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貴
(曲阜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東濟寧273165)
今之論者,對洪昇《長生殿》的評價,即使高出清人“直可并駕仁甫,俯視赤水”①、“與《西廂》《琵琶》相掩映”②云云,稱其“在明、清傳奇發(fā)展史上,可謂壓卷之作”③,也并非過譽。但是,洪昇究竟為何創(chuàng)作《長生殿》?劇之主旨到底是什么?幾種頗為流行的觀點,卻難以自圓其說。倘若說是對李楊生死至情的贊頌,何以結(jié)末又將其情“總歸虛幻”而加以否定?倘若是借兒女之情抒興亡之感,何以對叛賊安祿山“淫亂”楊妃之“穢跡”一并刪除、絕不闌入?倘若是以上兩者共存的“雙主題”,則何以劇之下卷“興亡”之事已大大減少?倘若是旨在抒發(fā)“人生失意”的哀嘆,豈不有悖于作者在《例言》中“恐妨風(fēng)教”的聲明?其實,《長生殿》本身,才是洪昇名副其實的名片,其《自序》和《例言》才是打開《長生殿》之謎的鑰匙。這原是一曲垂戒“逞侈心而窮人欲”的悲歌。
歷經(jīng)“十余年,三易其稿而始成”的《長生殿》,初稿為《沉香亭》,乃是因為“憶與嚴(yán)十定隅坐皋園,談及開元、天寶間事,偶感李白之遇”而作④。洪嚴(yán)兩家,為同居杭州的世交,洪住杭州城西西溪,嚴(yán)住城東皋園。皋園乃嚴(yán)沆建造。沆乃順治十二年(1655)進士,官庶吉士、吏科給事中、僉都御史、戶部左侍郎等職,不無政績⑤。其子嚴(yán)曽槷,字定隅,“余杭監(jiān)生,有《雨堂詩》”⑥。洪昇與嚴(yán)定隅于皋園談及開天之事的時間,無疑是推斷《沉香亭》寫作時間的重要根據(jù)。章培恒先生《洪昇年譜》認(rèn)為康熙十二年的“可能性較大”,吳梅先生則以為康熙十五年,卻沒說根據(jù)⑦。竊以為,應(yīng)是康熙十六年秋,因皋園之談,而創(chuàng)作《沉香亭》。理由是:既然,洪昇于康熙七年初春赴北京國子監(jiān)肄業(yè);于康熙十八年寫成《舞霓裳》,康熙二十七年寫成《長生殿》,都是論者公認(rèn)事實。洪昇言其從初稿《沉香亭》到《長生殿》寫成,歷“十余年”,那么,《沉香亭》的寫作時間,當(dāng)然排除康熙七年之前:其時到康熙二十七年,已經(jīng)二十余年,而非“十余年”;排除康熙十八年之后:其時二稿《舞霓裳》已經(jīng)寫成。只能是康熙七年至十八年之間。而洪昇只有身在杭州時,才有可能游皋園。而在康熙七年至康熙十八年之間,洪昇有五次往返杭州與北京⑧,其間在杭州的時間是:康熙七年初春之前;康熙八年秋至康熙十二年仲冬;康熙十四年四五月至康熙十六年冬;康熙十八年冬。在這些時間段里,住在杭州的洪昇都有可能去皋園。洪昇《稗畦集》內(nèi),卻只有《過皋園》一詩:“終日勞塵境,閑園偶一過。翠添三徑竹,紅吐半池荷。適性魚偏樂,忘機鳥自歌。吾生何所為,十載負(fù)煙蘿?!蹦┚湟庵^十年之內(nèi),辜負(fù)皋園美景,未曾于此閑游。康熙七年之前,洪昇居于杭州,過皋園輕而易舉。康熙七年,離杭赴京國子監(jiān)肄業(yè),自然要到皋園告別,歷經(jīng)“十載”,恰是康熙十六年。其間十年,他就讀國子監(jiān),終日勞碌,來去匆匆,則無暇光顧皋園。而康熙十六年冬,洪昇要攜弟、妻、女赴京,是家庭搬遷,不同于個人在京游學(xué)。自然于行之前,要往皋園辭別,故有《過皋園》一詩寫其秋景。可知此詩寫于康熙十六年秋?!冻料阃ぁ樊?dāng)作于此時。故《例言》說“作《沉香亭》傳奇”之后,“尋客燕臺”??滴跏昵镏炼瑫r間不長,故曰“尋”;其前讀書京都是“游學(xué)”,此次攜家赴京是“客居”,故曰“客燕臺”?!冻料阃ぁ纷饔诳滴跏昵?,至康熙二十七年寫成《長生殿》,中經(jīng)十二年,與《例言》所謂“蓋經(jīng)十余年,三易其稿而始成,予可謂樂此不疲也”正相符合。洪昇生于順治二年,嚴(yán)定隅生于順治十四年,康熙七年時,嚴(yán)定隅只有12歲;康熙十二年時,嚴(yán)定隅也只有17歲,彼此談?wù)撻_天間事的可能性不大,而康熙十六年時,33歲的洪昇與21歲的嚴(yán)定隅談?wù)撈涫?,才符合情理?!栋奁杓穬?nèi)詩,先按體裁分類后,再以時間為序排列,其中《過皋園》之前一首,之后一首,都是作于康熙十六年,中間的《過皋園》不可能作于康熙十五年,只能是十六年。
觸發(fā)洪昇創(chuàng)作《沉香亭》的所謂“李白之遇”,在開天正史野史中屢見不鮮,除去“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嘗沉醉殿上,引足令髙力士脫靴?!雹帷罢僖娊痂幍?,論當(dāng)世事,奏頌一篇,帝賜食,親為調(diào)羮。有詔供奉翰林?!薄暗圩蛳阃ぷ?,意有所感,欲得白為樂章,召入。而白已醉,左右以水頮靣,稍解,援筆成文,婉麗精切,無留思。帝愛其才,數(shù)宴見。白嘗侍帝,醉使髙力士脫鞾”⑩等等之外,還有洪昇自言創(chuàng)作該劇時參考過的《開元天寶遺事》,其卷四云:“李白于便殿對明皇撰詔誥。時十月大寒,凍筆莫能書字。帝敕宮嬪十人侍于李白左右,令執(zhí)牙筆呵之,遂取而書其誥。其受圣眷如此?!蹦艿妹骶龑櫺胖?,乃是封建士夫文人的最高理想,與洪昇同時而并稱“南洪北孔”的孔尚任,就曾把為康熙導(dǎo)游稱為“異數(shù)”而感激涕零。洪昇之所以離鄉(xiāng)背井赴國子監(jiān)肄業(yè),之所以對視察國子監(jiān)的康熙歌功頌德,也都是把“遇明君”與“酬壯志”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他家累葉清華,也像李白那樣,少有逸才,志氣恢弘,也是鳴筆能詩,不無狂放孤傲之心,其“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的自信中,不無李白“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負(fù)?。但是,幼經(jīng)亂離,家難接踵,功名受阻,貧窘孤苦,“負(fù)郭田疇無二頃,貧居妻子實三遷”?,對李白之遇不無感慨,乃是必然。因此,有論者猜測,《沉香亭》之主角為李白。其實,“李白之遇”既包含知者、也包含遇者,于“沉香亭”賦《清平調(diào)》三章因而受寵的是李白,賜予脫靴、捧硯、調(diào)羹、呵筆寵眷特別是供奉翰林之職的卻是唐玄宗,或許還有其寵妃楊玉環(huán)的推波助瀾??梢?,《沉香亭》內(nèi),李楊也是不可或缺的主要人物。或者徑直去寫李隆基、楊玉環(huán),其中包括寵信李白之事。因為“偶感李白之遇”而作《沉香亭》,也不能排除“李白之遇”僅是創(chuàng)作的由頭而非全部或者主要內(nèi)容。否則,洪昇不可能很快就寫成二稿《舞霓裳》,二稿決非一稿“汰沙殆盡”的結(jié)果?!冻料阃ぁ凡坏扔凇袄畎字觥薄R驗樽髡咦允銎湔麄€寫作過程中的主要依據(jù)是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以及《天寶遺事》《楊妃全傳》等,其中李白之遇,僅是很少一部分。
