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籠罩著新兵訓練基地,營區(qū)開闊地上依然殘留著尚未消融的積雪。頗帶寒意的晚風吹到臉上,鉆進脖梗里,涼颼颼的,北方的二月早春給人的感覺還真的有點冷呢。全連新兵身著嶄新的綠軍裝,個個精神抖擻地列隊等待點名。這是新兵連集訓開始第一次晚點名,牽動了天上的月、滿天的星,月光、星光交相輝映,營區(qū)一片寂然。
指導員王樹凱站在隊列前,手里拿著花名冊,開始點名。
“葛寧寧!”
“到!”
“柴補??!”
“到!”
“靳干巴!”
“到!”
……
隊列里一片嘩然,笑聲四起。夜空,星兒笑出了眼淚,月兒笑彎了腰。此時此刻只有我默然不語,因為我的乳名更寒磣,只是沒人知道,這是埋藏在我心底的秘密。我主意已定,參軍到了部隊,就是說下天來我也不會泄露秘密,索性讓自己的乳名爛在肚子里,免得說出來讓戰(zhàn)友們笑話。
我出生在冀中平原一個古老的村莊,村里人無論男女老幼都有乳名,沒乳名的人打著燈籠也很難找到。我家居住的那條小街,許多人的乳名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諸如泥鰍、老鼠、門蹲、碌碡、鐵勺、青狗、傻小、二嘎、小眼子、大腳后跟……是的,這些乳名土得掉渣兒,都是閻王爺不待見的名字,孩子起這樣的乳名好養(yǎng)活。村里人覺得這些乳名樸實,有個性,挺好記。叫習慣了,自自然然,順順當當,誰也不覺得稀罕啦,古怪啦,別扭什么的。有些人雖已到中年甚至老年,大名早就有了,但村里人還喚其乳名,這也許是習以為常了,改口,難!
我兄弟姐妹六人,各有乳名,姐的乳名叫丑,妹的乳名叫閨,大弟的乳名叫小娃,二弟的乳名叫三扎,三弟的乳名小旦(又名四多和四缺)。我的乳名呢?暫且保密。我兄弟姐妹一個接一個呱呱落地,母親一邊給自己的孩子喂奶,一邊琢磨孩子的乳名,可以說,我兄弟姐妹的乳名都是從母親的乳頭上掉下來的,每個乳名,都浸潤著母親的奶味兒。乳名,是母親給我們最珍貴的饋贈,也是我們?nèi)松牡谝粋€標記。
先說說我姐吧,她乳名叫丑,其實她一出生,誰見了都夸她長得俊,頭發(fā)又黑又密,細長的眉毛下是兩顆黑寶石般的眸子,臉蛋白皙泛著紅潤,那櫻桃小嘴微微向上翹著,嘴角溢出天真的微笑。這么俊的女孩,母親為什么偏偏叫她丑呢?父親告訴我,你娘認為,莊稼人的閨女丑也罷,俊也罷,都不太要緊,只要孩子結(jié)結(jié)實實的,長大了好心眼、明事理,就行了。再說啦,閨女丑或俊,并不取決于名字起得好聽不好聽,而是在娘肚子里就定了的,誰也無法改變。這閨女,我若說她俊,別人說她丑,當娘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反過來,我說她丑,別人說她俊,當娘的就會偷著樂。娘真是這么想的,在理兒!
