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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

2014-07-14 11:21薛憶溈
百花洲 2014年3期
關鍵詞:副官營長小橋

薛憶溈

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

薛憶溈

She dwells with Beauty—Beauty that must die.

Ode on Melancholy

John Keats

黃營長接到命令,他的部隊要在剛剛奪下的這座城市里休整三天。這道命令與最初的計劃相沖突。最初的計劃要求他盡快奪取地圖上位于他的正北方,距離他現(xiàn)在的位置大約四十公里的那座小鎮(zhèn)。那座小鎮(zhèn)位于兩個中部省份的交界處。小鎮(zhèn)的南面有一條大約六十米寬的河流,河面上有一座大約五米寬的小橋。歷史曾經(jīng)多次光顧過那座小鎮(zhèn)和那座小橋。而再過兩天,那座小橋將再一次成為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最初的計劃要求黃營長率領他的部隊趁敵軍陣腳大亂,一鼓作氣,沖過那個轉折點,去翻開歷史新的一頁。“決不要給敵人喘息的機會?!眻F長在戰(zhàn)前動員會上很堅決地說??墒乾F(xiàn)在,要部隊休整的命令已經(jīng)折疊在黃營長上衣左邊的口袋里。黃營長剛剛向他的部隊傳達了這個命令,并布置了一系列相應的安排。這時候,只有那極少數(shù)想到了團長戰(zhàn)前動員的下級軍官提出了為什么要給敵人喘息之機的問題。黃營長沒有理會他們的提問。他干脆地回答說:“這是命令!”而對那些疲憊不堪的士兵們來說,這突如其來的命令無疑是一道福音。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道或者也不想知道這場戰(zhàn)爭的意義是什么以及他們的目的地在哪里。他們現(xiàn)在只是想好好睡一覺,好好吃一頓,好好玩一通。他們對歷史中的轉折點沒有任何興趣,他們也沒有興趣在那座千年古鎮(zhèn)里去翻開歷史新的一頁。

黃營長卻以為自己知道戰(zhàn)爭的意義是什么。但是,他也并不完全知道部隊的目的地在哪里。他不知道兩天以后,在沖過了那個轉折點,并且奪取了那座古鎮(zhèn)之后,他的部隊將怎樣行動。他們是繼續(xù)北上呢,還是轉而東進?西征是不太可能的。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上,西部通常都只是退守避讓之地。而他的部隊,這支從廣州開拔出來的部隊,一直都是處于勢不可擋的進攻狀態(tài)之中的。他們要北上奪取政治的中心或者東進奪取經(jīng)濟的中心。黃營長知道,如果繼續(xù)北上的話,他們所代表的觀念將會遭遇棘手的政治局面,而如果轉而東進,他們的軍事實力又會遇到極其嚴峻的考驗。這在他那一級官員的頭腦里幾乎是一種常識。而不管北上還是東進,都不是黃營長本人可以做出的選擇。他只能夠等待,等待又一道新的命令。但是,如果兩天以后,他的部隊無法沖過那個歷史轉折點的話,黃營長就很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了。在開拔之前提到那種可能性的時候,他的團長態(tài)度非常堅決地說:“老子斃了你?!?/p>

