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和[湖北科技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湖北咸寧437005]
從《四書》看閻連科的創(chuàng)傷書寫
⊙陳國和[湖北科技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湖北咸寧437005]
閻連科《四書》正視了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三年饑荒時期我們民族疼痛的創(chuàng)傷,以及人們面對創(chuàng)傷所進行的無望救贖,見證了荒誕的歷史。小說具有寓言性。
《四書》閻連科創(chuàng)傷
新時期以來,許多作家為創(chuàng)傷書寫做出了不懈努力,如王蒙、莫言、賈平凹、余華等。隨著時間流逝和藝術(shù)更新,創(chuàng)傷書寫已經(jīng)揚棄了傷痕文學那種簡單、急切的政治性言說,深入至文化心理的反思、滲透到人性層面進行探析。閻連科的長篇小說《四書》就是這樣的作品。這部小說的封面有“獻給那被忘卻的歷史和成千上萬死去與活著的讀書人”等字樣,喻示著作者繼《風雅頌》之后,再次關(guān)注知識分子題材,探索人類歷史、生死和人性等重大命題,小說保持了慣有的寓言性和疼痛的絕望感。
創(chuàng)傷主要指生理、心理上遭受了突然的、未曾預料的傷害,“一種經(jīng)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nèi),使心靈受到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jīng)驗為創(chuàng)傷”①。顯然,創(chuàng)傷與身體、心理和記憶關(guān)系密切。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同一段歷史記憶,如“文革”創(chuàng)傷書寫,不同立場的作家也會表現(xiàn)出迥異的創(chuàng)作訴求和書寫個性。作為黨員知識分子的王蒙總是站在黨和國家的高度,以新體制代言人的身份重構(gòu)歷史,將歷史的劫難歸結(jié)為領導決策失誤或權(quán)力紛爭;而作為黨的“同路人”的張賢亮,雖然身在黨外,卻能積極回應國家號召,以傳統(tǒng)的進取、濟世精神振奮個體、安撫創(chuàng)傷、超度苦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王小波則毫不掩飾歷史對個體生命殘酷而又荒唐的愚弄,秉筆直入人性本能在特定歷史時期的種種活動。②盡管創(chuàng)作訴求不同,但這些作家在書寫歷史時向我們展示了深受傷害的個體與創(chuàng)傷制造者之間艱難激烈的搏斗過程。不過當代文學中直面三年自然災害歷史的作品不多,不同于以往傷痕小說、反思小說如《犯人李銅鐘的故事》注重于“大躍進”政策表層的控訴,也不同于《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饑荒紀實》(楊繼繩)、《夾皮溝記事》(楊顯惠)等紀實流于饑荒的現(xiàn)實顯影,閻連科創(chuàng)造了一種可以承載豐富意象與奇情幻想的語言,呼應著國際文壇浪潮,不斷琢磨、實驗自己的“發(fā)現(xiàn)小說”理論,在歷史暴力賦予身體難以忘懷的疤痕處、在心靈不能釋懷的糾結(jié)處,探索人性的幽微以及歷史的不確定性。之所以我們在這里討論閻連科、談論《四書》,就是因為作者以知識分子的良知直面了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中國那段被遮蔽的血淋淋的歷史,見證了饑荒對人類造成的各種創(chuàng)傷。