丑姐生不逢時,她出生的1943年,正是日本鬼子在冀中平原瘋狂肆虐的年代,慘絕人寰的“殺光、搶光、燒光”三光政策,把數(shù)以萬計平原兒女逼上了絕路。
抗日烽火在大平原上燃燒,滹沱河日夜發(fā)出震天的吼聲!時任本村“青抗先”主任的父親和擔任本村婦救會主任的母親帶領(lǐng)群眾與日本鬼子展開了殊死的搏斗。母親剛生下丑姐,顧不得照料自己的孩子,沿街挨戶地動員小伙們參軍,奔赴抗日前線,不知磨破多少雙鞋底。那年月,母親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夜里,她和婦女們在油燈下為八路軍、游擊隊縫補軍衣、做軍鞋,一針針一線線,刺落天上的繁星,牽出地平線上的太陽。母親為婦救會的事情日夜忙碌,經(jīng)常忘記給丑姐喂奶,村里的婦女們發(fā)現(xiàn)丑姐瘦得皮包骨頭,沒一個不心疼的,勸母親:“孩子她娘,丑那閨女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呀!別忘了給孩子喂奶,瞧她瘦得怪可憐的?!蹦赣H說:“俺那個丑,可皮實哩,餓了嘬著手指頭,等娘回來。她似乎明白娘為誰忙,忙什么,不哭不鬧,可叫人待見呢?!蹦翘欤瑸榱硕惚苋毡竟碜拥乃巡?,母親和婦救會的姐妹們鉆進地道里。丑姐在母親的懷里睡著了,睡得很安靜,眼睛閉著,小鼻子微微動著,這可愛的小生命給大家增添了信心和勇氣。突然,地道里一聲嬰啼,丑姐醒了,母親怕孩子的哭聲被日本鬼子聽見,趕緊用手掌捂住了丑姐的小嘴:“丑,娘的乖乖,別哭,你若是哭出聲來,讓鬼子們聽到,姐妹們可就都沒命啦!”說著,母親迅速解開衣襟,把乳頭塞進丑姐的嘴里。
丑姐呀,你剛出生八個月,就乖乖地聽娘的話,再也沒哭一聲,保住了地道里幾十位姐妹的生命。你的乳名像長了翅膀,飛遍全村每一個角落。
兩年后,母親懷上了我。那天,日本鬼子在偽軍和漢奸引領(lǐng)下包圍了我們那個村子。就在村街上,一個日本鬼子用刺刀對準母親隆起的肚子。危急時刻,村維持會會長來了,說我母親是良民,好一番勸說才阻止了鬼子的殘暴行徑,母親幸免于難,而我分明是從日本鬼子刺刀尖上奪回來的孩子呀!
我四歲那年,從苦難中誕生的新中國到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坐落在冀中平原滹沱河畔的古城安平,用葦席搭起了戲棚,解放了的農(nóng)民用傳統(tǒng)的評劇來慶祝新中國第一個國慶節(jié)。那天晚上,父母帶著我到縣城看戲,活潑好動的我在戲棚里鉆來鉆去。糟糕,我找呀找,怎么也找不到父母。我急得哭起來,一位陌生的叔叔抱起我。
“孩子,告訴我,你爹娘在哪兒?”
“看戲哩?!?/p>
“你怎么不在他們身邊?”
“我走丟了?!?/p>
“你叫什么名字?”
“擠咕?!?/p>
這位叔叔一愣,撫摸著我的頭說:“噢,小擠咕,你別急,我?guī)湍阏腋改浮!?/p>
叔叔把我抱到戲臺的一隅,趁演戲的間隙,他對著臺下觀眾大聲喊:“這孩子叫擠咕,走丟了,誰是他父母,快來認領(lǐng)。”片刻,我聽到父母那熟悉的喊聲:“擠——咕——,爹在這兒?!薄皵D——咕——,娘來了?!备改竵淼綉蚺_上,對這位叔叔連聲道謝,把我從叔叔的懷中接過來。我余悸未消,在父母面前哭鼻子抹眼淚。母親把一個驢肉火燒塞到我手里,說:“擠咕,趁熱吃吧,這是你爹買的?!蔽衣牭綉蚺_下有人說:“這戲外戲真有意思,戲臺上冒出了一個小擠咕?!?/p>
對,小擠咕是我的乳名。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咋給我起了這么一個古怪的乳名?”母親說:“你來到世間,我一瞧,嗬,小眼巴拉的,還挺歡實,擠咕擠咕的,所以我給你取了一個乳名——擠咕。”父親補充說:“你娘生你難產(chǎn),是站著把你生出來的。家鄉(xiāng)流傳著一句古語:坐生娘娘立生官。你長大了,當官不當官無所謂,爹只希望你結(jié)結(jié)實實的,多為老百姓辦好事。咱家祖祖輩輩都農(nóng)民,沒上過幾天學堂,爹希望你要多讀書,知書達理。”
上小學報名,父親頗動了一番腦筋將我的乳名“擠咕”改為“積古”,雖然意蘊高雅,但語音還是有點俗氣。直到我讀小學三年級時,父親查閱詞典,翻到太平天國東王楊秀清的名字,覺得不錯,便給我起了一個學名——喬秀清。
我沒有讓父親失望,1960年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縣第一重點中學——后張莊中學,1963年又考入省重點高中——深州高中。說實在的,因家庭經(jīng)濟條件較差,我讀書實屬不易,盡管在學校享受助學金,仍感上學困難。父親橫下一條心,對我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讀書?!睙o論是讀中學還是讀高中,父親多次騎著自行車到學校看我,他當著學生的面還是直呼我的乳名——擠咕,逗得同學們偷偷地笑。笑就笑去吧,管他呢,人的名字不過是個符號而已!
