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廖,獨立藝術(shù)撰稿人。雅昌·觀點、99藝術(shù)網(wǎng)、《藝術(shù)客》《藝術(shù)品投資》等多家媒體專欄作家。
作為一個大藏家、大玩家和文物學(xué)家,王世襄先生涉獵頗廣,但最重要的還是他對明式家具的研究與推廣。
黃苗子回憶起20世紀50年代的王世襄時,寫道:“一部老腳踏車,后座加一塊木板,老先生一天來回四五次,把他心愛的明式家具、紫檀交椅、唐雕菩薩坐像這些稀世文物,沉重地、小心翼翼地捆在車后,自己騎著送到照相館拍照?!薄拔母铩逼陂g,因收藏的家具太多,又沒有地方可以存放,王世襄夫妻二人只能蜷縮在兩個拼合起來的明代柜子中睡覺。這就是黃苗子說的:“移門好就櫥當榻,仰屋常愁雨濕書?!?/p>
“三反五反”、“反右運動”、“下放”、“破四舊”……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的每一次運動,王世襄都沒能躲過去。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他依然堅持明式家具的收藏與學(xué)術(shù)研究,憑一己之力攢下大量的資料與明式家具精品,為日后的兩部明式家具的著作奠定了深厚的基礎(chǔ)。
用舊時的話語來表述—王世襄深諳明代文人的“慎獨和用獨”。明代文人對群體行為和大多數(shù)人的價值取向,有著非常清醒的反省,而對于自我認同的價值,則有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概。用今天的話語來表述—王世襄在一個價值混亂的時代里,堅持了一個知識分子的選擇與立場。他以一個人的力量對抗一個時代的庸俗審美與價值混亂。如果沒有王世襄,歷史會有何不同?我們將會失去一個在價值混亂的時代堅守傳統(tǒng)審美和學(xué)術(shù)追求的知識分子的范本。這才是王世襄真正的歷史價值。
王先生在兩部明式家具的著作中,描述了明式家具的結(jié)構(gòu)、制作和外形美。但對于明式家具與明代文人的生活方式的關(guān)系,對于明式家具審美背后的明代文人的人格和理想追求,他并無著墨。
家具不僅僅是設(shè)計的形式,更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一種審美意識,一種人文精神。明式家具反映了明代文人階層的審美,如果只談家具的外形美,那么就忽略了文人階層的生活,也忽略了明式家具產(chǎn)生的背景。
明代文人的生活方式是社會各個階層的標桿,彼時的文人審美也主導(dǎo)著家具的潮流,家具的形式也反映了明代文人追求古樸、簡逸、幽隱、雅致和自然的生活理想。如果沒有明代文人的審美觀與價值觀,就沒有明式家具的誕生。
古樸雅致的明式家具與繁復(fù)華麗的清代家具,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背后,隱喻著明、清兩代文人士子不同的理想和追求。明代文人清高倨傲、淡泊致遠的士氣,“清風一枕南窗外、閑閱床頭幾卷書”的生活理想,孕育了古樸、簡潔、雅致的明式家具。而清代的文人士子在新主的“大棒與蘿卜”的雙重調(diào)教之下,激越的士氣被消磨殆盡,開始追求奢靡華貴的生活。乾隆朝伊始,家具的風格大變,注重豪華、厚重、精致、艷麗的風格,與明代古樸、清朗的風格背道而馳。清代乾隆朝之后的家具風格的大變,背后是文人士大夫階層的風骨和節(jié)氣的劇變。
遺憾的是,王先生的兩部明式家具的著作中,并沒有著墨于明式家具與文人的思想、人格和生活理想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說,王先生在明式家具的著作中,只有知識而沒有文化,只有技能而沒有人格。這是王先生對明式家具研究的遺憾。
明式家具是明代文人主導(dǎo)的審美,反映了彼時文人的生活方式與情趣,那么今天的文化與藝術(shù),由誰在主導(dǎo)?哪一個階層的審美與生活方式引領(lǐng)著今天的潮流?商人、政客還是娛樂明星?在王世襄先生誕辰100周年之際,思考這些問題遠比連篇的贊美更能表達我們對王先生的緬懷與敬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