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瑤瑜馬瑜[云南民族大學(xué),云南650500]
米蘭·昆德拉小說《無知》的去中心身份認同觀解讀
⊙史瑤瑜馬瑜[云南民族大學(xué),云南650500]
米蘭·昆德拉作為身處異質(zhì)文化語境下的流散作家,其移民后的作品始終圍繞著流散狀態(tài)下流亡者對個人身份認同的尋找和探索?!稛o知》作為昆德拉移民后的作品之一,以其獨特的視角向讀者講述了被迫離開祖國多年的流亡者的故事。本文利用身份認同模式中的后現(xiàn)代去中心身份認同理論解讀該小說,分析了擁有雙重身份的女主人公伊萊娜在祖國和歸化國之間不斷尋找自我身份的過程。
身份認同流亡文化
隨著全球化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民族和國家的概念日益變得不確定,大規(guī)模的移民潮也使得身份問題變得日益復(fù)雜和不穩(wěn)定。一些作家的雙重甚至是多重族裔性使他們處于一種身份搖擺的狀態(tài)中,他們由自己的祖國遷移到其他國家,往來于祖國和歸化國之間,成為“流散族裔”(Diaspora)的一員,始終處于一種“流散的”狀態(tài)。這一類作家通常被稱為“流散作家”,而流散現(xiàn)象所導(dǎo)致的流散寫作也逐漸進入人們的視線并越來越受到人們關(guān)注。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1929—)就是一位有著雙重文化身份的流散作家。昆德拉生于捷克布爾諾市,由于1967年參加民主化進程“布拉格之春”受到清查,于1975年開始了在法國的流亡生活,并最終于1981年加入法國國籍。正是這種異質(zhì)文化下的生存經(jīng)歷使得米蘭·昆德拉以其獨特的眼光和視角向讀者展示了“生存”和“身份”這兩個值得深思的主題。《無知》(Ignorance)作為其移民后的作品之一述說了被迫離開祖國的流亡者,在異國生活多年之后回捷克尋根,在回歸的欣喜和現(xiàn)實的落差以及在祖國和歸化國之間的搖擺不定中不斷尋找自我身份,卻陷入自我認知的困惑和自我認同的危機的故事。本文從身份認同的角度,根據(jù)雙重身份和后現(xiàn)代去中心身份認同理論解讀《無知》中女主人公伊萊娜的雙重身份認同觀。
流散作家的雙重族裔性使他們自身處于一種民族文化身份搖擺的狀態(tài)中,在他們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雙重性也不時地出現(xiàn)在文本中,而雙重的文化繼承也形成了作品中的文學(xué)張力。具有雙重性的散居族裔自我是一個動態(tài)發(fā)展的、不穩(wěn)定的個體,這就使得其身份問題存在著一定的模糊性和無序性,同時也意味著身份問題日益變得復(fù)雜。身份認同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概念,其基本含義,是個體對某種帶有本質(zhì)特征的社會文化的認同。而在更廣泛的含義上,身份認同主要指某一文化主體在強勢與弱勢文化之間進行的集體身份選擇,由此產(chǎn)生了強烈的思想震蕩和巨大的精神磨難,其顯著特征,可以概括為一種焦慮與希冀、痛苦與欣悅并存的主體體驗。
西方理論史上身份認同理論歷經(jīng)三次大裂變,形成了三種不同的身份認同模式,分別為:以主體為中心的啟蒙身份認同,以社會為中心的社會身份認同,以及后現(xiàn)代去中心身份認同。后現(xiàn)代身份認同的特征是一種“去中心”(decentering),用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的話說就是:“主體在不同時間獲得不同身份,再也不以統(tǒng)一自我為中心了。我們包涵相互矛盾的身份認同,力量指向四面八方,因此我們的身份認同總是一個不斷變動的過程?!雹倩裘住ぐ桶停℉omi K.Bhabha)提出的“雙重身份”作為一種身份構(gòu)建策略,并不簡單地是說主體具有兩個身份,而是要指出身份協(xié)商的重復(fù)性,及其連續(xù)的重復(fù)、修訂、重新定位,沒有哪次重復(fù)與前面的是一樣的。②所以雙重身份去中心認同就是指主體不再擁有一種固定不變的身份,對身份的尋找也成為了一個不斷重新定位、不斷協(xié)商,并且不斷調(diào)和的過程。
