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雞還沒叫三遍,村里沒個(gè)靜了,麥芽爹拄著拐棍從下槐院往上槐院走,步調(diào)慢騰騰地,像是往前挪。
咯哇一聲,又咯哇一聲,挨家挨戶的連扇門被推開了,披頭散發(fā)的碎媳婦猴急急地出來了,手腳瓷揣的老婆婆顧不上系褲腰帶,攥緊尿盆子往外趕。甭看不搭眼的活兒,倒是她們見天要做的頭茬事。不能磨蹭一會(huì)兒,小會(huì)兒都不能。要是出門撞見麥芽爹了,臉面臊得能往地縫兒鉆。再說,麥芽爹怪哩,撞見碎媳婦出來倒尿壺子,就不一個(gè)勁地呼哧喘氣。黑臉臉朝空中一唾,繞彎兒就走。還繞啥彎兒哩,誰家犄角旮旯能沒了這寶物,想來不能。麥芽爹能沒么,想來沒不了。麥芽娘能沒么,想來更沒不了。如若麥芽爹撞見得是跟自個(gè)兒年紀(jì)相仿的老婆子,麥芽爹就沒了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從嘴里發(fā)出噗地一聲冷笑,整個(gè)人直溜溜地杵在那兒,朝邊啐幾口唾沫,說一句:“該臊哩,撞著老婆子倒尿哩”,便仰頭杵他的拐棍了。老婆子窩了一肚子氣,偏又沒法掰嗓子,尬著臉臉回屋了。
戀窩的后生才不哩,摟緊碎媳婦的腰身就是不起來。不想起歸不想起嘛,心境還是被拐棍杵地聲攪亂翻了。睡又睡不著。也就不情愿地鉆出被窩,扯著嗓門罵開了:“慫老漢沒瞌睡,自家不睡還不讓人家睡。難怪老婆不讓搬到上槐院,活該么,活該么?!?/p>
愛罵就罵去,只要不嫌把嘴瓣兒磨薄,不嫌一起來心里疙瘩摞疙瘩,愛罵啥話罵啥話,沒人嫌。即便是罵個(gè)山路十八彎,把麥家的老祖宗帶出來,都沒人嫌。麥芽爹老嘍,半截身子挨土的人了,耳朵成樣子貨了,聲音再大都聽不見。只是罵歸罵嘛,千萬莫在麥芽爹眼角底下罵。麥芽爹耳朵聾,是老了,這是避不開的事實(shí)。但他的眼睛不一般,能瞅清村里人的模樣,連每個(gè)人臉上的表情都能琢磨得透。甭說是在罵他,就是心里對(duì)他起上一丁點(diǎn)兒不悅意或者說是埋怨,他都能揣摩出來。村里剩下的幾個(gè)老輩人一個(gè)勁地晃腦袋,說麥芽爹活成精嘍。崩管麥芽爹是沒活透還是活成精了,麥芽娘就是恨他,恨氣了一輩子。要么說嘛,麥芽爹這把年紀(jì)了,老兩口還不在一窯屋里打呼嚕。就為這,麥芽纏了娘多少回,說讓爹搬到上槐院。麥芽娘臉臉一沉,難聽話廝跟著就來了,搬,搬他娘的后腰,只要我睜眼窩瞅一天太陽(yáng),喝一碗白開水,橫豎他都搬不成。
麥芽心疼爹,一聽娘的話,眼角水呼呼地,心里團(tuán)了一疙瘩子黑云。五花八色的好話給娘說盡,娘攥住理死活不依。還說驢圈的土炕耗著,也崩想,想也白搭。麥芽一聽,生娘氣了,說娘的心才硬哩,賽過大浴河的石頭。爹就是爹么,都一把年紀(jì)了,為吃頓飯,為喝碗水,見天哐哐哐個(gè)幾來回。若是絆倒了,爹就沒命了,腸子悔成窟窿了都來不及。麥芽娘愣是不依,說麥芽瞎攪和,話稠,話黏,憨著哩。麥芽將臉仰得老起,眼巴巴地期待娘能往下說,麥芽娘滿臉滿眼都是仇恨,就是不往下說,一個(gè)字都不往出吐。麥芽愣愣地望著娘,臉色走樣了。麥芽臉上這種讓人后怕的氣色,都是娘惹出來的。說實(shí)在話,麥芽覺得很奇怪,很想知道娘為啥要這般待爹?她也很想知道,爹究底是做了啥戳破天的事情,讓娘如此記恨爹,記恨上一輩子?麥芽就想弄明白,瞪大黑眼窩問娘,娘吊臉臉不做聲,問不出個(gè)眉眉眼眼。麥芽不甘心,又跑去問爹。爹沒有答復(fù),皺皺眉頭,揚(yáng)揚(yáng)手,說碎娃娃往邊耍去。從爹慌慌的表情來看,分明是另有隱情。麥芽起疑心了,直愣愣地盯著爹。起疑歸起疑,爹不言語(yǔ),麥芽還是弄不明白。疑心在麥芽腹中又嵌了幾疙瘩,疙瘩大得很,跟雞蛋一般大,跟拳頭一般大。這種不明不白的疙瘩一直杵在麥芽心里。麥芽一天天地長(zhǎng)高,爹娘一天天地變老,疙瘩則一天天地增大。