洪昇《長生殿·例言》云,作《沉香亭》不久,“尋客燕臺,亡友毛玉斯謂排場近熟,因去李白,入李泌輔肅宗中興,更名《舞霓裳》,優(yōu)伶皆久習(xí)之?!奔热弧岸濉薄段枘奚选肥歉鶕?jù)毛玉斯之意改作的,此人當(dāng)不可忽略。今人雖然能從洪昇《嘯月樓集》的七言古詩《與毛玉斯》、《稗畦續(xù)集》的五言律詩《毛玉斯邀飲》以及沈謙《東江別集》卷四《哪咤令·讀昉思贈毛玉斯曲戲作》中,得出毛玉斯與洪昇為友人、且工于詞曲的正確觀點,但是,毛玉斯的生平仍然不得而知。只有推斷《紅樓夢》的最初作者是洪昇的土默熱先生大膽提出:毛玉斯就是洪昇之師毛先舒的兒子,毛玉斯與胞姐毛安芳這姐弟二人正是《紅樓夢》中秦可卿與秦鐘的原型。洪昇與《紅樓夢》有無關(guān)系,不是本文討論的范圍。但若說毛玉斯乃是毛先舒之子,恐怕還缺乏根據(jù),且與已知事實不免軒輊:洪昇《與毛玉斯》詩云:“去年臨歧將攬轡,毛生相送忽垂淚。殷勤薄物出窮交,馬頭即拜千金饋。憶與君游才幾時,傾蓋一語成心知。山水登臨朝恣樂,文章欣賞夜忘疲。如何經(jīng)此遠(yuǎn)離別,梅花亂飄北風(fēng)冽。白沙夜覆滹沱水,黃云曉凍燕山雪。落魄逢春又歷秋,懷人時復(fù)增離憂。斷鴻一片入天際,長河落日寒悠悠。歸帆已過昌平郡,把袂班荊日已近。知己從來只一人,如君可洗虞翻恨?!睆摹皯浥c君游才幾時,傾蓋一語成心知”二句看,洪昇與毛玉斯交游時間不長,只是傾蓋之交。倘若是其塾師毛先舒之子,何以會有此二句?從“白沙夜覆滹沱水”“歸帆已過昌平郡”二句看,歸鄉(xiāng)的毛玉斯似是河北省人氏,故而離京向西北方向昌平走,如果毛玉斯乃毛先舒之子,其家在杭州,豈非南轅北轍嗎?據(jù)毛奇齡《毛稚黃墓志銘》,毛先舒亦即毛稚黃,“娶胡氏,副娶王氏、曹氏、朱氏,子三,長熊臣,次鳩臣,次豹臣,皆曹出。女三.......”?其中的毛熊臣、毛鳩臣、毛豹臣三人的字或號,是否有一個為“玉斯”,迄今還沒有任何根據(jù)。不過,不管毛玉斯究竟何許人也,洪昇是根據(jù)其批評《沉香亭》“排場近熟”才改為二稿《舞霓裳》卻是無疑的。
所謂《沉香亭》“排場近熟”,是指其場面、情節(jié)近乎熟套,與已有的雜劇傳奇中李隆基、楊玉環(huán)、李白的故事,不免雷同,不能一新耳目。因為洪昇之前,這類劇作為數(shù)不少,有元雜劇,如:白樸《唐明皇秋葉梧桐雨》《唐明皇游月宮》、關(guān)漢卿《唐明皇啟瘞哭香囊》、庾天錫《楊太真霓裳怨》《楊太真浴罷華清宮》、岳伯川《羅公遠(yuǎn)夢斷楊貴妃》、無名氏《明皇村院會佳期》;明雜劇有:汪道昆《唐明皇七夕長生殿》、徐復(fù)祚《梧桐雨》、王湘《梧桐雨》、無名氏《秋夜梧桐雨》、無名氏《明皇望長安》;清初雜劇有:尤侗《清平調(diào)》、張韜《李翰林醉草清平調(diào)》、萬樹《舞霓裳》;明清傳奇有:邱瑞梧《合釵記》、屠隆《彩毫記》、吳世美《驚鴻記》等,洪昇的《沉香亭》也就難免與上述劇作“排場近熟”。如何修改成二稿《舞霓裳》?洪昇做了兩點:一是“盡刪太真穢事”。對此,洪昇“同學(xué)”徐麟《序》中說的十分明白:“元人多詠馬嵬事。自丹丘先生《開元遺事》外,其余編入院本者毋慮十?dāng)?shù)家,而白仁甫《梧桐雨》劇最著。迄明則有《驚鴻》《彩毫》二記?!扼@鴻》不知何人所作,詞不雅馴,僅足供優(yōu)孟衣冠耳?!恫屎痢纺送莱嗨P,其詞涂金繢碧,求一真語、雋語、快語、本色語,終卷不可得也。稗畦先生以詩鳴長安,交游宴集,每白眼踞坐,指古摘今,無不心折。又好為金、元人曲子。嘗作《舞霓裳》傳奇,盡刪太真穢事?!敝档米⒁獾氖?,二稿《舞霓裳》中,已經(jīng)把太真穢事全部刪除,而不是到三稿《長生殿》才如此的。洪昇自己寫于康熙“己未仲秋”的《自序》與徐麟之《序》完全吻合:“余覽白樂天《長恨歌》及元人《秋雨梧桐》劇,輒作數(shù)日惡。南曲《驚鴻》一記,未免涉穢。從來傳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場,而近乃子虛烏有,動寫情詞贈答,數(shù)見不鮮,兼乖典則。因斷章取義,借天寶遺事,綴成此劇。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薄熬Y成此劇”的“此劇”就是《舞霓裳》,此劇作于康熙己未亦即康熙十八年,為論者公認(rèn),《自序》就是《舞霓裳》之序,序末屬“康熙己未仲秋稗畦洪昇題于孤嶼草堂”,毋庸置疑。為避免“排場近熟”,洪昇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將李白去掉,改換成“李泌輔肅宗中興”,故《例言》云:“尋客燕臺,亡友毛玉斯謂排場近熟,因去李白,入李泌輔肅宗中興,更名《舞霓裳》”?!杜f唐書》卷一百三十:“李泌,字長源,其先遼東襄平人,而魏太保八柱國司徒何弼之六代孫,今居京兆吳房令承休之子。少聰敏,博渉經(jīng)史,精究易象,善屬文,尤工于詩,以王佐自負(fù)。張九齡、韋虛心、張廷珪皆器重之。泌操尚不羈,恥隨常格仕進。天寶中,自嵩山上書論當(dāng)世務(wù)。玄宗召見,令待詔翰林,仍東宮供奉。楊國忠忌其才辯,奏泌嘗為《感遇》詩,諷刺時政。詔于蘄春郡安置,乃濳遁名山,以習(xí)隱自適。天寶末,祿山構(gòu)難,肅宗北廵至靈武即位,遣使訪召泌,泌自嵩潁間冐難奔赴行在,至彭原郡謁見,陳古今成敗之機,甚稱旨,延致臥內(nèi),動皆顧問。泌稱山人,固辭官秩。特以散官寵之,解褐拜銀青光祿大夫,俾掌樞務(wù),至于四方文狀、將相遷除,皆與泌參議,權(quán)逾宰相,仍判元帥廣平王軍司馬事。肅宗每謂曰:‘卿當(dāng)上皇,天寶中為朕師友,下判廣平王行軍。朕父子三人,資卿道義’。其見重如此。尋為中書令崔圓、幸臣李輔國害其能,將有不利于泌,泌懼,乞游衡山。優(yōu)詔許之,給以三品祿俸,遂隱衡岳,絶粒棲神,數(shù)年。代宗即位,召為翰林學(xué)士,頗承恩遇?!崩蠲谥?,不壓李白,但上述敘演天寶間事的劇作中,罕見其人,故而《舞霓裳》中加入。但是,這并不能證明李泌乃是該劇主角。正像李白之于《沉香亭》一樣,他只是其中主要人物之一,否則,徐麟《序》中所謂洪昇“嘗作《舞霓裳》傳奇,盡刪太真穢語”之“盡刪太真穢語”一句,便沒有著落。此句至少說明,楊玉環(huán)也是《舞霓裳》的主要人物之一。須知,徐麟不只是洪昇的同學(xué)好友,又是被洪昇視為善能顧曲的“今之周郎”,撰有《九宮新譜》,在《長生殿》定稿過程中,洪昇與之“審音協(xié)律,無一字不慎也”?,對《長生殿》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非常熟悉的。
洪昇“三易其稿”的《沉香亭》《舞霓裳》《長生殿》之間,既是有內(nèi)部聯(lián)系、有所繼承的一部作品,猶如從幼年、到少年、到成年的同一個人,同時又是側(cè)重不同、內(nèi)容有別、有所增刪而成一部曲的三個階段,猶如一個人的幼年、少年、成年。而其作于“康熙己未仲秋”亦即康熙十八年完成《舞霓裳》之后所寫《自序》,于康熙二十七年完成《長生殿》之后所寫《例言》(《例言》未屬寫作時間,卻有一句“三易其稿而始成”;而徐麟《序》說:“(洪昇)嘗作《舞霓裳》傳奇,盡刪太真穢事。予愛其深得風(fēng)人之旨。歲戊辰,先生重取而更定之……易名曰《長生殿》。”“戊辰”即康熙二十七年。因而論者公認(rèn)《長生殿》及其《例言》作于是年無疑)。同是出自洪昇一人手筆,《自序》與《例言》也是既有繼承關(guān)系又有演變區(qū)別的,乃是研究《舞霓裳》演變?yōu)椤堕L生殿》的重要依據(jù)。兩劇的相同點或曰《長生殿》對《舞霓裳》的繼承,主要是三點:
其一,盡刪史家穢語,包括楊妃穢跡,絕不闌入?!蹲孕颉吩?“凡史家穢語,概削不書?!薄独浴吩?“史載楊妃多污亂事。予撰此劇,止按白居易《長恨歌》、陳鴻《長恨歌傳》為之。而中間點染處,多采《天寶遺事》、《楊妃全傳》。若一涉穢跡,恐妨風(fēng)教,絕不闌入?!薄段枘奚选繁M刪太真穢事、史家穢語,《長生殿》也絕不闌入穢跡。那種僅只認(rèn)為到《長生殿》才刪去穢跡穢事的說法則不免片面。
其二,都是言情之文。洪昇寫成《舞霓裳》而“自序”說:“從來傳奇家非言情之文,不能擅場;而近乃子虛烏有,動寫情詞贈答,數(shù)見不鮮,兼乖典則。因斷章取義,借天寶遺事,綴成此劇。”洪昇寫成《長生殿》而“例言”云:“后又念情之所鐘,在帝王家罕有。馬嵬之變,已違夙誓,而唐人有玉妃歸蓬萊仙院、明皇游月宮之說,因合用之,專寫釵盒情緣,以《長生殿》題名,諸同人頗賞之?!薄笆菚x取崇雅,情在寫真。”“今滿場皆用紅衣,不但明皇鐘情不能寫出,而阿監(jiān)、宮娥泣涕皆不稱矣?!笨梢?,《舞霓裳》與《長生殿》都是言情之文。