霍米·巴巴曾表示“今日文化的定位不再來自傳統(tǒng)的純正核心,而在不同文明接觸的邊緣處和疆界處。在那里,一種富有新意的、‘居間的’、或混雜的身份正在被熔鑄成形”③?!稛o知》的女主人公伊萊娜即是這種身份的擁有者。作為被迫離開祖國多年的流亡者,往來于不同的文化中,使得她的身份不再是恒定不變的,而是一個動態(tài)的、可協(xié)商的、與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需要不斷重新定位的過程。
伊萊娜和她的丈夫馬丁于1969年從他們的祖國捷克移民到法國,她在歸化國法國已生活了二十個年頭。但小說一開篇伊萊娜的朋友茜爾薇卻毫不客氣地問她“你還在這兒干什么?”在歸化國人民的眼中,離開祖國的移民者并不能真正地歸屬于移民國,他們只是遠離故土的流亡者,始終應(yīng)該回歸自己的祖國,因為那兒正大事當前,由不得他們逃避。而伊萊娜則堅稱自己本就應(yīng)該在“這兒”,因為“這兒”就是她的家,在這里她有工作,有住房,還有孩子。因為身份認同一直伴隨著“我是誰”“我身在何處”等身份問題,所以在異質(zhì)文化中,“我是誰”可以決定他們在所處社會集體中應(yīng)該采取的立場。在茜爾薇對她提出疑問之前,伊萊娜已對自己的身份構(gòu)建了一種認同感,她認為自己已經(jīng)融入到歸化國的生活中,不再是一個流亡者。而當她在歸化國的朋友提出她應(yīng)該回到祖國,來一場“大回歸”之時,她變得迷惑了,“回歸的神奇魔力”又讓她開始向往回到故鄉(xiāng)尤利西斯。她不斷地變換著自己的身份,一邊努力地融入歸化國的生活,一邊又無法擺脫思念故園的移民者的身份,始終處于祖國文化和歸化國異質(zhì)文化的徘徊和糾結(jié)中。就像她在流亡生活的最初幾周時,白天腦中總是浮現(xiàn)故鄉(xiāng)生活的“幸福片段”,晚上又總做一些回到故土的“恐怖的”夢。對伊萊娜來說,“白天向她展現(xiàn)的是她失去的天堂,而夜晚則是她逃離的地獄”。流亡者在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文化中探尋自我身份時,往往會有左右兩難的感受,而當身份得不到認同時,焦慮感和矛盾心理便會由之產(chǎn)生。
因為流亡者和移民者跨越了兩種或多種文化,所以他們不但要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的異質(zhì)文化,同時又不能忽略自己的族裔文化。在此過程中,他們自身既接受了歸化國的文化、社會環(huán)境、生活方式等因素的同化,又無法從現(xiàn)實生活和內(nèi)心世界中與自身的族裔文化進行分離,這種矛盾情結(jié)使得他們在思想意識上經(jīng)歷了困惑。兩種不同的文化相互作用并相互影響,而當二者產(chǎn)生沖突和矛盾時,流亡者就必然要經(jīng)受某種程度的孤獨和痛苦。當伊萊娜現(xiàn)在的瑞典男友古斯塔夫決定去她的城市——布拉格工作時,她“對此并不開心,反而感到一種隱隱的威脅”,她認為古斯塔夫想要了解并接觸布拉格的想法實在是太瘋狂了。古斯塔夫無法真正地了解伊萊娜,因為對伊萊娜來說,古斯塔夫心中的她的祖國由于她母親的存在反而使自己的心理變得脆弱和不成熟。伊萊娜在自我定位情感上具有分離性,所以當他人與自己對事物的判斷和看法產(chǎn)生分歧時會表示出困惑,甚至產(chǎn)生一種威脅感。
伊萊娜認為自己的雙重文化身份會使自己在祖國和歸化國中都更容易被他人所接受和理解,但事實是不論是與伊萊娜成長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法國朋友,還是多年與她生活在不同文化語境下的捷克朋友,因為都與她存在著人生觀和價值觀上難以彌合的差異,所以他們之間的相互理解也就成為了一種奢侈。不論伊萊娜在法國生活了多少年,多么努力地使自己變得不再像一個流亡者、移民者,他們都始終認為她是“一個被逐出故土、痛苦的年輕女子”,永遠帶著移民者的烙??;但同時她陌生的悲慘遭遇又無法觸動她在祖國的那些朋友,她也無法以現(xiàn)在的樣子重新地融入她們中間。當她從法國帶著波爾多陳釀回到捷克打算給多年不見的朋友們一個驚喜時,她們卻選擇了“一劑能驅(qū)除所有虛偽、所有矯揉造作之表演的良藥”——啤酒。伊萊娜認為她們拒絕了她的葡萄酒即是拒絕了多年后歸來的她,她們之間的隔閡讓伊萊娜感到尷尬和迷惘,讓她有一種“被截肢”的感覺。