二
麥芽的記憶里,沒瞅過爹娘在窯屋里打過呼嚕。就是到地里挖蔓菁,割蕎麥花,搖轆擺耱,也沒見過誰扯住誰的手。兩人不是你前他后,就是繃著張臉,離得八畝十丈遠(yuǎn),要多別扭就多別扭。
村里人好熱鬧,見了麥芽爹娘就打趣說,“兩人擺鴛鴦陣哩,把項(xiàng)繩沒拉展。”
麥芽娘臉臉往邊一擰,懶得磨嘴。一閑著,嘴巴子倒沒個(gè)完了,逮住空就亮嗓子咒麥芽爹。咒麥芽爹不是貨,咒麥芽爹提不起胯襠,還咒麥芽爹被臊狐子纏魂了。
麥芽聽呆了,覺得娘醉了,又好像不是。娘嘴里的那些貨啊,襠啊,臊狐子啊,對(duì)于麥芽來說甚是稀奇,很有吸引力。麥芽不清楚娘嘴里說的都些啥。她想破腦袋都不清楚,她偏又想弄清楚。不曉得問誰去。她又想到了娘,接著想到了爹。只是沒敢問。
麥芽心里嵌著幾疙瘩,半睜著眼睛裝睡了一夜,算是想明白了,還是先問娘穩(wěn)妥些。娘每夜一落麥秸枕,都會(huì)摟住麥芽。還把麥芽摟得老緊老緊,緊得麥芽喘不過來氣,身子老往后退,老往下縮。
麥芽憋足了勁頭,熱騰騰地又跑去問娘。娘被麥芽的問話惹惱了,臉臉烏黑黑的,跟糜子窩窩一般黑。一聲嘆息接著一聲嘆息,硬倔倔地戳出來幾句狠話:“莫問莫問,碎屁眼娃娃莫亂問,問來問去地小心黑老鴰叼舌頭,麥芽成扁扁了?!?/p>
一聽娘的話,麥芽將嘴巴抿得老緊老緊,眼珠子不敢咕嚕一下。只怕黑老鴰真把舌頭叼跑了,麥芽跟扁扁一樣了。扁扁呢,不會(huì)說話,打娘胎嘟嚕出來就不會(huì)說。見天就曉得用手胡亂比劃,比劃來比劃去的也比劃不出個(gè)眉眉眼眼,嘴里只會(huì)發(fā)出嗷嗷嗷嗷的怪叫。鱉眼眨朦著眼睛遭怪哩,跟在扁扁溝蛋子后面,嚷嚷扁扁是只癩蛤蟆,見天鼓一肚子氣。還學(xué)扁扁想說話而說不出來的急促勁兒。扁扁急眼了,彎腰撿起一土疙瘩,照住鱉眼的臉臉一撂,土疙瘩在空中一晃悠,劃了個(gè)長(zhǎng)長(zhǎng)的弧線,鱉眼臉上就生花了。鱉眼忍不住疼,嗚嗚嗚地大哭。憋眼嗓門亮騷,嚎幾聲就招來了鱉眼的娘。鱉眼娘耳朵尖,是個(gè)麻糜,做事更是麻糜不分。出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照住扁扁的溝蛋子就是一腳。這一腳下去,沒個(gè)輕重。扁扁被踢得捂住肚子直往地下溜,一陣撕心裂肺的嗷嗷聲從扁扁的喉管發(fā)了出來。鱉眼驚跑了,憋眼娘緊跟在后面攆,鞋殼子都跑沒了,還一個(gè)勁地嚷喚,憋眼,憋眼,憋眼。
扁扁在太陽(yáng)底下曬溝蛋子,撅著溝蛋子走路,起碼有好幾個(gè)月。一想起這些,麥芽心里就生怕。看來,扁扁真被黑老鴰叼跑舌頭了。麥芽越想娘的話越生怕,沒敢多嘴問爹。只怕爹和娘的回答是一模一樣的,只好閉嘴了。就算是閉住了嘴,麥芽的心還是素凈不下來,她咋著都放不下這份想來著。她希望爹和娘能睡到一窯屋里打呼嚕,她真希望爹和娘能臉對(duì)著臉說話,也希望爹和娘干活的時(shí)候能發(fā)出爽朗朗的笑聲。偏偏爹和娘沒人聽她的。就像是專跟她作對(duì)。她要他們好,她要他們?cè)谝淮?,他們偏不好,偏不在一搭攪??此迌耗芎锛背缮稑幼印?/p>
麥芽急哭了,哭得不是一兩回,回?cái)?shù)多得數(shù)不清。回?cái)?shù)再多,娘不清楚,爹不清楚,麥芽自個(gè)兒清楚哩。麥芽一想哭,就躲得老遠(yuǎn)老遠(yuǎn),遠(yuǎn)得爹娘瞅不著。她不愿娘瞅著,也不愿爹瞅著。麥芽娘和麥芽爹咋都不會(huì)想到,碎碎個(gè)麥芽會(huì)大老遠(yuǎn)地躲到楸樹窩窩,哭上個(gè)多半天。麥芽哭夠了,哭累了,哭到哭不出淚了,這才毫不情愿地回了窯屋。
麥芽的眼睛紅紅的,脹脹的,單眼皮成雙眼皮了。娘一伸脖子,仰臉躥出來一句,咋咧么?
