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笛
起初,只識佛頭崖而不知佛崖寺。佛頭崖又叫佛頭山,是千里大秦嶺孕育的無數(shù)奇峰異嶺中陜西最東部的一座山峰,與西岳華山緊相鄰。民國羅傳甲、趙鵬超所著《潼關(guān)縣新志》稱“關(guān)南名勝,無逾此者?!敝越蟹痤^山,顧名思義,是因為山峰頗似佛頭,因而得其名。
佛頭崖是當(dāng)?shù)厝私o此山起的小名,它所處的區(qū)域其實叫做松果山,《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中對此曾有介紹。它還有個小名叫白云山,據(jù)說山頂常陷于白云之中,若隱若現(xiàn)。又有人說白云常在山腰縈繞,所以得了此名。想想也是,潼關(guān)八景中不就有“秦嶺云屏”么,那從遠古飄來的流云一定沒少給這座高一千八百多米的佛頭崖做了屏風(fēng)吧。
每年的農(nóng)歷六月十九是佛頭崖大會的日子。到了這天,秦晉豫黃河金三角附近之善男信女,呼朋引伴,相約而行,求個順心如意,保個歲歲平安。當(dāng)是時,峪內(nèi)人真可謂摩肩接踵,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如雨。
初讀詩人孔孚所作《春日遠眺佛慧山》(佛頭 青了)時心下不由一驚,廖廖四字卻把一份春天的山水畫寫得如此絕妙、精微。禪意之風(fēng)、神秘情緒撲面而來,讓人不得不佩服詩人卓絕超群的觀察力和想象力。每每讀到此詩我就會想起佛頭崖來,而每次去佛頭崖我又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這首詩??磥?,在我腦海中佛頭崖和佛慧山已經(jīng)合二為一了。
第一次去佛頭崖是在夏天,七月里。山外熱盛,人的心情也不由煩躁有加。待入峪,清涼之意霎時裹身,頓覺濁氣降而清氣升,如飲醍醐。峪內(nèi)一派生機昂然,有泠泠的溪水、有爛漫的山花、有無言的蒼松翠柏、有因鳥鳴更顯幽靜的峪道,實實給人一幅世外桃源之感。朋友中有識得野果者,摘之與諸人,溪水洗之而食,甘而鮮,大呼野味過癮。
山路崎嶇,眾人折枯樹枝,扶棍而行。間或向草叢敲打數(shù)下,美其名曰:打草驚蛇。然而“怕怕處有鬼哩”,這不,蛇沒驚走,卻擋在了路上。藤纏樹時是錯綜復(fù)雜的,如果小路的兩旁恰好有幾株灌木或者幾棵樹,又恰好藤就纏在了這樹上,那從遠處看起來,無疑像是給小路搭了涼棚一般。這樣的場景,我們恰巧就遇到了。鉆棚時,前邊人一聲驚呼,后邊人忙問,怎么了、怎么了?他用棍往斜上方一指,眾人不由都驚呼。眼前赫然有一條大蛇正纏在藤上小憩或是假寐。葉公好龍的我們終是不敢打藤驚蛇的,悄悄的從其身下側(cè)目彎腰溜過,那一瞬間,恍然如同過敵人封鎖線一般,靜默、無語、緊張、有序。
峪內(nèi)山峰峭立,林木蔥郁,更有各式各樣的怪石 “纏腳石”、“獅面石”、“斷頭龜石”、“唐僧小憩石”、“葫蘆石”等等讓人目不暇接,嘆為觀止。
到山巔平坦處,看有茅屋數(shù)間,有一間房子的山墻已坍塌。屋前一小塊平地處種有青菜兩畦。眾人均奇,敢情這地方還住著人呢。
天下名山僧占多,還真應(yīng)了這話。說話間從屋內(nèi)走出來一僧人。閑談中得知他是陜西長安人氏,已在佛頭崖修行數(shù)年,平日所需食物由山下居士供給,他一般是不下山的。聽他這么一說,心里不由冒出“苦行僧”這三個字來。僧人四十來歲年紀,說話倒也有趣,他說他只接待男性,遇有女人來此他是不理的。還說,這兒叫佛崖寺,唐代貞觀年間曾興建過菩薩廟一座,正殿五間,僧舍十間。廟院依山臨壑,在這兒西能看華岳仙掌,北可瞧黃渭相交,風(fēng)景真是美不勝收。他指了指南邊直插云霄如斧辟一般的危崖說,廟就是緊靠那兒建的!