伊萊娜在流亡和回歸中對自己身份的選擇,可以說是一個與自我共存的過程,對自我的認知和認同總是在不斷地緩慢調(diào)和著。在此過程中,作為一個流亡者,她對自己的身份會產(chǎn)生困惑與錯亂,內(nèi)心焦慮且矛盾。她覺得自己這次的大回歸顯得十分奇特:“走在街上,四周都是捷克人,從前那種親熱的氣息撫慰著她,一時間令她感到幸福;可是一回到家里,她便又成了一個沉默的異鄉(xiāng)人?!边@種矛盾心理時刻伴隨著她,她看著秋日陽光下的布拉格,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么愛這座城市”;但當她看到探照燈下的布拉格時,她心里想“再也沒有比這個布拉格更陌生的地方了”。流亡者時常會對故園有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因為他們不止生活在一個國家、一種文化環(huán)境中,他們所經(jīng)歷的是一個流動的、去中心的過程,他們現(xiàn)在所處的文化與過去所在的文化互相影響、互相作用,使得他們始終處在自我身份定位的焦慮和矛盾中,找不到自己的最終歸屬。這種經(jīng)歷也使得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流散意識,始終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份是混合的、跨文化的;總是經(jīng)歷著對故土與異國、過去與當下、回歸與流散之間的矛盾、協(xié)商與融合的體驗。
小說的最后伊萊娜的男友古斯塔夫與她母親之間的亂倫,更加使得伊萊娜不論是在與古斯塔夫的家,還是在與母親的家中的身份都變得像一個笑話。而她與過去一位“愛情故事還未來得及開始就斷了”的男士的重逢,最終卻換來了他根本不記得她的結(jié)果,她的一廂情愿也只能使自己變得更加滑稽和孤獨。這似乎預(yù)示著伊萊娜既融入不到歸化國的生活中,又被故園所拋棄,二十年后滿腔熱情的回歸并沒有給她帶來喜悅,只帶來了絕望和痛苦。她對過去身份的尋找得不到認同,她已經(jīng)“做好了再次失去這座城市的準備”。
對于流亡者和移民者來說,身份認同危機一直困擾著他們,對身份問題的探尋也從未停止過。而流亡者不論是身處異質(zhì)文化下的歸化國,還是身處自己的祖國都不能得到歸屬感和認同感。他們跨越不同的文化,卻又不完全屬于任何一種文化,搖擺于不同文化之間使得他們的身份變得模糊、不確定,所以流亡者對于自我身份的追尋始終處于一個矛盾的、動態(tài)的、可協(xié)商的探索過程。他們努力構(gòu)建屬于自己的身份認同感,卻始終無法擁有一個恒定不變的身份,內(nèi)心的矛盾與孤獨、對身份的迷茫與錯亂,始終伴隨著他們的流亡生活。
①轉(zhuǎn)引自陶家?。骸渡矸菡J同導(dǎo)論》,《外國文學(xué)》2004年3月,第40頁。
②③轉(zhuǎn)引自王寧主編:《文學(xué)理論前沿》,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310頁,第307頁。
[1]米蘭·昆德拉.無知[M].許鈞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2]曾軍.文化批評教程[M].上海:上海大學(xué)出版社,2008:272.
[3]Stuart Hall,“The Question of Cultural Identity”,in Modernity and Its Future,ed.,S.Hall,D.Held and T. McCrew(Cambridge:Polity Press,1991).
作者:史瑤瑜,云南民族大學(xué)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文學(xué);馬瑜,云南民族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文學(xué)。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