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林
小時候,我們家很窮,每至年末,生產隊分給我家的黃豆少得可憐,母親總會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待到春節(jié)時方可派上用場,用來制成味美可口的油炸豆腐。田土下戶后,我家每年都要產黃豆三四百斤,除了少量用作交公糧外,基本上作為自家食用。每到寒暑假期,母親都要做豆花給我們幾姊妹吃,她說豆花是家人團聚的美味。
也是打那時起,我喜歡上了看似不起眼的石磨。石磨是鄉(xiāng)下人的寶貝。沒有它,我們就吃不上麥粑塊,吃不上玉米羹,吃不上黏米湯圓,更吃不上豆花。那精雕的石紋,以及磨盤上洞穿的小孔,總讓我感到新奇。想吃什么,只需將曬干的糧食一點一點地放進圓孔,緩緩轉動磨盤,細粉就簌簌而下。再放,再轉,再下,周而復始,什么東西都碎了,成了粉,成了漿,干而滑的是粉,濕而黏的是漿。石磨日復一日地“吱呦”,磨過了一圈圈年輪。
做豆花是件頗費工夫的事,也是一個辛苦的過程。母親總會在頭天晚上篩選好顆粒飽滿的黃豆,然后用水浸泡、發(fā)脹數(shù)小時,等到第二天就可磨豆了。彎彎的磨鉤掛在屋檐下,我和弟弟把它取下來掛在磨把上。母親則用干凈水將石磨洗過一遍,在磨口備上水桶接豆?jié){,然后用勺子將泡脹的黃豆一勺一勺地添進磨眼。我們緊握磨桿,順時針用力推,石磨便“嘰嘎——嘰嘎——”地轉動起來,一圈,兩圈……潔白的瓊漿沿著石磨緩緩地流下,隨著不停地推拉,盆里的黃豆越來越少,從磨心涌出的漿越來越多,匯聚磨槽,流向水桶。
老家有單獨的灶屋,還算寬敞。月牙造型三眼灶,兩口大鍋隔開,中間設小灶。有的還在挨近煙囪的地方設了一個耳灶,用鼎罐熱水。煮漿通常用大灶。那時我常到灶屋幫著燒火,把柴添進灶膛,用火鉗把火撥得旺旺的。哧哧的火苗,從柴草上冒出來,歡快地舔著鍋底,順著鍋向上飄起,青煙穿過高過屋脊的煙囪在青瓦縫隙里盤旋……在灶間,被火烤著,暖烘烘的。柴火熊熊,偶爾還發(fā)出輕微的爆裂聲,十來分鐘后,鍋里也開始“嗞嗞”地冒出熱氣,不一會兒便沸騰起來,香味也開始在灶間彌漫開來。
是濾豆?jié){的時候了。母親熟練地拿來干凈的濾帕,繃在早已備好的呈漏斗狀、十字形濾架上,并夾綁牢實。一桶豆?jié){倒進去后,母親不敢馬虎,兩手握住濾架,左顛右簸,循環(huán)往復。那豆渣就留在濾帕里,豆?jié){就流進了地面上的大盆里。如果需要加水,母親就會叫我們去添;如果要把大盆里的豆?jié){倒進鍋里,母親也會叫我們去把濾架掌好。一家人分工負責,協(xié)調配合,不用多長時間,就把豆?jié){濾完了。
接下來,母親再把漿倒入鍋里,我又把柴放進灶里將漿燒開。母親用湯勺舀上膽水,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鹵水,順著一個方向慢慢地滴加入豆?jié){中。隨著母親靈巧移動的手,鍋里慢慢地出現(xiàn)了絮狀的沉淀物。母親點鹵的動作更慢了。“膽水要不多不少,點豆花時要微火,還得用小瓢在鍋里轉來轉去,以便讓膽水和豆花均勻地發(fā)生作用……”母親如數(shù)家珍,做起來更是應用自如,得心應手。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用筲(shāo)箕去榨豆花,使其綿扎、凝結。豆花大功告成。母親用菜刀在豆花上劃出橫豎交織的印痕,舀出了墩墩豆花,還會加上窖水淹著。那豆花色澤白亮,清香滑嫩,令人垂涎欲滴,那窖水略黃,帶堿味,回甜,每次都讓我們大飽口福。
如今,為了省時省力,大多數(shù)農家紛紛添置了打米機、磨面機等微型電器,再也不需要那古老的石磨。只需幾分鐘,玉米粒在隆隆機聲中被粉碎得細細的,如同城市里的那些青石板路、紅磚碧瓦被柏油路面、鋼筋水泥淹沒一樣,即使春節(jié)打年粑、做豆腐也是機器取代了人工,家鄉(xiāng)的石磨“嘰嘎”聲逐漸少了。
2010年父親去世前,我和姊妹在翻修房屋時將石磨移除并棄置野外,隨著父母的相繼離去,石磨也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淡出了我們的視野。不知為什么,行走在都市里的大街小巷,每每抬頭看見豆花飯館的店牌,我就會憶起老家的石磨,憶起像母親的乳汁一樣的豆?jié){……
(選自《散文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