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慧英

1

這是我第一次登臺表演。

臺下所有觀眾的目光，像是燒紅了的箭簇，狠狠地刺在我的身上，讓我感覺自己的皮膚被灼燒得快要冒煙了。額頭上都是汗珠，腦袋里一片空白，這簡直是一種煎熬。

隱約看見我們班的位置上亮起了“葉若茵，天籟之音”的條幅，我知道這肯定是筱憶的主意，此刻她一定在聲嘶力竭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調整好心態(tài)，拉起了我最愛的那首《海濱音詩》。旋律起初有些生澀，后來漸漸變得圓潤。慢慢地，小提琴仿佛和我的手指融為一體。

手指靈巧地在四根琴弦上跳躍著，一陣陣動人的音樂徐徐地從梨形的琴身中滑出，仿佛汩汩的泉水。

每一段旋律都讓我感到心曠神怡，我像是在山林中奔跑的小鹿，在音樂中瘋狂地跳躍著，對周圍的一切不聞不問。

雖然我知道自己演奏的《海濱音詩》有許多瑕疵，可是我仍然異常投入，富有情韻地演奏著。

一曲終了，掌聲并不特別熱烈，但我還是心滿意足地謝幕，我認為自己成功了，面帶微笑地走下舞臺。

報幕的女生口齒伶俐地說：“下面有請在全市鋼琴演奏比賽中奪冠的童素盈為大家?guī)韾偠南硎?！”臺下頓時掌聲如潮。

我走到班級的隊伍里，屏氣斂聲地坐在筱憶的旁邊。她興奮地說：“你剛才的表現很出色喲！”我相信她是“友人眼里出西施”，但是這句話仍然讓我很受用。

與我剛才的緊張相比，臺上那個優(yōu)雅地站在鋼琴旁邊的少女，眼睛里流露出清泉般的淡然。

這個眼神，我十分熟悉。

每次靠近鋼琴，她就會習慣性地露出這樣的眼神，猶如珠穆朗瑪峰上厚厚的積雪。

作為學校最出色的學生之一，這個和我同年級不同班的童素盈，不僅擁有姣好的面容和優(yōu)異的學習成績，而且她彈奏的鋼琴總能讓人恍惚看見維也納的大地上，噴泉在陽光下翩然起舞。

在很多人的心里，她，是那么高高在上。

從舞臺上傳來的鋼琴聲，像是一朵朵隨著風綻放的丁香，緩緩地鋪陳開來，逐漸變成漫山遍野的璀璨。

在鋼琴面前，童素盈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雖然我和她并不陌生，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她一直根深蒂固地植入我的心底，長成了一棵大樹，而我卻生活在這棵大樹的陰影下。

我清楚地記得前幾天，我的媽媽曾經板著一張像涂過糨糊一樣嚴肅的臉，一邊用手指頭敲擊著小提琴，一邊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盯著我，擲地有聲地說：“葉若茵，如果你也能夠像童素盈一樣，彈琴時迅速地進入到音樂世界中去，學習時全力以赴，我就不會在別人議論女兒時默不作聲了！”

是啊，在這所市重點中學，除了她——大名鼎鼎的童素盈的媽媽，誰還能將素質教育踐行得如此完美？而這個有著魔法的媽媽偏偏和我的媽媽在同一個學校當老師。

我和她的較量又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了我們媽媽之間的較量。

可是，我怎么都不可能是她的對手——無論是哪個方面。

她每次上臺彈出的音樂都如此完美，精致得毫無瑕疵，令我羨慕不已，令全場掌聲雷動。還有一些大膽的帥哥靚妹去臺上獻花，或請求與光彩照人的她合影。

我想：坐在教師席上的媽媽此刻一定是皺著眉頭滿臉不悅吧?；氐郊遥揖湍苈牭揭粓鼍实摹把莩鰣蟾妗薄瞎灰?guī)范，身體過于僵硬，演奏時未面帶笑容……以后絕對不允許！

“為什么不能讓音樂變得單純些呢，媽媽？”我在心里說。

2

如果沒有那個晚上，我還不知道那個年級的學霸程星宇竟然有如此大的魅力。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發(fā)現忘記帶英語作業(yè)了。英語老師要求很嚴格，我怕第二天挨批，就回學校取。