黃營長同樣也不知道他的部隊為什么要在這座剛剛奪下的城市里休整。盡管他和他的士兵們都已經(jīng)相當疲勞了,但是四十公里的急行軍外加一場強攻戰(zhàn)對于一支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部隊來說恐怕還不是太大的問題。黃營長從一開始就認為,他的部隊應該打進那座小鎮(zhèn)上之后再做休整。他盼望著早日沖過那座小橋,沖進那座小鎮(zhèn)。他的這種盼望帶有很強的個人目的,因為那座小橋和那座小鎮(zhèn)珍藏著他的一段復雜的記憶。五年前的那個夏天,黃營長在那座小鎮(zhèn)上住過一個星期。他的主人是他的同班同學。他們剛剛從北京大學畢業(yè),深受新文化的影響。他們幾乎每天傍晚都到小橋上去散步。他們伏在小橋的護欄上討論西方的歷史和東方的未來。當然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腳下的那座小橋五年以后又將被東方的歷史光顧,成為歷史中新的轉折點?,F(xiàn)在,黃營長距離那座小橋只有四十公里了。他不想停下來,不想人為地推后進攻的時間。已經(jīng)五年了!黃營長不愿意自己與那座小橋相隔更長的時間。這五年來,黃營長一直將那座小鎮(zhèn)想象為一面神奇的鏡子。通過它,他可以看到還沒有遭受人間煙火熏染的自己。可是他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他的那位大學同學了。他們在那個下著小雨的正午在小橋的正中分手。在隨后的日子里,他們一直保持著有規(guī)律的通信聯(lián)系。但是,他的那位同學在信中流露出來的情緒越來越糟了。他不僅抱怨家庭的清規(guī)戒律,也抱怨自己的身心狀況。讀著那些來信,黃營長對與自己心心相印的同學充滿了擔憂。那位感情極為細膩的年輕人出生在小鎮(zhèn)上最富的人家。他獨斷專行的父親是家庭里的主宰。家庭里的一切都要由他來決定。兩年前,父親突然告訴兒子,他已經(jīng)安排他與小鎮(zhèn)上那位鹽商的女兒成婚。兒子的異議引起了父親的盛怒和壓制。結婚一年零四個月之后,黃營長的同學升格成了父親。但是,這年輕的父親在兒子滿月的前一天就憂郁地離開了人世。他的最后一封信是在他死后才寄到黃營長手上的。他在信中并沒有提到死神已經(jīng)在朝他逼近,但是,他很消沉。他寫道,如果社會不發(fā)生劇烈的變化,他的兒子肯定跟他有著同樣的命運。他說他不知道一代又一代人的這種同樣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義。令黃營長感覺天翻地覆的死訊是他從一個月以后收到的另一封信中獲悉的。獨斷專行的父親在信中告訴黃營長,極度的憂郁已經(jīng)奪去了他心心相印的朋友的生命。父親的文字充滿了自責和懊悔。他說如果自己沒有為兒子包辦那樣一場不幸的婚姻,他肯定不會這么早就失去自己心愛的兒子。接著,他告訴黃營長,兒子在臨死之前一再表示要將年幼的孩子托付給黃營長,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黃營長會將那個孩子當成自己的兒子看待。獨斷專行的父親在信的最后提到了黃營長在小鎮(zhèn)上住過的那一段經(jīng)歷,他說他從那個時候起就對黃營長有很好的印象。他希望黃營長今后就將他們的家當成自己的家,經(jīng)?!盎亍毙℃?zhèn)上來看看。

黃營長比他的那位同學幸運多了,因為他沒有那樣一位獨斷專行的父親。黃營長的家庭由他的母親負責管理。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人,在一九二○年(也就是黃營長畢業(yè)回家的前一年)就受洗成了一名天主教徒。她的丈夫從不料理家事。他整天都在他們大宅院東南角的那間小屋里跟他那群無所事事的朋友斗蛐蛐。在黃營長畢業(yè)回家以后,每遇到重大的事情,這位心地善良的女人總是會跟自己唯一的兒子商量。這其中包括黃營長自己的婚事。在結婚之前,黃營長已經(jīng)多次見到過他未來的妻子了。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同樣出自一個篤信的家庭。她苗條純情,既符合黃營長從新文化運動之中吸收過來的關于美的標準,也激起了他本能的強烈反應。因此,他接受了母親周到的安排,與他那位同學在同一年結了婚,也像他那位同學一樣在同一年做了父親。不同的是,黃營長現(xiàn)在還活著,而他的那位同學已經(jīng)被埋在早已經(jīng)選好的墓穴里了。五年前,當黃營長在小鎮(zhèn)上度過他學生時代最后那個暑假的時候,他的那位同學曾經(jīng)帶他去看過他們家族的墓地。他還指著為自己留出的墓穴對黃營長說:“那就是我的長眠之地?!彼嬖V黃營長他的墓穴在他剛滿四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選定了。“從子宮到墳墓,人的一生就是這么簡單。”黃營長感嘆說。從小橋這邊望去,位于小鎮(zhèn)西南角的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墓碑盡在眼中。每天傍晚,黃營長和他的那位同學站在那座小橋上談論世界的時候,那些遠處的墓碑就如同歷史和未來的注腳。河水從橋底下流過,靜無聲息。

