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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美國去

2014-08-08 09:54陳謙
山花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廣州上海

陳謙

今年2月17日,我來到美國整整二十五年了。

這個早晨,舊金山灣區(qū)在下雨,我假想我在此刻回望,二十五年經(jīng)過的事,見過的人,果然如風(fēng)雨中的羽毛四處翻飛,有些飄遠(yuǎn),有些沉落,無論在天空還是在泥水里,它們都給染出了雜色。如果我站出去張手接迎,能把握的實在少得可憐。

更多的時候,它們存在的影子會在晴空萬里的日子里突襲而來,這里一片,那里一片,星星點點。那種時候,我除了注目,從不試圖撿拾。

我離開你們越來越遠(yuǎn)了,你們卻一直在我的呼吸中,那便叫記憶了。

1

1988年11月底,我乘火車來到廣州,申請赴美留學(xué)簽證。

我的行李少得可憐,不及我如今出門時的一個零頭。我?guī)е鴲圻_荷大學(xué)給我發(fā)放的I-20表——我這么一說,所有有過赴美留學(xué)經(jīng)驗的人都會立刻明白它意味著什么。到了今天,所有赴美的自費留學(xué)生,還是拿著同樣的表格。

可是,我的表格卻又不是那么普通。在表格的最下端,打著一行字:該錄取只在表格持有人的TOFEL等成績達到學(xué)校的要求后才正式生效。也就是說,它是一份有條件錄取通知書。在赴美自費留學(xué)簽證極不容易獲得的上世紀(jì)80年代,手持這樣一份I-20表格去辦簽證,實在有點搞笑的。

可直覺告訴我,我會走運的。

我那時已經(jīng)不上班有好一陣了。因已決定要去美國,就去申辦停薪留職,想學(xué)學(xué)英文——之前,我不知有多久沒看過英文了,突然拿起《新概念英語》第二冊,要看懂竟還得查字典。我那幾年渾渾噩噩,被無窮無盡的青春煩惱折磨著,感覺前途一片灰暗。終于也隨起大流,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可能也可轉(zhuǎn)運也不定。

原單位的頭兒死活就不同意我停薪留職,威脅我說,那么你干脆就辭職。那時我竟不曾想過要辭職!或說不敢。我天天去頭兒的辦公室磨。那頭兒是五十年代大學(xué)畢業(yè)后從上海分來廣西的上海人,平??吹降鮾豪僧?dāng)?shù)奈揖皖^疼。所以我死活想不通,為什么他就不讓我離開。

我找到譚總——我供職的單位所屬的市里主管局里的總工,請他為我想想辦法。譚總在我代單位向他送報告時認(rèn)識我的,曾借調(diào)我到他的辦公室工作過一段時間,我每日在那里為他寫企劃書,報表,顯然,他對我的工作是滿意的??蓡挝焕镆恢痹诖咦T總讓我回去,理由竟是單位里的革命工作太需要我了。我的天,他們一見我就愁容滿面,頭疼腦熱的,心里卻又是多么擔(dān)心我滑腳跑了呀。

譚總和太太都是湖南人,也是五十年代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到廣西來工作的。譚總話很少。他家里三個兒子,所以他明顯地對女孩子比較耐心友善。

我站在春節(jié)前的寒雨中,在譚總家的樓下截住了正要出門的譚總。他聽我焦急地訴說了面臨的困境,馬上答應(yīng)幫我試一試。譚總在一個星期內(nèi)為我找到了愿為我接掛檔案的單位。我在寒雨中的南寧街頭東奔西跑,好不容易跑完接收單位這頭,我的原單位卻不同意放人。這時,若讓主管局的領(lǐng)導(dǎo)譚總?cè)袼麄兎湃耍@然是不很合適的。這時,我決定去見西寧兄。

西寧兄該是五十年代中期出生的,高干子弟。老媽山東人,老爸陜西人。我們算世交。他在七十年代去長沙當(dāng)了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回來,在一家很大的國營冶煉廠工作。每個時代都有弄潮的時髦人,西寧兄就是他那個時代的弄潮兒。他無論言談舉止還是衣著打扮,都是那個時代的時尚。到了八十年代,他忽然就紅起來,成了市經(jīng)委的領(lǐng)導(dǎo)之一,到處見到他的名字。他那時儼然政界新星,可惜最終也沒走很遠(yuǎn)。想來可能跟行事過于高調(diào)、鋒芒太過直露有關(guān)。當(dāng)然,是否跟對了人,更是關(guān)鍵。

我在大年三十的下午找到他父母家中時,他剛和妻子抱著娃娃進門,是回家過年了。我們有些時候未見了,可西寧兄聽我一說情況,手一擺,說,我過了節(jié)就去辦。切,若真是不行,讓你辭職你就辭,怕啥。如果真走不了,我給你再找個更好的單位!你不要怕!

意氣風(fēng)發(fā)的西寧兄果然節(jié)后就讓他的同事,主管我所在的行業(yè)口的副主任給他過去的老部下、我單位的頭兒去了電話讓放人。等我被蓋章放人的時候,頭兒說,看你平時挺老實的嘛!我很想說,老實人給逼急了也只能這樣了,但還是因為老實,沒敢說出口。

如今想到當(dāng)年我在陰雨綿綿的春天里無頭蒼蠅一樣?xùn)|撞西撞的樣子,真真是叫恍若隔世了。我不愿意,也必須很吃力地做著這些到處奔波找關(guān)系的事情。哪怕就是那么一點點小小的愿望,小小的正當(dāng)要求,也需要人如此費力奔波啊。它讓初入社會的我清楚地看到,在那個地方,一個小民的生活有多么艱難。

我去了愿意接受我的新單位面談。印象里,他們還讓我考了筆試。我當(dāng)時只是想,他們愿意讓我將人事關(guān)系掛著就好了,我真的就想只是停薪留職。接見我的是單位里的第一把手金總,是在德國進修過一年的中年知識分子,江浙人,戴著眼鏡。他跟我說,我們送你去學(xué)英文,工資照發(fā)。我對年輕人愿意學(xué)習(xí)上進是很鼓勵的。將來能出去,當(dāng)然是好事,可以見見世面;若出不去,學(xué)好英文,對今后的工作也是有益的。

我大喜過望。我在那一年里,就帶著這個自己沒上過一天班的單位發(fā)給我的工資,脫產(chǎn)學(xué)英文去了。這家我從未上過一天班的老單位,如今從資料上看效益相當(dāng)好,祝福它。金總該退休了。我跟他就一面之緣。在我拿到簽證就要離開之前,他曾捎話來說要為我餞行,我因行程改變,都未去見成他。這么多年來,我很少想起他,只在此時,當(dāng)我打下這些字,他在我的背景里跳出來。我深深地感激他。

而譚總已退休多年。他年紀(jì)大了,身體不是特別好。我每次去看他們,他和太太都非常高興,譚總還是話很少,我就跟他太太藍(lán)阿姨聊些家常。

他們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2

我去廣州之前,已經(jīng)報名參加1989年1月的托??荚嚒.?dāng)時心里很有把握。如果按部就班,我就該在拿到正式的TOFEL成績后,再給學(xué)校發(fā)入學(xué)申請,我心里最理想的日程,就是能在1989年的秋季入學(xué)。

可是,奮強向我指出了另一種可能性!

奮強是我小學(xué)一直到高中的同學(xué)。他在中學(xué)期間,一直坐在我的身后。他性格溫和浪漫,個子很高,畫一手好畫,很會唱歌,寫很華麗的文章,很討女孩子們喜歡的。他大學(xué)學(xué)的是中文,大學(xué)畢業(yè)后開始弄影視攝影。他母親當(dāng)時在南伊利諾大學(xué)進修,為他辦下了南伊大電影系的“有條件錄取”,這家伙TOFEL沒考,就沖到廣州去了,竟然拿到了簽證。我去廣州時,他已到了美國。奮強如今生活在佛羅里達的奧蘭多,和太太經(jīng)營著一所學(xué)校,發(fā)展相當(dāng)好。他當(dāng)年跟我講到他立志去美國的原因,是“如果人間有天堂,美國就是天堂”——我下次有機會再見他,真的該問問他如今是否還這么想。

我聽了奮強的說法,立刻就給當(dāng)時在愛達荷大學(xué)讀研的甲去信,讓甲幫我也去向我申請的系里要求發(fā)“有條件錄取”。對所有的捷徑,我都躍躍欲試。我想我的運氣從來都不比奮強差,這竟然就是我的信心來源。

我果然也拿到了跟奮強一樣的有條件錄取的I-20表。

表妹阿紅將我從車站接出。我們坐上公車,沿人民路,一直往南,去向五羊城酒店——我那位從暨南大學(xué)化學(xué)系畢業(yè)的表弟阿光,業(yè)余跟朋友在做公司,專營化工原料,做得有聲有色。公司在五羊城酒店包有套間,我跟阿紅將住在那里。

公車經(jīng)過流花公園對面的東方賓館。當(dāng)年的美國駐廣州總領(lǐng)事館,就在東方賓館內(nèi)。在公車上,我就已經(jīng)看到了從美領(lǐng)館里排出的長隊,轉(zhuǎn)過街角,蜿蜒而去,非常壯觀。如今聽說簽證要預(yù)約了,想來像當(dāng)年那樣先到先得的排隊方式,就成了歷史。

廣州美領(lǐng)館管著廣東、福建、廣西三省區(qū)的非移民簽證和全國的移民簽證。我聽過太多關(guān)于它的傳言了。自己忽然就要親自面對了,心下就有些興奮起來。

我那時對廣州是不陌生的。在念大學(xué)的時候,我和好友曉苒曾在暑假里來廣州投奔她在中山醫(yī)大讀法醫(yī)專業(yè)的表弟乃寧,在中山醫(yī)大的女生宿舍里住了好久,沒事就在廣州城里到處亂逛。大學(xué)畢業(yè)實習(xí),我也是來的廣州。

乃寧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了北京市公安局。他回南寧探親時,就向我們宣稱有空給我們講講現(xiàn)場的故事,“包你聽得耳朵都動!”他如今在費城的一個器官移植中心當(dāng)個小頭目。

乃寧個子不高,樣子卻很男人。他自幼打羽毛球,哥哥如今都還是廣西隊的教練。他當(dāng)年是中山醫(yī)大羽毛球校隊的主力,他們隊那時剛拿了廣州高校的冠軍,在學(xué)校里很出風(fēng)頭,我們跟在他身后,出入時都有學(xué)校里的女孩子來找他傾談。他可能覺得我很傻,就很愛逗我生氣,我們在一起常吵架。我那時非常缺乏幽默感,他開個玩笑讓我不爽,就會認(rèn)真生氣起來。弄得溫和的曉苒夾在中間很尷尬。如今他回國見到曉苒,會說,哎呦,你那個同學(xué)陳某,好喜歡東寫西寫喔,我在美國的華文報上不小心就會撞到這只大頭蝦!(會廣東話的人都曉得這不是啥妙詞兒)我如今聽了,會很開心地笑笑??赡贻p時,總把人的客氣當(dāng)福氣,曾為了他的一個玩笑,竟當(dāng)眾將一只臉盆踢飛。我都不能原諒自己的無禮,就已經(jīng)不好意思了這么多年了。