其三,都是旨在垂戒來世,有益風(fēng)教?!蹲孕颉吩?“然而樂極哀來,垂戒來世,意即寓焉?!薄独浴吩?“若一涉穢語,恐妨風(fēng)教,絕不闌入,覽者有以知予之志也。”其志自是有益風(fēng)教。而靠什么來垂戒來世、稗益風(fēng)教、影響“覽者”呢?《自序》說:“且古今來逞侈心而窮人欲,禍敗隨之,未有不悔者也。玉環(huán)傾國,卒至殞身;死而有知,情悔何極。茍非怨艾之深,尚何證仙之與有??鬃觿h《書》而錄《秦誓》,嘉其敗而能悔,殆若是歟?”“第曲終難于奏雅,稍借月宮足成之。要之廣寒聽曲之時,即游仙上升之日。雙星作合,升忉利天,情緣總歸虛幻。清夜聞鐘,夫亦可以蘧然夢覺矣。”意謂楊玉環(huán)傾國傾城終于殞身的故事,就是古今以來逞侈心而窮人欲勢必禍敗隨之的證明。她至深至極的“情悔”使其在月宮嫦娥的幫助下恢復(fù)了蓬萊仙子的身份,唐明皇同樣也游仙升天,完成了忉利天的雙星合作。但是,二人的情緣畢竟“終歸虛幻”。當(dāng)世的覽者,來世的后人,清夜聽到此事發(fā)出的警鐘,還不蘧然覺醒嗎?那就是應(yīng)該認(rèn)識到絕不能“逞侈心而窮人欲”??梢?,《舞霓裳》是通過言情、情悔、情幻這三部曲,表達垂戒“逞侈心而窮人欲”的劇作主旨的。而在寫成《長生殿》之后的《例言》中,雖然有“恐妨風(fēng)教”的聲明,卻沒有情悔、情幻的說明,然而,今存《長生殿》中,卻分明敘演了李楊鐘情、情悔、情幻的整個過程,從整個情節(jié)構(gòu)思、形象塑造、故事結(jié)局等諸多方面,表達了與之相同的創(chuàng)作主旨。故徐麟《序》中稱其“深得風(fēng)人之旨”;吳舒鳧《序》中言其“雖傳情艷,而其間本之溫厚,不忘勸懲?!?/p>
也正是由于《長生殿》對《舞霓裳》有不少繼承,從《自序》中推斷出來的《舞霓裳》的某些情節(jié),在《長生殿》中不難找到,所以有的論者對《自序》究竟是序的《舞霓裳》還是《長生殿》迷惑不解,其實他們忽視了表明《自序》與《例言》、《舞霓裳》與《長生殿》區(qū)別的一句話,那就是《例言》中“專寫釵盒情緣”,特別是那個“?!弊?。
《舞霓裳》中刪去了李白之遇,增加了李泌輔佐肅宗中興,又刪去了太真穢事,固然是言情之文,避免了“排場近熟”之弊,但是,其中既然有楊玉環(huán)、李隆基,有安史叛亂,有李泌輔佐唐肅宗平定安史叛亂,進而中興大唐,內(nèi)容自是豐富多彩因而主旨就難免不夠集中。于是在三稿《長生殿》中,“李白之遇”只在李楊談話中一筆帶過,李泌輔佐肅宗中興之事全部刪除,李楊的諸多故事只集中于彼此之情,也不是寫其全部彼此之情,而是專門敘寫李楊的釵盒情緣,于是成為“一部鬧熱《牡丹亭》”??梢?,洪昇的三易其稿,簡言之,即是:康熙十六年秋,偶感李白之遇,寫成《沉香亭》,其中有李楊故事,有李白之遇;康熙十八年仲秋,改成《舞霓裳》,其中的李楊故事,盡刪穢事,也有李泌之遇,而刪除李白之遇;康熙二十七年,改成《長生殿》,刪除李泌之遇,李楊諸多情感糾葛中,專寫其釵盒情緣。這與《自序》《例言》所說,完全吻合。
洪昇《例言》云:“棠村相國嘗稱予是劇乃一部鬧熱《牡丹亭》,世以為知言?!憋@然同意將己作《長生殿》比作《牡丹亭》。但未說這位官至大學(xué)士的梁清標(biāo)(作有《棠村詞》,故稱“棠村相國”),在什么情況下如此評論《長生殿》的,也未指出“鬧熱”究竟何義。而今之論者,主流意見是將“鬧熱”理解為“熱鬧”,將“予是劇乃一部鬧熱《牡丹亭》”解釋為“《長生殿》較之《牡丹亭》寫的更為熱鬧”。竊謂此論,未必符合作者之意。
誠然,“鬧熱”一詞,于《長生殿》之前的詩文中,確實不乏以之形容文章寫的如何的例句:《朱子語類》卷七十八,有朱熹弟子楊道夫在信州(今江西上饒)鵝湖寺向呂祖謙(字伯恭)詢問如何解釋《尚書》的一段記載:“向在鵝湖,見伯恭欲解《書》,云:‘且自后面解起?!窠庵堵逭a》,有印本是也。其文甚鬧熱?!薄段墨I通考》卷二百三十五,記朱熹語錄:“東坡文字明快……晚年不衰。蓋是夾雜些佛老,添得又鬧熱也?!币庵^蘇軾之文鬧熱的原因,乃是其中夾雜有佛老故事、語錄。明李昌祺《運甓漫稿》卷二《傳奇美人才貎歌》:“安排閙熱濃妝扮,演習(xí)新鮮妙傳奇。”是指劇中排場鬧熱。若照上述三例,那么,“予是劇乃一部鬧熱《牡丹亭》”,就等于說,《長生殿》比《牡丹亭》寫的更熱鬧,因為夾雜“佛老”。不錯,《長生殿》中,李楊釵盒情緣與安史叛亂互為因果,敘演情緣與興亡變亂之戲,分合交錯,冷熱兼濟,場面果然鬧熱;生動細(xì)膩,又不乏波瀾迭起;夾雜佛老,特別是道教儀式,下卷尤多,使全劇更加豐富多彩。然而,《牡丹亭》何嘗沒有這些特點!既有杜麗娘由生至死、死而復(fù)生的至情的謳歌,又有溜金王夫婦的騷亂內(nèi)應(yīng);既有杜寶下鄉(xiāng)視農(nóng)場面的熱烈歡快,也有杜甄、杜柳夫婦朝廷爭辯的激烈對立。其中,皇帝依靠道教齋醮之物寶鏡判斷麗娘是人非鬼的獨特情節(jié),石道姑在劇中作用不可忽視因而多次出場,特意將識寶使苗舜賓資助柳夢梅安排在澳門多寶寺里進行等等,都能分明看出佛老在劇中的深刻烙印,也增加了是劇的鬧熱。有人稱《牡丹亭》乃一部鬧熱《西廂記》與此也不無關(guān)系。而且,洪昇本人,曾高度評價《牡丹亭》,說此劇“肯綮在死生之際。記中《驚夢》《尋夢》《診祟》《寫真》《悼殤》五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媾》《歡撓》《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靈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蹄為大塊,逾糜為造化,不律為真宰,撰精魂而通變之?!?意謂在《牡丹亭》中,作者能以搜抉作為萬物之靈的人的靈性根本,將情窟掀起天翻地覆的狂濤巨瀾,能使不大的書寫之紙變化成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小小一方墨,變化為天地造化;不大一管筆,變?yōu)樘斓刂髟住<饶茏珜懢?,又能通曉變化,不拘常?guī)俗格,變化騰挪,自由馳騁,何嘗有不“鬧熱”的意思?而且此評乃是洪昇之女洪之則親自聽父親說的,亦毋容置疑。而且,正是在其《例言》中,明明洪昇還說過,“予自惟文采不逮臨川”,怎么能說出《長生殿》較之《牡丹亭》寫的更加熱鬧、生動的話呢?“予是劇乃一部鬧熱《牡丹亭》”當(dāng)有他意,不是這般解讀?!棒[熱”,乃“牡丹亭”三字的定語,沒有“較之《牡丹亭》更加鬧熱”的意思。也沒有說《牡丹亭》不鬧熱或不甚鬧熱的意思。而且,《例言》所說“鬧熱”,也不應(yīng)解作“熱鬧”“生動”“場面熱烈”,而是“熱衷情緣”?!坝枋莿∧艘徊眶[熱《牡丹亭》”,應(yīng)該譯為:我這部《長生殿》就是一部熱衷情緣的《牡丹亭》,或者“我這部《長生殿》就像《牡丹亭》一樣熱衷情緣”。之所以如此新解,自有以下理由:
第一,《牡丹亭》與《長生殿》都寫的鬧熱,熱鬧,生動,場面熱烈,彼此不存在誰比誰更如何的差別,洪昇本人已經(jīng)高度評價《牡丹亭》能以“掀翻情窟”的鬧熱,“更”式理解,于事實不符,已如筆者以上所述。
