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年，文化部為一批優(yōu)秀演員頒發(fā)了“文華表演獎”，獲此殊榮的歌劇演員，更準確地講是憑借歌劇表演而獲此獎項的演員只有兩位：一是殷秀梅，一是阮余群。殷秀梅是大名鼎鼎的歌唱家，而阮余群恰恰與殷秀梅相反，年齡、經(jīng)歷、名氣等等都無法與殷秀梅相比，甚至沒有什么聲樂方面的主打歌曲，自2007年畢業(yè)以來，她的絕大部分精力都投入于歌劇舞臺，在這個舞臺上，她日益放射出迷人的藝術(shù)光彩。

北京奧貝拉文化藝術(shù)交流中心創(chuàng)辦人林徐偉曾連續(xù)數(shù)年創(chuàng)作意大利歌劇，基本上都是聘用中央歌劇院的班底，演員則皆為年輕人。阮余群畢業(yè)前的那一年，奧貝拉的劇目是《游吟詩人》。劇中男主角的扮演者之一李爽當時是小阮的男友（現(xiàn)在的夫君），因他牽線，小阮也進了劇組，成為女主角萊昂諾拉的扮演者之一。陰差陽錯，另一位扮演者在演出前臨時退出，小阮成了女主角唯一的扮演者。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的演唱居然與那些已在歌劇院工作了幾年的青年演員們不分高低，基本看不出學生的痕跡。坐在觀眾席中的時任中央歌劇院院長劉錫津看過戲后就對李爽說：“你的女朋友唱的不錯，讓她來歌劇院吧?！睙o論當時或是現(xiàn)在，學美聲的演員畢業(yè)后假如不打算出國，進歌劇院都是最佳的去處。于此可以說，參演《游吟詩人》成為小阮走上歌劇表演之路的鋪墊。

劇院是進來了，但進的是合唱團。歌劇院的聲樂演員分為歌劇團與合唱團兩部分，前者都是角色演員，后者都是群眾演員；前者不會去唱合唱，后者如果有“野心”可以競聘角色。阮余群天生就是不甘心唱合唱的人。機會，也恰在此時擺在了她的面前——2007年，中央歌劇院為籌備赴美巡演歌劇《霸王別姬》面向全國招聘角色演員，小阮報名競聘虞姬這個角色。我當時擔任這個戲的劇目創(chuàng)作統(tǒng)籌，我最看好的這個角色的競聘者是劇院優(yōu)秀的女高音尤泓斐?？上?，尤泓斐在競聘時因過于投入，而使聲音有些失控，出品人和作曲家都不甚滿意。小阮在競聘時唱了兩首作品，中規(guī)中矩，發(fā)揮正常，音色也比較純凈。因為是本院的青年演員，就優(yōu)先考慮了她。私下里，我覺得這個角色歸屬于那時的她，似乎過于容易了。

《霸王別姬》的總導演曹其敬已是繼《杜十娘》后再次與劇院合作。新出現(xiàn)在排練場上的阮余群異常珍惜這難得的機會，她的用心用功都被導演看在了眼里，所以導演也在排虞姬的戲時有意多為小阮排。這個戲要求演員，尤其是角色演員的表演，多少要有一些古典的、戲曲的蘊味，但一定要有別于戲曲。那種拿捏其實是較難把握的。表演是歌劇演員普遍的弱項，小阮也清楚這一點。她私下里求教于舞蹈學院的老師幫她構(gòu)思和設計動作，同時強化形體訓練，很短的時間內(nèi)就出現(xiàn)了明顯的進步。2007年10月初，《霸王別姬》在北京首演時阮余群的表演一鳴驚人，令人信服地演繹出這個角色的韻味。比如虞姬上場后的第一個亮相，是在項羽攻克咸陽之后隨項羽入城之際，她轉(zhuǎn)身甩斗篷的那個動作，既帥又準。最出色的是在結(jié)尾自刎的那個肢體動作，她是在舍一己而救楚軍的信念基礎上完成的：轉(zhuǎn)身的同時，寶劍橫抹玉頸，衣袖飄忽，其人頓逝。這個動作，是在推向極致的音樂中完成的，一段與項羽訣別的詠嘆調(diào)只是最后這個自刎的“前奏”，到此才是高潮。營造出這個全劇高潮點的人包括編劇、作曲、導演、指揮以及燈光設計（慘烈的紅色主調(diào)）、服裝設計（既古典又不臃贅），更主要的還是阮余群表演的到位和精準！劇院的攝影師費斌抓住了這個細節(jié)，拍下了一幅絕對精彩、甚至經(jīng)典的劇照，作為觀眾的我們及小阮本人才可能在那以后反復品賞這個場景和細節(jié)。