我印象極深的是,當(dāng)我們由乃寧領(lǐng)著在廣州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時,偶爾看到一輛神氣的雅馬哈大摩托,他會無比神往地說,他這輩子的理想,就是要擁有這樣一輛摩托!我當(dāng)時聽了就“噗哧”笑出聲來。我們在那個年代,大把的青春,無限的可能,我哪里肯將眼光落到一件那么具體的物件上!我在心里,就有點看不上這樣的心志。我沒受過餓,也沒吃過了不起的苦,雖然一身青澀,兩手空空,那心思也是不愿意落到地面上扎根的。

因為要寫這些舊事,我專門上網(wǎng)查了一下我當(dāng)年辦理來美簽證時住過的廣州五羊城酒店,發(fā)現(xiàn)它的地址在廣州市人民中路322號。因在2006年全面裝修過,已看不出它當(dāng)年的情景。只有一幅非常小的老照片,還讓人能依稀辨認(rèn)出她當(dāng)年的模樣:小小的門臉,闊大的庭院停車場,然后是一棟十幾層高的樓。酒店的門口有一棵大榕樹,一拐出去,就是熱鬧的街市,兩廣特有的騎樓,黑呼呼的一片。街對面有個很大的基督堂,婦幼醫(yī)院,酒樓,茶樓,熱鬧非凡,離繁華的上下九路,北京路也不很遠(yuǎn)。

阿光公司包下的是個大套間,外面是辦公室,我和阿紅就住在里面的客房。我們到達時,見到阿光和他的朋友,可能還有客戶。他們在外間的沙發(fā)上聊天說笑。見我們進來,一一介紹。阿光還是那樣樂呵呵的,問了我的事情,想也沒想就說,你肯定簽得出去的。我說很難的,就是試試,阿光說,我說行肯定就行的。

我心下當(dāng)然高興,謝他吉言。

阿光當(dāng)年是暨大足球校隊的,身體很壯實,總是笑容滿面。我上回見他,是一年多前的春節(jié),他陪學(xué)校里的一個南寧女孩子小方回家。我們見過那個叫小方的人,全都對她驚人的美貌印象深刻。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我們談起,還是說那小方的好看,更重要的是氣質(zhì)也很好。我們?yōu)榘⒐鉀]有娶她深感遺憾。小方家里在南寧西郊的一個學(xué)院里,那年阿光是專程陪她回南寧的,然后帶她到我家里來轉(zhuǎn)了一圈。我們?nèi)叶荚鵀榘⒐鈳砹藗€那么漂亮有氣質(zhì)的女孩而興奮。

可是,我那日剛坐下,就見一非常時髦的年輕女子進來,已經(jīng)不是小方。一見那女子,表妹阿紅的臉立刻拉下。待他們走后,阿紅開始向我數(shù)落,我雖知道小姑這種角色的特別,但心里卻真為阿光沒跟小方在一起有些難過。阿光做生意,在那個時代已開始有錢。

我到廣州的第二天,一早起來就去美領(lǐng)館打聽虛實去了。現(xiàn)在想起來,我當(dāng)年還算是個主動積極的人。如今讓我天沒亮就爬起床,精神十足地出門辦事,簡直寧愿被揍一頓。

美領(lǐng)館是按美國作息方式辦公的,周六不上班。我去的那日,該是星期五,是想先去看看情況,然后周一再去正式辦理簽證。而且,我還想找一個在美領(lǐng)館工作的女孩了解一下情況。

我到的時候,天已大亮。那壯觀的長隊轉(zhuǎn)出到了街外。我轉(zhuǎn)到靠近簽證部的一處,那里有個小房間可以領(lǐng)申請表格,我想領(lǐng)了也好,這樣回去填好,周一帶來,不用到時再填,就上去要了表格。簽證部周邊到處是人,有辦簽證的,更多的是像我這類來打聽的。一群群的,站在一起交流心得。我聽了一下,都很悲觀。這個被拒,那個被拒,聽得我有點沒信心了。

我就是在這樣的人群中撞到春寧的。她當(dāng)時穿一件大紅的薄毛衣,黑色的尼龍健美褲,個子不高,扎一條長辮,給我的第一感覺是頭很圓。她轉(zhuǎn)過頭來,我發(fā)現(xiàn)她的臉也很圓,眼睛也很圓,皮膚黑紅黑紅的。我忘了我們怎么聊起來的,她竟是南寧某中學(xué)的英文老師!

如果不是我們那兒辦了附中,我們?nèi)荚撊ニ缃袢谓痰哪撬袑W(xué)念書的,可見她的單位離我小時住的地方有多近。又因我過去鄰居的帥哥兒子跟她在同一教研組里,我們一下就聊得很熱火了。

春寧告訴我,她是來辦F-2,也就是探親陪讀的簽證。她的先生喬,是南寧師院物理系的老師,這樣一說,我們的?;ň褪菃痰耐?,又拉近一步。喬半年前去了紐約,她的兒子才幾個月。在那個年代,自費留學(xué)的F-1簽證本身就很難簽,配偶的F-2,就更難了??纱簩巺s非常自信,她說,要看看是什么人來簽!美國要的是精英,是良種。我給她逗得笑起來。我的朋友里,是沒人這么說話的,我就想,這女人結(jié)了婚還是蠻嚇人的,再生過了孩子,“良種”就能脫口而出了。

春寧說她不帶孩子去,這樣拿到簽證的可能性就大得多。她聽了我的情況,說,唯一不妙的,是你未婚,這很可能會有移民傾向嫌疑。而移民傾向,是最忌諱的,只要你的護照上給蓋上個“214B”,幾乎就是上了絕路的。見我的情緒給說得有點低落,她趕緊又說,沒問題的,你要有信心。我們在一起聊了好一會兒,她非常直爽,而且有那種我還很不熟悉的已婚女子的大嫂味兒,讓我對她生出了興趣和好感,所以當(dāng)她說到自己住在珠江對岸的珠江電影制片廠里的友人家中,正為周一如何能一大早趕來這兒簽證發(fā)愁時,我想也沒想,就邀她搬來跟我和阿紅擠一擠,這樣,我們也可有個伴兒一起來簽證。那時真是沒一點概念,我要帶人來擠,至少該跟阿紅打聲招呼的。好在阿紅是個很隨意的人,后來見春寧來,還很熱情招待了。

春寧非常高興。我給了她我酒店房間的電話,她說她星期天夜里來。我們就道別了。我拿好表格,看了看,很容易填的,就放心了。

從亂哄哄的人堆里擠出來,我尋到美國領(lǐng)事館邊上的電梯,乘到東方賓館高層。我來廣州前,老爸的朋友葉叔叔聽說我要去辦簽證,就說,他那學(xué)院里徐老師的閨女,廣州外語學(xué)院畢業(yè)后到了廣州美領(lǐng)館里工作,讓我去找那姑娘打聽一下,看能不能有什么幫助。葉叔叔是徐姑娘父親任教的那所學(xué)院的書記,他跟徐老師又是朋友,所以徐家的閨女也很熟悉他。于是我拿到徐老師寫給他女兒的一封信,就找上門來了。

電梯到頂層,一出來,就見到美國國徽。門口有兩位站崗的中國士兵。我過去跟士兵講,我要找徐姑娘。士兵便打電話進去尋人。我站在闊大的通道里,好奇地看著那門后的美國領(lǐng)地。

徐姑娘很快出來了。她應(yīng)該跟我差不多年紀(jì)。燙過的齊肩短發(fā),穿一件白衣,淺灰的百褶裙,戴一幅白框的眼鏡,很斯文。她微笑著,很禮貌。我自我介紹過后,將她爸爸的信給她。她看后折起,問我的情況。我將我的I-20表等遞給她看。她沉吟片刻,說,這好像有點難,有些有獎學(xué)金的都簽不出呢。言下之意,我這種“有條件錄取”的,呵呵??晌倚睦锞共缓芊猓驗閵^強簽出去了呀!奮強,我們從幼兒園就認(rèn)識的,我的運氣從來不輸他呀!

徐姑娘將文件等還給我的時候,問,你打算什么時候來簽?我說,星期一。她說,那好的。我不知道她說的“好的”是啥意思。但也不好多問,就謝過她,兩人別過。

想到徐姑娘都認(rèn)為我的情況很難,心里開始有點煩亂。再走到簽證部時,就想起,按他們介紹的,也可去廣東省教育廳的留學(xué)服務(wù)中心看有什么TIPS。我如今記不得那個留學(xué)服務(wù)中心具體在哪里,好像離東方賓館并不遠(yuǎn)。那是一個免費服務(wù)的機構(gòu),我到時,問了一下簽證時該注意什么,他們讓我將我的情況和準(zhǔn)備的簽證文件拿出來看看,一看,TOEFL都沒考,都說沒戲,百分之百簽不出的。

我出來的時候,慢慢地走著,心里又想到奮強,然后又想到春寧說的,那要看是誰來簽!就笑了起來。心里真的不能相信,奮強做得到的,我會做不到。

決定周一就去簽證。

3

周日的傍晚,表弟阿光請我出去吃飯。我們?nèi)サ氖悄戏酱髲B邊上的愛群大廈頂樓的旋轉(zhuǎn)餐廳。阿光說,我們轉(zhuǎn)它一圈,轉(zhuǎn)出你的好運來。

我們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上,邊聊邊吃,難得有這樣機會,就我們兩人,可以說說心里話。我們從小來往很多,他的母親秀姨是老師,常在暑假里帶他們兄妹三人到南寧來玩,我們從小就感情很不錯。所以我一直相信,小孩子的感情是小時候玩多了才能建立起來的。

秀姨丈是50年代從馬來西亞歸來的僑生。說起來好笑,姨丈告訴過我,新中國成立時,他們在南洋的華僑聽說家家都可分到地,很多人就回國了。他的家里就派了他這個當(dāng)時還在上中學(xué)的長子跟著鄉(xiāng)親們一起結(jié)伴回國。地沒分著,他就留在國中上學(xué)。畢業(yè)后也是教書,后來在他們那兒的教育局里工作。姨丈多才多藝,還有偏方治蛇傷。我有年寒假去他們那兒,看他養(yǎng)了很多蛇,真的很可怕。

因姨丈家里的人對讓姨丈回國很是內(nèi)疚,所以長期在經(jīng)濟上給他們支持。秀姨家里就有很多僑匯券,那個年頭,僑匯券特別值錢,可以到僑匯商店買到很多外面買不到的東西。秀姨給我們家里不時就寄僑匯券來,老媽用它們買了不少東西,如自行車,電飯鍋,熨斗等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買的那輛非常炫的紫紅色的永久牌26吋女士自行車,也是用秀姨給的僑匯券買的。秀姨還給我寄過很多奇裝異服,讓我在學(xué)校里沒少出風(fēng)頭。

阿光在那個晚上告訴我,他打算很快就從單位里正式辭職,出來自己做了。我聽了很為他擔(dān)心。那是1988年年底,我那單位的頭兒威脅要我辭職,我是不敢的。所以我讓阿光三思。他說沒啥可思的,這體制外的天地是天高任鳥飛。這樣,我們的話題就轉(zhuǎn)到了那個我念念不忘的美女小方。他說學(xué)經(jīng)濟的小方現(xiàn)在在廣東省政府機關(guān)工作,一切都好,也很安定,也想要安定,很反對他的這種不安分想法,堅決不能同意他辭職到社會上自己干的。他卻不能放棄自己的理想,也不能保證自己能給小方一份她想要的安穩(wěn)的生活,只能算了。

我說不出話來。我們都在要對自己的人生作出決定性選擇的時刻,舉杯祝福,相對無言。

夜色慢慢降臨??催^了峽谷一樣的街市,遠(yuǎn)處的燈火,太陽沉到珠江里,船,樹木,那些螞蟻般的人。我們離開。

夜里春寧到了。我們聊著天。記得很清楚的是,那個時候就老有雞鴨們打旅館房間的電話。阿紅還喜歡跟那些人聊上幾句,逗逗笑。我讓阿紅給總臺的人打電話,讓人家第二天早早就叫醒我們,

我跟春寧一早就起來了。我那天早晨,穿得非常樸素。這是TIPS之一。他們告訴我,你既是申請留學(xué),就要讓人家看著你是個讀書人的樣子,是真心想去念書的。那個時候的觀念好笑,難道讀書人就不可以衣著時髦嗎?