第二,從《長生殿》之前的古代詩文例句中,可知“鬧熱”有“熱衷情緣”之意。首先,“鬧熱”有“熱烈”之意?!吨熳幼x書法》卷五“(朱熹曰)史書鬧熱,經(jīng)書冷淡?!贝颂帯棒[熱”指熱烈、熱鬧,與冷淡、冷清相對。再者,“鬧熱”有“喧鬧”之意,常與“塵世”緊密聯(lián)系,認(rèn)為“塵世鬧熱”。佛教的前世、今世、來世的“三世”說,未必能為人全部接受,但將“今世”或“現(xiàn)世”稱為“塵世”、“紅塵”,卻極為普遍。白居易《雪中晏起偶詠所懷兼呈張常侍韋庶子皇甫郎中雜言》:“君不見,南山悠悠多白云。又不見,西京浩浩唯紅塵。紅塵閙熱白云冷,好于冷熱中閑安置身。”?意謂塵世中的京都喧鬧,出世隱居之地南山則冷清。明人魏濬《易義古象通》卷二云:“廊廟而懷江湖之思,市朝而抱山林之想,心腸冷寂,全不見鬧熱意思,故曰幽人?!奔热簧砭映⒍膽央[逸江湖、山林之思、心腸冷寂之出世者乃是幽隱之士,那么,身處朝廷卻沒有隱居之念而是熱情入世者則是“鬧熱”之人。同時,“鬧熱”也有“熱衷人世情緣”之意?!逗V通志》卷七十五:“靜覺,六祖高弟,亦稱七祖,面壁靜坐,六祖謂曰:‘汝不結(jié)人緣,縱然成佛,必定冷淡’。今俗呼冷淡佛?!比司墸褪侨耸狼榫?。既然,冷淡就是不結(jié)人緣,那么,與冷淡相反的鬧熱,就是熱衷人世情緣。另外,“鬧熱”也有汲汲于求、忙忙碌碌之意。明張仲次《周易玩辭困學(xué)記》卷十四中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便是“鬧熱”。意謂熙熙攘攘地?zé)嶂宰非?,即是鬧熱。不過,杜麗娘、柳夢梅、唐明皇、楊玉環(huán)熱衷追求的不是利,而是情。而康熙時期,有的也把經(jīng)世、入世之人,稱為追逐“情緣”,亦即黃宗羲《明儒學(xué)案》卷十六所說,“今世……語及經(jīng)世,輒曰此逐情緣耳”。塵世情緣是難以舍棄的,除非成神成仙,斷絕情緣,但仙境又是虛無縹緲難以到達的。故元人侯克中《悼女》詩云:“塵世情緣渠易舍,蓬萊仙闕我難尋?!?《牡丹亭》《長生殿》正是寫的此類情緣,故謂之鬧熱。
第三,《牡丹亭》與《長生殿》的主角生旦,都是“熱衷情緣”之人,兩劇都是“熱衷情緣”之作亦即“鬧熱”之劇。
《牡丹亭》主角杜麗娘,本來就是“熱”情之“至”的“塵世”之女,其“至情”的頌歌,是“由生至死”和“由死至生”兩部曲組成的。父母要其在深閨中課女工、讀詩書、“略識周公禮”而成為“賢德夫人”的嚴(yán)厲訓(xùn)誡,卻又不無對其“未議婚配”終身大事的拳拳關(guān)注;塾師要她“收起放心”的迂腐教訓(xùn)以致不惜曲解《孟子》,要其學(xué)習(xí)后妃之德“有室有家,宜其風(fēng)化”卻又講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毛詩》首章,既揭示了封建禮教嚴(yán)厲禁錮的生活環(huán)境,又昭示了封建衛(wèi)道者出乎意外的教育效果,那就是這位才貌端妍、聰慧過人、年方二八、尚未成婚的青春少女被“講動情腸”,決定游園,乃是叛逆者青春朦朧的覺醒。離經(jīng)叛道意識正是在現(xiàn)實的封建禮教堡壘內(nèi)部產(chǎn)生的。游園驚夢的核心情節(jié)是杜麗娘與夢中情人交歡。往昔作品中男女愛情實現(xiàn)的終端正是杜柳的起點,正是情之禁錮愈厲、發(fā)泄愈猛愈速的必然,實乃往昔千百年來多少才子佳人愛情渴望和憧憬的繼續(xù),有著深厚的歷史積淀和現(xiàn)實基礎(chǔ)。所以于夢中一旦爆發(fā),便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初嘗愛情禁果的心愜意得,對兩情和合的無比珍惜,雖是虛幻的甜蜜,卻又是現(xiàn)實中日有所思的真實。盡管衛(wèi)道者將這美滿愛情斥之為“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鉆穴穿窬”的“野合”勾當(dāng),而予以撻伐斥責(zé),竭力將其變?yōu)榕涯嬲哙笥谛牡椎膲粝?,但叛逆者卻偏要將虛幻的夢想視為現(xiàn)實的真實,非要將夢境尋回。“尋夢”不只是麗娘對夢中與才子云雨交歡的幸福陶醉與沉溺,不只是“教人抓不到夢魂前”的一腔遺恨,而是決心死后葬于梅樹之旁,“守的個梅根相見”所體現(xiàn)的至死不渝、矢志不移、為愛情哪怕拋棄生命的犧牲精神,是對現(xiàn)實中禮教陰霾的挑戰(zhàn)。而“寫真”中自畫真容且題詩梅邊柳邊,是為留于世人,留于情人,這種敢于公開夢中亦即理想情人姓氏的勇氣,足見麗娘在追求幸福愛情的艱難跋涉中,義無反顧、勇往直前。麗娘視夢為真,獨去尋夢,當(dāng)是情癡,因為夢本虛幻;自畫真容,欲寄情人,真容非真人是虛,情人不知何方何人,更虛。以虛為實,以幻為真,《寫真》較之《驚夢》《尋夢》,麗娘之情癡,尤進一步。但“寫真”卻是她“點活心苗”?之良法,其鍥而不舍的苦苦追求,亦即咬住梅根、一靈不放的癡情之至,正是其執(zhí)著現(xiàn)實的繼續(xù)努力。按說,因情入夢,情癡尋夢,不見而病,傷情而死,原是現(xiàn)實中或然可信的事實,《牡丹亭》本來就是作者“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稍微更而演之”?的。但是,《冥判》《魂游》《幽媾》《冥誓》《回生》亦即杜麗娘的死后三年而復(fù)生,于理卻是根本不現(xiàn)實的,其時仿佛她已是“出世”之女。然而,就情而言,卻又是合乎邏輯的必然。既然判官已為杜麗娘的真情打動,同意她跟尋柳夢梅,一旦見到對著畫像日夜呼喚“想殺俺”盼望“相會”亦即同樣癡情的柳郎時,自是一拍即合當(dāng)即做了人鬼夫妻;既然杜麗娘追求的并非虛幻而是實際的現(xiàn)實婚愛,自然不會滿足于“只管人鬼混纏”而要求起死回生。作者寫其“由生至死”,不是為了言其由“現(xiàn)世”到“出世”,而是為“由死至生”、由“出世”到再度“入世”過渡。回生之后,杜寶仍不承認(rèn)事實已就的婚姻,于是官司打到朝廷。貫穿其間的動力仍然是生旦執(zhí)著現(xiàn)實、彌深愈篤的癡情、至情。這確實如作者湯顯祖《牡丹亭還魂記題詞》所說:“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夢其人即病,病即彌連,至于手畫形容于世而后死。死三年矣,復(fù)能溟漠中求得其所夢者而生。如麗娘者,乃可謂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皆形骸之論也?!倍帕膱F圓結(jié)局,正是生生死死一靈咬住的至情的勝利。是“熱情入世”的勝利,是不愿、不想“出世”成鬼亦即否定“出世”的結(jié)果。此之謂情,就是情思、情欲、愛情。是“人欲”的內(nèi)容之一。當(dāng)然與“天理”相格、相悖,因而也是“人欲”戰(zhàn)勝“天理”的勝利,是“入世”戰(zhàn)勝“出世”的勝利,確實也迎合了明代中晚期張揚人性、人欲以反對天理的新思潮。而且,湯顯祖自己在其《牡丹亭記題詞》中也說過:“嗟夫!人世之事,非人世所可盡。自非通人,恒以理相格耳。第云理之所必?zé)o,安知情之所必有耶!”意謂“值得嗟嘆的是,人世中的諸多事情,并非是人世所能窮盡的。任何人都不是通曉一切之人,通常是以之與‘理’有無矛盾來衡量其有無。豈不知從‘理’上來衡量必定沒有之事,又怎能知曉就‘情’而言卻是必定會有的呢?”而《牡丹亭》所寫就是這種于理沒有于情卻有的事實。從這個意義上說,《牡丹亭》乃是社會現(xiàn)實中一曲情定勝理的頌歌,杜麗娘乃是“熱烈追求塵世情緣”之人,其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是如此。
而劇中柳生,本來就是“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塵世”才子,但從其《言懷》中情夢“美人”便改名的癡情初露,《驚夢》中幽媾的主動與大膽,《玩真》中面對麗娘真容畫像狠呼“美人”“姐姐”,“玩之,拜之,叫之,贊之”的情不自禁、如醉如癡,《幽媾》中的喜出望外,《冥誓》中愿做人鬼夫妻“生同室,死同穴”的信誓旦旦,《回生》中冒死啟墳的無所畏懼,《硬拷》中被高吊刑拷卻對麗娘的念念不忘,《圓駕》中與權(quán)高勢重之杜寶的奮力抗?fàn)幍鹊龋寄茱@示其情之熱之誠之至,堪足匹配杜麗娘,所以才能與之珠聯(lián)璧合、齊心協(xié)力高奏一曲現(xiàn)世中情定勝理、人欲戰(zhàn)勝天理的美妙二重唱。柳生始終立于現(xiàn)實,從科舉,到艷遇,到人鬼夫妻,到高中團圓,封官加爵,始終是“熱烈追求塵世情緣”之人。