程星宇在一棵合歡樹下彈吉他，幽遠的琴聲，仿佛讓我穿越時空回到古代，而不遠處的程星宇猶如一個古代的隱士,在月夜下吹塤。

我一時迷醉，不可自拔。

吉他的聲音有一種清澈的破碎，很干凈很透徹，聽了就想獨自落淚。我想，如果樂器有性別的話，吉他應該是男子。

剎那時，那種青春期必然會發(fā)生的悸動，就這樣暈開了。

不知不覺聽他彈了三首曲子了。他抬頭發(fā)現了我，卻并不驚訝。

“不好意思，個人愛好，難登大雅之堂?！?/p>

我竟然忘記應該怎么說，只是沉默地看著他落淚，仿佛有流水慢慢地浸濕了我的心臟。

后來，我們之間似乎有默契了。

之后的一天，我和筱憶來到學校，看見許多同學簇擁在一起。“聽說程星宇要去參加全國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大家要為他送行?！斌銘涍@個“小靈通”經常為我提供新的消息。

我抬起頭，果然看到了那個帥氣的身影。程星宇微笑著朝所有向他涌去的女生點頭示意，不時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接過女生們遞過來的剛剛折疊好的千紙鶴。他的動作優(yōu)雅極了，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完美到無可挑剔。

看到我不知所措的樣子，程星宇微微地笑。他的牙齒就像被陽光照耀著的貝殼一樣潔白，散發(fā)著晶瑩的光芒，他的眼睛彎成了兩個好看的月牙。

他就這樣注視著我，嘴唇輕輕地張合，充滿磁性的聲音就像溪水一樣潺潺地流了出來。

他如同水晶般清澈的眼眸射出的略帶憂傷的目光仿佛有魔力一般。我只覺得自己的心臟突然被攥緊了，狠狠地收縮了一下。

“能把你的祝福送給我嗎？”

我一時手足無措，我并沒有準備千紙鶴或是其他禮物。

“一句祝福的話也可以呀。”

嘴笨舌拙的我還沒來得及張口，一股好聞的綠茶香水味鉆進鼻子。我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沁入心脾的恬靜，高雅而又淡然。原來是童素盈來了。

“程星宇，祝你成功?！币恢蝗A麗的鶴在陽光下熠熠發(fā)亮，是一只鑲了水鉆的鶴。

我突然感到有些窒息，來不及打招呼就張皇而逃。

無人的空寂長廊里，我和氣急敗壞的筱憶正并肩而坐。

我默不作聲。耳邊是筱憶比蚊子還要吵鬧、喋喋不休的聲音：“這個童素盈真是看她不順眼，她以為她是誰呀，那么霸道，那么自戀……”她突然嚅動了一下嘴唇，最終把話咽回到肚子里。

我那并無太大表情變化的臉上，微微閃過一道幸福的光芒：“謝謝你，筱憶。你一直對我這么好！”

“喂，你該不會是喜歡上那個家伙了吧？”突然，喋喋不休的筱憶陡然轉了個調，那雙長睫毛的眼睛仿佛蝴蝶一般撲閃，有點茅塞頓開地叫起來。

“沒有！”我輕聲說，“只是喜歡他的音樂，覺得那是與我的小提琴有共鳴的?！?/p>

3

盡管我加倍努力，但是原地踏步的成績讓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只是一名平庸的中等生。

一天到晚生活在如密封罐一樣的校園里的我最期待的就是下午放學后的那段時光。我騎著自行車和好朋友一起回家，聊著除學習以外的話題，消解一整天緊張學習帶來的疲憊。晚上回家打開作業(yè)本，做著不同程度的難題，指望有一天可以突破自己的極限，考入市重點高中。