這兒有兩處水潭,一名黑龍?zhí)?,一名黃龍?zhí)丁9皇巧接卸喔?,水就有多高。走進七月天石洞內(nèi)的二潭,寒意撲面而來,潭水清凜怡人。用純凈水瓶從潭內(nèi)打水出來,因為溫差,瓶體外居然有一層薄薄的水霧。洞內(nèi)有礦茬,問僧人有沒有人來開采。他說,前年有人上來看到石洞里邊有金礦,放了幾炮炸藥,誰知下山的途中就摔斷了腿,從此再沒人敢打佛頭崖的主意。
僧人說的熱鬧,我們也聽的有趣。只是眼前的一切如果用殘垣斷壁形容的話一點也不為過。佛頭崖無語,自始自終默立。眼前忽有蝴蝶飛過,我想,如果它是從唐朝飛來的,那么或許它見過那香火極盛的場景呢。
其時,天晴好,風(fēng)清涼。忽覺有雨淅瀝而下,抬頭,一朵云正從崖頂灑然飄過,仿如伸手可及,卻又無處可尋,猶如天外飛仙一般。眼前有雄鷹如直升機一樣靜止般懸停于空,不過視覺由彼時的仰視變作了如今的鳥瞰。一陣風(fēng)來,云形變幻無窮,所謂波詭云譎,也許就是這樣吧。
后來,又數(shù)次上佛頭山,卻再未登頂,只是在進峪不遠處新建的一座頗顯寒酸的寺廟那兒和僧人聊天。印象最深的是,有年早春,一場大雪后的日子,朋友幾個上山,在寺廟遇到一位僧人手持筆記本電腦,聽著MP3,說他是寒山寺佛學(xué)院畢業(yè)的,活脫脫一幅“和尚達人”模樣。
選一個平常的日子,仍會去佛頭崖,游佛崖寺。哪怕在峪口的那棵大核桃樹下靜坐片刻,也很愜意。那時節(jié),我會看云起云落、山路逶迤、滿目青翠,聽流水淙淙、野鳥鳴谷、牧童短笛,想素心禮佛、緣起緣滅、法輪常轉(zhuǎn)。
常老太
常老太這人愛胡攪蠻纏,接待過她的許多人都這般說,他們也常常這樣提醒著我。所以,在我剛開始和她打交道時,心里就不免帶上了些偏見。第一次看到她時,我就想,哦,這就是那個大家常說的愛胡纏事的常老太呀。然而,傳說畢竟是傳說,現(xiàn)實終歸是現(xiàn)實,在打過幾次交道后,我就覺得,她,并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蠻不講理呀。
要說常老太上訪的事也不算太復(fù)雜,那就是一個涉法涉訴的案件。常老太的小兒子離奇失蹤,她想讓公安部門早點破案,將真正的兇手繩之以法??蛇@事,說起來簡單,真正做起來就頗有些難度。六七年過去了,案子遲遲未破,常老太的心里也就一直糾結(jié)著這事,于是她就把上訪為兒申冤的事作為了生活的全部 內(nèi)容。
我問過常老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小兒子才會失蹤。我也問過村里知曉內(nèi)情的其他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常老太的小兒子才會失蹤。說法、原因雖然不盡相同,可是兒子不明原因的失蹤,卻也是事實。
常老太的小兒子是村子里很能干、很聰明的一位后生,未婚的他和村中一位有夫之婦產(chǎn)生了私情。兩個人一合計,在某天晚上就偷偷私奔。常老太和老伴氣得一肚子火卻無可奈何。另一家人更不能咽了這口惡氣,一直懷恨在心。后來,兩人又回來了。老太的兒子挨一頓打自然是免不了的。小媳婦是外村人,在村中呆不住,又跑了。再后來,常老太的兒子不知怎的也就離奇的失蹤。
她一直認為是村中那家人殺了她的兒子,理由是有次她和那家人吵架時,那人一臉冷氣的對她說,你能的咋哩,你能的你娃咋尋不著了。給你說實話吧,你娃早就讓我上二畝地咧。
公安機關(guān)是講究證據(jù)的,僅憑一句吵架時的話又怎么能判定那戶人家就是兇手呢。常老太可不管這些,她認為,既然那家人都承認了殺人,公安局為什么不去抓人呢。所以,她不停的上訪,要求將那戶人抓起來。這事,就成了說的清可道不明的麻煩事。
她去過北京上訪,又回來了。她說,再不去了,火車上人太多,能把人擠死。她一把年紀了可不想死在外面。她說她想通了,這事要解決,最終還是要靠縣上公安局的人員。她隔三差五的就到公安局去,要見公安局長。她不相信派出所的人。她認為他們能力有限,甚至不秉公執(zhí)法。她認為這是很簡單的事,只要把那家人抓起來一問,結(jié)果不就知道了么。