首演的成功無可爭議地決定了阮余群在《霸王別姬》中的女一號地位。2008年1月美國巡演的海報、前期宣傳的到場、重要的演出場次，處處可見她的形象。兩年后，該劇參加第九屆中國藝術(shù)節(jié)，又是一次重要的考驗。復排的檔期與《圖蘭朵》的排練同時，而小阮此時也成了《圖蘭朵》中柳兒這一角色的學習組演員，于是第一次出現(xiàn)她在兩部歌劇之間來回穿梭的現(xiàn)象。2010年5月初，《圖蘭朵》赴敘利亞演出，回國后旋即投入《霸王別姬》連續(xù)10場的演出。那10場，每天都是下午一場晚上一場，角色演員每天至少演一場。5月24日，該劇在廣東東莞玉蘭大劇院接受了評委和觀眾的檢閱。幾天后傳來消息：《霸王別姬》獲第十三屆文華大獎，阮余群獲“個人優(yōu)秀表演獎”。這是阮余群歌劇表演履歷中的第一次獲獎，第一個輝煌！8月，該劇又參加了國家藝術(shù)院團新劇目展演。小阮以出色的表演而再次獲表演獎。展演之后文化部舉行的表彰會上，作為優(yōu)秀青年演員代表發(fā)言，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在發(fā)言稿上寫下了這樣的題目：“在歌劇中成長，在《霸王別姬》中萌芽！”

2011年，鄭小瑛教授在廈門工學院的支持下創(chuàng)建了“鄭小瑛歌劇中心”。借這個中心的創(chuàng)辦，鄭老師繼續(xù)圓她的歌劇夢、踐行她的歌劇觀，《茶花女》和《帕老爺?shù)幕槭隆愤@兩部歌劇的中文版先后投入排練。但是，廈門沒有專業(yè)的歌劇演員，只有一群業(yè)余的聲樂愛好者。為了保證排練和演出的一定水準，鄭老師約請了兩位在京的福建籍歌劇演員，一個是男中音孫礫，另一個就是阮余群。湊巧的是阮余群此時已在劇院的意大利文版的《茶花女》中擔任了主要角色。但她沒有因此而推掉廈門的中文版，通過鄭老師在排練過程中掰開揉碎的解讀（作為指揮家的鄭小瑛深受莫斯科藝術(shù)劇院的影響，排練歌劇時總是自始至終參與戲劇排練的），使小阮步步接近并理解了薇奧列塔這個人物。她扮演的這個角色出現(xiàn)了以往其他演員身上不易見到的青春氣息。

2011年是歌劇的大年，對已從合唱團調(diào)入歌劇團的阮余群來說也是個奇跡。這一年里，她在劇院新排演的瓦格納的歌劇《唐豪塞》中飾演維納斯，在兩個版本（中文版和意大利文版）的《茶花女》中飾演薇奧列塔，在劇院原創(chuàng)歌劇《辛亥風云》中飾演林覺民烈士的妻子陳意映，在鄭小瑛歌劇中心的《紫藤花》（原名《傷逝》）中飾演子君。她扮演的維納斯妖氣與性感兼有，置身于群舞演員中間，美人魚般穿來穿去，頗為蠱惑人心；她扮演的薇奧列塔具有了熱愛生命的青春氣息，這不僅體現(xiàn)在她演唱時精心處理那些跳躍的音符，而且格外在意一些小動作，如腳步的細碎、反應的敏捷、眼神的流轉(zhuǎn)等；她扮演的陳意映，悲苦與堅貞并具，私情與大義融通；她扮演的子君，則清純與任性并存，從希望到失望的過渡也比較自然。戲與戲之間，歷史與文化的背景迥然不同，角色的距離跨度其大無比，阮余群卻轉(zhuǎn)換自如，個個戲中都有絲絲入扣、出新出彩的表演，繼承與創(chuàng)造的成分均有體現(xiàn)。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此外，由于首屆中國歌劇節(jié)的舉辦，使該年歌劇演出的密度陡然加大。從10月到11月，一個多月的時間里，阮余群轉(zhuǎn)場于北京、澳門、青島、廈門、福州等地，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劇目；同樣的劇目，不同的語種。以至每到一地，她的行裝中都要攜帶兩部以上歌劇的譜子。上述行程里的劇目，我看了她在北京彩排的《辛亥風云》、在國家大劇院小劇場的《紫藤花》、在福州戲院的《茶花女》中文版和在福建大劇院的《唐豪塞》。真是精彩紛呈！她那段時間里密集的演出，忽而讓我感到：戲劇中的女主角，一定是在主要言行及個性上不同于同代人，超前于同代人，無論是先進于還是背離于她所處的時代，才能成為“這一個”。這本是文學理論，但也同樣適于戲劇。能吃透這些角色，本已不易；能盡量準確呈現(xiàn)，甚至有自己見解地呈現(xiàn)就更不易；能在很短的時間里迅速轉(zhuǎn)換，不串不亂，則體現(xiàn)了一個演員尤其是青年演員難得的心理素質(zhì)。以阮余群不到三十歲的年齡、閱歷而言，能做出如此成功的業(yè)績，詩外工夫肯定是所下甚多的。endprint