劇作之主旨,主要是通過主要人物形象體現(xiàn)出來。歌頌“熱烈追求塵世情緣”之人的傳奇,當(dāng)然是“熱烈追求塵世情緣”的劇作,亦即“鬧熱之作”。且不說徐朔方先生還曾經(jīng)指出,《牡丹亭》與當(dāng)時時局不無關(guān)系,譬如杜寶招降李全夫婦與俺答的舉兵犯明、倭寇騷擾,封建禮教對歌兒舞女、名門閨秀不少女子的摧殘與杜麗娘的不幸等等,不無聯(lián)系;且不說曾經(jīng)評注《牡丹亭》的“三婦”之一的錢宜認(rèn)為“言情之書都不及經(jīng)濟”時,吳人當(dāng)即反駁說:“不然,觀《牡丹亭》記中‘騷擾淮揚地方’一語,即是深論天下形勢”?;即使僅從《牡丹亭》之所以為“熱情之至”的杜柳二人高唱一曲情定勝理的凱歌,讓杜麗娘躊躇滿志地引亢高歌“則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誰似咱”以畫龍點睛、結(jié)束全劇,就是旨在驚醒和號召“現(xiàn)世”中深受天理束縛的不幸女子,以杜麗娘為榜樣,掙脫封建禮教的枷鎖,爭取幸福美滿的婚姻愛情。正像孔尚任所說:“臨川譜《四夢》,雖夢之好惡有別,然皆足以警難醒之人也?!?“熱烈追求塵世情緣之書”亦即“鬧熱”《牡丹亭》之偉大正在于此。
同《牡丹亭》一樣,《長生殿》也是“言情之文”,其中的主角生旦,也是熱衷情緣之人。與《牡丹亭》不同者,楊妃之情,不是經(jīng)過了“由生至死”和“由死至生”亦即“人→鬼”“鬼→人”的轉(zhuǎn)化;杜柳之情,是從“人人之戀”到“人鬼之戀”回到“人人之戀”,李楊之情則是經(jīng)過了鐘情、悔情、幻情三個階段的演變,從“人人之戀”到“人鬼之戀”再到“仙仙之戀”?!抖ㄇ椤烦鲋?,唐明皇將楊玉環(huán)冊封為貴妃,且以金釵鈿盒定情,乃是帝妃之愛的伊始,生旦一唱四嘆的“惟愿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亦即“惟愿取情似堅金,釵不單分盒永完”的戀情,還只是彼此的憧憬和期盼,唐明皇不無宮中能否“三千粉黛總甘讓”的疑慮,楊玉環(huán)也有“不勝隕越之懼”的擔(dān)憂。宮廷婚姻的特殊性所造成的“泛情”與“專情”的矛盾沖突,三千粉黛之間爭寵邀賞的明爭暗斗,確實也曾導(dǎo)致虢國夫人的奪寵幸恩,梅妃的舊情重續(xù),但是,楊玉環(huán)憑著截發(fā)表衷的真情,制譜舞盤的才藝,勇闖翠閣當(dāng)面質(zhì)問明皇移情別戀的無所畏懼,卻使其釵盒情緣,彌篤愈深。從“位列貴妃,禮同皇后”,到將梅妃遷置冷宮、破壁逃走、活活氣死;從自己被遣返到復(fù)召,“恩情更添十倍”;從唐明皇愛其“風(fēng)姿秀麗”,到喜其美人韻事、風(fēng)流占盡,再到賞其千古奇音,視為知音絕調(diào)佳人;從怨其嬌妒,到視為“情深妒亦真”;因而,從與之月夜情深,到白晝溫存,到投其所好,為之做生日,進荔枝,到三千寵愛在一身,再到七夕密誓:世世生生,共為夫婦,永不相離。果然是“情真至也”,已經(jīng)是塵世之愛的極致。《定情》《獻發(fā)》《復(fù)召》《制譜》《舞盤》《絮閣》《密誓》等出,正是李楊愛情三部曲的第一部“鐘情”。
不過,洪昇《長生殿》與湯顯祖《牡丹亭》中,對情的態(tài)度,卻不盡相同。湯氏對杜柳至情始終是熱情歌頌的,原是一曲情定勝理的贊歌。而洪氏對李楊之情的肯定是有分寸、有限度的。生旦伊始,尚能任人不二、從諫如流、因而能有貞觀盛世的有道明君唐明皇,將“德性溫和、風(fēng)姿秀麗”的宮女楊玉環(huán)冊封貴妃,作者認(rèn)為乃是“宿緣正當(dāng)”的帝妃姻緣,是正當(dāng)?shù)摹叭擞薄5?,一旦超越此限,由“受寵”變?yōu)椤盃帉櫋?,由情生妒,變?yōu)椤皩櫋倍@?,亦即“逞侈心而窮人欲”,就會“禍敗隨之”。因為,帝妃之愛,與興亡變亂,互為因果?!秱鞲拧烦鏊^“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的“情”,既包括“人間兒女”之情,也包括“臣忠子孝”之情。這兩者并非風(fēng)牛馬不相及而是緊密聯(lián)系的。由于李楊定情,環(huán)兄楊國忠官居右相,“窮奢極欲,無非行樂及時;納賄招權(quán),真?zhèn)€回天有力”,才為其后的安史叛亂埋下禍根;唯是楊玉環(huán)得寵,姊妹俱封,才有同游曲江的豪奢,兢蓋新第的荼毒“血膏”;唯是玉環(huán)專寵,故有進獻荔枝的馬踏莊家、勞民傷財;正是李楊沉迷情愛之時,亦是安史走馬換將、陰謀叛亂之際,當(dāng)年明君如今已成昏君,“反把告叛的人,送到祿山軍前治罪”。所以,正當(dāng)“三千寵愛在一身,從此君王不早朝”之際,“漁陽鼙鼓動地來”。這才導(dǎo)致京城陷落,馬嵬驛的悲劇。確實是“占了情場”便“弛了朝綱”。對此,李楊難辭其咎。作者正是要以這種“樂極哀來”“逞侈心而窮人欲,禍敗隨之”的歷史悲劇,“垂戒來世”、因而繼之要寫第二部曲“情悔”。
《牡丹亭》與《長生殿》都寫到了女主角的“由生至死”,但前者還有之后“由死至生”的實現(xiàn),后者卻只有“由死至生”的努力未果而是“由死成仙”。兩劇都強調(diào)了其“熱衷塵世之情”在命運轉(zhuǎn)化中的動力作用。雖然,馬嵬之變,明皇“已違夙誓”,但楊妃對自己“為國捐軀”的“信誓捐”毫不遺恨,反倒“只有癡情一點、一點無摧挫”,而意欲追隨“圣駕西行”,之所以卻未成行,與其說是黑風(fēng)阻隔,勿寧說是其姊妹兄長為亂兵所殺的罪惡報應(yīng)觸發(fā)其自己悔罪的危懼;雖然她也像贏得判官同情而可以隨風(fēng)追尋柳郎的杜麗娘一樣,在土地神頒發(fā)路引之后,楊玉環(huán)也曾到西宮,追尋昔日榮寵,于長生殿重溫釵盒情緣舊夢,但貫穿其間的卻主要是對自家“弟兄姊妹,挾勢弄權(quán),罪惡滔天,總皆由我”的盡情懺悔;盡管她得知皇上“猶在蜀中”之信,念念不忘與之會面的真情,也曾使她有過“飛將過去”的努力,但“不合迷戀塵緣,致遭劫難”的神靈警告,卻束縛了她的奮爭。而惟其如此真心實意地情悔,才贏得了土地乃至天孫娘娘、玉皇大帝這一道教系列神祗的赦免和同情,完成了由死成仙的轉(zhuǎn)變。相比之下,杜麗娘是“雋過言烏,觸似羚羊,月可沉,天可瘦,泉臺可瞑,獠牙判發(fā)可狎而處;而‘梅’‘柳’二字,一靈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燒失”?,主要是通過自己的主觀奮爭和塵世親友例如柳夢梅、石道姑等人的幫助,取得了由鬼至人的勝利,而回到現(xiàn)實塵世;楊玉環(huán)卻主要是聽從土地、天孫、玉帝等道教系列神祗的旨意,贏得其同情和幫助,在時時不斷、真心實意地自我懺悔情欲罪過中脫離了塵世;杜麗娘與楊玉環(huán),同是熱烈追求塵世情緣之女,其人欲至情同樣與天理相隔、相悖而盡皆“由生至死”,由人成鬼,但杜之至情不夾雜“孝子忠臣”之情,乃純?nèi)簧矍?,唯靠此情,實現(xiàn)了于理不能于情必然的塵世的回歸;而楊妃之至情,既包括男女之情,又與“孝子忠臣”之情雜揉,兩者既互為因果,又不無對立矛盾。依靠此情,無法復(fù)制昔日釵盒情緣的美夢,即使其于情必然于理必?zé)o的至情真情無論怎樣熱烈執(zhí)著,也沒法回歸去而不返的塵世。因為作者本來對其“情”,就是既有肯定其“宿緣正當(dāng)”的一面,同時又通過其“情悔”否定其“逞侈心而窮人欲”的一面。
