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范才
90高齡的賀敬之、馮其庸聚在了一起,已多年不在公開場合露面的他們,這次專為李希凡而來。2014年6月21日,中國藝術研究院在北京舉行“李希凡先生從事學術研究60周年暨《李希凡文集》出版座談會”。
李希凡也已87歲高齡,這位當年因毛澤東一句話而紅極一時的“小人物”,是過去60年貫穿中國紅學史的關鍵人物之一。
當天的座談會云集了近百位學者,不少滿頭白發(fā),他們中的很多人終其一生只與一部《紅樓夢》有關。
2013年11月,中國紅學會曾在河北廊坊舉行了紀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紀念大會,來自兩岸三地的200多位紅學家聚集一堂。
幾十年前,類似的紅學聚會并不少見。1979年5月,由時任文化部副部長賀敬之出面,召集茅盾、林默涵、俞平伯、顧頡剛、周汝昌、馮其庸、李希凡等學者集會,慶賀中國紅學會和《紅樓夢學刊》的成立。那是1954年的那場席卷全國的思想批判運動之后,懾于政治風向而曾生死論戰(zhàn)的紅學名家們的首次大聚會。
這或許是世界文學史、思想史上絕無僅有的現(xiàn)象。自1921年胡適發(fā)表《紅樓夢考證》而開創(chuàng)“新紅學”以來,《紅樓夢》不僅養(yǎng)活了無數(shù)的人,也使紅學成為觀察中國學術思潮的風向標之一。
“這是方法論的變革”
這一切的根源是毛澤東喜歡《紅樓夢》。他曾說,“中國對世界有三大貢獻,第一是中醫(yī),第二是曹雪芹的《紅樓夢》,第三是麻將”,并始終堅持將《紅樓夢》當做社會政治小說來讀。
1954年5月,剛剛大學畢業(yè)的李希凡、藍翎合寫了《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一文,批評《紅樓夢簡論》的作者俞平伯“未能從現(xiàn)實主義的原則去探討《紅樓夢》鮮明的反封建傾向”,“不但否認《紅樓夢》鮮明的政治傾向性,同時也否認它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
文章引起了毛澤東的重視,他借此向黨內發(fā)出《關于紅樓夢問題研究的信》:“這個反對在古典文學領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適資產階級唯心論的斗爭,也許可以開展起來了。”由此掀起了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社會主義文化、思想改造高潮。
毛澤東在信中贊許了李希凡、藍翎這兩個“小人物”。自此兩人被卷入一波又一波的政治風潮。
對于他這個剛畢業(yè)的山東大學學生而言,“很快就傻眼了。”60年后,李希凡向《瞭望東方周刊》憶及當年時說。
自那以后,在學術研究中是否以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是否以社會分析階級論作為理論工具,成為評判文藝作品的關鍵標準。
“我一生信仰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從未動搖?!崩钕7矆远ǖ乇硎?,他對紅樓夢研究的看法從未改變,依然認為俞平伯“看不到紅樓夢的思想藝術價值”。
在6月21日的座談會上,坐著輪椅趕到會場的馮其庸贊譽李希凡開辟出新中國文藝批評的新天地。“用唯物主義的研究取代唯心主義的研究,這是方法論的變革?!?/p>
政治激蕩年代的紅學
李希凡晚年被糖尿病困擾,但身體仍很康健。此次座談會前幾天,本刊記者應約赴其在北京青年路的家中探訪,一套七卷、400余萬字的《李希凡全集》剛剛擺進客廳書柜。
對于突然卷入60年前的那場思想批判運動,李希凡說是“偶然”。他認為自己不過是一個搞文藝評論的,遠遠稱不上紅學家。
李希凡坐在客廳的一把靠背椅上,邊搖折扇邊感嘆:“回顧這60年,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能搞運動。當年我的文章不過是個由頭,實質是毛主席要發(fā)起一場針對胡適的思想批判運動。對《紅樓夢》的深入研究并沒有太多的影響。”
此前,李希凡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自己一貫的態(tài)度是:對“四人幫”深惡痛絕,對“文革”深惡痛絕,對“文革”結束以來出現(xiàn)的“反毛”、“非毛”言論更是深惡痛絕。
由于那場運動,《紅樓夢》在政治激蕩的年代持續(xù)被關注。
1963年,一場名為“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紀念展覽會”的大型展覽在故宮文華殿舉行。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退休研究員劉世德是那場展覽的組織者之一,他向本刊記者回憶,展覽持續(xù)了3個月,觀者如潮,不少人甚至數(shù)十次參觀,邊看邊記。
劉世德介紹,那次展覽會是為舉辦“偉大作家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紀念大會”做準備的。雖然《紅樓夢》自1954年后就受到空前關注,但關于《紅樓夢》本身的研究卻沒有什么推進,除去對思想藝術的階級分析外,紅學界所能依賴的僅是胡適、蔡元培以及俞平伯、周汝昌等人的考證文章。
為籌備這一系列紀念活動,在林默涵、邵荃麟、何其芳等人的領導下,先是通過《光明日報》《文匯報》等媒體掀起有關曹雪芹生卒年討論的學術熱潮,又通過《北京晚報》等媒體發(fā)動尋找曹雪芹墓地的全民運動。
至此,曾長期政治掛帥的紅學研究多少得以回歸學術范疇。
熱鬧背后是否遠離學術研究
過去30年被紅學界稱為紅學研究新時期,但能拿得出手、足以和前輩大師媲美的研究乏善可陳。
2012年5月,紅學大家周汝昌先生生前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時,也曾感慨:“紅學到目前為止到底解決了什么問題?我自己都懷疑這個命題。紅學近年沒有什么突破、創(chuàng)新。”
然而,社會對《紅樓夢》的熱情,尤其是地方政府、商業(yè)力量對《紅樓夢》價值的開發(fā)卻從未停歇。近年來,劉心武的“紅樓解密”,“紅樓夢中人”大型選秀,重拍電視劇《紅樓夢》,以及多地爭當曹雪芹祖籍、故居和大觀園“原型”,熱鬧背后已遠離學術研究。
北京曹雪芹學會會長胡德平表示,如今研究《紅樓夢》、曹雪芹的學術中堅力量還能守住陣地,但社會亂象越來越多,毫無根據(jù)、信口開河、否定一切的歷史虛無主義思想在蔓延。
作為“紅學正統(tǒng)”的中國紅樓夢學會和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這些年也陷入了馮其庸與周汝昌的激烈論爭之中。一度傾力打造的《紅樓夢學刊》每年出刊6輯,但發(fā)行量只有幾千冊。
中國紅學會會長張慶善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新時期紅學成就的重要標志是紅學研究機構的建立、學刊的創(chuàng)辦;最重要的是觀念認知的革新,有了更開放的視野,能突破以往的禁錮進行多元化的研究。
2013年底,中國紅學會牽頭舉辦了曹雪芹逝世250周年紀念大會。從臺灣自掏機票專門趕來的新竹清華大學教授、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黃一農,和來自全國各地的近百位學者一起出席。
讓他感到失望的是,大會并沒有最新的學術成就展示,甚至也沒有印發(fā)論文集。為期兩天的大會,安排了幾乎所有與會人員輪流上臺發(fā)言,每人10分鐘。“主辦方在乎的是每個人都上臺講講話,但很多人講的都是廢話,都是感想,不是學術?!?/p>
他告訴本刊記者,關于《紅樓夢》研究的書太多了,作者的身份稀奇古怪,有物理學家、數(shù)學家,有工程師、農民和工人?!霸S多寫書的人甚至從未發(fā)表過論文?!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