淡藍的蠶豆花與黃金般的油菜地
以濃墨重彩的色澤涂染著村莊的溫暖
谷地里沒有龍舟漂過的河流
鄉(xiāng)親們不知道名叫屈原的詩人
但每年如期而來的這個日子
是一壇剛剛啟封的陳年佳釀
把山坳里一雙雙期盼的眼睛擦亮
灌足了粉漿的麥穗期待著
多情的太陽給油菜花鍍上赤金的光澤
這是八百里谷地走向成熟的季節(jié)
山野的每一株花草都蘊藏著野性的故事
當(dāng)碎石路被蜂群般的人們擁擠著
把歌聲夯下懸崖在河灘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的時候這被酩餾酒和大曲泡透的六月
惹得每片樹葉如巧舌般亮起一曲黃土謠
……然而,戒律的山洪是肆虐的
沿世俗之峽谷千百次地沖撞緘默的日子
當(dāng)滿山滿坡的花傘在爽風(fēng)中如帆船般駛向心岸
當(dāng)滿樹林子的彩扇在酒曲里拂來一串串心韻
那場每年而至的洗山雨就會瓢潑而來
但它淋不濕被烈酒燒灼的情腸
每年這一天過后
山里的毛驢就會把銅鈴震天價搖響
驢背上那些能說會道的媒婆婆真忙
五月里裹著金箔的陽光
任意潑灑在村外的野坡上
是聽了一夜山雨急切的呼喚嗎
遍地的蕨菜綠精靈般舞蹈于山崗
灌飽了大森林賜予的瓊漿
水靈勁使人想起月色下待嫁的新娘
你倔強的秉性一如我的父老鄉(xiāng)親
就偏愛這山高地遠(yuǎn)的一方
童年的歲月里是它充填饑腸
想起它,眼前就是炊煙飄動的村莊
男兒女兒們走出山外
背一包晾曬的莖稈,睡夢也在飄香
初夏時節(jié)
蕨菜是山里的母親們伸出手掌
在召喚遠(yuǎn)游的兒女們
快回家鄉(xiāng)
每年秋收后你挑著擔(dān)兒走村串巷
每一處山灣里都有你的趣聞軼事在流傳
你這打了一輩子光棍的黑老漢
你這說了一輩子笑話的莊稼人
如果有人開片茶園學(xué)學(xué)蒲家老先生
再請你去喝上幾天幾夜
新編的《聊齋》肯定會轟動文壇
你這把眼淚看成是黃金的硬漢子
有一回你哭了哭得淚流滿面
杏花嶺那位早年守寡的女人愛上了你
那位女人用帶血的乳汁喂大的兒子恨你
當(dāng)你踏著漫天飄舞的雪花走出小村
那受了半輩子苦的寡婦把眼睛哭成了紅刺果
那一年的臘月里安靜死了
孩子們站在村口等你來爆米花時
你正躺在遠(yuǎn)方的土炕上獨飲青稞烈酒
大醉后哭成爛泥
你發(fā)誓要忘掉她每回過杏花嶺就不進村
三月里杏花開,你獨自嘆息只落了個好名聲
你說出的笑話把別人惹得笑淚滿面
而有誰知道你自己流淚的故事
你狠狠地踩一腳氣門
那一聲沉重的吶喊使黃土坡微微震顫
爆米花的黑老漢你知道嗎
每當(dāng)你在鄰村爆米花時
那陣陣爆米聲讓一個女人淚花花沾濕衣襟
并從她的心壁撞出不息的回聲
直至永恒
走在三月的田埂上
麥子抽芽的聲音在土層深處咯吧作響
它想起屋檐下等待了一冬的糧倉
它想起男人們播種時捏出汗味的手掌
春淺夢短,誰說了一聲
是麥子就會發(fā)芽,扎根,生長
從心胚里抽出稚嫩的根須
以律動的節(jié)奏深深地扎進土壤
驀然間,滿川的麥子伸出綠色的手臂
在風(fēng)中感受陽光
牧羊人的橫笛吹響在山坡上
耕牛們播種后的鼾聲在野地回蕩黃昏,傾聽麥子的聲音
是一種難奈的亢奮與激昂
一場細(xì)雨后的月色里
麥子們喝醉了天傾的瓊漿
搖搖晃晃像醉酒的漢子
在山野里整夜歌唱
大山深處
有兩個山里人相約明日進城
踏著銀子般的月光
迎著青草味的山風(fēng)
早起的兄弟站在崖畔上
把睡在土炕上的老哥喊醒
一陣嘟囔后
失約的人毫不羞愧地復(fù)入夢境
他把牙齒咬得嘎巴作響
隔著莊廓墻大罵一聲
把你先人,我今兒白洗了一回臉
怒吼聲傳得很遠(yuǎn),但沒一絲兒回音
塬上有炊煙升起的山坳
就有泥土屋飄出烤洋芋的焦香
當(dāng)趕車的腳戶們從遠(yuǎn)方歸來
草坡上的一曲山謠讓熱血漢子淚流如雨
這里的黃泥屋很古老
古老得就像這兒出土的彩陶
男人們用雙耳罐裝旱煙葉子
女人們拿一件單耳瓶插把野菊
他們不知道
自己和村里的鄉(xiāng)親能活多久
打碎了盛水的古盆
讓光屁股的孩子到山后再揀
祖先們燒制這些泥罐泥盆時
并沒有燒熱他們的心
山里人打碎這些彩罐彩盆時
也沒有打碎祖先的心
當(dāng)五千年前的彩陶從塬土上走出
走進鋪著紅絲絨的展品柜讓世界驚愕時
黃土塬上男人后悔的眼睛泛綠
不懂事的女人們毀了許多值錢的東西
塬上的土屋很小很小
塬外的世界很大很大
楊廷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