如果說第二部曲中亦即“情悔”的唐明皇,乃是由負(fù)心而悔轉(zhuǎn)變成的“真心”人,而《牡丹亭》中柳夢梅則是一以貫之、始終不逾的志誠種;面對危及生命、千鈞一發(fā)的生死關(guān)頭,柳夢梅是“宋人不知大明律”,冒死使情人死而復(fù)生,唐明皇卻是以“做不得主”為借口,使“一代紅顏為君盡”,自是“情之所鐘,在帝王家罕有。馬嵬之變,已違夙誓”的有力證明。唐明皇也與同是“情悔”的楊玉環(huán)明顯有別。她明明是馬嵬之變的犧牲品,卻在真誠懺悔中幾乎承擔(dān)了“弛了朝綱,占了情場”的全部罪責(zé),對負(fù)心薄情之李,極少怨恨之意,甚至為其辯解,卻不乏念念不忘與之重會的一腔真情。而唐明皇之悔,則不免遜色。馬嵬之變時,他雖有“寧可國破家亡,決不肯拋舍你也”“拚代你隕黃沙”“我便不去西川也值得甚么”的大話,但那“我一謎妝聾啞”的內(nèi)心獨白卻是最好注腳,因為朕即國家社稷,犧牲楊妃,乃是“為國捐軀”;當(dāng)西逃途中、劍閣避雨聞鈴時,他雖然也有“只悔倉皇負(fù)了卿”“我獨在人間,委實的不愿生”的悔恨;他雖然面對楊妃雕像痛哭不已,表白當(dāng)時未曾“將身去抵搪”的悔恨,有愿與之“同穴葬”的決心,但即使此時,其悔恨中仍然是惋惜“鴛幃繡幕芙蓉帳”的失而難返占了不少成分;雖然他之悔恨、思念,與日俱增,彌篤愈深,有言有行,刻骨銘心,思之不見則雕其生像,哭祭生像則聲淚俱下;生不能阻擋跋扈武將逼殺愛妃,則夢中斬殺“亂臣賊子”;生死幽隔則招魂相見,生難團圓便欲死結(jié)連理,也未必不是情真意切。但是,自始至終他念茲在茲的仍然是“俊彎彎一鉤重睹,暗濛濛余香猶度。裊婷婷記當(dāng)年翠盤,瘦尖尖穩(wěn)逐紅鴛舞。還憶取,深宵殘醉余,夢酣春透勾人覷?!睉賾俨簧岬娜匀皇歉毁F溫柔鄉(xiāng)的容貌之愛、紙醉金迷的豪華奢侈。所以,連天孫織女也指責(zé)說:“以天下之主,不能庇一婦人,長生殿中之誓安在?李三郎暢好薄情也。”并進而將此個案推廣為普遍性規(guī)律,“從來薄性男兒輩,多負(fù)了佳人意”。
至于唐明皇對自己用人不明、皇親國戚納賄招權(quán)、只顧朝歡暮樂、弄壞朝綱等罪責(zé)的懺悔,則更為勉強和膚淺,即使其無奈傳位而居于二線之后,其“逞侈心而窮人欲”也未完全結(jié)束。只是作者寫其所悔之情的重點不在于此,而在于對愛妃負(fù)情的懺悔纏綿不斷、情真意切而已。但他同楊妃一樣,僅以此情,難以復(fù)制塵世中的釵盒舊夢,也不能回歸逞侈心而窮人欲的現(xiàn)世。而傳奇大都曲終奏雅,應(yīng)是團圓收煞,于是要繼續(xù)其第三部曲亦即“重圓”中的“情幻”。
如果僅從故事情節(jié)來看,在第二部曲中,楊玉環(huán)是通過情悔,由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鬼魂,到終于恢復(fù)了仙籍,永遠(yuǎn)脫離了塵世;唐明皇也是通過情悔,由生不如死、因思成疾、到終于坐化成仙,也永遠(yuǎn)離開了紅塵。這是生旦“重圓”的前提和基礎(chǔ)。且不說這前提和基礎(chǔ)本身就是虛幻的,即使真的如此,他們的“重圓”也是“太虛幻境”。首先,楊妃所居仙山是虛幻的。天孫織女所說“世界之外,別有世界,山川之內(nèi),另有山川”,也就是“世外山川”,乃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子虛烏有,即劇中所謂“山在虛無縹緲間”。再者,由死而仙的李楊第一次相會是在“月宮”,卻并非是現(xiàn)世的月亮,而是“身如夢里”的虛幻天空,因為正如道士楊通幽所說,李楊的月宮相會,本來就是“情一片,幻出人天姻眷”,顯系由至情幻化出來的人在天上的姻緣,原本是不現(xiàn)實不存在的。另外,李楊二仙月宮相會之后,何去何從?那就是按著玉帝旨意,“居忉利天宮,永為夫婦?!辈还苓@所謂“忉利天宮”是指佛教的佛祖所居須彌山頂,還是道教的三十三天亦即大羅天,從全劇收煞《重圓》中天孫織女的有關(guān)解說,可知忉利天宮具有迥異人世的明顯特點:人世是“紅塵碧海須臾變”,充滿“癡云膩雨”的“舊情緣”,忉利天則是“永成雙作對,總沒牽纏”,意謂塵世之中,即使情緣猶如癡云膩雨,連綿不絕,但是卻會變化無常,瞬息萬變,猶如碧海青天,轉(zhuǎn)眼云飛雨打,而忉利天宮卻沒有這些牽纏;亦即人世是“塵緣倥愡”“悲歡和哄,恩與愛,總成空”,忉利天卻是“有天情更永”。既然,忉利天宮如此美好,“不比人世”,因而生旦在結(jié)尾的合唱中號召世人:“跳出癡迷洞,割斷相思鞚。金枷脫,玉鎖松。笑騎雙飛鳳,瀟灑到天宮?!币嗉刺霭V迷不悟的洞穴,割斷相思相愛的韁繩,擺脫金玉良緣的束縛,雙雙笑騎鳳凰,瀟瀟灑灑地到忉利天宮去。然而,如此美好的忉利天宮究竟何在呢?其實,在同出中,月宮嫦娥已經(jīng)不厭重復(fù)地明確指出“總空花幻影當(dāng)前,總空花幻影當(dāng)前”,忉利天宮原本就是虛無縹緲的幻影,是根本不存在的。既然并不存在,何以還要這第三部曲“情幻”?為何非要讓李楊“重圓”?其《自序》說的明白:“第曲終難于奏雅,稍借月宮足成之。要之廣寒聽曲之時,即游仙上升之日。雙星作合,生忉利天,情緣總歸虛幻。清夜聞鐘,夫亦可以蘧然夢覺矣?!薄吨貓A》意在曲終奏雅,圓滿收煞,乃是傳奇慣例、結(jié)構(gòu)需要。實際上,無論是忉利天,還是塵世情緣,盡皆虛幻。因為這種情緣,乃是逞侈心而窮人欲的表現(xiàn),無論怎樣的真摯,怎樣的感天動地,也是虛幻的,應(yīng)該予以否定,世人應(yīng)該以此垂戒。所以《尾聲》云:“舊《霓裳》,新翻弄。唱予知音心自懂,要使情留萬古無窮?!弊髡咭庵^,我之所以將其舊作《舞霓裳》重新修改為《長生殿》,就是要使知音之人心里明白,要將逞侈心而窮人欲的塵世情緣留在那萬古無窮、虛幻不存的忉利天宮中,換言之,也就是將這種塵世情緣徹底拋棄、斬斷,因為那原是癡迷洞,相思鞚,是金枷玉鎖。顯而易見,作者對這種逞侈心而窮人欲的情緣是否定而非歌頌的,與《牡丹亭》中對戰(zhàn)勝天理的情緣的歌頌明顯有別。全劇最后一句唱詞“要使情留萬古無窮”,絕非“要讓李楊矢志不渝的愛情,流芳百世,萬古無窮,永垂不朽!”那只是恪守真正愛情說的論者的片面理解,而不是洪昇之知音。并沒有弄懂作者垂戒“逞侈心而窮人欲”的苦口婆心、忠厚之意。與全劇所層層揭示的題旨有所軒輊。
洪昇雖有家難,曾經(jīng)懷才不遇,但是,他始終不是康熙的逆子貳臣;雖然處于滿族入主中原而建立的清朝統(tǒng)治之下,劇中不無些許興亡之感,但始終不是清廷的離經(jīng)叛道者,劇中情緣不是“雙主題”的表現(xiàn)?!堕L生殿》也只是垂戒世人“逞侈心而窮人欲”的一曲悲歌。而今之論及《長生殿》者總好引用劇之首出《傳概》中那支《滿江紅》:“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慳,無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闯贾易有ⅲ傆汕橹?。先圣不曾刪《鄭》《衛(wèi)》,吾儕取義翻宮徵。借太真外傳譜新詞,情而已。”并且以此為據(jù),說明《長生殿》乃是繼承和發(fā)揚了《牡丹亭》的“至情”,也是歌頌情定勝理的一曲贊歌,因此,再聯(lián)系全劇結(jié)尾那句“要使情留萬古無窮”,便理解為洪昇熱情歌頌至情能以萬古流芳。其實,《傳概》只是概述全劇內(nèi)容大義,而并非以之點明劇之主旨,將內(nèi)容等同主旨,乃是誤讀誤解《滿江紅》的結(jié)果。事實是,《長生殿》是用先揚后抑的寫法,意在說明:本來李楊之愛,是宿緣正當(dāng)?shù)牡坼異郏蛟摽隙?。但是,其情逾限,其欲至窮盡,逐漸成為逞侈心而窮人欲,于是導(dǎo)致情場與朝綱的矛盾,造成安史叛亂和馬嵬之變,禍敗隨之,李楊勢必付出慘重代價。其后,盡管他們無論是怎樣痛心疾首地悔恨懺悔,即使此情能以感天地,回金石,他們能以死而成仙,能于月宮再會,能以在忉利天宮永做夫妻,但是,蓬萊仙境也好,月宮也好,忉利天宮也好,全都是心造的虛幻,“情緣總歸虛幻”,因此必須斬斷這種導(dǎo)致逞侈心而窮人欲的情緣的枷鎖,否則你也會重蹈李楊的悲劇覆轍。對此,你還不“清夜聞鐘”“蘧然夢覺”“知音心自懂”嗎?這才是洪昇的本來意圖。
既然僅是如此,那么,《長生殿》還有何意義?其明清傳奇“壓卷之作”的地位不是要徹底顛覆嗎?
