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義杰
他就在那個航班上
65歲的張希福起了個大早。6點,在河南省泌陽縣的家中,他正為90多歲的老母親做早餐。廚房外的電視開著,往常,里面的新聞大多與張希福沾不上邊。
這天,3月8日,也是他的兒子張建武從馬來西亞開完會回國的日子。如果飛機正點,這位31歲的工信部信息安全中心的工作人員6點30分就能回到北京了。
一切風(fēng)平浪靜,張希福沒想到,今天的新聞?wù)c自己產(chǎn)生交集。據(jù)央視報道,3月8日0點41分,一架客機從馬來西亞吉隆坡起飛,下落不明。
MH370,這個航班號,像病毒一樣在全中國擴散開了。
與大多數(shù)傳統(tǒng)的中國家庭一樣,這位父親最大的心愿是兒子有出息。
張建武也惦記著父親。說等自己一回國,就在北京預(yù)約一家做手術(shù)的好醫(yī)院。
“到哪做手術(shù)都是一樣的,鄭州也能做?!睆埾8]有答應(yīng)兒子,“給你添麻煩,我不去。吃了藥,都一樣?!?/p>
這是父子倆的最近一次對話。
他乘坐了MH370嗎?何芳顧不上回想這些了。她試探地給張建武的媽媽劉少萍打了個電話:“張建武啥時回來?”
“他就在那個航班上,我這會兒正在去北京的高鐵上?!边@個回答直截了當。
可能出大事了
人們第一次感到,世界輿論漩渦正包裹著他們。
張希福似有所悟,馬上摁起那個熟悉的號碼。
“姨父非常高興:‘通了!”回憶3月9日給張建武撥號成功的那一幕,何芳的哥哥何勇說,“姨父,那時候,真的,一下就兩眼放光了?!?/p>
聽筒那頭,傳來了一個嘶啞的女聲,對方幾乎說不出話。那是李圖。張希福猛然意識到,張建武有兩部手機,接通的,是留在家中的那部。
能做的只有等待
如果這是一場風(fēng)暴,對于乘客家屬而言,北京麗都酒店無疑是風(fēng)暴眼。多數(shù)家屬能做的,只有一邊擔心毀滅,一邊等待風(fēng)暴結(jié)束。
五六分鐘后,何勇刷著網(wǎng)頁叫起來:“有了有了,鳳凰網(wǎng)報道了,看到了,是劫機?!?/p>
劫機至少比墜海更有一線生機——這幾乎是大部分家屬的共識。
張希福則放聲痛哭。這位原本守著電視機哪也不去的老人,聽到劫機消息后,情緒如大河決堤般一瀉千里。
對于多數(shù)家屬來說,這是一段“新聞決定心情”的時光。當聽說機長被調(diào)查,他們興奮地認為一切或?qū)⑺涫觯灰坏┞犝f發(fā)現(xiàn)疑似殘骸,他們就祈禱“千萬不是”。等待的心情如坐過山車,何芳說,這是讓人“在希望中絕望,在絕望中復(fù)燃新的希望”。
不過,何芳不得不提前離開馬來西亞了。住在麗都的兩位老人,不太習(xí)慣在酒店飲食起居,血壓忽高忽低。
這天是3月24日,老人已回到鄭州休養(yǎng)。他們不敢回泌陽縣,不敢看見家中張建武的東西。連老母親也被安置到他處了。
何勇收到的是妹妹轉(zhuǎn)發(fā)的一條英文信息。信息說,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你們將會聽到馬來西亞總理的消息,我們必須接受的證據(jù)顯示,飛機墜入南印度洋。
老人好像預(yù)感到了什么。
“因此,我們非常深深地悲切和遺憾地告訴大家,根據(jù)新的數(shù)據(jù)分析,MH370航班……”
翻譯停了兩秒鐘。人們都在等他說出下一句話。
“……在印度洋南部墜毀了。”說出“墜毀”兩個字的時候,翻譯的語氣緊了一下。
三四秒后,屏幕上打出即時新聞的標題:MH370航班確認墜毀。
老人昏了過去。
麗都酒店二層的家屬休息區(qū)門前再次擠滿了中外記者。一位電視臺男記者播報完現(xiàn)場新聞,隨即掩面哭泣。
急救人員抬著擔架進進出出。每當休息區(qū)大門打開,閃光燈就紛紛亮起,有人臉上被罩著衣服抬出來,有人拿包砸向攝像機,“別拍了!別拍了!”警察一邊擋著鏡頭,一邊喊著“尊重家屬”,護送其離開。
幾乎沒有家屬相信這是真的。大部分家屬認為,沒有找到飛機殘骸,所謂墜毀只是推測。有家屬呼吁,找到物證之前,不要停止搜救。
何芳不知道李圖在麗都酒店怎么樣了。印象中,這對年輕夫婦“很黏糊”,即使結(jié)婚了,在家人面前還是經(jīng)常手牽手。此刻,她不敢給李圖打電話。
消息漸漸少了
張建武在飛機上到底遇到了什么,今天,他還沒有辦法告訴親人。
這位本碩均在鄭州學(xué)醫(yī)的女孩,原先在河南一家不錯的醫(yī)院做大夫,2013年春天才來到北京,投奔一家醫(yī)療器械公司。這個職業(yè)選擇令不少人意外。
“體面的工作、親人的圍繞,在我心里都不及與他長久甜蜜地在一起分量重。我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這一期,義無反顧?!弊鞒霰鄙蠜Q定的時候,李圖這樣對自己說。
7年異地的愛情,她為了他才來到這座城市。但此刻,全世界失去了他的消息。
在張希??磥?,有資格出國開會的人都是優(yōu)秀的。兒子愛看書,中學(xué)時代成績多是年級第一、第二名,最差的一次,排到年級第七。家里收藏了張建武從小到大的獎狀,有的獎狀上的名字還是手寫的。
“我唯一驕傲的資本,哪兒去了?”在鄭州的親戚家,張希福放聲哭泣,“我的兒子沒了,而且,連是怎么沒的,我都不知道。”
此前,馬來西亞高級別代表團官員已宣布,MH370相關(guān)工作由搜索進入打撈階段。
“在整個事件面前,普通家庭的力量太弱小了。”望著躺在床上的老人,從馬來西亞歸來的何芳說。
3月28日上午,張希福和劉少萍依然挨著床沿躺著。相隔快1米的距離,他們背對背,沉默,看不到彼此臉上的淚痕。邊上的床頭柜擺著一袋治療腦梗塞的西藥。
張希福喃喃自語:“我相信政府,相信單位,相信親戚。但是,如果兒子回不來,我們照顧不好自己,不是給大家添麻煩嗎?”
張建武的朋友徐飛打算近期去看望三位老人。在他看來,萬一張建武回不來,有關(guān)方面給予的純粹物質(zhì)賠償是膚淺的,“我們一幫朋友就可以讓他的父母衣食無憂?!?/p>
“以后,我們可能只是每年這個時候會想起建武。我們可以逐漸減輕痛苦,但是,他的父母怎么辦?”徐飛暫時想到的,是逢年過節(jié)多陪陪他們。
但,等待的風(fēng)暴還在繼續(xù)。截至4月3日,各國沒有發(fā)現(xiàn)客機殘骸,所有疑似物都被證實與MH370無關(guān)。
徐飛不會忘記,一周前的3月25日0點30分,那聲手機提示音劃破了深夜的平靜。好友遲到的回復(fù)讓他沉默良久:“啥都不說了,咱又多了一個爸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