良好的家庭環(huán)境使黃營長得以保存自己的理想、善良以及他不愿承認的內心的脆弱。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學識淵博的白教士也是這樣評價他的。那個懂得迦勒底歷法的意大利人有一次去香港向他所屬的米蘭外方傳教會匯報教務的時候,邀請黃營長一起前往。他當著主教大人的面就是這樣評價黃營長的。也許正因為是一個理想主義者,黃營長接受了白教士多年的教誨卻始終沒有成為一名天主教徒。他總是能夠發(fā)現(xiàn)上帝與他自己的理想之間的沖突。他經(jīng)常對《圣經(jīng)》中的故事和結論有許多的疑惑。白教士對黃營長的疑惑總是極為耐心地傾聽,并且極為耐心地解答。但是白教士的回答很少能夠令黃營長滿意和信服。與白教士討論《圣經(jīng)》不是令黃營長感覺愉快的生活片斷。他們相處的愉快得益于西方十六世紀以來科學的巨大成就。白教士對各種科學原理的獨到見解令黃營長興奮不已。他好像又回到了那激動人心的學生時代,回到了激動人心的北京。源源不斷的知識與深入淺出的探討為黃營長的理想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營養(yǎng)。雖然黃營長從來也不是特別清楚自己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他卻非常清楚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黃營長一家的樂善好施也遠近有名。每年的盛夏和嚴冬,總有一群群固定的難民來到他們家的門口。他們向黃營長的母親訴說與前一年幾乎完全相同的災情。黃營長的母親會馬上招呼傭人們拿出大米和衣服施舍給他們。傭人們知道這些難民中的絕大多數(shù)只是長年在外行乞的“職業(yè)”乞丐,他們總是想方設法不讓黃營長的母親知道他們的到來??吹侥切┢蜇倪h處的小山坡上走下來,傭人們就會將黃營長的母親哄進宅院里最深的那幾間庫房,并且故意大聲說話或者造出各種響聲,想用室內的喧鬧蓋過那些乞丐一起用筷子敲擊飯盆和茶缸的聲音。傭人們的招數(shù)很難將黃營長的母親哄住。她與那些乞丐好像有天然的默契。她從來都沒有錯過過他們的到來。她從來不會讓他們空手而歸。難民們一遍一遍地重復同樣的災情時,她總是面帶著微笑,認真傾聽。而傭人們對那些乞丐的惡劣態(tài)度總是會受到她溫和又幽默的指責。

黃營長繼承了母親的善良。他從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的第一天起,就像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連那些新來的傭人們也對他贊不絕口。比如說長工阿虎吧。在來到黃營長家之前,阿虎從來就沒有得到過或者感到過別人對他的尊重??墒窃邳S營長的身邊,他時時刻刻都能清楚地感到來自自己主人的尊重。這種對人格的尊重更突出地表現(xiàn)在精神方面。有一次,阿虎說他想學習認字。黃營長很快就為他編出了一本識字課本,并且在每天下午午休起來之后,親自教他認字和寫字。還有一次,阿虎說他想知道天主是怎么一回事,黃營長馬上就給他講起了他自己還將信將疑的創(chuàng)世紀。看到阿虎聽得出神,黃營長又決定每天晚上臨睡之前都為阿虎講幾個《圣經(jīng)》里面的故事。聽著聽著,阿虎說他也有點想入教了。這個想法讓黃營長稍稍覺得有點奇怪,但是他還是很快就把阿虎帶到了白教士那里,并且旁觀了他的受洗……還有一次,那是更讓黃營長吃驚的一次:他吃驚自己的人文教育會在那樣短的時間里取得那樣神奇的效果。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剛剛從河邊挑了一擔沙子回來的阿虎放下扁擔之后突然很認真地問黃營長,他經(jīng)常說的美到底是什么意思。阿虎認真的表情讓黃營長大吃一驚。他覺得那好像是這個剛剛認識了一百六十個漢字的年輕人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黃營長當然不可能直接說出他在大學里學到的那些關于美的定義。他稍稍想了一下,指著自己心愛的妻子說:“你看我們家的少奶奶,她就是美?!卑⒒斎徊桓翼樦S營長手指的方向去看正坐在走廊的盡頭捧讀著《圣經(jīng)》的少奶奶。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黃營長充滿自豪的眼睛。他好像懂了又好像還是不懂美的意思。

