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故鄉(xiāng)的土地是雌性的,河流是雌性的,人們是雌性的。故鄉(xiāng)的父親是雌性的。雖然他常常跑去鎮(zhèn)上找女人,但我和母親都知道他是雌性的。也許他在故鄉(xiāng)是雌性的,一旦到了鎮(zhèn)子,見到喜歡的女人,就會變成亢奮的雄性;也許他在旱季是雌性的,一旦到了雨季,雄性特征就會被澆醒,長大,膨脹,喉結凸出,茂密的胡須一夜之間襲占他白凈的臉。父親在雌性和雄性之間來回變換,也許就像我的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只有雨季和旱季。半年雨季,半年旱季。
逢雨季,雨沒完沒了,頭頂?shù)奶?,總是濕淋淋的。連陽光都是濕的,抓一把,攥得出水來。難得天氣放晴,母親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一會兒回來,撥弄著頭發(fā),說,曬濕了啊。她躲進里屋洗澡,背沖向我,身體顫栗著,喉嚨深處發(fā)出壓抑的痛苦并且快樂地呻吟。雨季將故鄉(xiāng)澆透,將各種各樣的種子催出芽苗,將所有的河流灌滿,卻從不溢出一滴。雨水濕了所有的女人,她們的臉色有了光澤,聲音變得水淋淋的,體態(tài)曼妙輕盈。無論她們走到哪里,頭頂都會伴隨著一團淡粉色的若有若無的水汽,身體深處都會散發(fā)出一波又一波好聞的青草氣息。這時的女人需要男人。這時的母親需要父親。這時的父親每天都會去到鎮(zhèn)上。父親吹著口哨,推著自行車,趟過一道溝渠,涉過一條河流,走過故鄉(xiāng)的橋。父親去鎮(zhèn)上修傘,扯起京戲小生般的嗓子喊,修傘啦!驚得女人們放下手里的針線,又將指尖伸到嘴里去吮。一把傘能用很多年,父親的生意并不多,所以除了修傘,父親還給鎮(zhèn)上的女人們開藥方。不收錢,醫(yī)好再給。這絕對是無本生意——沒醫(yī)好,女人們認為正常。醫(yī)院里都醫(yī)不好,父親怎會醫(yī)好呢?何況父親是免費的,醫(yī)院是收費的;萬一醫(yī)好了,就認為父親是民間神醫(yī),就會用盡她們的一切來感謝父親。后來父親告訴我,他開出的方子都是補品。世上總有一些病,看似沒救了,其實等一等,便可不治自愈。父親聰明得過分。
到了旱季,故鄉(xiāng)不見一滴雨星。松軟的砂土層讓雨水很快滲下去,河流和溝渠,迅速變得干涸。陽光抖一抖,甩盡最后幾滴水,變成另外一副樣子。它暴烈,狂躁,惡毒,走進它,你會感覺它正在吮吸你身體深處的水分和血液,直到把你變成一副僵尸模樣。受難的首先是女人。她們變得皮膚暗啞,嗓音嘶啞,粉紅色的水汽消遁,身體深處散發(fā)出騾馬飽嗝般的難聞氣味。又有風,肆無忌憚地刮,趕跑太陽,故鄉(xiāng)成為風的故鄉(xiāng)。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故鄉(xiāng)變得混沌,天地不再分明。風是一只怪獸,全副武裝: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尖銳的指甲和牙齒,分出叉的芯子和蝎尾上的鋼針……你能想到的一切,風里全有。風柔軟,能夠鉆進故鄉(xiāng)最狹窄的縫隙;風堅硬,能夠劈開故鄉(xiāng)最穩(wěn)固的建筑;風鋒利,讓故鄉(xiāng)人的手和臉,多出一道道猙獰的血口。那是地獄般的故鄉(xiāng),一馬平川,千瘡百孔。