麥芽瞅一眼娘,想把娘犟一句,說是被野蜂蟄了。但麥芽把話咽回去了,硬是沒犟娘,也沒說被野蜂蟄了。只淡淡地吐出兩個(gè)字,沒咋。
娘信了麥芽的話,全沒當(dāng)回事兒。
麥芽爹和麥芽娘依舊老樣兒,誰不搭理誰。時(shí)間一晃悠,兩人頭發(fā)全掛霜了。爹和娘的事兒,依就杵在麥芽心里,疙瘩兒早生成了大疙瘩了,一個(gè)緊挨著一個(gè)。天將臉臉一拉長(zhǎng),疙瘩兒就疼。若是一不小心被揭起來,疙瘩兒更疼,疼得能要了麥芽的命。
就是這疼啊痛啊地,牽著麥芽的碎手兒,將麥芽一次次地帶到小時(shí)候。一開始,那些記憶在麥芽的腦海里泛硬泛黃,漸漸地,也就變清晰了。
麥芽婆還在得時(shí)候,麻嬸和豆婆一瞅著麥芽婆,大老遠(yuǎn)就一個(gè)勁地嚷喚,新娘,新娘……
麥芽婆聽著了,臉上滿是笑,應(yīng)答得脆格生生。
麥芽好生奇怪,仰起臉臉問婆,婆喲,人家嚷喚新娘,新娘。婆還好意思答應(yīng),惹笑哩。婆喲,新娘是要穿紅襖襖紅褲褲紅緞子花花鞋,還要罩繡花的紅蓋頭。前幾天,騎在黑驢背上回娘家的王來媳婦,臉蛋白生生的,一指頭能掐出水水來,要說多嫩有多嫩,那才叫新娘哩。婆喲,你頭發(fā)白了,兩顆大門牙都沒了,臉上滿是褶褶鄒鄒,身上穿的不是黑色就是灰灰色,面湯子漿得棒棒硬,還把身子磨得咯吱咯吱響。嗯,一點(diǎn)兒都不美,還死難聽。婆喲,常惹您走神的連襟水紅襖,跟王來媳婦的沒法比。我長(zhǎng)大了,不當(dāng)你這樣的新娘,我要當(dāng)王來媳婦那樣的新娘,又年輕又漂亮,還穿一身紅,把旁人眼窩耀花咧。
麥芽婆瞅著麥芽認(rèn)真的樣兒,嘻嘻大笑,臉上的褶褶皺皺不見了,還一個(gè)勁地詭笑。麥芽不曉得婆究底笑個(gè)啥,也就不知深淺了,跟著婆一個(gè)勁地憨笑。
笑著笑著,麥芽婆的笑聲戛然而止。麥芽也止住了笑,瓜呆呆地瞅著婆。
麥芽婆用糙手捏了一把麥芽的臉蛋兒,麥芽的心咚咚咚地亂蹦,能蹦 到腔子外面。
麥芽婆又朗聲笑了,笑到嘴唇兒打抖抖,身兒生顫顫,笑到顴骨凸得老高老高。
麥芽被婆的笑聲嚇著了??s著脖子喊,婆喲,婆喲,婆喲……
麥芽婆齊格茬不笑了,朝麥芽啊哦了一聲。
麥芽望著婆,眼神里有了期待。
婆不等張口說個(gè)字來,眼邊濕漉漉的。憨芽?jī)海女?dāng)初來到咱屋,就有人問過婆同類話題哩。沒想到時(shí)隔多年,俺麥芽?jī)阂矄枴?/p>
噓噓噓噓噓,從那兒搭牙哩。麥芽婆嘆了口氣,思索了片刻,臉上有了一抹平靜之色,咂巴了一下舌頭,這才正兒八經(jīng)地開口了。麥芽啊,婆不愿意提那些不搭牙齒的話兒,想起來受不了,想起來心絞痛,婆活不過來了。
三
婆十四歲就嫁人了,穿了一身新嶄嶄的紅衣裳嫁人了。那身紅啊,像團(tuán)火,把婆的臉蛋映得通紅通紅。記得婆結(jié)婚還沒四個(gè)月,估摸有三個(gè)月零十九天吧。村里來了一伙抓壯丁的,要將你炳爺抓走。婆把嗓子嚎啞了,沒能擋得住。那伙人將婆往邊一推,婆輕飄飄地倒下了,爬起來就不見你炳爺了。婆跪地放聲大嚎。你炳爺這一走啊,十幾年沒音兒了,連張紙片片都沒有。
婆心里憋得悶氣,又老惦記人家。拐著小腳常去廟上,跪求神靈能保佑你炳爺平平安安。婆每回去的時(shí)候,都會(huì)往腰間別三個(gè)麻錢。
有一回,婆跪問你炳爺還在世上么?