接著，我與心愛的小提琴約會，我的小狗樂樂也會一起過來陪伴我，我有時候叫它樂樂（lèlè），希望它快快樂樂，有時候叫它樂樂（yuèyuè），希望它聽懂我的音樂。

汪汪——汪汪汪——

樂樂仿佛也與音樂心有靈犀，好奇地跑到我的腳邊，興奮地唱起了自然音。

滑音，三分音符，四分音符……

我完全沉浸在音樂中時，心里的快樂會不經意地浮出來，在嘴角蕩漾開一圈笑暈，我不在乎演奏技巧，也不在乎獲獎。音樂是我的知己，拉小提琴是我的愛好，不是我炫耀的資本，不是給我鍍金的東西——這也是媽媽不滿意的地方。

4

“聽說前幾天童素盈的樂譜掉了，她把那本用習慣了的樂譜，視為寶貝呢。”筱憶有點幸災樂禍地說，“這些天，她一定會心浮氣躁，比賽在即，她的成績一定會受影響?！?/p>

黃昏，我和筱憶在操場上散步，周圍沒什么人，同學們都回家了。我們坐在綠草如茵的操場上，享受難得的清靜。

忽然，我眼前一亮，草叢中靜靜地躺著一本樂譜，五線譜對于我來說是異常熟悉的。定睛一看，果然是童素盈的。

“別還給她，要還也要等到比賽結束。”筱憶咬牙切齒地說。

“我覺得還是盡早還給她吧，她正著急呢?！?/p>

“葉若茵，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很傻？她自己掉了樂譜，和你沒有關系。她比賽成績不好，你可以少一個競爭對手呢——況且你不是一直夢寐以求超過她嗎？還有阿姨也迫切希望你超過她?！斌銘洑饧睌牡爻胰氯?。

在學習上和演奏上,我不能超過她沒有關系，但是我不能在人品上輸給她。如果不是公平競爭地超過她，我情愿不要。

第二天，我來到學校，看見高傲的童素盈，我調整呼吸，微微挺直身體，向她伸出手去。

在我的手心里，有一本被緊張的汗水略微浸濕、邊角上微微有些卷的樂譜。

“這是你的。我們在操場上撿到的?！?/p>

我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來的勇氣，竟然在眾目睽睽下，朝對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5

比賽的日子如期而至，這是一場全市中學生樂器大賽，參賽的學生有四十多名。

我安靜地坐下來，恍然看見一雙贊許的眼睛注視著我，原來是程星宇，今天，他終于愿意在舞臺上露一手了。

寬敞的大廳里，童素盈正隨著琴聲搖曳身體，微微閉著眼睛，仿佛沉浸在自己彈奏出的美妙的樂曲之中。音樂就像海浪不斷地撫慰著她的心靈，讓她深深地陶醉，整個人仿佛都變成一輪即將升出海平面的月亮，正與靜謐的大海纏綿告別。

真好！我使勁鼓掌。

輪到程星宇上場了，他氣宇軒昂地站在舞臺上，一些女生發(fā)出了尖叫聲?？匆娝е麖椬鄷r，我突然有一種他是把心愛的人抱入懷里的感覺。他的眼神有了些憂郁，這是因為他要進入自己的音樂世界嗎？

雖然是在喧鬧的人群中，然而他的彈奏還是讓我感受到了要命的孤獨和銷魂。

輪到我上場了，我穿著精心挑選的曳地長裙，輕輕地把右手的弓放在弦上，閉上雙眼，就這么忘情地拉了起來。悠揚的琴聲緩緩流瀉，如縈回的溪流，又如夢境中朦朧的輕紗……

6

比賽結果出來了，我的成績還不錯，但是依然排在童素盈和程星宇之后。沒有關系，真的，我不在乎比賽的成績，我享受的是拉小提琴的樂趣。

那天下午，我和筱憶去跑步。她說：“你們三個人的演奏真是各有千秋?！蔽倚α艘幌?，拼命地向前跑去。有時就是這樣，堅持夢想是一種勇氣，然而放手夢想就需要更大的勇氣。其實，人生有很多的舞臺，需要我們用拿手的樂器演奏出生命的旋律，它或高亢，或低沉，或悠揚，或激越，一樣是跳躍在樂譜中不可或缺的旋律。

我飛快地跑，有淚水細碎地灑出眼角。在這個炫音飛揚的季節(jié)，我想什么音符是這個季節(jié)的最強音呢？應該是堅持不懈的努力和善良的本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