這時母親并不需要父親。每天她坐在床上,守著一臺黑白電視機。室外天線被狂風刮得踉踉蹌蹌,電視上的畫面被刮得踉踉蹌蹌,床上的母親踉踉蹌蹌。父親縮在墻角看書,書沒頭沒尾,父親看得津津有味。一會兒父親抬頭,瞅瞅母親,說,你說咱們生活的地方是不是一粒沙子?你說咱們是不是沙子上的一群螻蟻?沙子滾來滾去,就有了風和雨。母親不看他,歪起身子,與電視里傾斜的畫面保持一致。父親丟下書,看看旁邊的我,扳倒母親,粗魯?shù)孛摰羲难澴?。母親的身體干燥并且粗糙,即使白天,我也能看到幽藍的火星在她的皮膚上蹦跳閃爍。一起蹦跳的還有父親灰色的陽具,它灰頭土臉,呆頭呆腦,完全沒有雨季時的壯碩蓬勃。我聽到母親發(fā)出貓般慘烈痛苦的號呼,我聽到皮革磨擦皮革的聲音,石頭磨擦石頭的聲音。這時的母親并不需要父親,或許這時的父親也并不需要母親,可母親畢竟是女人并且是年輕的女人。漫長的旱季里,父親只能將母親想象成鎮(zhèn)子里那個嫵媚病態(tài)的女人。
旱季里,即使父親去了鎮(zhèn)上,那個叫雨的女人也不會服侍他。僅那么一次,在堆滿盆盆罐罐的狹小木屋里,父親強行將雨摁倒。雨掙扎著,反抗著,罵著父親,眼睛緊閉,私處緊閉。那天父親終未成功。后來父親坐在一個臉盆上抽煙,問她,攢這些東西干啥?她說,想開個雜貨鋪。父親輕哼一聲,沒說話。父親和雨都是膽子很大并且能夠預見未來的人——那時候,雖然有些地方已經(jīng)將土地承包到戶,但這里的生產(chǎn)隊還沒有徹底解散。
雨季里,幾乎每一天,父親都會去鎮(zhèn)上。他去鎮(zhèn)上,也許只為雨,也許還為別的女人。那時的雨并不在乎,她知道父親并不應該屬于她或者并不應該僅僅屬于她。修傘和藥方對父親來說是借口,對她來說或許也是。她和父親殘忍地將潮濕的母親扔在溝渠縱橫的故鄉(xiāng),任母親在孤獨與虛無之中一天天老去。有女人勸母親,說她可以隨便找個男人,說雨季的男人個個都是蛤蚧,累不倒的。母親不說話,我看到淡粉色的水汽在她的頭頂聚集,竟有了光環(huán)般迷人神圣的色彩。一天午后,正睡覺的我被母親的抽泣聲擾醒,發(fā)現(xiàn)家里多出一個男人。男人正在低頭穿鞋,母親裹一條毯子,縮在墻角。那是父親讀書的位置,此刻卻蜷著我的母親。毯子破出兩個洞,母親兩只粉嫩并且飽滿的乳頭高調地露出并且揚起。乳頭淌下汗滴,連那汗滴也是粉紅色的。母親捂住臉,我聽到兩根睫毛被她長長的指尖“啪”地掐斷。我聽到男人說,你。我聽到母親說,滾。我聽到男人說,你應該。我聽到母親說,滾吧。男人穿好鞋子,回身擁抱母親,卻被母親賞了一記狠辣的耳光。然后便是母親長達十幾分鐘的嘶嚎,似乎挨打的是她。男人是父親在故鄉(xiāng)唯一的朋友,有微卷的頭發(fā)、直挺的鼻子和微駝的后背。他們常常聚到一起喝酒,父親對他說,朋友妻,不可欺。
我一直不知道那天到底是母親勾引了男人還是男人勾引了母親,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有沒有過真正的性愛。待我稍大些的時候,我想問問母親,那時的母親,卻早已不在。
母親一直有病。她曾不止一次讓父親給她開方子,都被父親拒絕。父親的理由是那些方子是騙人的,母親卻堅定地認為父親是為了省錢。母親是在雨季死去的。這樣的季節(jié)里,故鄉(xiāng)的女人如同不會死去亦不會老去的妖精。母親是第一個死在雨季的女人。
父親總想逃離故鄉(xiāng)。他向往小鎮(zhèn),渴望到小鎮(zhèn)定居。他曾與母親商量,母親堅定地搖著頭,不。然后,對著雨,或者風,或者太陽,發(fā)呆。我想母親怕了。她怕離開這里,她怕去小鎮(zhèn)。然我總是認為父親不過隨口說說罷了。盡管他會修傘,會給女人開方子,但離開土地,父親很難生活得很好。何況那時候,搬家會牽及很多。