有個(gè)聲音飄飄忽忽地附在婆耳窩,說是在世上哩,在世上哩。
婆有些不相信,但心里還是暖呼呼地,眼里有了光芒。婆用袖角揩揩眼淚,顫悠悠地下了山。
婆逢著人便說,俺炳森還活著,俺男人還活著哩。麥芽啊,你不曉得,婆當(dāng)初那高興勁兒,把外人嚇美了。有說我瓜得不輕,有說我胡亂折騰。更有人亂嚼舌頭,說我想男人的胯襠想瘋了。這些話難入耳,婆耳窩生老繭了,全沒往心里去。才不管他們說些啥,呆也罷,瘋也罷,婆是吃了秤砣鐵心地等著你炳爺。
這等啊等啊等啊,一等下去,就是幾個(gè)年了。這段日子里,老炳家前后三年出過三個(gè)喪事,把婆作難扎了。婆說出來你娃兒都不信,家里出了這些個(gè)愁腸事,婆沒回過娘家,一次都沒回。想來是婆命大,把命沒搭上,這多多少少給婆身上罩了些傳奇的色彩。
白天好熬,好打發(fā),即便是心慌不守舍,顛腳兒跺陣子就硬挺過去了。婆怕得就是夜里,不安分的男人隔三間五地常來敲門。有得干脆爬到屋頂,往下投瓦片片、甩樹枝枝、撂土疙瘩,反正啊,手里逮住啥就往下撂啥,一撂就是一堆堆,躺得滿地都是。婆不敢頂嘴,瑟瑟地縮成一團(tuán),整夜整夜不敢落枕,心神恍恍惚惚。有天晚上,有人搭木梯子從院墻進(jìn)到院里。婆以為是匪來了,嚇得把門栓子摸了幾回回。插上了還不放心。光腳用瘦身子死頂住。麥芽啊,婆哪能頂?shù)米??別說是婆哩,就是十個(gè)婆也頂不住那兩扇門,門板薄兮兮的,稍微有力氣的男人一腳能把門扇踹個(gè)八片子。
婆嚇白了臉臉,橫空掄來了一巴掌,一大巴掌兒。這一巴掌下去,婆昏厥了,被人背到別處了。沿途翻了幾座山,淌過幾條河,婆都不曉得。天一亮,婆醒了,醒來就躺在你爺?shù)目活^,身邊圍了一圈人,都些生臉孔,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的低的,就連穿豬兒褲的孩娃也坐在地上,嚎叫著湊熱鬧哩。哦,婆忘了,炕頭邊還坐了些人,將婆連推帶搡,婆嚇得渾身亂顫,直往炕旮旯里縮,縮著縮著,就蜷在旮旯里不動(dòng)了。說到這里,婆眼角一閉,淌淚了,連聲音都打著顫顫。
麥芽心里也打顫兒了,死眼兒瞅著婆。婆愣怔了一會(huì)兒,咽了一口唾沫,就又說上了:“婆是被搶過來的,是被你爺?shù)拇蟾?,也就是你大爺搶過來的。他那一巴掌啊,夠狠哩。你瞅瞅,瞅瞅,落疤疤了,死難看。說真的,提起你大爺,婆就生恨,恨透了,恨得牙關(guān)子直冒火花花,恨得喉嚨里咕咕咕地響不停。婆那陣兒年紀(jì)輕,也忘了這一帶的老規(guī)矩。指著你大爺?shù)乃橇捍罅R過好幾回,這罵也罵了,恨也恨了,婆現(xiàn)在不恨了,也恨不起來了。婆手往腔子一搭,一撲棱,啥都看開了。有啥恨氣的,有啥看不開的,都是一家人么,天爺爺這般撥弄,總歸有它的理由。跟命死磕,還不如好好往下活,活出個(gè)人樣樣來。至于你大爺么,麥芽?jī)簺]見過。你大爺大名叫踅踅,小名叫狗食。塌鼻梁,鼓凸眼,臉上瘦筋筋的,一層干皮包著骨頭。腰里時(shí)常系個(gè)紅褲帶,一截子紅老探在外面。走路的時(shí)候,那一截紅一晃悠一晃悠的,恁耀眼窩。啊哦,記起來了,還有人動(dòng)輒嚼舌頭,扎耳窩的話往你姥的耳窩里跑,往你姥的耳窩里鉆。說是你大爺不安分,有意圖,想勾引桂郎家的大奶子婆娘。你姥枯皺了一下眉頭,歪臉臉嗆人家一句,那究底是一句啥話,婆不記得了。反正啊,話挺酸的,像是帶了一個(gè)鱉字??蓜e小看這個(gè)鱉字,酸得人家臉都沒處擱。后來,你大爺是被人家用盒子槍打死到西溝沿邊,身子打得稀巴爛,是你爺這個(gè)小兄弟收得尸。老大可憐哩,頭顱是鄰村麻木匠用一截桐木刻的。我問過你爺,老大咋曉得炳森遭抓壯丁了。你爺支支吾吾,瞅樣兒很作難,沒道出個(gè)子丑寅卯。婆瞅著你爺胸口直喊疼。想來你爺是包庇你大爺哩。倆弟兄穿一條連襠褲,不護(hù)短才日怪哩。
往后婆曉得了,你大爺搶婆來是給他兄弟沖喜哩,你爺?shù)呐说磐葍鹤吡?。那女人年紀(jì)輕,皮膚白,腰身細(xì)溜溜的。都說面相上比婆年輕好幾歲,叫個(gè)劉白能。聽聽,像和婆是親姊妹哩。其實(shí)啥也不是,八竿子搭不著。婆被搶過來后,村里人私底下都喊婆新娘,新娘。有得還喊婆花娘,花娘,喊得可歡哩。還愣嘰咕說婆是劉白能的姊妹。婆老納悶,我不叫新娘,我也不叫花娘,我娘我爹老喊我喜能哩,我叫劉喜能。我跟劉白能不是姊妹倆。我給村里人解釋了不下二十次,沒個(gè)人聽我的。他們依然喊我新娘,依然喊我劉白能的姊妹。婆也就不再費(fèi)唾沫了。新娘就新娘,姊妹就姊妹,都暖一被窩了,還在乎個(gè)啥哩,愛咋掰扯就咋掰扯,由他們嘴巴神氣去。后來啊,婆還是禁不住地問過村上的老輩人,人家過得橋比婆走的路多得多,一兩句話就說清爽了。說父輩中最小的那位稱做碎大,他們的配偶則被稱作新娘,或者說是花娘哩。
