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塔·米勒
小時候,每天早上媽媽都站在家門口送我出去,她會問一句:“你帶手帕了嗎?”我沒有帶手帕,所以要回到屋里拿塊手帕。我從來不主動拿手帕,是因為我在等媽媽問我。手帕就是媽媽在早上疼惜愛護我的證據(jù)。離開媽媽后,一整天我只能靠自己了?!澳銕峙亮藛幔俊边@個問題是母愛的間接表現(xiàn)。每天早上,我都是不帶手帕走到門口,然后回去拿一塊。只有拿到手帕我才會上街,好像帶著手帕就意味著媽媽陪在我身邊。
20年后,我一直一個人在城市里一家工廠做翻譯。我早上五點鐘起床,六點半上班。每天早上,喇叭就對著工廠的院子播放國歌,到午飯時就換成工人的合唱。但是,工人們只是默默坐著吃飯,目光空虛淡然,雙手抹滿了油。他們的食物都裹在報紙里,要吃一口豬板油就必須把上面粘著的報紙刮掉。整整兩年就按照這樣的定式日復一日地度過。到第三年時,這樣的生活結(jié)束了。一位訪客一星期內(nèi)三次大清早來到我的辦公室:一個藍眼睛、大塊頭男人,就像保安部隊的巨人。
第一次,他站那兒,罵了我,然后離開。第二次,他脫下風衣,掛到櫥柜的鑰匙上,坐下來。那天,我從家里帶了些郁金香,插到花瓶里去。那個男人看著我,夸獎我目光敏銳。他的聲音圓潤,但我有些不安。我謝絕他的夸獎,告訴他我理解郁金香卻不理解人。他懷有敵意地回答說,他理解我強過我理解郁金香。然后,他把風衣搭到胳膊上走了。
第三次,他坐著,我卻站著,因為他把公文包放到了我的椅子上。我不敢把他的公文包拿到地板上。他說我傻,愛開小差,懶惰,像街上的妓女一樣腐化。他把郁金香推到桌子邊上,拿出一張空紙放到桌子中間,對我吼道:“寫!”我沒有坐下,只寫下他要求的內(nèi)容:我的名字、出生日期地點。再接下來的,我不敢告訴任何人,哪怕是我的親人和密友。他說我,那個可怕的詞,“合作”,“通敵”。我停下來,放下筆,走到窗戶邊,向外看塵埃飛揚的街道。街道上沒有鋪石磚,到處坑坑洼洼,我也看到歪歪扭扭的房子。我說:“我沒有這種品性。”我對著外頭的街道說?!捌沸浴币辉~讓那個男人歇斯底里起來。他把紙撕碎,把碎片扔到地板上。也許他意識到,需要把紙片給他的老板看,所以,他彎腰撿起碎片,放到公文包里。之后,他深嘆一口氣,好像自己被挫敗了,他把花瓶和郁金香扔到墻上?;ㄆ克榱?,發(fā)出刺耳的聲響,似乎空氣也有牙齒。他夾著公文包,靜靜地說:“你會后悔的,我們會把你扔到河里淹死?!?/p>
第二天,拉鋸戰(zhàn)就開始了。他們想開除我。每天早上六點半,我必須向主任報到,工會主席和黨書記都在。就像媽媽曾經(jīng)問我“你帶手帕了嗎?”一樣,主任天天早上問我:“你找到其他工作了嗎?”每天我的答案都一樣:“我沒找,我喜歡在這兒工作,我想留在這里,直到退休?!?/p>
一天早上,我來工作,發(fā)現(xiàn)我的厚字典被扔在辦公室外邊大堂的地板上。我打開門,一個工程師坐在我辦公桌旁邊。他告訴我:“進來前要敲門,這是我的地方,你和這里不相干了。”我不能回家,無故曠工只能給他們理由解雇我。我沒有辦公室,所以更要保證來工作,無論如何都要來。
我的朋友陪我沿著光榮街走回家,我告訴她我的遭遇,她把自己的桌子整理出一個角落給我用。但后來有一天,她站在辦公室外頭,對我說:“我不能讓你進去,大家都說你在告密。”對我的折磨就這樣延續(xù)下來,流言蜚語也在我的同事中傳開。真是糟糕透了。你可以自衛(wèi)反抗別人的攻擊,然而對誹謗卻無能為力。每天我都準備好迎接最壞的事情,包括死亡。但是我受不了這樣的背信棄義,無論怎么準備,我都受不了。誹謗使人變得骯臟,你無法自衛(wèi),簡直要窒息。在我同事的眼里,我正是那種我不愿成為的人。如果我監(jiān)視他們,他們也許會毫不猶豫地信任我。本質(zhì)上,他們是在懲罰我,因為我饒過了他們。
因為我必須保證來上班,但是沒有辦公室,朋友也不讓我用她的,我就在樓梯間站著,不知道該做什么。我沿著樓梯爬上爬下幾分鐘,突然間我好像又變成媽媽的孩子了,因為我“有手帕”。我把手帕放到樓梯第二和第三階之間,把手帕捋順,坐下來。我把厚字典放到膝蓋上,翻譯水壓機的說明書。我是樓梯的才子,而我的辦公室是手帕。午飯時,我的朋友就來找我。我們一起吃飯,就像以前在她辦公室一樣,也像更早的時候在我辦公室一樣。院子里,喇叭放著工人的合唱曲,總是歌頌人們的幸福生活。朋友一邊吃飯,一邊為了我哀嘆。我沒有哭。我必須堅強。很長時間了,都是這樣,度過漫無止盡的那幾個星期,直到最后我被解雇。
小時候,家里有個裝手帕的抽屜,里面分成兩排,每排三摞:
左邊是爸爸、爺爺?shù)氖峙痢?/p>
右邊是媽媽、奶奶的手帕。
中間是我的手帕。
這個抽屜用手帕的擺放展示了我們的家族。男人的手帕是最大的,邊緣有暗色的條紋,如褐色、灰色或棗紅色。女人的手帕小巧些,邊緣是淡藍、紅色或綠色。孩子的手帕是最小的,沒有縫邊,上面白色的格子里畫著鮮花和動物。三種手帕分為日常用的,放在前面,星期天專用的,放在后面。星期天,手帕必須和衣服的顏色相配。
一天清早,我剛從羅馬尼亞移民過來,一位鄉(xiāng)村警察就來找我媽媽。她已經(jīng)在門口等了,但她突然想起:“你帶手帕了嗎?”她沒帶。雖然警察很不耐煩,她還是回去拿了塊手帕。到車站,警察大發(fā)雷霆。媽媽的羅馬尼亞語不好,所以聽不懂警察在喊什么。他離開辦公室,把門鎖上。就這樣,媽媽被鎖了一整天。開始幾個鐘頭,她坐在警察辦公桌上哭。然后,她來回踱步,用沾滿淚水的手帕擦家具。完了她提來角落里的一桶水,從墻上的鉤子上取下毛巾,并拖了地板。她給我講這些時,我嚇了一跳?!澳阍趺茨苣菢訛樗驋咿k公室?”我問道。媽媽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回答說:“我在找點事做消磨時間。辦公室那么臟。我真幸運,拿了一塊男人用的大手帕?!?/p>
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通過這點額外而自愿的羞辱明白,她在拘留期間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尊嚴?!澳銕峙亮藛??”是不是關(guān)于手帕的那個問題根本不是在問手帕,而是表達人那種強烈的孤獨感?
(安寧摘自“中國作家網(wǎ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