2011年是年輕的阮余群迅速走向成熟的一年，是她歌劇表演歷程中的第二個輝煌！

2013年，阮余群主演了劇院的原創(chuàng)歌劇《紅幫裁縫》（飾演女主角阿繡）、瓦格納的歌劇《女武神》（飾演西格琳德）、威爾第的歌劇《游吟詩人》（飾演她并不陌生的萊昂諾拉），一個是中文，一個是德文，一個是意大利文。其間還擔任了威爾第《安魂曲》（意大利文、拉丁文）、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領(lǐng)唱（德文）。雖然沒有緊張到2011年那種程度，但也并不輕松。尤其是《紅幫裁縫》的首輪演出，意外事件的發(fā)生考驗了她，也鍛煉了她。

預定在北京的首演，因作曲家沒有按時完成創(chuàng)作而拖延，彩排替代了首演，作品尚有缺口。共同飾演女主角的另一位女高音遞交了假條，退出了劇組，驟然間，兩個人分攤的演出任務都落在阮余群一人身上。即將赴寧波首演之前，小阮突然得知家里發(fā)生了不幸：爸爸意外受傷，傷在頭部，還在昏迷之中，必須手術(shù)！小阮馬上向院長告假，同時表示會從福州直接去寧波，不耽誤《紅幫裁縫》的首演。俞峰院長寬慰她說：馬上回去陪父親，并請轉(zhuǎn)達我的祝福！當晚，小阮趕到福州。慶幸的是，手術(shù)很成功。她暫別父母，趕到寧波，走進《紅幫裁縫》那個清末的戲劇情境，一板一眼地演起一個深明大義的裁縫妻子。兩場演畢，劇組轉(zhuǎn)赴上海，她則再回福州，去醫(yī)院陪伴父親，而后，從福州到上海，勉力完成了《紅幫裁縫》在上海的兩場演出。

阮余群與李爽結(jié)為夫妻后常常做對方演唱的第一聽眾和第一評論者，致使他倆在臺上的對手戲演來日漸得心應手，配合默契，2013年的《女武神》和《游吟詩人》中都有這樣的例子?！杜渖瘛穬蓤?，阮余群兩天面對不同的兩個男人，默契程度顯然有別。與相對生疏的對手同臺那場，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她的超常發(fā)揮。《游吟詩人》對于她和李爽來說比別的演員更駕輕就熟，雖然在北京演出的音樂會版，舞臺上留給角色演員的表演余地不多，戲劇氣氛的營造也遠不及歌劇舞臺，而他倆則能在有限的空間里恰到好處地搭戲、對戲，碰撞出精彩的戲劇火花。這個版本不久就演到了意大利，同樣得到了意大利觀眾的贊許。

幾年來，我對阮余群的進步處于一種較近距離的觀察和了解。我的辦公室與琴房一墻之隔，隔墻不隔音，阮余群在隔壁練聲時對我來說是很美的享受。她的聲音統(tǒng)一、柔美，音色瑩潤、清澈而又通透。她的控制力非常棒，從不會盲目追求音量，那種俗稱“開大了”的唱法，在她這里是幾乎見不到的。她吐字的清晰，與其福建籍貫而言更屬難得，聽她的演唱不必看字幕就能聽懂，可見其平常所下工夫之深。我看她排戲、演出，包括看她代替女高音名家孫秀葦?shù)木葓鲅莩?，看她熱心地參與劇院里的諸多活動，甚至小范圍地看她給我們匯報去舞蹈班學習的成果，見證了她的成長和進步。但我必須坦言，她的演出已多到我都看不過來的程度，比如她在“唐宋名篇音樂會”和“復興之路音樂會”中的演唱，她參加“高雅藝術(shù)進校園”的演出等等。雖是同事，平常我與她的單獨交往并不多，為寫此文，我特請她和我一起梳理了她這些年的歌劇歷程。從2007到2014年，六七年里，她已主演了十來部歌劇，被評為一級演員，躍居中央歌劇院最主要的女高音演員之一。她說，在歌劇表演這條路上，能取得這些成績，她最感謝三個人，一個是她的夫君李爽，一個是給了她很多機會的俞峰院長，一個是給了她很多指點的鄭小瑛老師。她說，不斷地與不同的導演合作，從每個導演那里都能學到很多東西。合作最多的是劇院的王湖泉導演，連王導的愛人方卉都被她認了老師，她很感謝他們夫婦。她還不敢說哪個角色自己演得最滿意，相對滿意的是《女武神》?，F(xiàn)在漸漸開始研究自己演過的角色，重新認識，分析得失，以期再次演出時能演得更好。

我相信阮余群歌劇表演的未來將是更加燦爛的，我也希望有更多的歌劇觀眾漸漸喜愛上這個優(yōu)秀的、年輕的歌劇演員！

蔣力 中央歌劇院創(chuàng)作策劃中心主任，中國歌劇研究會副秘書長

（責任編輯 榮英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