麥芽跟雞啄米似得點(diǎn)點(diǎn)頭,俺婆真不容易了。麥芽大了要對(duì)俺婆好,讓俺婆穿新衣裳,好吃的擱一笸籃,滿滿一笸籃,多得能把笸籃蓋頂?shù)揭贿吶ァ?/p>
麥芽婆依然在對(duì)麥芽說,后來喲,婆聽說你炳爺變豪氣了,成氣候了。還聽說你炳爺在九月天回來過一回,傳言說你炳爺騎著高頭大馬兒,腰間別著盒子槍,還帶倆警衛(wèi),排場(chǎng)得很。村上大大小小幾輩輩人高興壞了,算是開了眼葷。
你炳爺回來那會(huì)兒,炳家門上掛了把銹銹子葫蘆鎖。你炳爺一摸葫蘆鎖兒,手抖了,腿軟了,臉白了,多半晌才打開葫蘆鎖。一推門,院里的蒿草長(zhǎng)多半人高,滿眼凄凄涼涼。你炳爺快步進(jìn)了屋,被子還是原來擺置的形樣。上面覆蓋著厚厚的一層塵土。墻角懸掛著串咬蟲蟲饃的紅繩子。一看那凄慘景象,你炳爺抱頭跪地大嚎,嘴里一個(gè)勁地喊著媳婦兒,媳婦兒,炳森回來了,炳森回來了。怪可憐的,在場(chǎng)的人陪著你炳爺一 落眼淚。
麥芽婆的聲音里夾了哭腔,眼角紅紅的,一旁的麥芽也跟著抹眼淚。
據(jù)說你炳爺哭了好幾個(gè)時(shí)辰。難怪啊,你炳爺以為婆死了,餓死了。其實(shí)啊,婆被你二爺搶跑后,村里人覺得丟面子,嘴巴上就不提婆。你炳爺回來了,沒人敢在你炳爺面前提婆一個(gè)字。你炳爺大惑不解,騎著大馬急猴猴地趕往我娘家。
娘家老人辛苦了一輩子,早沒了,早沒了。娘家兄弟提溜不起事,且當(dāng)婆不在了,去那邊了。你炳爺往桌上擱了四十塊現(xiàn)洋,驅(qū)馬而去……
麥芽仰起臉臉,冷不丁插上來一句,婆喲,往后再?zèng)]看見俺炳爺?
沒,永遠(yuǎn)沒看見。在你炳爺心中,婆永遠(yuǎn)失遺了,陪黃土去了。這樣兒就好,這樣兒就好。將婆嵌在心里多年的疙瘩解開了。婆對(duì)你爺有個(gè)交代,對(duì)你炳爺也就沒得記掛了。說完,麥芽婆長(zhǎng)長(zhǎng)地吁了一口氣。
麥芽夾著哭腔,急促促地問婆,婆喲,俺心里也長(zhǎng)疙瘩了,一嘟嚕一嘟嚕地瘋長(zhǎng)。哼,都是因?yàn)榘车铩H思业锒荚谝?,弄啥都一氣哩。俺娘和爹咋不在一屋里打呼嚕?刮風(fēng)打雷的時(shí)候,娘明明害怕,嘴上還說不怕,不怕?婆喲,俺娘憨實(shí)實(shí)了,瓜透透了……
麥芽的話沒說完,麥芽婆還沒顧上接話茬,苜蓿就在外面嚷喚開了:
麥芽……麥芽……緊趕往下槐院跑。你爹老病又犯了,苜蓿催促麥芽的聲音老大,跑調(diào)了,跟平日兩個(gè)樣,震得麥芽耳根子噔噔噔地響。
苜蓿就只幾句話,將麥芽從彎彎曲曲的記憶中驚醒了。
麥芽發(fā)了一下怔,拔腿往外就跑。她跑得老快,跑得腳掌子生風(fēng),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眼邊生了淚花花,跑得嘴巴子一個(gè)勁地嚷喚:
爹爹爹……
爹爹爹……
麥芽爹躺在土炕上,屋里黑乎乎地,整面泥坯墻斑斑駁駁,年代太久遠(yuǎn)了。麥芽搖了一下頭,揮手抹了一把淚,急急地上了窯炕,窗扇呼啦啦地被打開了。一抹微弱的光從窗縫透了進(jìn)來,剛好落到麥芽爹的臉上。
麥芽爹微閉著眼睛,臉臉白煞煞的。
爹爹爹……麥芽使勁地喊爹。
麥芽爹不言傳,眼皮子不抖一下。
爹爹爹……
麥芽不管咋著喊叫,她爹就是不言傳,就是不動(dòng)彈。
爹爹爹……
天好冷,只有麥芽的哭喊聲在院子上空忽忽閃閃,飄飄浮浮。
四
麥芽娘來了,終于來了,來到了多年沒踏進(jìn)半步的下槐院。這里的一切,說是熟悉,又很陌生。還沒進(jìn)門檻,麥芽的哭喊聲闖進(jìn)麥芽娘的耳邊,麥芽娘瘋了般地?fù)湎蛭堇?。眼睛直愣愣地盯著麥芽爹,嘴唇微微地顫了一下,發(fā)出了一連串令人驚悚的笑聲來。
麥芽被娘的笑聲唬住了,怯怯地喊叫著:
娘娘娘……
娘娘娘……
麥芽娘中了邪一般,雙手在空中胡亂摸,嘴里嚷嚷著:天喜,天喜……
麥芽娘沒能喚醒麥芽爹,聲音再大都沒能喚醒。
麥芽娘變成另外一個(gè)人了。雖說麥芽爹在世時(shí),兩個(gè)人一個(gè)不待見一個(gè)。即便是麥芽爹到閉眼的那一刻,麥芽爹也沒能搬到上槐院。
麥芽怨恨娘了,恨得牙齒嘎嘣嘣地響。
麥芽娘頭往邊一歪,無力地喊叫著麥芽,麥芽,麥芽……
麥芽裝作沒聽見,裝作啥也沒聽見。是啊,麥芽恨氣娘,她想讓娘白喊叫,想多耗耗娘的氣力。
麥芽娘將臉湊近麥芽,麥芽往邊挪了挪,躲了躲。麥芽瞅地,瞅手指頭,低頭瞅腳趾甲,瞅黑色的偏扣扣鞋,就是不瞅娘,一眼都不瞅。特別是一想起爹顫悠悠地杵著拐杖的樣兒,一想起爹躺在老屋的那張白生生的臉兒,麥芽心中的疙瘩起得更密了,臉上的怒氣鼓鼓嘟嘟,誰攔都攔不住。
麥芽娘呢,除過哭以外,還是哭。