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工作了,結(jié)交了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最要好的女友華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站在陽光里,褲線筆挺,穿一件下擺非常時髦的圓尾的襯衣,我被她吸引住了。她后來跟我講,她看到的是坐在陰影里的我:“這是一個清秀的女孩,我想,可是,她的褲子沒有熨過”——華華后來告訴我她對我的第一印象。我們很快就成了形影不離的女友,整日勾肩搭背,出雙入對。我?guī)郊依?,華華能跟我老爸講湖北話。她的老媽是湖北人。當(dāng)然她的湖北口音很可疑。老爸為我交了個如此“敦厚”的朋友而高興;我到她家里,跟她的兄妹,父母很快打成一片,常常就坐在她家的餐桌上大吃大喝。她們家的菜真是好吃!燒得那個講究。華華老爸是廣東中山人,建筑設(shè)計師;老媽湖北人,跟華華老爸是同學(xué)。奶奶竟是出生在美國的中山富商的女兒;中美建交后,那奶奶立刻去了美國,住不慣又回來了,跟他們住一起。

可以想象,我這種所謂“思想意識不好”的人,一碰到華華會是怎樣“臭味相投”。她送我志摩的書,我們換穿衣裳,彼此做對方的心理醫(yī)生。我搖身一變,成了個追求時髦的人,讓我大學(xué)里的同學(xué)在街上撞到,竟不敢相認(rèn)??墒牵搅巳ッ李I(lǐng)館簽證這天,我必須翻出“老實的”服裝:一件式樣簡單的米白色夾克衫,里面是件黃底黑格的襯衣,一條黑色的長褲,就這樣了。我想華華若在那天早上見到我,是會嚇一跳的。

我所有的文件都在前一夜弄好了,早晨再檢查了一遍。I-20表,TOEFL考試報名回執(zhí)。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學(xué)位證書,經(jīng)濟擔(dān)保證書。那個年代,大家都沒錢,所以不需要甚么銀行存款證明,房產(chǎn)證等等。是不是要單位證明,工資單之類,這點我忘了。

我的經(jīng)濟擔(dān)保是由我曾經(jīng)的數(shù)學(xué)老師原子給簽的。戴維和原子,是我青少年時代的偶像,我后來,也再沒見過有另外一個女士,能有我們原子那樣的毅力和拼勁兒。他們是數(shù)學(xué)老師,我是數(shù)學(xué)科代表。

原子出生在美國兩顆原子彈在廣島、長崎上空爆炸的時刻。她是當(dāng)年福州二中的高材生。她的父母在49年前的離亂中帶著她的哥哥逃去臺灣,將她和襁褓中的弟弟留給了她的祖母。她父母本以為到臺灣安定下來就可以回來接孩子的,可是,哪里想到一隔就是幾十年!

原子在大學(xué)時代,跟壯鄉(xiāng)的農(nóng)民兒子戴維碰到了,愛了。他們該是文革前畢業(yè)的最后一屆大學(xué)生,一畢業(yè)就留校鬧革命,一年后才分配。她隨戴維回到戴維的家鄉(xiāng)廣西,分配到邊遠(yuǎn)的河池地區(qū)教書。所謂是金子就一定會發(fā)光,講的就是原子這種人。她在山鄉(xiāng)教書,離開時,鄉(xiāng)里的農(nóng)民排著長隊送出幾十里地!

原子調(diào)到我們那兒,是因為文革后落實政策。那時她不過三十多歲,我一見到她就很喜歡,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就越來越好。原子和戴維對學(xué)生非常好,沒有老師的架子。我們在暑假里常到他們家里玩,聊天,有時夜里也去,一群人聊到深夜。我是他們最鐘愛的學(xué)生之一,相處就像朋友。他們在一九八零年移民排期排到,去了美國。那時,原子的父母早已隨原子的大哥大嫂從臺灣移民美國。我們?nèi)ニ退麄兊哪莻€夜晚,大家都哭得像淚人。原子那年三十五歲,戴維三十八,他們的兒子小戈八歲。那個年紀(jì)到美國白手起家的苦,不須贅言。原子是金子,她在中國最苦的地區(qū)都能閃光,到美國也不可能失色。

他們?nèi)ッ绹?,我們常年保持通信。那時,我自幼的密友,她們鐘愛的學(xué)生之一阿康(我們班的物理科代表)已經(jīng)到了加國,她們見面后,給我寄好多照片。都說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在北美重聚。所以當(dāng)我需要留學(xué)的經(jīng)濟擔(dān)保時,當(dāng)時已是那個大型的EDS公司軟件工程師的原子,為我簽下I-134表。戴維在電話里跟我說,我們已經(jīng)想過了,實在需要,我們就供你幾年。

我對原子和戴維有很特別的感情。在我到美國的第一個暑假,按我的心愿,他們?nèi)規(guī)覀內(nèi)ビ瘟藮|部各處,然后去到他們底特律的家。后來又專門安排我和阿康到他們家中歡聚。他們的家就像我們在美國的娘家一樣。戴維曾帶我和阿康到商場里一放,說你們?nèi)タ纯矗矚g甚么衣服就買吧,我給你們買。這不就是老爸的口氣嗎?

如今原子和戴維都已退休,卻一點沒有閑下來。到處旅行,在家種菜,不時去看兒孫。他們的兒子小戈從麻省理工念了博士,在一個國防的研究所做事。前幾年小戈結(jié)婚時,我還專程飛到波士頓參加了他的婚禮。每年圣誕,我都能看到他們一家三代六口在圣誕卡里幸福地微笑。我去年夏天再度到訪他們在底特律的家,我們還不時在加州、上海、成都、九寨溝等處見面。

他們愛我們大家,有這樣的師長,何等幸運。

4

我和春寧在星期一早上來到東方賓館的時候,天色已亮透了。

因前些天已領(lǐng)好了表格并填好,我們就直接越過了那長長的拐出大門外的隊伍,直接走進遞交表格處。那里也排隊,卻不很長。

這時,我看到領(lǐng)事館門口貼出的感恩節(jié)期間將閉館幾日的通告,慶幸自己挑的時機挺好,不致被感恩節(jié)的假期拖延。

沒有想到的是,一大早領(lǐng)事館前面就聚集了那么多閑散的人。廣州本地人居多。那時美領(lǐng)館還沒有設(shè)限,若你今天被拒簽,明天你就可再來試運氣。所以本地人很有優(yōu)勢,出門跨幾步就到,沒事就聚在這兒互相交流,打聽,尋思辦法。廣東省內(nèi)的人也很多,福建人在其次,我的廣西老鄉(xiāng)寥寥無幾。那個時代,要從廣西來一趟廣州很麻煩。所以后來當(dāng)我看到那個早晨我們幾位廣西來簽證的都順利過關(guān),心里就想,是不是老美對我們這些老實的邊地人民特別有照顧?

接受表格的是中方的工作人員。他們很快地看了看我遞去的文件:I-20,簽證申請書,經(jīng)濟擔(dān)保書和護照。其它的文件資料,我按讀到的指示,并不是必交的證件,我就留在手里,打算在面談時見機行事。

交了表格后,就可以進入簽證大廳里坐著等著被召見了。簽證大廳也不很大,有一些椅子,人們出出進進很頻繁,但很安靜。我看到過去只是傳說中的簽證處。那些有機玻璃的窗子上有小孔讓你對簽證官員說話,文件則是從窗下的小鐵筒里傳遞。每個窗子都有麥克風(fēng)。你不知你會被呼喚到哪個窗口去面談。我新奇地張望了一會兒,就疲了。沒人知道何時能輪到自己。那時真好,若拿不到簽證就不用交錢的。如今聽說收費很貴了,卻是無論是否能獲簽證都要交幾百塊。

這時,我看到了徐姑娘。她手里拿著一大疊表格樣的東西,從外面走進了簽證大廳。我們的目光相匯,彼此微笑了一下,并沒有打招呼,更沒有說話。她轉(zhuǎn)到了簽證室里面,跟里面的一個美國人在那兒交談,過了一會兒她出來時,又朝我擺了擺手,微笑著點點頭,算是別過了。我不認(rèn)為她為我做了什么。按我今天對美國國家機器系統(tǒng)運作的理解,我想她也不能做什么的。

簽證的人很多,看起來并不是按先后順序被傳見。每個人前去,都是很短的時間,大部分都是被拒簽,出來一臉的沮喪。到了這時,我心里只能想,那是各人情況不同,誰知他們的條件是怎樣的呢?我只跟奮強比。

大半個早晨過去了。我和春寧都還沒輪到。我開始坐不住,出到簽證大廳外去了。這時太陽已經(jīng)出來,院子里到處是人。我看到一個很斯文的女孩子,身邊圍著一圈人。那女孩子個子挺高,很苗條,也像春寧那樣在腦后扎一條長辮??梢?,八十年代末還是蠻流行辮子的。她戴一副眼鏡,穿很長的薄呢裙子,氣質(zhì)很好,是我喜歡的那類女孩子。我就也走過去,聽他們在講什么。

那個斯文好看的女孩子可能跟我年紀(jì)差不多,她來自福州,后來我知道她姓李。說這回已是第三次來簽證了,是要辦去費城的學(xué)校留學(xué)。她本科念的是英文。她說自己的護照上被打了214B,也就是“移民傾向”。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那你沒戲了。214B那時好像倒是有時間限制的,要過了兩個月才能再來。李姑娘說那我就兩個月來一次!從福州坐火車過來,也很久呢。她后來跟我說,她是基督徒,她的一切放在神的手中。她憑信心禱告,并不灰心。

我就這樣出出進進,直等到中午,也沒輪到進去面談。

我現(xiàn)在一點也想不起來,我那個中午是在哪里吃的午餐,或許就是吃的自帶面包?我只記得在東方賓館的花園里跟一些等著下午簽證的人又碰上了。那些人聽起來真是太門清了,對領(lǐng)事館里的簽證官了如指掌,我聽到人說,最難簽的就是那個大胡子,在他手下能簽過的人極少。說著,大家就看到午餐后陸續(xù)回來的簽證官們,有人就指著說,就是那個高高的大胡子!最可怕了。我心里就想,但愿這個下午,別讓我碰上他啊。