又一個雨季,雨將臨街的屋子收拾出來,擺上油鹽醬醋,針頭線腦,香煙白酒,父親幫她在木墻上用油漆刷上“雨姐雜貨鋪”,錢就來了。那是什么都好賣的年代,一個雨季過去,雨就變得闊綽。她會買很多好吃的,有些是為自己,有些是為父親。每天父親都要去鎮(zhèn)上找她,騎著自行車,來回四個小時,父親并不嫌累。后來,父親甚至會住在鎮(zhèn)上,宿在雨的木屋。鎮(zhèn)上很多人都認識父親,去雨的雜貨鋪,不喊雨,只喊父親。傘,給拿包煙!他們稱父親為“傘”,父親很滿意這個外號——傘與雨是一對矛盾的存在——有雨才會有傘——傘抗衡雨,離開雨又毫無意義,失去自我——父親美滋滋地拿煙收錢,將泡在故鄉(xiāng)雨里的母親和我忘得干干凈凈。
翌日黃昏時分,父親回到家中。走進院子父親就聞到鋪天蓋地的死亡氣味,如同皮革發(fā)霉、稻草發(fā)酵,氣味在院子里翻滾,險些將父親灌倒。父親扔掉自行車,叫著“毀了毀了”,跌跌撞撞地沖進屋子。他見到身體冰冷的母親。母親直直地掛在房梁,一只鞋子滾落床前。年幼的我抱著那只鞋子,表情呆滯地研究著鞋面上的圖案:兩朵荷,兩只戲水的鴛鴦。
死去的母親讓人惡心。自縊前她扎緊褲腿,試圖死得干凈,結果卻變得更臟更臭。父親用了整整一夜才將她沖洗干凈。沖洗干凈的母親變回一朵潔凈的蓮,我重新聞到她的芳香。
我對父親充滿憎恨又充滿感激——父親讓母親在雨季里自殺而死,卻把我送進縣里最好的學校。后來我考上師范,學音樂,認識了鑫,與鑫有了刻骨銘心的戀情。鑫學的是體育,卻精通琴棋書畫。鑫儀表堂堂,又高又壯,敢與牛比力氣。鑫迷戀我的身體。他表達迷戀的方式就是不停地畫我的裸體。一張又一張,姿態(tài)各異。然他從沒有要過我。
母親死后,父親再去鎮(zhèn)上,只能將我托付給鄰居。故鄉(xiāng)很大,很散,溝渠與河流將平坦的土地切割得如同雜亂無章的蛛網(wǎng)。最近的鄰居距我家足有三里之遙,父親丟下我,對鄰居說,麻煩你。
鄰居不怕麻煩,因為父親總會塞給她一點錢。父親說這些錢是給妮買奶粉的,但鄰居總是將錢昧下,然后用她的奶喂養(yǎng)我。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記得她的乳頭:左邊大,右邊小;左邊淡紅,右邊暗紅。當她的女兒也想吃奶,我和她的女兒就會一人一個乳頭,“吧嗒吧嗒”地咂。那個雨季她被我們咂得很瘦,身體卻仍然水靈,乳房卻仍然飽滿。我還記得她叫采菱。這是一個應該出現(xiàn)在戲曲里而不是出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女人的名字。
旱季時,采菱乳汁干涸,父親也不再往鎮(zhèn)上跑。他縮在墻角看書,我咧開大嘴,“嗷嗷”地哭。父親煩躁地丟開書,湊近我。餓了?我哭??柿??我還哭。父親往手指上吐一口唾沫,笑著抹上我的嘴唇,然后繼續(xù)看書。殺死父親的想法正是那一刻在我的心中扎根,然后越長越大,開出花,長出果實,結出種子,將我的腦子和身體變成復仇的森林。每天我馱著森林走路,吃飯,睡覺,唱歌,跳舞,教孩子們唱歌跳舞,現(xiàn)實中與木做愛,意念中與鑫做愛,我倍受折磨。