公安局有位叫劉哲的干警曾破過幾起刑事案件,在圈內(nèi)很有名氣。常老太見公安局長時就對局長說,我娃失蹤這案子,我對其他人不放心,你讓小劉負責(zé)吧,他一定能把壞人抓了。局長說,你這要求不過分。答應(yīng)了他,可是案子,幾年過去了,終究還是沒有能偵破。
當(dāng)?shù)赜袀€閑人知道了常老太的事,對她說很同情她的遭遇,讓她拿幾千塊錢,幫她。她把錢給了那人,那人拿到錢后就失蹤了。
她和我起先也說兒子的事,后來就不說了。只問,她的低保能保證不,民政部門的建房補助咋發(fā)呢。還說她真是傻,繳了兩年“合療”錢,看自己沒得病,去年就沒繳,結(jié)果今年就有病了。我常常能做到的也只是力所能及地幫她打聽一些情況,了解一下有關(guān)政策。許多人煩她,看她來時不給好臉色,還說一些怪味的話。有次和人聊起這事,我說,換位思考一下,兒子失蹤七八年,音信全無,常老太上訪,這事,擱誰頭上,恐怕都會這么做的。這是個女人,要是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弄不好還要再鬧出什么刑事案件。
常老太的老伴個不高,清瘦,沉默寡言,走路慢慢的,見人只會笑笑打個招呼,人看起來很木訥。我對他印象的改變源于一次意外的發(fā)現(xiàn)。他家里的墻上掛了一幅字,內(nèi)容是唐太宗李世民的《誡子書》,字是在紙箱的硬紙板上寫的,墨也不好,發(fā)著些微的臭。整個作品看起來氣息連貫,疏密有間,線條生動,我很難想象,這作品會出自他的手。因為無論從形式還是內(nèi)容上看,作品都是高雅淳正,姿態(tài)很高的,而他的人,看起來實在是有些猥瑣。
常老太還有一個兒子,大兒子,一個很老實的人,還沒結(jié)婚。買了一臺小手扶拖拉機,農(nóng)忙時在村里掙點錢,農(nóng)閑時就去西安打工。有次我去他家,常老太的老伴一個人在家,問起兒子,他說前幾天和村里關(guān)系好的一個人相跟著去西安打工,在一個建筑工地上。他說他不放心兒子。我說那你打個電話問一下情況呀。他不知道號碼,只說早上兒子曾給家里打過一個電話。我說,那不要緊,我?guī)湍阍趤黼婏@示上查一下就知道了。于是,他就和兒子通了話,很短。他問,你照顧好自己。兒子說,知道。他說,不行,你就回來。兒子說,知道。他說,你媽地里去了。兒子說,知道、知道了,沒事,我掛電話呀,長途。電話就掛了。
常老太的個頭也不高,常常在頭上頂著毛巾,衣著總是很整潔。說話不緊不慢,和農(nóng)村太多的老太太并無二樣,可她的心,卻是那樣的堅強。
前年,她下溝干活時,不知從哪兒撿來了一個人的頭蓋骨,她說這是她失蹤的兒子的。公安局人說,沒影的事么咋能胡說哩??沙@咸J定了這事,她天天要求去做鑒定,局里實在沒辦法就送去北京做了DNA鑒定,結(jié)果是否定的。那頭蓋骨不知是誰的,也許,是古人的吧。
有人說她胡攪蠻纏,不講理,麻胡子??稍谖业男睦飬s總覺得,對于一個像她這般弱勢的人來說,僅憑一己之力她并沒有弄清事實真相的本事,更沒有能力將兇手緝拿歸案、繩之以法。她能用的只有自己的思維,哪怕這種思維不正確,過于固執(zhí)。在她的心里,她一定將弄清兒子的失蹤原因當(dāng)作了自己一輩子的追求。她不肯放過在自己的認知范圍內(nèi)哪怕任何一個疑點,更不想輕易的放棄自以為正確的證據(jù)。
每每看到的她,多是在縣委或公安局的院子里,或是在鄉(xiāng)間的路上,獨自一人,踽踽獨行。
前一陣子,在辦公室,我正在看書,她進來了。我說,有陣子沒見你了。她說,是呀,最近有病。我問,啥病呀,是不是原來那老毛病。她說,不是,腰上長下泡了,疼的厲害,抽的人晚上都睡不著。我問,現(xiàn)在情況咋樣,醫(yī)生沒說要緊不要緊。她說,不要緊,快好了。她說著話,撩起自己的衣服,然后,我就看到了她身上那一串皰疹。還有,干癟的乳房。
驀地,心頭一酸,就有淚要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