我那個中午在東方賓館的花園里,還碰到了那個斯文可人的福州李姑娘。我們也在一起聊了一會兒。

午休后重新開始簽證。春寧終于被叫到了。很快,我就聽到了我的名字在擴音器里響起來。我趕緊按指示走向那個簽證號的窗口,腳跟剛站穩(wěn),一看,正是那個穿著白襯衫,打著領(lǐng)帶的大胡子。他的胡子修理得非常整齊。死定了,我心里想,可是已經(jīng)來了,沒有退路。

你識講廣東話咩?——大胡子第一句來的是這個,廣東話。

我識聽嗯識廣——我硬著頭皮用我那蹩腳的廣東話答。太慚愧了!我自幼生長在人們說粵語系方言的城市,竟不會講那個城市市民的語言。我要是春寧就好了,她講得很溜的。

但是,我會講英語!我靈機一動,說了句英文。大胡子一邊低頭在我的簽證申請表上記寫著什么,一邊用英文回:太好了!我真愿意天天都能講英文呢。哦,廣西大學(xué)!——他在讀我填的表,我就將我的畢業(yè)證書等從窗口塞進去。他打開,說:很好!我心想,好啥啊?我的心情放松了些。到此為止,我們的互動還很友好,可我還沒笑出來,要命的一句來了:你考過TOEFL了嗎??。?!——這是我最弱的一條。我只得如實說:沒有,趕忙掏出TOEFL考試中心寄回的報名考試的回執(zhí),從窗下塞進去,心有不甘,又加一句:我已經(jīng)報了一月去考,我相信我考過沒問題。都說美國人喜歡自信的人,我就自信地說。我這年惡補英文還真是有點用的,聽力和口語都提高了很多,跟大胡子說話很自然,可能給他的印象還行。他拿起那細(xì)長的回執(zhí)條看了,又在那表格上寫著什么。

你——他大概看到我填的“未婚”那欄,就問,有男朋友了嗎?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是適婚的年齡,卻沒結(jié)婚,還要跑去美國,太可疑了。按大家分析的講法。214B等著了??蛇@時我只能說,男朋友有的。他翻個白眼看看我。我想我都穿了最老實的衣裳了,頭發(fā)也不像平時那樣披散開來,而是老老實實地用發(fā)夾在頭頂夾牢,真真是素面朝天呢,還戴了個白塑框的眼鏡,多像一個好青年??!他低頭又寫,問:他在哪里?

我心里想,這是我的隱私呢。我修美國文化課,第一堂講的,就是不要隨便問女士的年齡,婚姻狀況——當(dāng)然,我是在申辦簽證,這里沒隱私可言。我只好說:在念研究生。他沒看我,繼續(xù)寫。我想,這也不是關(guān)鍵的,以美國人的概念,男朋友是衣裳啊。要訂了婚的未婚夫才算靠點譜吧。

嗯,你——這時,他抬起頭,拿著我的經(jīng)濟擔(dān)保書,說:你讓他們將你第一學(xué)年的學(xué)費,存到你的賬戶上。拿到存款證明后,再來,聽明白了?OK?隨即,將申請表格的復(fù)聯(lián),我的那些文件,從窗口下遞回給我。什么時候拿到什么時候回來!好了。

那么,我OK了??。 犓麄冋f的,你只要沒拿到214B,只要讓你去補材料,你就過了!!我慌忙地抓起那把文件,謝過大胡子。誰說大胡子最難簽?!大胡子太好簽了!

轉(zhuǎn)身就退到大廳里。春寧已在線外等我:我過了!她高興地報告。我跟她講我的情況,她拍著我說,過了過了,沒問題了!我說過的,美國不可能拒絕我們這種人的!我們是美女,我們是精英!美國需要我們!我心里想,這回她咋不說她是良種了呢?說著,春寧興奮地抱了我一把。她這時還沒意識到,她就要跟她才幾個月大的兒子分離了!F-2也是很難簽的,甚至比學(xué)生簽證的F-1還難簽,她竟然也很順利過關(guān)。

我們走到門外,那些等在那兒的人們,見人出來就圍上來。我被那些人圍住,問這問那。有人還一把拿過我的文件去看,又叫:離曬譜了!這種條件也能簽哦!

我現(xiàn)在真的懷疑,我能那樣順利地混出來,確實是因為我們廣西去的人少吧。你想,如果你是簽證官,一天下來,很難見到一個廣西人的時候,當(dāng)他們終于零星冒頭了,你大概真是要對他們寬松一點的吧?熊貓寶貴,是為什么呢?

黨和國家多年來為安撫我們老(區(qū))少(數(shù)民族)邊(遠(yuǎn))山(區(qū))窮(困)地區(qū)人民所作出的送溫暖的承諾,第一次讓我領(lǐng)受到了。它竟是由美國簽證官大胡子代為兌現(xiàn)的.。

這時那個福州的李姑娘也出來了,她又被拒簽了。她說她還會再來。她讓我留了在美國的聯(lián)系地址,又給我留了她福州家里的地址。我記得她家里是福建土地局的。

我到美國后,大概在1989年的秋天,收到過她寄自費城的來信,知道她在歷經(jīng)六次簽證后,上帝終于感動了,她如愿來到美國。轉(zhuǎn)眼二十五年過去,我不知道李姑娘如今在哪里了。以我身邊的同學(xué)朋友們的經(jīng)驗,如今大多該在美國安居樂業(yè)。希望美國沒有令李姑娘失望,她的神時時看顧她。

5

從美領(lǐng)館回來,當(dāng)然立刻就去電美國托辦銀行證明的事。

想來那時美國也很烏龍。我人都沒到美國,卻要開個有我名字的帳號!開帳號要社會安全號碼,身份證等,要開辦獨立帳號,顯然辦不下來。但是,那時的留學(xué)生都是這招:和人在美國共開一帳號,作為一個銀行帳號里的共同擁有者開個戶頭,存錢進去,讓銀行出具存款證明時,只寫你的名字就可以的。這些具體的事兒于我而言,只能望天了。

那時愛達荷大學(xué)研究生一年的學(xué)費是近八千美元。

那時的酒店不好掛美國長途。我由阿紅領(lǐng)著,到酒店附近的一個挺大的郵電局往美國掛電話。那時打到美國的電話一分鐘幾塊錢,我沒錢,只能打?qū)Ψ礁犊畹碾娫?。填單之后,要交點押金,然后坐著等,總歸要十幾二十分鐘才能接通,然后告你到那個小房間里去接聽電話。

我將簽證的情況通報了原子他們和甲等。甲幫我在大學(xué)所在地去幫開帳戶。他帶了一位中國女孩子去代我簽的字。說辦好后用國際快遞傳到五羊城酒店,大概得要一周時間。正好這期間美領(lǐng)館也放假,到它再開館,我就可以再去了。

在等存款證明的那一周,我沒事就跟阿紅出去逛街。我特別喜歡阿紅領(lǐng)我去吃的那些大排檔里的煲仔飯,還記得風(fēng)味茄子煲,臘味煲,都非常夠味兒,真是百吃不厭,特別是在冬天里。廣東人也吃很多米粉,腸粉,可他們的米跟廣西的米很不一樣,所以那河粉的質(zhì)感在我看來是不好的,沒有點韌勁兒,所以我不是很喜歡。冬天夜里,還去吃燉甜品。五羊城酒店在鬧市區(qū),小街巷里很多大排檔的攤位,熱鬧非凡。有時阿光也領(lǐng)我去他的生意合作伙伴的家里吃飯。

記得那家人住在深深的巷里,典型的廣州人家的天井,青石的老屋。那個太太不工作,天天在家煲湯做飯,她家男主人跟阿光合作,相處像家人一樣。他們跟著阿光“表姐”長“表姐”短地叫我,做的飯非常好吃。后來他們家里那個跟阿光跑進跑出的兒子去了澳洲,又說澳洲很不好混,再又回了國。

我還跟春寧去了珠江電影制片廠她朋友家。春寧從小生活在中國新聞圖片社廣西分社的院子里,珠影那家人是她父母的朋友,我們在那兒還吃了飯。珠影過去是個好廠子,我很喜歡他們的一些電影,像《大浪淘沙》等等。它在離市區(qū)很遠(yuǎn)的地方(想來也是因過去交通不便,現(xiàn)在連順德都感覺在郊區(qū)了,所以珠影該不是很遠(yuǎn)的),占地很大。

春寧的簽證簽下了,但要領(lǐng)到簽證,還要等十來天。她開始想念她的兒子,就說想先回家了,讓我到時幫她領(lǐng)簽證帶回南寧。我應(yīng)下。她就收拾了回家去了。

我還去了在仲愷農(nóng)大的唐阿姨家。唐阿姨跟我老媽在一個教研室里共事幾十年,是看著我長大的。她當(dāng)時調(diào)到廣州不久,在那兒當(dāng)系主任。唐阿姨有兩個女兒,靜和鳴。靜在廣西醫(yī)科大畢業(yè),在當(dāng)醫(yī)師,非常斯文。鳴則念的是藝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的是鋼琴。鳴是為高考才學(xué)的琴。

我去唐阿姨家時,鳴也跟著調(diào)到廣州,在老媽那個學(xué)院的團委當(dāng)個小頭目;而靜則留在南寧。她們兩姐妹向來都很時髦,特別是鳴。唐阿姨和先生郭伯伯見到我很高興,正好老媽他們的老同事,去了香港的陳叔叔那日也到廣州,我們在唐阿姨家碰上,一起吃飯聊天。很開心。他們說,日子過得真是快啊,孩子們一下都這么大了,你都要去美國了!

唐阿姨的哥哥是臺灣空軍里的一個將軍,當(dāng)時已聯(lián)系上。我小時,總是見唐阿姨跟我的好友阿康的媽媽在學(xué)院的牧場里放養(yǎng)水牛,有時我也跟阿康去找她媽媽。我很怕動物,總是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后來在美國,有一次我談到我怕動物,對狗,貓,豬,牛,馬,都很怕,阿康很淡地說一句:我根本不怕。我心下一酸,小時候,她常陪她媽媽放牛呢,怎么會怕呢?