黃營長完全不知道自己對美的迷戀正好是自己內心脆弱的標志。他在新文化運動的躁動中感受著美。他在妻子的恬靜中感受著美。他還在理想的神圣中感受著美。他的理想使他終于決定要再一次離開家鄉(xiāng)。他的母親知道他的一切。她當然知道他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她不想他去,但是卻沒有阻止他去。她只是懇求自己的兒子不要把自己的去向告訴任何人。這個心地善良的女人憎惡一切形式的暴力。在她看來,沒有任何戰(zhàn)爭是正義的,戰(zhàn)爭是暴力的極限。而精明的白教士雖然不知道這個理想主義者很快就要成為黃營長,卻也毫不費力地就猜出了他感覺親近的年輕人到底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他不愿意讓黃營長知道自己已經(jīng)猜出了他的去向。他將準備送給黃營長的那本棕色封面的《圣經(jīng)》交給了他的母親。那是他從米蘭的一位古董商那里買來的。白教士悄悄告訴黃營長的母親,那本《圣經(jīng)》經(jīng)歷過許多次戰(zhàn)爭,許多的磨難,“可它最后還是幸存下來了”。白教士那意味深長的話語令黃營長的母親泣不成聲。黃營長溫順的妻子在與他分手的一剎那也流下了眼淚。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去做什么。但是她感覺得到,他這是要去很遠的地方,而且會去得很久。她甚至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他要去做的事情充滿了詭異和危險。她看著黃營長越來越遠的身影,內心深處又出現(xiàn)了那一陣暴烈的空虛,就像在剛剛過去的凌晨當黃營長用從沒有過的瘋狂親吻她的乳頭時一樣。他們的孩子用右手緊緊地摟著她的脖子,將臉狠狠地埋在她的肩膀上。他已經(jīng)開始會說話了。他用很低的聲音說:“爸爸,你回來?!彼穆曇裟菢拥?,就好像是他怕被離自己幼小的身體越來越遠的父親聽到。

黃營長的部隊正在剛剛奪下的這座城市里休整。他不知道為什么上司會突然命令他的部隊在這里休整。他最開始猜測也許是因為他們的推進過于順利了。一路上,黃營長的部隊沒有遇到出發(fā)前設想過的任何困難。事實上,他們比預計的時間提前兩天進入了這座城市。如果不休整三天,他們反倒有可能打亂整個戰(zhàn)役的進度??墒撬母惫賲s并不這么看。他提醒黃營長,折疊在他上衣口袋里的是一道充滿了私欲的命令?!坝腥思刀誓懔?。”他提醒說,“他們不想讓我們的部隊搶了頭功?!秉S營長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完全不可能接受這種庸俗的解釋?!霸谶@場戰(zhàn)爭的后面還有一場戰(zhàn)爭?!彼母惫倮^續(xù)說,“你看吧,那場戰(zhàn)爭遲早也要爆發(fā)的。”黃營長也不可能接受這樣的預測。他拍了拍副官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沿著這種陰謀論的思路繼續(xù)走下去。“你不知道這一休整會令我們下一次進攻的損失增加多少倍嗎?”副官非常激動地說。這個現(xiàn)實的問題打動了黃營長。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傍晚,團部隨主力開進了這座城市。團長立即召集戰(zhàn)前會議,宣布明天中午按照團部制定的最新作戰(zhàn)方案,由黃營長率領的先頭部隊配合主力部隊向小鎮(zhèn)發(fā)起進攻。黃營長感覺有點突然?!安皇钦f要休整三天嗎?”他問。團長不太耐煩地解釋說他原來沒有估計到大部隊這么快就能夠趕到。接著,他強調了爭取時間的重要?!皼Q不能給敵人喘息的機會?!彼軋詻Q地說。黃營長聽到坐在一旁的副官發(fā)出了一聲很夸張的冷笑。

在討論完作戰(zhàn)方案細節(jié)的時候,團長突然想起了什么,向自己的副官做了一個手勢。團長的副官馬上給黃營長遞過來了一個信封。 “很久沒有收到家信了吧?” 團長微笑著說。黃營長禮貌地欠了欠身子,接過了讓他感覺很親切的信封。這時,團長又開始大談舊的軍事紀律以及新的賞罰條例。會議室里彌漫著一股騷動不安的情緒。

黃營長撕開信封,讀起了他母親寫來的家信。他的臉突然漲得通紅。他的臉色又很快變成了鐵青。他的雙手激烈地抖動起來。他的眼睛瞪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大……黃營長在極端緊張的情緒中讀完了這封意想不到的家信。最后,他好像是想把信撕碎,但是他又沒有那樣做。他茫然地掃視了一眼烏煙瘴氣的會議室,然后把信小心折好,小心放回信封,然后又將信封小心地塞進上衣右側的口袋。他稍稍遲疑了一下,站起來,走了出去。

