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風(fēng)把西川村吹了一遍,又吹了一遍……
打開搜索引擎,輸入關(guān)鍵詞“慶元西川”,幾乎沒有獲取任何信息。我不知道這對西川村是喜是悲?喜者,她還能以孤獨者的姿態(tài)繼續(xù)孤獨下去;悲者,她只能以孤獨者的姿態(tài)繼續(xù)孤獨著。
聽說西川村的名字之前,我并不孤獨,與“一日三餐”和“喜怒哀樂”生活在一起。西川村這個地名闖入我的身體是瞬間、偶然和自私的,沒有任何征兆。
就在冬日的早晨,我像一個不速之客跟隨另一群不速之客走進西川村。
黃色的泥土墻,詩人筆下的風(fēng),把西川村吹了一遍,又吹了一遍……呈現(xiàn)的意象,如同它們剛從西北的戈壁灘吹刮到了江南的山坡上,她們只為與陽光相愛,與山水相親,與天堂相近。這不是一間土墻房,也不是兩間、三間,而是一整片、一整片的,凌亂中帶著風(fēng)水學(xué)的智慧,堵在了一座山與另一座山偷情的路上,守在了一條溪與另一條溪約會的背后。
我無法數(shù)清這些土墻房的數(shù)量,也找不出她們排列的規(guī)則。對她們來說,大小高低并不重要,而在我的眼里,她已被風(fēng)吹刮得東倒西歪,在一塵不染的后退中,將幸福地死去,或幸運地活下來……
西川村也許不大,但當我走進這個舊村落,就好像被一座迷宮吸了進去。一行十余個貿(mào)然闖入者除了不能見到各自的行蹤,連腳步聲也被消解得一干二凈。
站在西川村的任何一堵土墻前,我都能感受到冬日陽光的恩賜。也許等到夏天,這又將是另一種景象,但我愿意相信冬天,相信西川村的固執(zhí)。在冬天,我甚至找不到風(fēng)的方向,估計它們吹亂了西川村的土墻房后,就已躲到遠處,窺視一個孤獨者如何死去,或者下一個孤獨者如何享受孤獨地死去。
西川村是神秘的,充斥著被孤獨灼燒的時間。
此刻的西川村在為自己而活,泥土墻的破敗改變不了他們對時間的茫然。
當我信步走進一戶人家,主人熱情地招呼著喝茶。茶葉是粗的,水沒有任何味道,對西川村的守護者來說,任何口味的改變都是一種褻瀆和挑釁,他們沒有考慮改變或展望,未來是一張白紙。
從現(xiàn)在起,啜飲一縷冬天陽光比城市高貴。當陽光穿過泥土墻的空隙,打在房間里的老灶臺上,讓我品嘗到久違的歡喜。這是西川村最富足的日子,他們不關(guān)心闖入者的意圖,他們有自己的音樂和酒漿,磨平的門檻上長出一對眼睛。
我不知道自己已在西川村走了多久,只是一直沒有遇見同行的那十余個人,也終于沒有聽見他們靠近或走遠的腳步聲,這一刻的時間是停滯的。我不敢確定他們散落在西川何處,或者他們被西川的哪座房子、哪堵墻所羈絆,帶著相見恨晚的驚喜,用自己的身體與泥土墻摩擦,為找出一個相愛的理由。
我的揣測只是世俗的想象,但卻希望獵奇的人們不要說出“愛”這個詞,“大”起來的情感總是排斥著孤獨。用泥土砌起的房子,冬天學(xué)會溫和;到夏天,將繼續(xù)保持他們溫和的想象,我愿意再留給風(fēng)一點點,以及一點點吹過來的希望的情愫。
風(fēng)還將繼續(xù)吹,把西川村吹了一遍,又吹了一遍……
在另一條小巷里,我見到兩個曬太陽的老婦人。她們告訴我,西川村不過百余戶人家,不到五百人,年輕的已全部外出打工,留下四十七個留守老人。我看到那些房子掛著鐵鎖,門是破敗的,與破敗的泥土墻相依為命。透過破敗,我能看清破敗的桌椅和房梁,被風(fēng)吹破的日子更加殘敗。我要為風(fēng)的意象憂傷。
老婦人說,村莊最早的祖先是放牛的,某一天放牛至此,牛不肯回家,祖先大概猜想,牛且如此,何況人乎?于是舉家遷移至此定居,繼續(xù)放牛、砍柴,曬著太陽……
西川村留守的老人中,最長壽的已九十三歲,最年輕的也有七十多,這里人們與世無爭,對于壽命的長度,不奢求,順應(yīng)天命。兩位老婦人的普通話我無法辨別,只能從她們的手勢中感受某些自信?!斑@里沒有學(xué)校,孩子們出去后,不會再回來了,我們守一天是一天”。老婦人的語調(diào)在陽光下顯得低沉、蒼涼,掛在大門上的鐵鎖日益銹入時間的深處。
在西川村老人的世界里,只有風(fēng)還會再來,而有些風(fēng)卻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這個村雖然不大,卻有三個姓,吳姓人口最多,其余的張姓和陳姓差不多?!崩蠇D人再次講出了西川村的秘密。
吳氏祠堂被一把鐵鎖把持,大概他的孩子已很久沒有回家。
藏在西川村后的張姓祠堂里,我發(fā)現(xiàn)正梁上寫著“建于道光十九年”的字樣,那一年林則徐在虎門銷煙,龔自珍寫下了“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詩句,那一年西川村的張家祠堂剛剛建成。1939年的故事和張家祠堂間并無關(guān)聯(lián),“鴉片戰(zhàn)爭”、“辛亥革命”、“五四運動”……也統(tǒng)統(tǒng)與西川村無關(guān),就像我,雖然與這里的陳氏大宗不相往來,甚至形同陌路,卻要自作多情的感慨。
我最后還是不知道陳氏祠堂藏在西川村的那堵墻后,我的到來注定孤獨的,也是一個陳姓族人的孤獨。我察覺不出風(fēng)是從哪個方向吹。
走出西川村,闖入者中的女攝影師告訴我,西川村以前是一條古道,也曾熱鬧,也曾重要,也曾風(fēng)光,只是后來荒廢,成為一個孤村。近年當?shù)卣疄榇迩f修建了一條水泥路,由于沒有生意,公交車已經(jīng)停開。無論是否有車,西川村的村民還是習(xí)慣行走在原來的山路,因為方便,因為踏實,或沒有因為。
此時,恰好一位老人沿一條淹沒在雜草間的老山路,從山底挑著一擔(dān)雜物上山。我沒有上前打探老人的年齡,也不問他擔(dān)子里挑的是什么,僅僅擦肩而過,一如風(fēng)的經(jīng)過,不過一晃,又不見了他的身影。
我還是不知道風(fēng)吹走的方向,一如老人突然的消失。
西川村的老人終有一天會全部消失,今天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與他們相遇。這一陣曾經(jīng)來過的風(fēng),今天已將西川村吹了一遍,何時又吹了一遍?沒有人回來修繕他的故事。
我終于沒有看到挑擔(dān)老人上山道路的盡頭,只能想象數(shù)十年前的一幕幕該如何出現(xiàn)。我不知道今天之后,或更遠的某一個點,西川村是否還能繼續(xù)以孤獨者的姿態(tài)孤獨下去?四十七個老人也許并不孤獨,他們曬著太陽,傳說一頭牛的模樣。遠處的孩子不會聽從他們蒼老而疲憊的聲音。
走出西川村,我想象不出孤獨之后還剩什么?或只是沉寂,那就與天地同壽了。
責(zé)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