《長生殿》乃言情之文,卻是勸懲之作。其《自序》中所謂“要諸詩人忠厚之旨”“垂戒來世”;《例言》中所謂“恐妨風(fēng)教”“義取崇雅”,都是旨在使世人汲取李楊悲劇的歷史教訓(xùn),明確“古今來逞侈心而窮人欲,禍敗隨之”的前車之鑒,悔恨改過,“蘧然夢覺”,幡然醒悟。所以,其好友徐麟才于《序》中說“予愛其深得風(fēng)人之旨”,吳人亦于《序》中贊其“是劇雖傳情艷,而其間本之溫厚,不忘勸懲?!边@都并非無的放矢之言,而是當(dāng)時社會現(xiàn)實為之提出了亟待解決的命題。
洪昇自康熙十六年到二十七年創(chuàng)作《長生殿》期間,有清大一統(tǒng)局面業(yè)已形成,繼平定準(zhǔn)葛爾叛亂之后,鎮(zhèn)壓了三藩叛亂,收復(fù)了臺灣,建立了領(lǐng)域龐大的封建帝國,經(jīng)濟逐漸恢復(fù)和發(fā)展,民生相對安定,出現(xiàn)了所謂“康熙盛世”,史家往往以之比為“文景之治”“貞觀之治”。但是,康熙承平盛世外衣掩蓋之下,卻是各種矛盾的危機暗流時起時伏,連康熙本人也不得不承認(rèn),屬下官僚,貪污受賄,奢侈腐敗,求田問舍,聚斂民財,耽于聲色,輕浮侈靡,“朕觀今時之人,不敦本務(wù)實,輕浮奢侈者甚多,漢人為甚。今滿官田舍俱在畿輔之地,人皆知之。漢官內(nèi)或有自稱道學(xué),粉飾名節(jié),而本鄉(xiāng)房舍幾至半城者有之,或多置田園者有之。且群會宴集,流于邪僻嬉戲。若不禁止,則漸至于放縱。或身為大臣,沉湎之色,形于顔面者,實非人類矣。著嚴(yán)行禁止?!?其實,康熙囿于滿漢有別的民族偏見,不愿也不敢承認(rèn)滿族達官貴族之貪賄奢侈、腐朽墮落,尤甚于漢族官僚,大學(xué)士明珠、索額圖專權(quán)數(shù)十年,所貪污受賄財產(chǎn),能有明代一號貪官嚴(yán)嵩的數(shù)十倍之多。他如徐乾學(xué)、高士奇、朱一貴、溫代、額奇、金雋、穆爾賽等等,都曾大肆巧取豪奪、貪污納賄,其中既有漢官,亦不乏滿官。滿族官僚,有恃無恐,尤為貪殘。正是由于吏治腐敗,上行下效,所以世風(fēng)敗壞,土豪劣紳,橫行不法,“近見風(fēng)俗日敝,人心不古,囂凌成習(xí),僭濫多端,狙詐之術(shù)日工,獄訟之興靡已,或豪富凌轢孤寒,或劣紳武斷鄉(xiāng)曲,或惡衿出入衙署,或蠧棍詐害善良,萑苻之刦掠時聞,讐忿之殺傷疊見,陷罹法網(wǎng),刑所必加誅之,則無知可憫;宥之則憲典難寛,念茲刑辟之日繁,良由化導(dǎo)之未善?!?“帝王致治,首在維持風(fēng)化,辨別等威,崇尚節(jié)儉,禁止奢侈,故能使人心淳樸,治化休隆。近見內(nèi)外官員軍民人等,服用奢靡,僭越無度,富者趨尚華麗,貧者互相效尤,以致窘乏為非,盜竊詐偽由此而起,人心囂凌,風(fēng)俗頹壞,其于治化所關(guān)非細(xì)。”?“朕見言行不相符者甚多,終日講理學(xué),而所行之事,全與其言悖謬,豈可謂之理學(xué)?”?因此,黎民百姓,流離失所,窮困不堪,“近聞直隸各省,民多失所,疾苦顚連,深可憫念?;蛳倒倮糌澘?,朘削窮黎,抑或法制未便,致民失業(yè)?!?再加河工靡費巨資而成效甚微,水澇干旱,天災(zāi)人禍,接連不斷;南北黨爭,勾心斗角不已;百姓更是水深火熱、饑寒交迫。有人稱康熙盛世,卻是饑餓之世。而八旗貴族,聚斂無度,爭奇斗富,欲壑無窮。世風(fēng)敗壞,爭名奪利,逞侈心,窮人欲,腐敗享樂為榮,縱情恣肆為幸,連名為國家培育人才的最高學(xué)府國子監(jiān),也是“近聞司教之官不將監(jiān)生嚴(yán)加約束教誨,縱之游戲。又有甚者,閑雜之徒,任行出入,竟以國子監(jiān)為游戲之地矣?!?逞侈心而窮人欲之風(fēng),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而洪昇于創(chuàng)作《長生殿》的十余年期間,曾游學(xué)、客居京都數(shù)年,又?jǐn)?shù)次往返于杭州京都之間,足跡大半個中國,也耳聞目睹了一些康熙盛世的陰暗之面。京城是“嗟嗟長安內(nèi),往來多高軒。俳優(yōu)厭梁肉,士不飽饔飡。后房曳羅紈,短褐無人存?!?貧富懸殊,對比鮮明;往昔富庶之地衢州,見到的是“枯查斷樹橫殘堞,瘦日酸風(fēng)冷廢墟”,“濯纓亭廢只荒丘,古跡茫茫不可求。”遇到的是“荒村野老暮相逢,為說今年洚水沖?!甭牭降氖且黄鞍г撑c斷鴻”,因而“聽罷踟躕墮雙淚,可能入告免租庸?”?連往昔繁華不亞京城的京東郡,兵荒馬亂之后,如今也是“草枯連赤地,城壞折黃沙。巢燕全無樹,流民只數(shù)家?!薄拔┯嗯f村落,雞犬似新豐”,“君看蘆中月,哀鴻夜夜鳴”?;與友人登君山時,他想到“莫問侯門珠履事,殘杯冷炙是憐才”?;經(jīng)過寇恂故里,面對其荒涼殘破,他憤而質(zhì)問權(quán)貴“中澤幾哀鴻?”?當(dāng)此之際,洪昇不可能如其外祖大學(xué)士黃機于《嘯月樓詩集》序中所說:“自此海宇清晏,歌詠功德,非昉思孰任之?”即使洪昇于肄業(yè)國子監(jiān)初期確實寫過為康熙歌詠功德的詩文,但其后也不能不于其詩作中流露指責(zé)時弊之意。名為海宇清晏的康熙盛世,何以會出現(xiàn)那些貪賄侈靡、世風(fēng)敗壞的事實?洪昇認(rèn)為原因之一就是“逞侈心而窮人欲”。
“逞侈心而窮人欲”,早就見于宋司馬光編撰的《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九:“秦王世民觀隋宮殿,嘆曰:‘逞侈心,窮人欲,無亡,得乎?’命撤端門樓,焚干陽殿,毀則天門及闕,廢諸道場。城中僧尼,留有名徳者,各三十人,余皆返?!薄顿Y治通鑒》本來就是歷代帝王引以為鑒的通史,影響甚大,所以,其后,歷代帝王、名臣、儒家名士,引用此段記載者,屢見不鮮。明代白沙心學(xué)的主要繼承人湛若水于其《格物通》卷七十九對此評曰:“《書》以峻宇雕墻,未或不亡。故侈靡宮室,亡國之兆也。卑宮惡服,興王之基也。廢興存亡之機,茍不至于昏愚者,皆能辨之,而況于秦王世民乎!鑒隋之亡,而去其侈,可稱賢主矣。其后漸不克終,何耶?《書》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若秦王者,豈非精一之學(xué)未之講哉!”他如:明大學(xué)士楊士奇等人奉敕編寫的《歷代名臣奏議》卷四十、清代《御批歷代通鑒輯覽》卷四十九,都曾記載唐太宗李世民這段名言。家中藏書如海、自幼博通經(jīng)史的洪昇,認(rèn)識“逞侈心而窮人欲,禍敗隨之”的道理,并以傳奇形象地闡釋此理,乃是順理成章之事。而如何才能避免“逞侈心而窮人欲,禍敗隨之”?洪昇開出的救世藥方,那就是首先“情悔”。
“情悔”說的立論溯源乃是孔子的“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而直接的影響則是來自清初三大儒之一的李顒的“悔過自新說”。此說宗旨在于“救正人心”。因為,明末清初,天崩地坼,輿圖換稿,明亡清興,原因何在?李顒?wù)J為,“天下之治亂,由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學(xué)術(shù)之明晦;學(xué)術(shù)之明晦,由當(dāng)事之好尚。所好在正學(xué),則正學(xué)明;正學(xué)明,則人心正;人心正,則治化醇?!?“治亂生于人心。人心不正,則天下不治。學(xué)術(shù)不明,則人心不正。故今日急務(wù),莫先于講明學(xué)術(shù),以提醒天下之人心,嚴(yán)義利,振綱常,戒空談,敦實行。一人如是,則身心康平;人人如是,則世可唐虞。此撥亂反治、匡時定世之大根本、大肯綮也?!?從匡時定世、救正人心出發(fā),才提出“悔過自新”之論的。此論的基本內(nèi)容是主張復(fù)故反本,恢復(fù)自我善性。因為人乃天地所生的最為可貴,與天地同其大,與日月合其明,本性至善無惡,純粹無瑕,先天固有,只是大多數(shù)人,為氣質(zhì)所蔽,情欲所牽,習(xí)俗所囿,時事所移,物誘所化,迷失本性,猶如明鏡蒙塵,好在善性仍存,只要復(fù)故反本,改過自新,就能恢復(fù)自我善性。其具體做法那就是“先檢身過,次檢心過,悔其前非,斷其后續(xù)”?。李顒本是無師自通、自學(xué)成才的清初名儒、“真儒”,主張將程朱理學(xué)與陸王心學(xué)結(jié)合起來,認(rèn)為批此尊彼,都是偏頗,兩者猶如車之左右兩輪,缺一不可。因此,很難將李顒劃歸理學(xué)或心學(xué)哪派,其師承關(guān)系亦無從談起。而與洪昇交游較多因而對其影響也較為明顯的師友是陸繁弨、毛先舒、朱之京、沈謙、柴紹炳、張丹、張兢光、徐繼恩、錢開宗、陸寅、正嚴(yán)等人。其中有尊崇程朱者,亦有尊崇陸王者,亦有兩者兼從者,同樣,也很難將洪昇劃歸理學(xué)或者心學(xué)的何派弟子門徒。但是在救正人心、悔恨罪過一點上,洪昇之“情悔說”與李顒之“悔過自新”說,不無相通之處。只是李顒是在其儒學(xué)著作中直接論述,而洪昇則是通過傳奇形象揭示的。