興許,我把乳名看得過于輕淡、過于簡單了,根本沒有在意,沒承想,乳名卻給我?guī)硪稽c尷尬。參軍、提干,很快到了找對象娶媳婦的年齡。之前,雖然也經(jīng)歷過幾次波折,但我終于找到了一個特別滿意的對象。她是北京的一位小學教師,年齡比我小八歲,不僅身材苗條,而且相貌端莊,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流露著善良和聰慧,兩條大辮子從頭垂到臀部,咋看咋是典型的東方美女。她母親和我是同村人,年輕時在村里業(yè)余劇團出演過評劇劉巧兒,她是村里人公認的最漂亮的姑娘。俗話說,什么谷子脫什么米,什么娘生什么女。我對象出落得比她母親還好看。我曾寫過一篇散文《巧兒成了我岳母》,敘述我的戀愛經(jīng)過,但有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沒有透露。那是1973年冬季,我和對象及其母親一起回老家,我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及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驚呆了,沒想到我這個農(nóng)民的兒子從北京帶回一位比天仙女還美麗的姑娘。母親是個媳婦迷,她高興得徹夜未眠,笑得合不攏嘴,包餃子,燉肉菜,巴不得把鄉(xiāng)村里最好吃的飯菜讓城里來的姑娘嘗個夠。但有一點父母忽略了,二老當著我對象喚我的乳名?!斑希趺催@么稀奇古怪的名字呀,擠咕?!蔽覍ο蟮谝淮温牭轿业娜槊唤麊∪皇?。在對象面前,我為自己的乳名自慚形穢,真是無地自容。我悄悄問她:“聽到擠咕這個乳名,你不嫌棄我吧?”她說:“我身上流淌的也是農(nóng)民的血,我愛的是你這個穿軍裝的農(nóng)民娃!”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緊緊攥住了她的手。
令我難忘的是,我們生產(chǎn)大隊隊長喬青水來北京找我看病,當時我擔任解放軍總醫(yī)院政治部副主任,身在名院,離家只有五百里,找我看病的家鄉(xiāng)人絡(luò)繹不絕。我一向認為,家鄉(xiāng)把我養(yǎng)大,為家鄉(xiāng)人服務(wù)責無旁貸。喬青水大隊長頭裹白毛巾,身披布棉襖,來到醫(yī)院辦公樓的樓道里,見人便問:“擠咕在嗎?”政治部的人個個感到莫名其妙,誰是擠咕呀?他們都回答:“不知道?!闭撧r(nóng)村的輩分,我管喬青水大隊長叫叔,他解釋說:“擠咕是我侄子,我是他叔。你們告訴他,我來北京找他看病?!闭尾康娜耸钦啥蜕忻恢^腦。喬青水大隊長急了,甩了幾句話:“聽說擠咕是你們政治部的副主任,他姓喬,知道不?”有人說:“噢,你說的是喬副主任吧,知道,我給你通報一聲?!?/p>
我和喬青水大隊長終于見面了。久別重逢,他一見面就劈頭蓋臉地責怪我:“怎么搞的,政治部的人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在老家,你就是燒成灰,鄉(xiāng)親們也認得你?!蔽医忉屨f:“你說的是我的乳名,同事們當然不知道?!彼f:“別忘了自己的乳名,忘記乳名,就忘記了父母,忘記了家鄉(xiāng)?!蔽腋嬖V他:“怎么可能忘記乳名呢,乳名銘刻在我心里呢。”
如今,母親離開人世多年了,父親也駕鶴仙逝。但他們的生命一直在我身上延續(xù)。我先當爸爸,然后又當爺爺,現(xiàn)今已是年近七旬的軍休干部。我的同鄉(xiāng)、著名作家孫犁詩云:“夢中每迷還鄉(xiāng)路,愈知晚途念桑梓?!弊詮膮④娺h離故鄉(xiāng),我像一只飄飛的風箏,不論飛得多高多遠,一直被鄉(xiāng)思的線牽著。
這些年,每當我憶起或是聽到鄉(xiāng)親們呼喚我的乳名,我便想起母親,似乎能聞到母親的乳香,而且越來越濃,這是我與生俱來、刻骨銘心的記憶。退休十年來,我?guī)缀趺磕甓家丶亦l(xiāng)轉(zhuǎn)一轉(zhuǎn),當聽到鄉(xiāng)親們呼喚我的乳名,倍感親切,仿佛又回到無憂無慮、天真無邪的童年?!按艘骨新?wù)哿?,誰人不起故園情。”母親,是故園最偉大、最純潔、最善良的婦女,是永遠矗立在我心中的一尊美麗動人、可親可敬的雕像。
我十分欣賞唐代馬祖禪師的一首小詩:“為道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道不成。溪邊老婆子,喚我舊時名?!被蛟S馬祖禪師也曾有自己的乳名吧。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