麥芽爹走些日子了,麥芽娘的眼淚流干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臉臉兒比麥芽爹的還白。
麥芽瞅著娘,瞅到心里生顫,瞅到瞅不下去了,麥芽心疼娘了,顧不上恨娘了,她心里那一溜一串的疙疙瘩瘩呼啦一下,就不見了,變得平展展的。麥芽只想讓娘好起來,想讓娘快些好起來。麥芽忒殷勤,見天給娘做麻食、煎饃饃、杏瓢子、黏面、疙瘩飯。麥芽還給娘烙酥酥饃,曬干饃饃。娘想吃啥,只要嘴角兒動(dòng)彈,麥芽就給娘做啥。
麥芽娘咂咂嘴,說嘴巴子餿氣了,想吃老倭瓜嘛。
麥芽一口腔,說行么。
麥芽娘說,想吃刺蓬麥飯,想吃炒饃蛋蛋,還想吃老鍋盔。
麥芽說,行么。
麥芽娘說,娘還想編麻花辮兒,跟年輕的時(shí)候一模一樣。
麥芽笑看著娘,說行么,行么。這就把毛疙瘩解開,給俺娘梳頭發(fā),給俺娘編長(zhǎng)長(zhǎng)的麻花辮子,還系紅頭繩哩。
麥芽的手指軟綿綿地劃過娘的發(fā)絲,娘仰起脖子配合著麥芽梳辮子。麥芽抿著嘴,笑娘像個(gè)娃娃嘛。
麥芽娘也笑了,很開心。
麥芽對(duì)娘說,娘活年輕了,王來媳婦比不過。
麥芽娘笑笑地說,麥芽的話娘愛聽,醉哩。
麥芽笑了,親昵地瞅著娘。
麥芽娘又說,娘想去老屋住些日子。
麥芽笑笑地朝娘點(diǎn)著頭,說行么,行么……
這一夜,麥芽和娘住到下槐院了,住到爹住了一輩子的下槐院。不,應(yīng)該是回到爹娘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麥芽娘一挨炕席,忍不住落淚了。麥芽娘攥住麥芽的手,給麥芽嘮了許多話,差不多嘮嘮了半晚上。麥芽擋都擋不住,也就靜靜地聽娘嘮嘮。
屋里一團(tuán)子黑,想來是沒點(diǎn)那盞舊呼呼的豆油燈。只有麥芽娘的聲音在夜色里起起伏伏,透著一絲又一絲涼意,直撲麥芽的臉面。
麥芽娘給麥芽說話的時(shí)候,急促地吸氣,麥芽能感覺到娘說的時(shí)候心里很壓抑,壓抑得讓娘透不過氣兒,麥芽也透不過氣兒。
麥芽娘一張口,話題就扯長(zhǎng)了。
暗夜里,麥芽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脖項(xiàng)仰得老起,老起。她聽得細(xì)祥,淚花花一疙瘩一疙瘩地往下落。
五
那年月吶,窮得哐啷哐啷響。
一入冬,你爹就忙活上了。牽著咱屋的瞎眼驢去源口馱炭。村上距離源口遠(yuǎn),得經(jīng)過柏門河、柏門村、柳池、神吼、城墻頭、澄縣好些個(gè)地方。拐來拐去的都是坡坡嶺嶺,難走死了。去時(shí)還好些。身子輕,沒馱個(gè)啥啥。返回來就遭罪了,遭大罪了。你爹不開竅,死呆呆的。瞎眼驢馱多少,你爹揚(yáng)胳膊就背多少。這人跟驢咋能比呢。驢身上馱著馱籠,是用荊條編的,上大下小,四棱形樣兒。
你爹從來不歇晌。黑咕隆咚起身,第二天半夜才回來。一回來顧不上洗把手,圪蹴著吃碗飯,急急地又上路了,天明就到坊鎮(zhèn)了。一大早把炭賣了,按原路返回。回到屋里吃碗飯又走,沒個(gè)歇緩,只怕誤了行程。娘瞅著你爹累得失去了形樣,心疼得能榨出血水水來。娘說搭個(gè)驢糞蛋蛋,能輕省一半半。纏著你爹要去馱炭,你爹謾罵了一通,還說挨門頭上下槐院瞅瞅,那有婆娘家馱炭的,笑掉牙哩。愣是沒依娘。
冬天幾股兒風(fēng)頭吹,幾股兒風(fēng)頭吼,冷颼颼哩,像刀子一樣刮。娘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眼巴巴地瞅著你爹遠(yuǎn)去了的背身影。你爹那背影啊,戳著娘的心,娘的心往下墜,墜得疼,墜得慌。記得那年冬天,娘眼看要生了。你爹馱炭去了,你婆沒處挖抓,難腸得不行,煎急地在院墻中間轉(zhuǎn)圈圈。娘扭動(dòng)著圓鼓鼓的腰身,一個(gè)勁地呻喚,雙手顫微微地往嘴里塞生豌豆。老輩人說是吃了生豌豆頂硬,生娃娃能鼓上勁。娘吃力地嚼豌豆,額頭上爬滿了汗。到后來,娘疼得抓不住豌豆了,豌豆?jié)M炕胡亂滾,順著炕楞往下跌。娘啊,疼得滿炕胡亂滾,跟豌豆粒一樣。前面沒路了,怕是活不成了,怕是瞅不著你爹了。
你婆被娘那張白臉臉嚇壞了,這才想起擱張墻皮的老娘婆張大拿。你婆隔著院墻大喊張大拿,張大拿!張大拿一聽這邊嚷喚得緊,也就沒敢磨蹭,一小會(huì)兒就進(jìn)了窯屋??偹闾鞝敔敱S?,娘平平安安渡過了鬼門關(guān)。孩是個(gè)女娃娃。你婆心里綿善,跪地直磕頭,說老天爺呀,算是躲過一大劫了。張大拿走地時(shí)候,臉上的神色都沒緩過來,嘴唇還打著哆嗦,青紫青紫的。你婆拿著一副枕頭和一雙鞋硬往張大拿手心里塞。張大拿斜著身子,嘴抖著一個(gè)勁地說,不要……不要……不要……手還是伸出來了,將枕頭和鞋攥得老緊老緊。
晚上你爹回來了,往窯屋中間一矗,黑著臉瞅了一眼娘,問你婆是穿針引線的的還是騎馬射箭的?