閻連科從涉足文壇開始就進行了創(chuàng)傷書寫,著眼于生理饑餓狀態(tài)的描述,并以此窺探歷史觀照現(xiàn)實。閻連科的短篇小說《在冬日》刻畫了農(nóng)民寬林在饑荒時節(jié)的艱窘處境。小說沒有直接給出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但是我們從一些富有時代感的詞匯,如隊長、水利工地、抓革命、促生產(chǎn)、批斗、梯田等可以看出故事發(fā)生在三年饑荒時期。冬天村里要抽一個批斗對象,全村人都趨之若鶩地爭取這一機會。因為批斗對象“在別人修梯田時,到各處掛著牌子游行游行,檢查檢查,仍然是到飯時和眾人一樣,要去工地食堂打菜吃饃的。仍然是每頓都可吃飽肚子的”。生死時刻底層農(nóng)民強烈的求生欲望比尊嚴的喪失重要得多、實在得多。寬林根本不愿意或者來不及思考不堪的遭遇將給他的生活帶來多大麻煩。
《年月日》中饑餓的村民與鼠爭食、與狼搏斗等場面的極致書寫將人在特殊環(huán)境下的生命激情渲染得嘆為觀止,同時也讓人唏噓不已。在《日光流年》中的“奶與蜜”一章,閻連科將處于饑饉時三姓村人的生理和心理狀態(tài)描寫得入木三分,那種慘絕人寰的書寫方式讓人毛骨悚然。人鴉大戰(zhàn),彼此相食,最后演變?yōu)槿巳讼嗍?,這場面讓人不忍卒讀。閻連科采取以暴制暴的祛魅書寫策略,再現(xiàn)特定歷史時期的生理饑饉、文化饑荒和精神創(chuàng)傷所造成的無可名狀的心理沖擊和震撼?!八鑼懙耐恋?,其實是以萬物為芻狗的‘無物之陣’,他所鋪陳的嘉年華氣氛,就是‘死亡之舞’的門面?!雹?/p>
而《四書》④則是閻連科“不為出版而肆無忌憚的嘗試”,是“真正地、徹底地獲得詞語和敘述的自由和解放”,而“建立一種新的敘述秩序”。⑤這部長篇小說在內(nèi)容上由作者虛構(gòu)的四部著作摘抄而成,四部著作因內(nèi)容的不同而采取不同的文體:《天的孩子》采取的是圣經(jīng)體,《故道》以獨白體展開,《罪人錄》使用的是政治報告體,而《新西緒弗神話》則是神話敘事體?!端臅返拈_篇《天的孩子》以簡單、舒緩的語言,安詳?shù)財⑹鍪澜绲漠a(chǎn)生,從歷史的開端來講述故事。作者是否借鑒了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的《竹林》我們不得而知,但顯然,《四書》有更大的歷史包容性和現(xiàn)實穿透力。小說中的人物都沒有名字,只是按他們之前的工作獲得稱呼:作家、學者、音樂、宗教和實驗等。五湖四海的知識分子云集于黃河南岸育新區(qū),接受勞動改造和靈魂育新,重新鍛造精神和肉體。而管理這些“罪人”的是“天的孩子”。上帝被賦予絕對的創(chuàng)世權(quán)力,小孩同樣被賦予了絕對權(quán)力管理育新區(qū),訓誡、改造這些知識分子。??抡J為人類從古代社會進入現(xiàn)代社會,“懲罰的儀式因素逐漸式微,只是作為新的法律實踐或行政實踐而殘存下來”⑥。因此,孩子開始的立戒就具有了不容置疑的主宰地位,并鉗制著人們的思想和行動。如《堅硬如水》一樣,人們的日常生活已成為政治活動的主要內(nèi)容,被各種政治程序所規(guī)范?!端臅分泻⒆右笞骷屹H低自己的勞動,自我否定;孩子威脅向圣母像撒尿時,宗教嚇得臉色蒼白連聲說:“我是流氓、我是流氓……”不久宗教因饑餓難忍意欲獲得一捧面時,將以前珍視的圣母像“鋪在腳下邊,用腳去跺圣母的頭,去踩圣母臉。還特地,用腳尖,去圣母的眼上踩著擰一下,把那眼珠擰碎了。眼給擰瞎了。擰成黑洞了”。后來,宗教對孩子表忠心說:“你給我一把黃豆吃,我不僅可以把圣母的像放在腳下踩,可以把圣母的眼珠摳出來,把圣母的鼻子和嘴撕爛嚼嚼吞進我的肚子里,讓圣母在我的肚里變成糞,我還可以聽你的,對著圣母的臉上撒泡尿?!卑式的自輕自賤躍然紙上,為完成“大躍進”目標不得不虛報畝產(chǎn)六百斤小麥時,這些知識分子徹底地自暴自棄:“科學就是一泡尿。是尿踩著都嫌臟,最好把它埋在田地里?!痹陴囸I威脅的生死面前,作家、宗教以及其他知識分子都蔑視、踐踏自己的信仰和尊嚴。這是抽空自己靈魂的過程:從一開始的被迫到后來的自愿,最后甚至通過作踐自己來獲得他人的信任。在饑餓和死亡面前,人性和尊嚴顯得如此的卑微和不屑。他們因知識而獲罪,因饑餓而異化。創(chuàng)傷個體的精神病態(tài)和饑餓肉體,由內(nèi)而外地反映了國體已經(jīng)病入膏肓。