黃營長的副官一直在旁邊注意著黃營長表情的變化。他非常不安,但是他并沒有跟黃營長一起出去。他知道黃營長需要自己安靜一下。重新回到座位上來的時候,黃營長的確顯得平靜多了。不過,他依然濕潤的眼眶也很容易就被他的副官看出來了。他知道黃營長剛才在外面并不安靜。他湊近黃營長,低聲問:“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一下?”黃營長很冷漠地擺了擺手。

接下來,黃營長度過了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夜晚。他沒有脫去外衣就在床上躺下了。但是,他翻來覆去,無法安靜。他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內心的脆弱。他責問自己為什么不敢拍案而起,又為什么不敢當眾撕碎令他分崩離析的家信。他生平第一次承認了自己內心的脆弱。他羞愧難當。他痛不欲生。他絕望地坐起來,蜷縮在油燈的陰影中。他全身發(fā)冷。他無法讓自己的大腦安靜下來。他忍不住又從上衣口袋里翻出了那封家信。他一遍又一遍地翻讀著那封家信。眼淚浸濕了他冰涼的雙頰,浸濕了他布滿灰塵的軍裝。黃營長在這個最痛苦的夜晚做出了他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后,他仍然(或者說更加)相信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看了一下時間:凌晨三點五十二分。再過一小時零八分,部隊就要開拔了。再經(jīng)過五個小時的急行軍,他率領的先頭部隊就將出現(xiàn)在歷史轉折點的面前。黃營長的決定使他自己完全平靜下來。他開始禱告。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次禱告。第一次發(fā)生在他得到他那位同學死訊的那天深夜。他為那飽受折磨的脆弱的靈魂祈禱。他的這第二次禱告同樣為的是一個飽受折磨的脆弱的靈魂。那是他自己的靈魂。那曾經(jīng)是一個幸福無比的靈魂,可是它被母親絕望的敘述推進了絕望的深淵……與第一次禱告時一樣,那座小橋始終都漂浮在黃營長的腦海之中。他現(xiàn)在距離那座小橋還有四十公里。他現(xiàn)在知道那座小橋在大約十個小時之后將成為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而在五年以前,他并不知道歷史會走到這一步,他當然更不知道他自己會走到這一步,或者說只會走到這一步?,F(xiàn)在,他知道了這一切……他要用自己這人生當中的最后一次禱告將自己送進美的天堂,只有美的天堂。

第二天黎明時分部隊朝那座小鎮(zhèn)開拔。憂心忡忡的副官看著表情變得非常神圣的黃營長更加憂心忡忡。但是,他沒有多想,他也不想多問。先頭部隊一路順利。在離那座小橋大約一公里遠處的一個山坡上,黃營長指揮他的士兵們?yōu)閳F長搭起一個臨時指揮部。團部和主力在三個小時之后也趕到了。團長按新的作戰(zhàn)方案將主力分成三個梯隊。第一梯隊與黃營長的隊伍一起作為進攻的先鋒和主力。第二梯隊和第三梯隊負責增援和保護團部的安全。在進攻開始之前,團長再一次強調了這次戰(zhàn)役的重要性:這是一次只能勝不能敗的戰(zhàn)役,它是一場旨在統(tǒng)一全國的偉大戰(zhàn)爭中的關鍵部分,是歷史中的一個轉折點?!叭绻麛∠玛噥?,”團長用槍口指著黃營長的鼻子說,“老子就斃了你?!?/p>