阿康的媽媽是金陵女大畢業(yè)的國民黨員,阿康的爸爸在文革中去世。她媽媽拖著三個幼女,真是可憐。唐阿姨因老哥在臺灣也罷了,關(guān)鍵是她跟建國初期一件轟動全國的匪特案有牽連。那時剛解放,局面很亂。唐阿姨在上海的姐姐,將一個朋友的朋友介紹到廣西來找唐阿姨。那個人卻是個男扮女裝的流竄的“國民黨特務(wù)”。特務(wù)在南寧時,在唐阿姨家住了好些日子,唐阿姨說,他老穿著旗袍,領(lǐng)子很高的,根本沒看出是個男人!特務(wù)要去桂林時,唐阿姨又將她介紹給在桂林的妹妹。特務(wù)后來被抓了,說是全國新聞,好像文革后還有作品寫過那個故事的。唐阿姨算是收藏過特務(wù)的,文革中當(dāng)然過不了關(guān),真的放了幾年牛呢。

唐阿姨前些年因乳癌去世了。我母親去世那年,她正好回南寧養(yǎng)病,住在靜家。靜的家離我父母最后住的地方很近。唐阿姨來家里看望我們,她告訴我,我母親幾乎每天都散步去她那兒聊天說話的??!她在我準(zhǔn)備回美前,請我到靜家跟他們?nèi)页粤祟D飯。唐阿姨說,你媽媽走得太突然了!她指著廳里的一張小凳子,說,她一來,就坐在那兒的。我聽得說不出話來。唐阿姨那時自己剛做了手術(shù),看上去恢復(fù)得不錯的。我還保留著我們的合影,沒想到,唐阿姨后來也走了。

我回想這些往事,還記得唐阿姨說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好聽的桂林話,在她廣州的家里談笑風(fēng)聲的樣子。我也有一張我們那日在唐阿姨廣州家中的合影。二十五年就這樣過去了。

那段時間,阿光用他那該讓乃寧羨慕的摩托車,載著我去了一趟華南植物園。那是我要求的。我非常喜歡那個亞熱帶風(fēng)情濃郁的植物園。

我們一路出城。去華南植物園要過廣州的銀河公墓的。我是很喜歡坐摩托的,人就在風(fēng)里,跟自然是一體的。銀河公墓那一帶是廣州殯儀館所在地,很是熱鬧。我知道蕭紅墓在那兒,多年來一直想去看看,跟乃寧也提過的,可沒人愿意陪我去,在他們看來這是非??尚Φ氖虑?。當(dāng)我坐在阿光的摩托車尾上掠過銀河公墓時,我看到了側(cè)邊安靜冷清的鐵門后的墓地,我想,蕭紅墓大概就在這邊了,但我也沒開口讓阿光停下。感覺是不該和阿光這樣的人去看蕭紅的。

我的銀行存款證明果然在一周后收到。就一頁紙。我看到,上面的存款數(shù)目是八千多美元。我拿到它,第二日就去往東方賓館。又重復(fù)一次,交表遞表。這回多了上次大胡子給我的申請表的副聯(lián),要補的材料等都寫在上面,所以一進去,將存款證明一遞,啪啪,那個簽證官——當(dāng)然不是大胡子了,將大印敲了幾下,就讓我去交錢了!

簽證費是八十元。我到交款處交了錢,大功告成。簽證要在十天后來取。走出簽證大廳,我想,說去就要去了!我真的就要去美國啦!這也沒想象的傳說的那么難嘛!

出了東方賓館,我就上了公車,去往離那兒比較近的廣州火車站,因我記得那兒有個很大的郵電大樓,我要去那兒打電話去美國報告簽證結(jié)果?;疖囌厩暗哪莻€郵電大樓很大很新,人潮洶涌。我填好表,在那兒等著,忽然,就有人在我身后拍了我一下,我轉(zhuǎn)頭看去,是我大學(xué)同班的同學(xué)阿泉!他鄉(xiāng)遇故知?。∥覀円粋€勁兒地傻笑。他和女朋友在去往深圳的路途中。他給我介紹了他的女友。其實我之前已聽說她是華華大學(xué)的同班同學(xué)。他們都是桂林人。那個女友眉眼非常細(xì)致,好看的,但是表情很淡,很有距離感,一看就比我們成熟。她的年紀(jì)比阿泉大很多歲,非常能干,阿泉對她是言聽計從,做牛做馬。可是她對阿泉好兇。當(dāng)然這些都是聽別人講的。阿泉怎么努力,她都不能滿意。她后來做得非常好,就跟阿泉離了婚。我去年秋天到珠海跟同學(xué)們聚會,阿泉都沒來——他曾在珠海生活過的。聽說他過得不是很開心。

可二十五年前,大家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在熱戀中奔向前方,哪里知道二十五年后各自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呢?那時,我看到阿泉跟他的女友在一起,很好看的呢。他笑得那么甜,那么開心的。

阿泉問了我住在哪兒,說要將借我的八十元錢給我送去。他之前曾給我電話,說他在南寧學(xué)習(xí)的表妹的好友出了車禍,有點麻煩,需要八十元錢,他從桂林寄的話,就太慢了,讓我?guī)徒o他表妹送錢去救急。我回家馬上就跟我老爸報告了。我手頭沒那么多錢,老爸聽了二話沒說,拉開抽屜就給了我八十元,讓我快點給人家送去。我按阿泉講的地址,找到他表妹。小妹說她的朋友騎車撞了人,那人傷了,要她朋友賠錢,要不擺不平。我看那小妹緊張得不行,就讓她快點拿錢去給人家吧。

阿泉在碰到我的第二天,就將錢送到酒店了。我那時不在,他將錢留給那里的人。去年我在珠海,聽到他們說阿泉借了朋友的錢也沒還等等,我在想,或許他如今真的很有難處了?我愿意他是過得開心的,我們年輕的時候,他是多活潑的一個小伙子啊。

因為心里還惦記著一月考TOEFL的事,我給家里掛了電話,老媽說那你先回來吧,到時我去趟廣州幫你取簽證就是了。這就是典型的中國父母了,可那時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我掛了電話就開始收拾行李回南寧了。

我是乘飛機回去的,那時廣州飛南寧的機票好像是六十元(曾經(jīng)是四十元)。我很討厭坐飛機,因為會暈機嘔吐??墒窍氲綇膹V州到南寧只用飛五十分鐘,就忍下了。飛機在傍晚起飛。整個白天,廣州的天空電閃雷鳴,到了下午四五點后,開始放晴。阿紅他們叫了出租車,一路將我送去白云機場。

巧的是,我在飛機上的鄰座是一對北方口音的老夫婦。他們跟我聊起來,說是廣西公安廳的。老爸剛到廣西時,就在公安廳做事,我就提了老爸,想他們都是前后南下的那批人吧。夫婦倆都笑起來,說原來你是他的女兒?。〉搅藚芹讬C場,他們一定要我跟來接他們的車一起進城,并將我直送到家門口。我回到家中,告訴老爸我碰到的這對夫婦,老爸笑說那是公安廳的X(秦?,忘了)副廳長嘛。不知他們?nèi)缃窨珊?年事應(yīng)該相當(dāng)高了。

TOEFL考試是在1989年1月,春節(jié)前考的。考場在廣西大學(xué)里,我碰到很多熟人,我那教室里監(jiān)考的那位外文系的年輕男老師我也認(rèn)識的,我在他的班上學(xué)過“閱讀理解”。聽說他如今也在美國。也許是廣西人出來得比較少的緣故,在美國碰到廣西出來的人,幾乎彼此都是認(rèn)識的,大多就是那幾所大專院校里出來的。就算不直接認(rèn)識,也都有共同的朋友。

我的成績是到了美國后才從學(xué)校的檔案里查到的,沒有考得我預(yù)期的那么好,但也大大超過了學(xué)校要求,不需再考或去補習(xí)英文了。我達到了“條件”,那張I-20表,就由“有條件錄取”變成了“無條件錄取”。我的其它條件在之前已滿足了。這樣,我就成為正式學(xué)生了。

在南寧過了我出國前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我清楚地記得我這輩子和父母一起吃的最后一次年夜飯。有每一年必不可少的香菇燉雞湯,作為湖北人,老爸在廣西生活了一輩子,仍不吃廣西人熱愛的白切雞。那個年三十,竟然還包了餃子。我在細(xì)雨里出門打醬油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到灰朦朦的天空,心里竟有著一種難以言表的感動。從那時起,到如今,整整有二十五年,我不曾再在中國過過農(nóng)歷新年。那清晰的一刀,就切在1989的春天。

1989。

從此去國離家,成了一杯潑出去的茶。

6

前幾年冬天我在上海,夜里冒著寒風(fēng)在外灘瞎竄,一個老哥指著浦東的高樓大廈對我說,他當(dāng)年在外灘邊上班,中午常跟同事出來亂逛,他們看著江對岸浦東的農(nóng)田,說:如果有一天,能讓對岸也變成像外灘這樣繁華,我TMD就……就甚么?跳黃浦江?……老哥沒說,只是轉(zhuǎn)了話題,說,你看,怪胎,它竟也能干出這等。我看著江對岸的紅紅綠綠,沒有感覺。

我不記得1989年2月的浦東長什么樣子。2月的上海淫雨霏霏。我看外灘的樓,似曾相識。廣州沙面?武漢江漢關(guān)蘭陵路一帶?并沒有感覺很新鮮。

我那時到外灘,是奔波著到中國銀行去按配額換出一些美元。我好像在南寧換了一些的,是不是走后門了?沒在護照上蓋章,這樣,我還可以多換點?具體細(xì)節(jié)忘了。反正比起那些懷揣二三十美元去美國的故事,我稍好一點,好像是帶了四百多美元。那時是四點七人民幣兌一美元?我一個月的工資加獎金,可到近百元?我有點積蓄,加老爸贊助的錢,就換得那么多。

上海各處都是灰白色,還是很樸素的。人們的衣著也是老派的,或灰或藍(lán)。當(dāng)時間倒遠(yuǎn),我們竟說,我們是懷念那種時代的,這里面包含太多復(fù)雜的感情。

我是坐火車到上海的。79次普快,到今天還是這趟車來往于南寧—上海之間。父親沒有將我送遠(yuǎn)。關(guān)于這一天,我在《幽幽的桂香》里有過記寫:“我離家的時候,我的父親沒有說很多的話,他走在來給我送行的我的朋友們中間,我以為他是要和我們一塊兒到火車站的,可到了接近街道的時候,他突然站住了,微笑著,作了個手勢,憑著我們父女極深的相知,我明白他送我就是送到這里了,而他的那種手勢,我想就是‘走吧!好好地走吧!那樣的祝福。我也站下來,回頭朝他笑,那時的父親顯得那么年輕、挺拔,他另一只手瀟灑地夾著一只煙,臉上慈祥的笑意里有一股淡定沉著的安然,他的身后是一棵不很高大的桂樹,它墨綠的枝葉反襯著更遠(yuǎn)處的一堵紅墻,還有父親那身挺刮的衣裝。我也回應(yīng)著朝他招手,我們就那樣隔著距離彼此對望了一會兒,然后是我調(diào)頭,給父親留下了他心愛的女兒遠(yuǎn)行離家的背影。八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那樣父女分別的場景就這樣鑲嵌在了記憶的畫版上,愈久彌新。”

那日到車站送我的朋友記得有華華,小燕,專門從北海趕來的蘇,阿文和她新婚的丈夫龍等(華華去年在多倫多因病離世,令人傷心;小燕還在南寧,在大學(xué)里教物理化學(xué);蘇在硅谷;阿文在日本留學(xué)后回國,在廣東中山工作,她和當(dāng)年愛得要死要活的龍早已離婚;龍如今在加拿大)。別的朋友們已經(jīng)吃過飯,道過別了。我上車了,她們開始哭。我忍住沒有哭出來。當(dāng)車子開出車站,我的眼淚才流出來。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在這個城市之外的地方連續(xù)生活過一個月以上?,F(xiàn)在,我就要出遠(yuǎn)門了,那么遠(yuǎn),我是有點怕的。