小說的核心部分是《罪人錄》和《故道》。前者為作家以罪人身份記錄、監(jiān)督育新區(qū)“罪人”的言行。后者是作家以知識分子的良知見證歷史。《故道》被作家稱為一部“真正善良的書”,“不為孩子,不為國家,也不為這個民族和讀者,僅僅為了我自己”,是為了安頓自己不安的靈魂。“故道”出自黃河故道之意。歷史上黃河水災泛濫,河床多次改道。這里“故道”隱喻了歷史的變化無常。世事多變,只有黃河默默無言,見證歷史。同時,“故道”也含有人的靈魂內(nèi)人性與獸性不斷博弈之意。富有諷刺意味的是,作家寫《故道》使用的紙筆、墨水需要他創(chuàng)作告密性質(zhì)的《罪人錄》來換取。良心的發(fā)現(xiàn)依賴于倫理的背叛。這種悖論的依附關(guān)系本身就表明了歷史的荒誕。但是這種深層的追問被作家懸置了,“我不知道哪個對我更重要,就像不知道一個作家的生命和他的作品生命哪個更為重要一樣。橫豎可以寫作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誘惑沖淡了靈魂的拷問,而這種追問的放棄或回避自然導致了作家與現(xiàn)實的共謀。事實上,作家既是歷史的罪人,是歷史的承擔者,同時也是歷史的書寫者。這種身份的混亂隱喻著歷史的荒謬。
群眾監(jiān)督群眾、群眾揭發(fā)群眾是歷次政治運動屢試不爽的有效方法之一。這種工作方法也許有某種合理性,但是不容忽視的是這種工作方式也造成了撕裂人倫關(guān)系、離間群眾情感的不良后果,某種意義上說是對人性的摧殘與傷害?!坝碌囊?guī)定是一個罪人舉報另一個罪人有逃逸之嫌獎勵他探親休假一個月,抓住一個正在逃跑的獎勵你探親休假三個月。抓住三個逃跑者,你就可以獲釋回到你原來的城市和你的工作單位去。在這育新區(qū),每個人都在等待著檢舉另外一個人,等待著抓到一個逃跑者立功去?!弊骷覟榱嗽缛粘蔀椤靶氯恕迸c家人團聚,不斷地揭發(fā)、檢舉他人。因作家告密導致學者、音樂倆人也不能回家,為此作家一直接受心靈的譴責。為了自我救贖治療創(chuàng)傷,“給自己一絲輕松和舒適”,作家在自己的身上割下來肉,煮好,一塊祭奠音樂,一塊哄騙學者吃掉?!敖柚展夂突鸸猓倏催@屋里時,我不再覺得這屋和墳墓一樣了。我已經(jīng)把梗在我腦里的那根尖刺快要拔將出來了,猶如把那帶血的骨刺放在盆里煮著般。”“到這時,我知道我腦里的那根刺徹底拔下了,明白我這樣并不是為了學者和音樂,而是為了借著他們拔掉那根梗在我腦里的刺。我對他們開始有了一種感激和溫暖,覺得是他們救了我一樣。”“那種復仇后的輕快和精疲力竭讓我無力地重又把蓋子蓋上去,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癱著把頭仰在墻壁上,我覺得我終于可以面對這個世界了?!弊骷以噲D通過肉身的創(chuàng)傷來救贖行將崩潰的知識分子的靈魂,試圖以身體的創(chuàng)傷來拯救精神和文化的創(chuàng)傷。
但是,這種救贖的意義有多大呢?作家的自我覺醒不能拯救歷史和現(xiàn)實。他甚至只是為“吃人”的現(xiàn)實創(chuàng)造更為便利的條件。作家割肉供奉學者和音樂,使得最具有知識分子操守的學者也步入了吃人的行列。就像作家為提高畝產(chǎn)不惜以自己的血澆灌麥苗的激情壯舉一樣,只會讓更多的人加入到以身獻祭的行列,從而加重吃人歷史的罪孽。在荒誕的歷史時期,連救贖都是一種奢望。良好的愿望往往與殘酷的現(xiàn)實、慘烈的結(jié)果相背離。而閻連科書寫創(chuàng)傷、救贖無望,以及逃遁無門,源于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絕望。當學者得知自己吃了人肉時,先是一愣,他“沉默了許久后,對著天空和狂野”,大聲地哭著喚著說:“讀書人呀……讀書人……”這種“神實”現(xiàn)實與閻連科以往的小說就保持了一致性,《年月日》《日光流年》《受活》《風雅頌》概莫能外。