娘肚皮不爭(zhēng)氣,很是惶恐不安。
你婆瞅了你爹幾眼,又瞅了娘一眼,耷著眼皮說不騎馬也不射箭,養(yǎng)了個(gè)閨女。往后多了替換著往灶火填柴火的。
你爹一聽這話,兩眼一瞪圓,黑臉立馬變威了,變猙了。怨氣將你爹的臉臉脹得鼓嘟嘟的,連飯都沒吃,抬腳就往外走。你婆伸手沒拉住。
窗外又是一陣硬頭風(fēng),把窗欞震得咣啷啷地響。
娘愣了,困了,頹了,誰都沒怪。蔫巴巴地縮在炕里頭,眼睛成桃核了。
你婆陪著娘一搭落淚,勸娘莫哭莫哭,將心量放豪氣些。
你婆說,月子間淚水水?dāng)D多了,往后就把病根致下了。
麥芽啊,娘那能說不哭就不哭了,這事兒由不得娘啊。月子里,娘就曉得閉著眼窩哭,哭得沒了淚,哭得失了聲。
你爹呢,心讓狗叼了,再?zèng)]瞅娘,一眼都沒瞅。他一回來,端直就去了你婆屋。
你婆見狀,狠狠地罵你爹,你爹不還嘴,臉神清清冷冷。
麥芽急了,插嘴問娘,閨女是麥芽么?
麥芽娘說,是俺麥芽?jī)骸?/p>
麥芽氣得攥緊碎拳頭,牙縫里擠出來的都是嘎嘣嘣的響聲。
麥芽娘繼續(xù)對(duì)麥芽說,你爹跟娘較上勁上了,咋說都不睡一屋里。
娘,你都忍下了,麥芽大聲問娘。
麥芽娘不說話,沉默了一會(huì)兒。又開始說了,只是聲音生疏,遙遠(yuǎn),仿佛不是從她嘴里發(fā)出來的。
你爹不和娘睡一窯屋里,入了冬,依然外出馱炭?;丶业娜兆由俣嗔?。有一回,娘倔勁上來了,偷偷跟到你爹溝蛋子后面,瞅你爹究底給娘耍得啥把戲。
麥芽啊,曉得娘瞅見啥了?
麥芽圓瞪著明亮的眼睛,一個(gè)勁兒晃腦袋。
麥芽娘臉赤紅地說,你爹一邁出老屋門坎,端端地去了月桂窯屋。這月桂吶,眉心有一顆黑痣,不太明顯。有人眼尖,硬是給發(fā)覺了。美其名曰說月桂長(zhǎng)了一顆桃花痣,乃吉利相。月桂聽著了,嘴扯得能啃十娃娘的腳趾甲。有人不服氣,嘟噥說月桂嘴巴裂得太早,明明長(zhǎng)了一顆兇痣嘛,還掰扯個(gè)啥?不招惹禍?zhǔn)戮颓н等f拜的了。說起這個(gè)挨千刀的月桂,也算個(gè) 惶人哩。八年前死了男人,又沒個(gè)孩娃,估摸是這顆黑疙瘩痣惹得禍。往后,沒人喊桃花痣了,仰脖兒直喊桂寡婦,桂寡婦哩。娘受了你爹侮辱,心里憋糙,憋糙得不安妥。能將腸子擰成幾道彎兒。娘拖著虛弱的身子,用拳頭死頂住胸口,繼續(xù)跟蹤你爹。
你爹這腳跨進(jìn)月桂家門檻,就桂兒,桂兒地嚷喚,一聲接著一聲,很是煎急。
桂寡婦耳朵尖,鼻子靈,跟賴賴家的狗差不多。她知曉你爹來了。急生生地從屋里跑出來。
桂寡婦瞅你爹的眼睛啊,鼓凸凸的,眼珠子能跌到地下。
你爹像狗撞見了稀屎,臉上笑得失形樣了。將手往腰間一摸揣,掏出一把新嶄嶄的桃木梳,笑笑地遞往桂寡婦手心。
桂寡婦拿著木梳子左瞅右瞧,愛得不行行。顫顫地叫了你爹一聲天喜哥,臉面變得羞紅羞紅。
你爹呢,緊接住喚了一聲桂兒,醉得臉臉泛紅光,比月桂的臉臉還紅。
麥芽攥緊拳頭,喃喃道,活寶,大活寶,難怪娘不讓爹搬到上槐院?;钤撁?,活該么。
桂寡婦那個(gè)賤人吶,穿著灰灰滌卡褲,溝蛋子擂得生圓生圓。在娘眼皮子底下,你爹和桂寡婦拉著手進(jìn)了屋。
娘心傷了,腦仁氣歪了,臉臉滾燙滾燙,直呼那里有地縫隙,娘鉆進(jìn)去算了。娘算是把你爹的嘴臉看透了,想來你爹早就招惹上月桂這汪污水了。娘不甘心吶。咋著都不甘心,想和桂寡婦撐個(gè)魚死網(wǎng)破。娘氣呼呼地返回窯屋,將頭發(fā)捋了個(gè)齊整,往身上套了件水紅色斜襟棉襖,給自己鼓了一抹勁,又氣盛盛地朝月桂屋里走去。麥芽?jī)?,你猜咋著?只差走幾步,娘就跨進(jìn)月桂家的門坎了。娘呢,不想再往前走了,腿腳跟灌了鉛一樣,也沒了勁張,木訥訥地又退回來了。娘不甘心吶,孩啊。娘杠紅著臉臉回過頭來,冷冷地罵了句,不要臉。扭溝子往外就逃。娘腳底下綿軟,飄忽忽地,拐八字哩。