我最后一次坐火車進出南寧,大概是十幾年前了。如今為了方便,我若在廣西境內(nèi)跑,都是去坐那種十五分鐘發(fā)一趟車的大巴。我不知如今從南寧火車站出去,車窗外是怎樣的景觀了。我正式向南寧告別的那個1989年的春天,我看到的是很多五六層的大板房,友愛路郁郁蔥蔥的芒果樹,遠(yuǎn)處南棉的廠房,轉(zhuǎn)過去,人民公園的山,山頂上廣西電視臺高聳的天線塔,我看著它,笑笑。

我們過去常去在那天線塔下住著的阿江那兒玩,有時叫不開大門,就翻墻。青年男女,在那廣西電視臺的機房重地里炒菜,聊天,鬼混。阿江和那個大帥哥小袁住在一間巨大的屋里,他們的蚊帳永遠(yuǎn)都是下垂的狀態(tài)。小袁那時跟臺里的一個女孩談戀愛,就老不回來。那個水磨石地面的大屋里,總是人來人往。有一個中秋,我們在那間闊大的房間里舉行過大型舞會,樓下停滿了自行車,來了那么多的俊男美女,想來是違規(guī)的。

那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天上一輪明月,腳下萬家燈火——這里當(dāng)年是南寧的制高點,如今應(yīng)該也還是制高點之一。我們每一個人,都那么年輕。我第一次看到阿偉的舞姿,那么儒雅迷人——我如今回去還會去看他和阿柯,那時阿柯是他的女友。而他們那個英氣逼人的兒子從英國大學(xué)畢業(yè)了,阿柯呢,捧著大罐的零食幸福地坐在電視機前,跟我說笑。阿偉做得非常好,這樣的人,不可能不好,只是再不跳舞了。阿江呢,聽說去了北京,前年在北京見到他,他熱情地請我到廣西大廈吃家鄉(xiāng)菜。還是那么瘦,那么高,帶著天真。他離了,又結(jié)了,又離了;在北京見到時,帶來的是那位女友是北京一所大學(xué)里的教授。

我青年時代的友人,在那日就此正式別過了。再見,就都已到中年。廣西那邊的人,大多是從深圳出境的。因私人感情的原因,我選擇了從上海離境。

谷姐跟我一起去的上海。她在柳州站上車,我們一起換到了臥鋪車廂。到了上海,去找一個先生在民航工作的大姐。請她先生幫買去美國的機票。那時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沒有預(yù)訂,你如果打民航的電話,永遠(yuǎn)沒有人接,或忙音。一周只兩班飛機飛美國。你必須找關(guān)系。

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

上海在那之前,于我一直是以物質(zhì)的形式存在的。母親的同事、朋友每年回上海探親,或出差,母親都會給她們一個單子,那時的人真有空,真的都給你去采購的。有丁字皮鞋,翻毛皮鞋,銹花羊毛衫,花型漂亮的的確良布料,中長纖維的格子成衣;漂亮的塑料涼鞋;五香蠶豆,肉松,大白兔奶糖,果香型橡皮擦,神氣的有磁鐵扣的文具盒……后來到我自己也有這個習(xí)慣,只要有人去上海,我就會讓人給買衣鞋包什么的。

直到八十年代,我開始跑廣州,覺得上海捎來的東西已經(jīng)不夠時髦,廣州的舶來貨質(zhì)地比不過上海的,但那款式,那花型,樣樣都代表著另外一個世界。

我坐火車去廣州;坐船去廣州;坐飛機去廣州。在那里度暑假、實習(xí),等簽證。廣州有高第街,到處是香港貨;廣州的男孩女孩個個想出國,掙錢。我住在中山醫(yī)大女生宿舍里過暑假,聽那些未來的女醫(yī)生們一大早起來就在朗讀英語,她們都說,我們要去美國——為了更好的生活,她們目標(biāo)明確。

7

79次列車在早晨抵達上海。

火車進站的速度慢下來,我趴在窗口等不及要看那個物質(zhì)的上海。雨中成片的平房,灰的,黑灰的,木的,棕色的,棕黑的,一片一片,平常百姓的家居生活從一扇扇窗里招搖著衣褲向我致意,跟我的城市看不出區(qū)別。視野里,遠(yuǎn)處有一些樓。不高,更不現(xiàn)代──我在拿它們跟我看過的廣州比。原來上海是這個樣子的呀,我想。很好奇。

那個我們?nèi)フ业拇蠼愫孟裨谥幸话偕习?。她早年在廣西工作過,所以認(rèn)識谷姐。她很熱情,讓我們放心,因我們來之前已給過她信,她已安排。果真很快就定下日程,二月十七日乘中國民航經(jīng)洛杉磯入境,轉(zhuǎn)飛舊金山,再轉(zhuǎn)飛華盛頓州的斯波坎。機票兩千多元人民幣。我一窮二白,老爸贊助了我,那時他在弄律師事務(wù)所,該是萬元戶。他說:這錢你以后得還啊。

拿到機票,找到一個街邊的小郵局給父母掛長途電話報告離境日程。母親接的電話,說,知道了,一路小心。她從頭到尾,沒有表示過對我的不舍。年輕人,要出去闖,走得越遠(yuǎn)越好,這是他們對我講的話。

又給美國方面發(fā)電報,天啊,那時竟想發(fā)電報到美國!一想不對,又轉(zhuǎn)而掛對方付款電話。機票搞定,離起飛還有三天,可以購物去了。

我那時住在延安路一家離民航大樓很近的小旅館里,是朋友介紹的。他們出國前到上海,就住那兒,說是離民航近,跑機票方便。那好像是個街道辦的旅館?還有地下室,是防空洞里改建出來的。

我手里有好些個父母的同事朋友叔叔阿姨給寫的介紹信,讓我如果有事,可去找他們在上海的親朋戚友,中國人就這樣,一出門就想到投親靠友的,這些都是那些叔叔阿姨主動提供的。記得其中一位還是牧師呢。我那時沒這根弦,要不真該去看看那個時代的中國牧師是怎樣的。

在火車上認(rèn)識的一位年輕母親,也給了我她在上海的聯(lián)系方式的。她是從柳州上車的,帶一個非常漂亮可愛的八歲小女孩。我很快發(fā)現(xiàn),那女孩是個啞巴,說是小時用藥弄壞了。那母親說,她們家里是上海支邊到廣西的,在柳州的工廠里。她們的親戚都在上海,常來常往的。小姑娘的爸爸在小姑娘兩歲多時就到美國探姑媽去了,從此就留在美國。那母親說,孩子爸常來信,說在打工,很辛苦,但他的動力就是有一天將女兒接出去,到美國治病。那爸爸相信美國能治好她的。如今那女孩該好大了,不知際遇如何。爸爸接她來美了嗎?病治好了嗎?那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啊。

買完票,換到四百多美元收好。剩下千來元人民幣,我決定在上?;ü馑Mサ墓冉阏f,那就去淮海路吧。街上很多很多的人,比廣州多。

我走上南京路的天橋,下面黑黑的全是人頭!根本看不到水泥地,那么多黑黑的人頭!我呆住了。他們都從哪里來?都在干什么?他們肯定都是我這樣的鄉(xiāng)下人,都說上海人是不大到南京路買東西的。我進商店去,給人擠出來,連柜臺都接近不到。我想我過去真不懂事,讓人家到上海給我買東西!她們都受的這種罪嗎?

我離家的時候,買了兩個箱子,里面裝了一點書,其它都是衣物。我?guī)У臅欢?,卻有一本<<徐志摩選集>>,那時深愛志摩。我朋友跟我說,不是去美國嗎?干嘛像是去沙漠?

我不是去沙漠,但是舍不得漂亮的衣裳。那時我穿蝙蝠衫(去秋今冬美國又流行起來);酷愛高跟鞋(我今天還不喜平跟鞋);長裙,短裙,A型的,連衣的,紅的,綠的,黃的。不停地?fù)Q發(fā)卡;總而言之,燒包,全是跟華華學(xué)的。裝了一大箱。我的那只軟皮的大箱子至今還留著。他們告訴我最好弄個罩子,要不軟尼龍面會給勾爛的,華華幫我弄來很長一匹那種做工作服的布,我母親為我車縫了一個罩子,我至今也將它好好地收著。與它相關(guān)的兩位親友都已離世,它成了紀(jì)念。

我到淮海路買羊毛衫,買全毛的裙裝,買皮鞋,買風(fēng)衣,買絲巾,手套,毛巾被,小禮品。到走的時候,箱里塞下新舊毛衣十幾件,新皮鞋四五雙,在廣州買的牛仔褲、波鞋,羽絨服等等等等,看得谷姐目瞪口呆。后來到了美國,讓樸素的中國同學(xué)看到我整日花里胡哨的樣子,竟不時撞過來開玩笑說:你是來上學(xué)的嗎?

那時的淮海路都是小小的店家,一家接一家,門面不大,店子大多很深。二月的上海一直陰雨,店里亮著暗暗的日光燈。物質(zhì)是很豐富的,像我心中的上海。全是國貨,多還是滬產(chǎn)國貨,質(zhì)量是實打?qū)嵉暮?。我有一件深紅繡花的純羊毛衫至今留著,看著仍象新的一樣。那時四十多元買的。皮鞋的款式非常多。我買了乳白的,黑的,和紫紅的。價錢都在三十到三十六七元間。

我并沒有找到去沙漠的感覺,卻把老爸贊助的錢揮霍一空。如果我不出國,按當(dāng)時的趨勢,大概很快就會變成啃老族?