魯迅也表達過救贖與抗爭的無望,但是他會給人“無所希望中得救”的希望,在生死輪回的悲劇宿命中感受到“微笑”的溫暖(《野草·墓碣文》)。余華在《活著》《許三官賣血記》的平淡克制敘述中,讓人看到機智與豁達。而莫言在《生死疲勞》灰暗慘烈的表層故事下,讓人看見縷縷火光。但是閻連科總是以絕望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他的小說到處充盈著鬼火閃爍的光影,凸顯世界的荒涼和歷史的虛無。即便是像《我與父輩》這樣書寫親情的文字,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基調(diào)也是沉重的,讓人透不過氣來。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總是被一種蝕骨的絕望氛圍所籠罩。育新區(qū)“人已經(jīng)開始偷吃人肉了。落日帶著東(冬)寒在曠野微暖一會后,紅亮被陰云遮蓋著,風從北邊灰嗚吱吱地吹過來”。同類相食,人性徹底墮落為獸性?!叭丈褜⒈M去,最后的一抹紅光像浸在地上的血?!薄敖y(tǒng)共五十二具尸,已經(jīng)沒有一具完整的了?!别嚮亩l(fā)的尸骨遍野、人人相食的慘烈荒蕪景象喻指歷史的廢墟,同時也是一則國家寓言?!凹t亮”的人性被荒誕的歷史“陰云”所遮蔽,人們只能像吹過的北風一樣哭泣,看不到太陽的光輝。閻連科大膽而叛逆的書寫達到了中國當代文學新的高度。正如小說的封底所說:“魯迅的狂人發(fā)現(xiàn)中國自古以來仁義道德就是人吃人的盛宴,閻連科呼應了魯迅,二人都對彼時彼地中國的病理做出一番審視?!薄端臅凤@然與《狂人日記》這一現(xiàn)代文學高峰進行了直接對話,而這種創(chuàng)作訴求本身就顯示出作者偉大的雄心和勇敢的擔當。
小說最后,孩子拒絕被“上邊”收編,查禁的書也被他分發(fā)給大家。他私放“罪人”逃亡,自己卻被釘在十字架上,永遠留在了荒無人煙的育新區(qū)。天真與殘酷徹底割裂,英雄夢碎與人性回歸粘連糾結(jié),孩子以自己的殉道擦拭歷史的荒誕。而學者拒絕逃亡,表層原因是因為通行證“紅角星”數(shù)量不夠,深層原因或許源于對創(chuàng)傷苦難的自覺擔當。學者唯一的奢望就是自己那部思考數(shù)年、沒有寫完的哲學隨筆《新西緒弗神話》能見天日。他在育新區(qū)做孩子的信徒,默默守候著音樂的墳冢,在佛禪的典籍中尋找出路??伞叭祟惿鐣媾c精神的顛覆和混亂”會給人出路嗎?荒誕現(xiàn)實中人們能找到自我救贖之路嗎?作家試圖帶領大家逃離人間地獄,沖破歷史的墳陣,終結(jié)非人的育新故事。這次贖罪的回家之旅能否給大家?guī)砭融H?困境如逃不出的牢,新的創(chuàng)痛和絕望在等待這些奔向新生的知識分子。早先回家了的實驗不是又帶領家人重新來到育新區(qū)避難嗎?歷史的荒誕由此而生,創(chuàng)傷的命運得以繼續(xù)。
中國知識分子由于歷史的重負和自身的軟弱總是習慣于承受歷史的荒誕、苦難和懲罰,并將這種習慣的承受視為人類破解現(xiàn)實與迎向現(xiàn)實的鑰匙,在被懲處的往復中,發(fā)現(xiàn)新的存在意義。與魯迅的“救救孩子”不同,閻連科似乎從“單純、透明、天真、對世界和榮譽充滿了好奇”的孩子身上看到希望。在“山下的禪院和俗世炊煙圖”中找到生存智慧和應對創(chuàng)傷的力量?!叭艘坏吞幗Y(jié)果出的苦難、變化、無聊、荒誕、死亡等有了協(xié)調(diào)與從適,懲處就失去意義了。懲處就不再是一種鞭刑和力量,而從適會從無奈和不得已中轉(zhuǎn)化出美和意義來。這是人類一方面在進化過程中發(fā)展的無奈與惰性。另一面,惰性的無奈也在這時成了有意義的抵抗和力量。惰性產(chǎn)生從適,從適蘊含力量?!泵鎸ι娴睦Ь常匾牟皇翘佣莼驐壗^,更重要的是生活在其中,并從其中尋找希望和力量。