戰(zhàn)斗結束之后,黃營長的副官在小橋上找到了黃營長的尸體。擊中黃營長太陽穴的子彈從彈孔的形狀判斷,很容易知道是從近距離射出的。副官沒有將黃營長中彈的這一細節(jié)寫在他關于這次戰(zhàn)役的報告之中。他在慶功會之前已經(jīng)被正式任命接替了黃營長的職務。他指揮他的士兵們將黃營長的尸體埋在小鎮(zhèn)西南角朝向河面(也就是朝向黃營長故鄉(xiāng)方向)的山坡上。那是一個風景秀麗的墓區(qū)。黃營長的副官覺得自己迷戀美好事物的上司能夠在那樣的地方安息對他們兩人都是一種安慰。黃營長從來沒有向自己的副官提起過他曾經(jīng)在這座小鎮(zhèn)上住過一個星期的經(jīng)歷。他一直想把這種與死亡和憂郁糾纏在一起的記憶全部留給他自己。因此,黃營長的副官完全不知道在離黃營長簡陋的墳墓一百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埋葬著他心心相印的朋友。他當然也不會知道黃營長這位朋友的兒子在去給他毫無記憶的父親掃墓的路上很可能要從黃營長的墳墓前經(jīng)過。他當然更不會知道黃營長的這位朋友在臨死之前表達了想請黃營長充當那個孩子監(jiān)護人的遺愿。經(jīng)過這一場惡戰(zhàn),這風景秀麗的墓區(qū)里突然出現(xiàn)了太多的新墳。這些新墳既是歷史的排泄物,又是豐富歷史的養(yǎng)分。如今,歷史終于翻開了新的一頁。新營長站在黃營長的墳墓旁對新的副官說:“太可惜了!他沒有能夠走進過這座注定要進入歷史的小鎮(zhèn),實在是太可惜了!”

為黃營長清點遺物的時候,黃營長的副官在他上衣右側的口袋里找到了那封令他非常好奇的家信。他小心地將信從已經(jīng)被血染紅的信封里取出來。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信已經(jīng)被撕成了兩半。他想起了黃營長在戰(zhàn)前會議上的那個想做卻沒有做出的動作。他突然意識到黃營長在即將過去的這一天里顯得非常神圣的精神狀態(tài)事實上是一個極度痛苦的不眠之夜的結果。他突然意識到就是在極度痛苦地將信撕成了兩半之后或者之前,黃營長做出了那個神圣又致命的決定。

黃營長的副官將信拼接起來,透過信紙上不均勻的血跡,他讀到了如下的內容:

……她走了,她說她沒有臉再……他看到了……可憐的孩子,他到現(xiàn)在還沒有開口說話……你父親也快不行了。你知道他以前從不管家事,但是這一次他就好像……他說他要親手殺了“那個畜生”(主原諒我引用他的話)。他已經(jīng)派人四處去尋……“那個畜生”居然是趁她在做禱告的時候沖進了你們的房間,犯下了這暴行的……他還是受了洗的人啊?!移鋵嵲缫呀?jīng)看出了他的魔鬼嘴臉,但是……都怪我太善良。善良是一種罪啊……不知道還有什么在等著我們……真希望你能夠早點回來……

從這些斷裂的文字,黃營長的副官大概知道了將黃營長推進深淵的“暴行”的性質,盡管他并不清楚“那個畜生”是誰以及他與黃營長本人有過什么樣的關系。毫無疑問,自從他們北上之后,黃營長家鄉(xiāng)的生活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這是黃營長沒有料到也無法接受的變化。這也是黃營長和他的家庭無法抗拒的變化。那“暴行”只是這變化的一種典型表現(xiàn)。它摧毀的不僅僅是黃營長心中的美,它也摧毀了黃營長的理想和他對生活的信念。

新營長將黃營長的遺物(連同這封血跡斑斑的信)包在一起,托他自己的副官送到小鎮(zhèn)上的郵政代理所去郵寄給黃營長的母親。副官回來以后告訴自己的上司,他感覺郵政代理所的那個人好像有點熟悉黃營長家的地址,也有點好奇收件人為什么是黃營長“之母”而不是黃營長本人。黃營長的副官并沒有在意這個不可思議的發(fā)現(xiàn)。他剛剛接到一道緊急命令,部隊馬上又要開拔了。他要指揮這支在這次戰(zhàn)役中損失了五分之二的兵力的部隊朝長江方向挺進。

當新副官在交寄那件包裹的時候,他填下的收件人的住址正在被一場大火吞沒。這是當?shù)厝找娓邼q的仇教活動的最高潮。因為與仇教活動的領導者結下了深仇,大宅院的女主人已經(jīng)接受白教士的建議,帶著她因為目睹了那“暴行”而失語的孫子避居到香港去了。而病入膏肓的男主人仍然在病床上絕望地等待著自己的兒子回來。他帶著報仇雪恨的怒火與留守大宅院的三位老傭人一起葬身于由“那個畜生”親手點燃的大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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