我成了父親的累贅,所以父親曾一度想把我扔掉并終于付諸行動。過完年,父親決定搬去鎮(zhèn)上,他將所有東西收拾妥當,盯著我抽煙。父親一連抽掉五根煙,抱起我,走出村子。他走出很遠,將我放進一條溝渠,旁邊,一只死去的狐貍正被一只鷹開膛破肚。父親又抽掉一根煙,在我臉上摸了摸,捏了捏,掐了掐,起身離開,沒有回頭。我看到他越走越遠,風和黃沙讓他變得越來越模糊,終于徹底不見。身邊的狐貍已成一副白色骨架,現(xiàn)在鷹盯緊我,喙上血跡斑斑。我知道我大限將至,因為我看到小鬼。小鬼們紛沓而至,皆奇形怪狀,一身紅袍。它們擠眉弄眼,嘻嘻哈哈,我想它們一定在商量是烤了我還是煮了我。然后,小鬼之中,出現(xiàn)父親。父親趕走小鬼,抱我入懷,他的胸膛比我的身體還要冰冷。一滴淚未及落下,便結成冰,冰珠砸上我的臉,如玉擊盤。父親親著我的眉毛,哭著說,妮,去鎮(zhèn)上。
我的一個腳趾被嚴重凍傷。那傷伴我一生。連同我對父親的仇恨,以及感激。
搬到鎮(zhèn)上的父親不再修傘和開藥方。都說父親有錢了,不屑再做那些事情,但我知道是雨不讓他做。父親可以迷倒雨,也可以迷倒別的女人,雨不想給父親太多機會?;蛘哒f,以前的父親是放養(yǎng)的,現(xiàn)在的父親是圈養(yǎng)的,以前的父親沒有主人,現(xiàn)在的父親必須聽話,這大不同。每天父親守著雜貨鋪,抽著煙,眼里偶見故鄉(xiāng)的輪廓。雨坐在他的身邊,往嘴里丟著瓜子,嗑出滿屋香氣。幼時記憶里,雨總在不停地嗑著瓜子,這讓她的兩個門牙之間磨出一個明顯的凹糟。那凹糟非但沒有減損她的美麗,反更增添她的嫵媚和慵懶,有時父親與她接吻,就會不停地用舌尖彈擊著她牙齒間的那個凹糟。我聽到清脆的“啪嗒啪嗒”的聲音,就像一個小鬼在啃食一個孩子的手指。我迷戀那種聲音。
父親總會見縫插針地溜出雜貨店,到鎮(zhèn)上閑逛。鎮(zhèn)子不大,一條叫做“紅水河”的河將小鎮(zhèn)分成鎮(zhèn)北和鎮(zhèn)南?!凹t水河”最初叫“清水河”,是鮮血將它染紅。
據(jù)說解放以前,住在鎮(zhèn)南的都是有錢人,住在鎮(zhèn)北的都是窮人;解放以后,沒過幾年,鎮(zhèn)南和鎮(zhèn)北就變得一樣窮。四九年旱季,國軍趕走共軍,將綁得像粽子的俘虜拉到河邊,讓他們面朝河水跪成一排,然后從第一個人開始,一槍一槍地打;到了雨季,共軍打回來,趕走國軍,同樣將五花大綁的俘虜拉到河邊,讓他們跪成一排,從第一個人開始打……那年雨水很大,洪水泛濫,水中裹挾了大量的泥沙,河水混濁不堪。然待洪水退去,河水卻并沒有返清。便有人說,死人太多,血水滲進河床下面了。又有人說,死的那些人,都成了鬼。鬼每天拿根針扎自己的脖子,河水就成了血水。兩種說法都不可信,毫無道理??墒呛髞恚瑥膩聿灰姾苫ǖ暮永锞谷婚L出荷花,事情就變得詭異并且恐怖。起初荷花們老老實實在河水里生長,后來就蔓延到岸邊,甚至蔓延到人行道上。人行道上的荷花完全變異成向日葵的習性,它們迎著太陽,并不理會干燥堅硬的街道上不見一滴水。最初的花苞是粉紅色的,然后越來越紅,越來越紅,到它完全綻放之時,迎向陽光,幾乎可以看清花瓣上錯綜復雜的血管。當花朵們受傷,就會流出深紅的黏稠的微腥的血。夜里,有時候,河水深處會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和哀求之聲。曾有個參加過槍斃國軍的鎮(zhèn)上男人終忍受不住,在有月的夜里投河而死。有人見過他投河的情景,說他至少在河面上狂奔二十余步才慢慢沉下去。沉下去之前,他甚至從容地■一杯河水,一飲而盡。然后月光如血,紅水河散發(fā)出陣陣血腥。這件事越傳越邪乎,所以后來,很少有人再敢在夜里去紅水河邊。包括膽大如牛的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