我去上海前,了解情況的人都說,要換全國糧票去,那里小吃店都要糧票的。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不用糧票了,在我們那兒,你多付一點錢,所謂議價糧到處都買得到了,副食品都不用票了。

但八九年的上海還要票。他們竟還有半兩的糧票。我用全國糧票去買飯買小吃。吃當(dāng)時是不重要的。

也許是水土不服,也許是跑得太多。我病了,發(fā)燒,頭暈,嘔吐。谷姐給我喝水,吃藥,頂?shù)降诙?,燒還不退,吃不下東西。馬上就要上飛機了,我去一個區(qū)級醫(yī)院掛急診,看病的是一個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女醫(yī)生。我說要不要吊針?她說不用。我就堅持要吊針,因為第二天就要起飛了,我渾身無力,頭重腳輕,真怕耽誤了行程,如果走不了,改個機票,天曉得又有多少麻煩。年輕的女醫(yī)生翻翻白眼,就開了點藥,說回去多喝水,休息就行了。

我回到旅館,又是一番嘔吐,吐完了,休息了一下,突然非常想喝杯糖水。谷姐出門辦事了。我慢慢摸著走到旅館外的街邊的小賣部,想買一兩白糖。人家說,要票!我說我糧票有的,可糖票沒有,我買議價的吧,我是外地來的,生病了,很想喝一杯糖水。賣東西的人說,沒糖票不好賣的。我走回旅館,轉(zhuǎn)到后面的食堂,問那里的師傅,可不可給我一勺白糖?他說不行!出去小賣部買吧!我說去了,我沒有糖票,人家不賣。我又說我就是病了,特別想喝一杯糖水,我跟你買。他用紙折了一個小斗,舀了小小的一勺糖,說三毛錢!我給了他三毛錢。

那個時候,在南寧,白糖隨便買,一斤七毛錢。那就是一九八九年的上海。她開放的程度遠(yuǎn)遠(yuǎn)比南方滯后,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在2月17日那天一早就叫了出租車去虹橋機場。谷姐送我去的。虹橋機場樸素?zé)o華,我排隊過關(guān),向谷姐招手道別。旁邊有一家父母在送一個男孩子。那母親哭得像個淚人,以她的年紀(jì),這個兒子一定是生得很晚的。她過來跟我說,希望我路上幫忙照顧她的兒子,孩子第一次出遠(yuǎn)門。我點點頭,卻沒有告訴她,我也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啊。

飛機騰空而起時,我看了一眼雨云下的上海。我沒想到我竟然流淚了,我想,我這就走了啊。旁邊的男生也在哭。他是同濟二年級的學(xué)生,退學(xué)去加大戴維斯分校。

在1989年,我不讀書,不看報,不學(xué)馬列,深陷在無盡的青春問題中,慵懶,憂郁,厭世。1989年,后來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在那個早春,我后來認(rèn)識的那么多朋友,都開始卷入,可我卻與“我”之外的一切無所關(guān)聯(lián)?!拔摇痹谀莻€時候,是我前行的道路中,在前方吸引著我所有注意力的一個路牌。我在1989年的早春忽然得到機會踹了它一腳,它應(yīng)聲倒下的時候,我尋到了去往新大陸的那扇門。

我當(dāng)年親密的友人們大多在那之前都離開了中國,我期待跟他們重聚。

奮強那時甚至說:如果人間有天堂,美國就是天堂。我其實并不信這樣的話。但美國在1989年成了一根稻草,我抓住了它。

很多年后,我聽丹青兄說,感謝美國包容他于無形。就是這個意思,我非常喜歡他的這個意思。在我人生陷入低潮的時刻,我選擇了美國。美國也選擇了我——在我兩手空空,連正式的入學(xué)錄取通知書都沒有的時候,它的廣州總領(lǐng)館向我發(fā)放了通行證。它確實包容我于無形,讓我獲得了過一種全新生活的機會,平安度過最危險的青蔥歲月,變成一個知道感恩的人。

在感謝所有我該感謝的人之外,我真誠地感謝這個偉大的國家。

我青年時代的友人,在那日就此正式別過了。再見,就都已到中年。廣西那邊的人,大多是從深圳出境的。因私人感情的原因,我選擇了從上海離境。

谷姐跟我一起去的上海。她在柳州站上車,我們一起換到了臥鋪車廂。到了上海,去找一個先生在民航工作的大姐。請她先生幫買去美國的機票。那時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沒有預(yù)訂,你如果打民航的電話,永遠(yuǎn)沒有人接,或忙音。一周只兩班飛機飛美國。你必須找關(guān)系。

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

上海在那之前,于我一直是以物質(zhì)的形式存在的。母親的同事、朋友每年回上海探親,或出差,母親都會給她們一個單子,那時的人真有空,真的都給你去采購的。有丁字皮鞋,翻毛皮鞋,銹花羊毛衫,花型漂亮的的確良布料,中長纖維的格子成衣;漂亮的塑料涼鞋;五香蠶豆,肉松,大白兔奶糖,果香型橡皮擦,神氣的有磁鐵扣的文具盒……后來到我自己也有這個習(xí)慣,只要有人去上海,我就會讓人給買衣鞋包什么的。

直到八十年代,我開始跑廣州,覺得上海捎來的東西已經(jīng)不夠時髦,廣州的舶來貨質(zhì)地比不過上海的,但那款式,那花型,樣樣都代表著另外一個世界。

我坐火車去廣州;坐船去廣州;坐飛機去廣州。在那里度暑假、實習(xí),等簽證。廣州有高第街,到處是香港貨;廣州的男孩女孩個個想出國,掙錢。我住在中山醫(yī)大女生宿舍里過暑假,聽那些未來的女醫(yī)生們一大早起來就在朗讀英語,她們都說,我們要去美國——為了更好的生活,她們目標(biāo)明確。

7

79次列車在早晨抵達上海。

火車進站的速度慢下來,我趴在窗口等不及要看那個物質(zhì)的上海。雨中成片的平房,灰的,黑灰的,木的,棕色的,棕黑的,一片一片,平常百姓的家居生活從一扇扇窗里招搖著衣褲向我致意,跟我的城市看不出區(qū)別。視野里,遠(yuǎn)處有一些樓。不高,更不現(xiàn)代──我在拿它們跟我看過的廣州比。原來上海是這個樣子的呀,我想。很好奇。

那個我們?nèi)フ业拇蠼愫孟裨谥幸话偕习唷K缒暝趶V西工作過,所以認(rèn)識谷姐。她很熱情,讓我們放心,因我們來之前已給過她信,她已安排。果真很快就定下日程,二月十七日乘中國民航經(jīng)洛杉磯入境,轉(zhuǎn)飛舊金山,再轉(zhuǎn)飛華盛頓州的斯波坎。機票兩千多元人民幣。我一窮二白,老爸贊助了我,那時他在弄律師事務(wù)所,該是萬元戶。他說:這錢你以后得還啊。

拿到機票,找到一個街邊的小郵局給父母掛長途電話報告離境日程。母親接的電話,說,知道了,一路小心。她從頭到尾,沒有表示過對我的不舍。年輕人,要出去闖,走得越遠(yuǎn)越好,這是他們對我講的話。

又給美國方面發(fā)電報,天啊,那時竟想發(fā)電報到美國!一想不對,又轉(zhuǎn)而掛對方付款電話。機票搞定,離起飛還有三天,可以購物去了。

我那時住在延安路一家離民航大樓很近的小旅館里,是朋友介紹的。他們出國前到上海,就住那兒,說是離民航近,跑機票方便。那好像是個街道辦的旅館?還有地下室,是防空洞里改建出來的。

我手里有好些個父母的同事朋友叔叔阿姨給寫的介紹信,讓我如果有事,可去找他們在上海的親朋戚友,中國人就這樣,一出門就想到投親靠友的,這些都是那些叔叔阿姨主動提供的。記得其中一位還是牧師呢。我那時沒這根弦,要不真該去看看那個時代的中國牧師是怎樣的。

在火車上認(rèn)識的一位年輕母親,也給了我她在上海的聯(lián)系方式的。她是從柳州上車的,帶一個非常漂亮可愛的八歲小女孩。我很快發(fā)現(xiàn),那女孩是個啞巴,說是小時用藥弄壞了。那母親說,她們家里是上海支邊到廣西的,在柳州的工廠里。她們的親戚都在上海,常來常往的。小姑娘的爸爸在小姑娘兩歲多時就到美國探姑媽去了,從此就留在美國。那母親說,孩子爸常來信,說在打工,很辛苦,但他的動力就是有一天將女兒接出去,到美國治病。那爸爸相信美國能治好她的。如今那女孩該好大了,不知際遇如何。爸爸接她來美了嗎?病治好了嗎?那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啊。

買完票,換到四百多美元收好。剩下千來元人民幣,我決定在上?;ü馑?。同去的谷姐說,那就去淮海路吧。街上很多很多的人,比廣州多。

我走上南京路的天橋,下面黑黑的全是人頭!根本看不到水泥地,那么多黑黑的人頭!我呆住了。他們都從哪里來?都在干什么?他們肯定都是我這樣的鄉(xiāng)下人,都說上海人是不大到南京路買東西的。我進商店去,給人擠出來,連柜臺都接近不到。我想我過去真不懂事,讓人家到上海給我買東西!她們都受的這種罪嗎?

我離家的時候,買了兩個箱子,里面裝了一點書,其它都是衣物。我?guī)У臅欢啵瑓s有一本<<徐志摩選集>>,那時深愛志摩。我朋友跟我說,不是去美國嗎?干嘛像是去沙漠?

我不是去沙漠,但是舍不得漂亮的衣裳。那時我穿蝙蝠衫(去秋今冬美國又流行起來);酷愛高跟鞋(我今天還不喜平跟鞋);長裙,短裙,A型的,連衣的,紅的,綠的,黃的。不停地?fù)Q發(fā)卡;總而言之,燒包,全是跟華華學(xué)的。裝了一大箱。我的那只軟皮的大箱子至今還留著。他們告訴我最好弄個罩子,要不軟尼龍面會給勾爛的,華華幫我弄來很長一匹那種做工作服的布,我母親為我車縫了一個罩子,我至今也將它好好地收著。與它相關(guān)的兩位親友都已離世,它成了紀(jì)念。

我到淮海路買羊毛衫,買全毛的裙裝,買皮鞋,買風(fēng)衣,買絲巾,手套,毛巾被,小禮品。到走的時候,箱里塞下新舊毛衣十幾件,新皮鞋四五雙,在廣州買的牛仔褲、波鞋,羽絨服等等等等,看得谷姐目瞪口呆。后來到了美國,讓樸素的中國同學(xué)看到我整日花里胡哨的樣子,竟不時撞過來開玩笑說:你是來上學(xué)的嗎?

那時的淮海路都是小小的店家,一家接一家,門面不大,店子大多很深。二月的上海一直陰雨,店里亮著暗暗的日光燈。物質(zhì)是很豐富的,像我心中的上海。全是國貨,多還是滬產(chǎn)國貨,質(zhì)量是實打?qū)嵉暮谩N矣幸患罴t繡花的純羊毛衫至今留著,看著仍象新的一樣。那時四十多元買的。皮鞋的款式非常多。我買了乳白的,黑的,和紫紅的。價錢都在三十到三十六七元間。

我并沒有找到去沙漠的感覺,卻把老爸贊助的錢揮霍一空。如果我不出國,按當(dāng)時的趨勢,大概很快就會變成啃老族?