好在俺閨女親呼呼的,惹人愛,變得快。娘心收住了,一門心思全操在麥芽身上。娘想啊,撇開了你爹,不讓你爹碰俺一指頭。娘心就素凈了。但就是靜不了,你爹和月桂牽手的影子活脫脫堵在娘心里了,堵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你爹出外馱炭了,娘干活老走神,你爹的影子在娘眼前打閃子。娘明擺著是犯賤,老記掛人家哩。你爹回來了,娘一轉(zhuǎn)身子,就是不悅意瞅他。
你婆一看這架勢(shì)不對(duì),慌壞了,喘吁吁地央求娘和你爹能好。
娘和你爹相互瞅一眼,沒話,不能好。心里還生了堵厚厚的墻,一道咋也逾越不了的墻。
你婆臉一黃,撒手不管了。給娘丟下來一句話,大日子好過,小日子不好過。就這一句話,娘能感覺出來你婆很無奈。說實(shí)在的,也不能說你婆不管了,是你婆根本沒法管了,娘和你爹干上了。
總算天爺爺眼窩沒瞎完,還有眼框框哩。桂寡婦究底遭報(bào)應(yīng)了,一跟頭跌倒在后院的桂花樹下,腿腳蹬展了。你爹吊張苦瓜子臉,難過了好些日子。究底啊,心算是收回來了。娘呢,對(duì)你爹沒了稀罕,對(duì)你爹越來越疏遠(yuǎn)了,咋著都容不得他了。莫不是看著你婆的臉面,莫不是看在他是俺閨女的爹,甭說是讓回上槐院吃飯,嗯,娘一輩子都不愿瞅他那張黑驢臉。
麥芽沒了話,不曉得該嚷娘,還是該抱怨爹。
一陣長(zhǎng)長(zhǎng)的沉默過后,麥芽娘又說開了,跟醉酒了一個(gè)樣,醺醺的。直到你爹跟娘徹底隔開了的那一瞬,娘剎那間活清白了。這兩口子啊,一搭吃一搭睡,在一鍋里攪稀稠,還較個(gè)啥勁兒哩。這較來較去的,到頭來傷得還是自家人,何必呢,唉,人來世一遭不易啊,不曉得修煉了多少年,好好珍惜吶。指 不定那天該 走了,拉都拉不住。瞅瞅,娘恨氣了你爹一輩子,其實(shí)是牽掛了一輩子。
你爹走了,將娘心摘去了。娘一黑夜一黑夜都睡不著,娘垮了,萎縮了,沒勁了,一點(diǎn)勁都沒有了。記得娘嫁你爹的時(shí)候,你姥給娘陪了四件棉襖、四件棉褲、四件夾襖、四件夾褲、四件衫子、四件單褲、四雙襪子、還有四雙鞋哩。娘記得是兩雙偏扣扣鞋,兩雙夾皮子鞋,都是紅顏色哩。這四啊四啊的,可不是隨嘴吞出來個(gè)數(shù)數(shù),有講究哩。說這是四件套,言指娘婚后事事平安,事事呈祥。幾個(gè)戚們圍在一搭,還用紅線線給娘拔閑毛哩。你姥笑笑地對(duì)娘說,拔了閑毛我女子更秀溜。
你姥說得對(duì),娘成親的那一天,天扯鵝毛雪了。娘穿了一身紅,罩了個(gè)綢蓋巾。人家張嘴嚷喚新娘子腰身順溜,模樣稀。你爹心里一滋潤(rùn),開竅了,膽兒也大了。歡歡地背起娘,厚著臉皮唱開了:“
乍乍角
狗尾尾
坐到門前等女婿
東來的
西去的
沒有一個(gè)中意的
把娃等得著氣哩
你爹這里唱完,娘就接茬了,全然沒了羞:“
紅頭繩
打抓角
妹妹出來拜哥哥
哥哥拉的黃狗兒
咬了妹妹的小手兒。
任彩虹
陜西省作協(xié)會(huì)員、魯迅文學(xué)院陜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學(xué)員。二○一一年榮獲《小說選刊》第二屆全國(guó)小說筆會(huì)中篇小說二等獎(ji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