在從適的表象中改變罪與罰中的力量、冷酷、荒誕乃至死亡和油盡燈枯的沉寂與絕望。這是否就是閻連科所追求的神實主義呢?所謂神實主義,即“在創(chuàng)作中摒棄固有真實生活的表面邏輯關(guān)系,去探求一種‘不存在’的真實,看不見的真實,被真實掩蓋的真實”⑦。但是,閻連科在小說的開篇就否定了這種幻想,孩子淳樸的童貞、英雄的夢想被“上邊”利用,孩子成為政治的幫兇。孩子通過自我學習和頓悟試圖依靠宗教救贖自我、拯救大地??墒亲锶俗诮淘诨恼Q的現(xiàn)實面前早已低下了高傲的頭顱并客死在黃河古道,尸體成為他人的充饑之物。顯然,閻連科雖對“孩子救我”(劉劍梅語)心存幻想,但難能可貴的是他對未來有著清醒的認識,對結(jié)果不存妄念。這種徹底的絕望源于歷史不斷給人的教訓,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
閻連科一再強調(diào)饑餓的深切體驗、吃飽肚子的卑微渴求,以及對階層不同生活的強烈對比導致的心理創(chuàng)傷。楊繼繩經(jīng)過調(diào)研和綜合他人研究成就得出如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在大饑荒期間,全國非正式死亡人數(shù)大約3600萬人,應出生而沒有出生的人數(shù)大約4000萬人。大饑荒使中國人口損失大約7600萬。”⑧
“童年,其實是作家最珍貴的文學記憶庫藏??蓪ξ疫@一代人來說,最深刻的記憶就是童年的饑餓,從有記憶開始,我就一直拉著母親的手,拉著母親的衣襟叫餓??!餓??!總是向母親要吃的東西。貧困與饑餓,占據(jù)了我童年記憶庫藏的重要位置?!薄澳菚r,雖是‘文革’,可對我、對農(nóng)民說來,重要的不是革命,而是生存?!薄皬男∥揖涂释燥柖亲?,離開土地。我家住的那個村莊當年是人民公社所在地,每天放學我都能看到公社的干部特別舒服,他們中午飯、早上飯和晚飯都是拿個搪瓷缸,拿個調(diào)羹,唱著社會主義的歌曲,到食堂用飯票買飯。用飯票買飯是我那時人生的理想,是個難以實現(xiàn)的夢想?!雹峥梢哉f這種創(chuàng)傷記憶一直伴隨著閻連科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并且這種創(chuàng)傷記憶成為那一代作家特殊的文化傷痕。
現(xiàn)代作家魯迅、沈從文、蕭紅等人也寫過饑餓和創(chuàng)傷。但是某種意義上說那種創(chuàng)傷書寫是個人化的。對于閻連科這代作家來說:“饑餓是我們整整一代人的記憶,到了20世紀80年代這種記憶才慢慢被除掉,才慢慢被淡忘?!币虼耍愡B科的創(chuàng)傷書寫具有更強的普遍意義和家國寓言意味。“到了我們這一代人筆下,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記憶是和國家和民族緊緊連起來的。到了現(xiàn)在,饑餓已經(jīng)從很多人的記憶中消失掉了?!本芙^遺忘、還原歷史真相是閻連科這一代富有良知的知識分子義不容辭的責任?!拔蚁敫贻p的一代人去關(guān)注這些問題的時候,會覺得這是一個遙遠的、非常個人的東西。整個的饑餓是和我們整個民族的命運、民族的記憶、民族的歷史聯(lián)系起來的,完全不是個人的。它讓我們這一代人的文學和思考會和下一代人,甚至和更上一代人完全不同?!雹猱斎?,閻連科也寫過在饑餓面前人性美好的一面,《我與父輩》就表現(xiàn)了在饑餓狀態(tài)中親情的美好。但是,“倉廩足而知禮節(jié)”,人只有在溫飽解決了之后,才能想到人性、良知、責任等形而上的問題。而一旦饑餓超出了生理的忍受極限,那就是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在絕對的饑餓面前人性是低賤的,甚至是泯滅的。生理創(chuàng)傷、精神創(chuàng)傷和文化創(chuàng)傷一直伴隨著民族的成長和國家的發(fā)展,成為我們歷史上的一個個疤痕。