洪昇于康熙二十七年寫成《長生殿》之前,亦即康熙二十四年,根據(jù)武則天《織錦回文記》作有《織錦記》傳奇。洪劇已逸,武記仍存。記述前秦刺史竇滔,字連波,文武多才,娶妻蘇蕙,字若蘭,秀麗能詩。因蘇蕙嫉妒竇滔寵姬趙陽臺,將臺苦加捶辱,陽臺亦讒毀蘇蕙。后竇滔鎮(zhèn)守襄陽,邀蘇同往,蘇氏憤而拒絕,于是竇滔攜臺之任,斷絕蘇氏音問。蘇氏悔恨自傷,乃織錦回文之詩,令人交予竇滔,滔自悔過,遂別置陽臺,盛禮迎歸蘇氏,恩好愈重。武則天站在女子蘇蕙立場之上,贊美竇滔悔過自新,因而特作《蘇氏織錦回文記》。洪昇據(jù)以所作《織錦記》傳奇,基本情節(jié),應(yīng)該如同武后之《記》。但是,以洪昇《織錦記自序》觀之,他之識見卻與武后同而有辨:對蘇蕙如何虐待陽臺,陽臺如何以如簧之舌讒毀蘇蕙,以及其間戰(zhàn)亂因而竇滔職位變遷,武后未費多少筆墨,旨在贊美竇滔之悔過,洪昇亦對“蘇之虐焰,趙之簧舌,皆略之不甚寫;戈矛之事,風(fēng)雅出之”,卻是“皆為后來三人復(fù)合之地,亦要諸詩人溫厚之旨耳?!备]、蘇糾葛,武后視為過在竇滔,洪昇則認(rèn)為,推本求源,過在蘇蕙嫉妒,蘇氏“首禍”,拒絕同竇滔赴任,不符合夫唱婦隨之義,之所以特作織錦回文詩,乃是“怨且悔矣”,竇滔“憐其怨而許其悔。因而復(fù)合,亦道之宜也”,洪昇之所以創(chuàng)作《織錦記》傳奇,就是旨在“于閫教有小補”,亦即維護閨門禮教,肯定蘇蕙的“情悔”之舉。到其將《舞霓裳》改為《長生殿》的康熙二十七年,其“情悔”說,繼續(xù)在劇中著意表現(xiàn),以為之垂戒“逞侈心而窮人欲”張本。
盡管“天理人欲之辨”由來已久,但康熙時期,不管是主張存天理、滅人欲者,還是肯定人欲正當(dāng)者,在節(jié)制人欲一點上,并無根本區(qū)別。程朱理學(xué)、陸王心學(xué)、清初三大儒孫奇逢、李顒、黃宗羲,都不滿人欲橫流的現(xiàn)實,沒有一個主張“窮人欲”是對的。與洪昇交游較多對其影響較大的師友諸人,也是如此。洪昇也是如此。長期以來,對于“天理人欲之辨”,有一種簡單、機械、絕對、偏頗的“凡是”論,將天理與反動、人欲與進步等同。其實,天理與人欲的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難以一言以蔽之。即使垂戒“逞侈心而窮人欲”與康熙的意愿相和,或者康熙本人也有過類似言論,譬如《圣祖仁皇帝圣訓(xùn)》卷五康熙十二年十月,“上諭講官等曰:人主勢位崇高,何求不得!但須有一段敬畏之意,自然不致差錯。即有差錯,自能醒改。若任意而行,漫不加謹(jǐn),鮮有不失縱逸者。朕每念及此,未嘗一刻敢暇逸也?!币膊荒芎唵蔚赜枰苑穸?。因為垂戒“逞侈心而窮人欲”,即使能以有利于康熙盛世的延續(xù),黎民百姓相對于亂世衰世,畢竟要稍稍好些,“亂離之民不如太平之犬”!而且,《長生殿》所選擇的李楊故事,更為典型,更為有利于說明垂戒“逞侈心而窮人欲”的現(xiàn)實意義。在他看來,即使曾經(jīng)開創(chuàng)過“貞觀之治”的仁君賢帝唐明皇,即使他冊封德才無瑕的楊玉環(huán)為貴妃,無論是怎樣的夙緣正當(dāng),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人欲正當(dāng)要求,但是,一旦將此發(fā)展至“逞侈心而窮人欲”的地步,就會弛朝綱、國破家亡、禍敗隨之,馬嵬之變的教訓(xùn)可證,康熙盛世奢侈腐敗世風(fēng)敗壞的出現(xiàn),同樣是為明證。盡管李楊的真心情悔,使其于理想境界實現(xiàn)了虛幻的重圓,顯示了悔過自新的威力,但是他們因為逞侈心而窮人欲所造成的慘痛后果,卻永遠(yuǎn)沒法彌補。其實,今之貪污腐敗者,以權(quán)謀私者,假冒偽劣以巧取豪奪者,敗壞世風(fēng)以追名逐利者,以及必然遭到嚴(yán)厲懲治,不同樣也是“逞侈心而窮人欲、禍敗隨之”的有力證明嗎?今世之人,難道不應(yīng)該對《長生殿》的歷史悲劇引以為戒、清夜聞鐘、蘧然覺醒嗎?即使僅此一點,南洪的貢獻豈可小覷!
① 劉輝校箋《洪昇集》卷五《傳奇〈長生殿〉》附錄徐麟《序》,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42頁。
② 同①,第743頁,吳舒鳧《序》。
③ 同①,第1頁,《前言》。
④ 同①,第564頁,《例言》。
⑤ 詳見《浙江通志》卷一百五十八。
⑥ 《國朝杭郡詩輯》卷七。
⑦ 《吳梅戲曲論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年版,第456頁。
⑧ 江興祐《〈長生殿〉“三易稿”創(chuàng)作時間考》,《浙江社會科學(xué)》,2002年第4期。
⑨ 《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
⑩ 《新唐書》卷二百二。
?陸次云《湖壖雜記.湖心亭》。
?洪昇《至日樓望吳瑹符》。
?毛奇齡《西河集》卷九十九。
?洪昇《例言》,劉輝《洪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64頁。
?吳吳山《三婦評牡丹亭雜記》跋文。
?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三十。
?元侯克中《艮齋詩集》卷十四。
?同?。
?湯顯祖《牡丹亭還魂記題詞》,吳毓華編著《中國古代戲曲序跋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90年版,第88頁。
?吳人、錢宜《還魂記或問》,毛效同編《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96頁。
?孔尚任《湖海集》卷十三《與王歙州》。
? 王思任《批點玉茗堂牡丹亭詞敘》,毛效同編《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57頁。
? 《圣祖仁皇帝圣訓(xùn)》卷二十五,康熙二十六年五月。
? 《圣祖仁皇帝圣訓(xùn)》卷五,康熙九年十月。
? 《圣祖仁皇帝圣訓(xùn)》卷五,康熙十一年八月。
? 《圣祖仁皇帝圣訓(xùn)》卷五,康熙二十二年十月。
? 《圣祖仁皇帝圣訓(xùn)》卷二十一,康熙六年。
? 《圣祖仁皇帝圣訓(xùn)》卷五,康熙二十一年十二月。
?洪昇《送沈亮臣?xì)w櫬》,《洪昇集》,第190頁。
?洪昇《衢州雜感》,《洪昇集》,第287 頁。
?洪昇《京東雜感》,《洪昇集》,第422 頁。
?洪昇《與盛靖侯、朱近庵登君山》,《洪昇集》,第292頁。
?洪昇《寇恂故里》,《洪昇集》,第421 頁。
?李顒《二曲集·匡時要務(wù)》。
?同?,《論語上》。
?同?,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