傷痕文學等雖然對“土改”“反右”“三年自然災害”“文革”等題材都有所涉及,但是諸多作品在審美品質(zhì)上往往流于粗糙和膚淺。顯然這種文學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源于這些作品術(shù)語對意識形態(tài)的依附,或者說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的規(guī)訓。部分這類作品常常不能從人性的角度反思歷史,缺乏我們作為一個民族的一分子,作為歷史存在的一分子對這種非人的歷史應該承擔的勇氣和責任。人們往往將這種反思背后的罪感懸置。即使像巴金的《隨想錄》那樣能誠懇反省自身、思考歷史的作品也不多。閻連科總是能夠直面慘烈的苦難現(xiàn)實,介入當下,使得小說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感。他往往將小說豐富的內(nèi)容置入逼仄的歷史時空,讓人物在獨立自足的時空里激情上演各種人生悲喜劇,讓深重的小說意義依附在這些看似極不相稱的生命上,通過人物荒誕不經(jīng)的命運折射復雜的歷史。環(huán)境的獨立、人物的變形、情節(jié)的荒誕、語言的奇崛,使得他的小說始終具有一種寓言色彩。而《四書》穿越了時空,在歷史的沉默與激蕩處極端地書寫歷史暴力,見證歷史的喧囂與創(chuàng)傷,在拒絕遺忘中尋找新的可能。
①[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16頁。
②蔡麗:《“文革”敘述中的暴力、情愛與歷史認知》,見王德威主編:《想象的本邦——現(xiàn)代文學十五論》,臺北麥田出版社、城邦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版,第231—232頁。
③王德威:《革命時代的愛與死——論閻連科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5期。
④閻連科:《四書》,臺北麥田出版社2011年版。
⑤閻連科:《發(fā)現(xiàn)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2期。
⑥[法]米歇爾·??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8頁。
⑦閻連科:《發(fā)現(xiàn)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2期。
⑧楊繼繩:《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饑荒紀實》(下),(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904頁。
⑨閻連科、學昕:《寫作,是對土地與民間的信仰》,見閻連科:《閻連科文集——感謝祈禱》,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第364頁。
⑩閻連科:《饑餓是我們一代人的記憶》,http://www.bjnews. com.cn/book/2012/12/01/236749.html.
作者:陳國和,文學博士,美國圣路易斯華盛頓大學訪問學者,湖北科技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
編輯:郭子君E-mail:guozijun0823@163.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鄉(xiāng)村小說視域下的當代農(nóng)村土地制度變遷書寫研究(編號為11YJC75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