我去上海前,了解情況的人都說,要換全國糧票去,那里小吃店都要糧票的。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不用糧票了,在我們那兒,你多付一點錢,所謂議價糧到處都買得到了,副食品都不用票了。

但八九年的上海還要票。他們竟還有半兩的糧票。我用全國糧票去買飯買小吃。吃當(dāng)時是不重要的。

也許是水土不服,也許是跑得太多。我病了,發(fā)燒,頭暈,嘔吐。谷姐給我喝水,吃藥,頂?shù)降诙?,燒還不退,吃不下東西。馬上就要上飛機了,我去一個區(qū)級醫(yī)院掛急診,看病的是一個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女醫(yī)生。我說要不要吊針?她說不用。我就堅持要吊針,因為第二天就要起飛了,我渾身無力,頭重腳輕,真怕耽誤了行程,如果走不了,改個機票,天曉得又有多少麻煩。年輕的女醫(yī)生翻翻白眼,就開了點藥,說回去多喝水,休息就行了。

我回到旅館,又是一番嘔吐,吐完了,休息了一下,突然非常想喝杯糖水。谷姐出門辦事了。我慢慢摸著走到旅館外的街邊的小賣部,想買一兩白糖。人家說,要票!我說我糧票有的,可糖票沒有,我買議價的吧,我是外地來的,生病了,很想喝一杯糖水。賣東西的人說,沒糖票不好賣的。我走回旅館,轉(zhuǎn)到后面的食堂,問那里的師傅,可不可給我一勺白糖?他說不行!出去小賣部買吧!我說去了,我沒有糖票,人家不賣。我又說我就是病了,特別想喝一杯糖水,我跟你買。他用紙折了一個小斗,舀了小小的一勺糖,說三毛錢!我給了他三毛錢。

那個時候,在南寧,白糖隨便買,一斤七毛錢。那就是一九八九年的上海。她開放的程度遠(yuǎn)遠(yuǎn)比南方滯后,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在2月17日那天一早就叫了出租車去虹橋機場。谷姐送我去的。虹橋機場樸素?zé)o華,我排隊過關(guān),向谷姐招手道別。旁邊有一家父母在送一個男孩子。那母親哭得像個淚人,以她的年紀(jì),這個兒子一定是生得很晚的。她過來跟我說,希望我路上幫忙照顧她的兒子,孩子第一次出遠(yuǎn)門。我點點頭,卻沒有告訴她,我也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啊。

飛機騰空而起時,我看了一眼雨云下的上海。我沒想到我竟然流淚了,我想,我這就走了啊。旁邊的男生也在哭。他是同濟二年級的學(xué)生,退學(xué)去加大戴維斯分校。

在1989年,我不讀書,不看報,不學(xué)馬列,深陷在無盡的青春問題中,慵懶,憂郁,厭世。1989年,后來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在那個早春,我后來認(rèn)識的那么多朋友,都開始卷入,可我卻與“我”之外的一切無所關(guān)聯(lián)?!拔摇痹谀莻€時候,是我前行的道路中,在前方吸引著我所有注意力的一個路牌。我在1989年的早春忽然得到機會踹了它一腳,它應(yīng)聲倒下的時候,我尋到了去往新大陸的那扇門。

我當(dāng)年親密的友人們大多在那之前都離開了中國,我期待跟他們重聚。

奮強那時甚至說:如果人間有天堂,美國就是天堂。我其實并不信這樣的話。但美國在1989年成了一根稻草,我抓住了它。

很多年后,我聽丹青兄說,感謝美國包容他于無形。就是這個意思,我非常喜歡他的這個意思。在我人生陷入低潮的時刻,我選擇了美國。美國也選擇了我——在我兩手空空,連正式的入學(xué)錄取通知書都沒有的時候,它的廣州總領(lǐng)館向我發(fā)放了通行證。它確實包容我于無形,讓我獲得了過一種全新生活的機會,平安度過最危險的青蔥歲月,變成一個知道感恩的人。

在感謝所有我該感謝的人之外,我真誠地感謝這個偉大的國家。

我青年時代的友人,在那日就此正式別過了。再見,就都已到中年。廣西那邊的人,大多是從深圳出境的。因私人感情的原因,我選擇了從上海離境。

谷姐跟我一起去的上海。她在柳州站上車,我們一起換到了臥鋪車廂。到了上海,去找一個先生在民航工作的大姐。請她先生幫買去美國的機票。那時沒有互聯(lián)網(wǎng),沒有預(yù)訂,你如果打民航的電話,永遠(yuǎn)沒有人接,或忙音。一周只兩班飛機飛美國。你必須找關(guān)系。

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

上海在那之前,于我一直是以物質(zhì)的形式存在的。母親的同事、朋友每年回上海探親,或出差,母親都會給她們一個單子,那時的人真有空,真的都給你去采購的。有丁字皮鞋,翻毛皮鞋,銹花羊毛衫,花型漂亮的的確良布料,中長纖維的格子成衣;漂亮的塑料涼鞋;五香蠶豆,肉松,大白兔奶糖,果香型橡皮擦,神氣的有磁鐵扣的文具盒……后來到我自己也有這個習(xí)慣,只要有人去上海,我就會讓人給買衣鞋包什么的。

直到八十年代,我開始跑廣州,覺得上海捎來的東西已經(jīng)不夠時髦,廣州的舶來貨質(zhì)地比不過上海的,但那款式,那花型,樣樣都代表著另外一個世界。

我坐火車去廣州;坐船去廣州;坐飛機去廣州。在那里度暑假、實習(xí),等簽證。廣州有高第街,到處是香港貨;廣州的男孩女孩個個想出國,掙錢。我住在中山醫(yī)大女生宿舍里過暑假,聽那些未來的女醫(yī)生們一大早起來就在朗讀英語,她們都說,我們要去美國——為了更好的生活,她們目標(biāo)明確。

7

79次列車在早晨抵達上海。

火車進站的速度慢下來,我趴在窗口等不及要看那個物質(zhì)的上海。雨中成片的平房,灰的,黑灰的,木的,棕色的,棕黑的,一片一片,平常百姓的家居生活從一扇扇窗里招搖著衣褲向我致意,跟我的城市看不出區(qū)別。視野里,遠(yuǎn)處有一些樓。不高,更不現(xiàn)代──我在拿它們跟我看過的廣州比。原來上海是這個樣子的呀,我想。很好奇。

那個我們?nèi)フ业拇蠼愫孟裨谥幸话偕习?。她早年在廣西工作過,所以認(rèn)識谷姐。她很熱情,讓我們放心,因我們來之前已給過她信,她已安排。果真很快就定下日程,二月十七日乘中國民航經(jīng)洛杉磯入境,轉(zhuǎn)飛舊金山,再轉(zhuǎn)飛華盛頓州的斯波坎。機票兩千多元人民幣。我一窮二白,老爸贊助了我,那時他在弄律師事務(wù)所,該是萬元戶。他說:這錢你以后得還啊。

拿到機票,找到一個街邊的小郵局給父母掛長途電話報告離境日程。母親接的電話,說,知道了,一路小心。她從頭到尾,沒有表示過對我的不舍。年輕人,要出去闖,走得越遠(yuǎn)越好,這是他們對我講的話。

又給美國方面發(fā)電報,天啊,那時竟想發(fā)電報到美國!一想不對,又轉(zhuǎn)而掛對方付款電話。機票搞定,離起飛還有三天,可以購物去了。

我那時住在延安路一家離民航大樓很近的小旅館里,是朋友介紹的。他們出國前到上海,就住那兒,說是離民航近,跑機票方便。那好像是個街道辦的旅館?還有地下室,是防空洞里改建出來的。

我手里有好些個父母的同事朋友叔叔阿姨給寫的介紹信,讓我如果有事,可去找他們在上海的親朋戚友,中國人就這樣,一出門就想到投親靠友的,這些都是那些叔叔阿姨主動提供的。記得其中一位還是牧師呢。我那時沒這根弦,要不真該去看看那個時代的中國牧師是怎樣的。

在火車上認(rèn)識的一位年輕母親,也給了我她在上海的聯(lián)系方式的。她是從柳州上車的,帶一個非常漂亮可愛的八歲小女孩。我很快發(fā)現(xiàn),那女孩是個啞巴,說是小時用藥弄壞了。那母親說,她們家里是上海支邊到廣西的,在柳州的工廠里。她們的親戚都在上海,常來常往的。小姑娘的爸爸在小姑娘兩歲多時就到美國探姑媽去了,從此就留在美國。那母親說,孩子爸常來信,說在打工,很辛苦,但他的動力就是有一天將女兒接出去,到美國治病。那爸爸相信美國能治好她的。如今那女孩該好大了,不知際遇如何。爸爸接她來美了嗎?病治好了嗎?那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啊。

買完票,換到四百多美元收好。剩下千來元人民幣,我決定在上?;ü馑Mサ墓冉阏f,那就去淮海路吧。街上很多很多的人,比廣州多。

我走上南京路的天橋,下面黑黑的全是人頭!根本看不到水泥地,那么多黑黑的人頭!我呆住了。他們都從哪里來?都在干什么?他們肯定都是我這樣的鄉(xiāng)下人,都說上海人是不大到南京路買東西的。我進商店去,給人擠出來,連柜臺都接近不到。我想我過去真不懂事,讓人家到上海給我買東西!她們都受的這種罪嗎?

我離家的時候,買了兩個箱子,里面裝了一點書,其它都是衣物。我?guī)У臅欢?,卻有一本<<徐志摩選集>>,那時深愛志摩。我朋友跟我說,不是去美國嗎?干嘛像是去沙漠?

我不是去沙漠,但是舍不得漂亮的衣裳。那時我穿蝙蝠衫(去秋今冬美國又流行起來);酷愛高跟鞋(我今天還不喜平跟鞋);長裙,短裙,A型的,連衣的,紅的,綠的,黃的。不停地?fù)Q發(fā)卡;總而言之,燒包,全是跟華華學(xué)的。裝了一大箱。我的那只軟皮的大箱子至今還留著。他們告訴我最好弄個罩子,要不軟尼龍面會給勾爛的,華華幫我弄來很長一匹那種做工作服的布,我母親為我車縫了一個罩子,我至今也將它好好地收著。與它相關(guān)的兩位親友都已離世,它成了紀(jì)念。

我到淮海路買羊毛衫,買全毛的裙裝,買皮鞋,買風(fēng)衣,買絲巾,手套,毛巾被,小禮品。到走的時候,箱里塞下新舊毛衣十幾件,新皮鞋四五雙,在廣州買的牛仔褲、波鞋,羽絨服等等等等,看得谷姐目瞪口呆。后來到了美國,讓樸素的中國同學(xué)看到我整日花里胡哨的樣子,竟不時撞過來開玩笑說:你是來上學(xué)的嗎?

那時的淮海路都是小小的店家,一家接一家,門面不大,店子大多很深。二月的上海一直陰雨,店里亮著暗暗的日光燈。物質(zhì)是很豐富的,像我心中的上海。全是國貨,多還是滬產(chǎn)國貨,質(zhì)量是實打?qū)嵉暮?。我有一件深紅繡花的純羊毛衫至今留著,看著仍象新的一樣。那時四十多元買的。皮鞋的款式非常多。我買了乳白的,黑的,和紫紅的。價錢都在三十到三十六七元間。

我并沒有找到去沙漠的感覺,卻把老爸贊助的錢揮霍一空。如果我不出國,按當(dāng)時的趨勢,大概很快就會變成啃老族?

我去上海前,了解情況的人都說,要換全國糧票去,那里小吃店都要糧票的。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不用糧票了,在我們那兒,你多付一點錢,所謂議價糧到處都買得到了,副食品都不用票了。

但八九年的上海還要票。他們竟還有半兩的糧票。我用全國糧票去買飯買小吃。吃當(dāng)時是不重要的。

也許是水土不服,也許是跑得太多。我病了,發(fā)燒,頭暈,嘔吐。谷姐給我喝水,吃藥,頂?shù)降诙?,燒還不退,吃不下東西。馬上就要上飛機了,我去一個區(qū)級醫(yī)院掛急診,看病的是一個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女醫(yī)生。我說要不要吊針?她說不用。我就堅持要吊針,因為第二天就要起飛了,我渾身無力,頭重腳輕,真怕耽誤了行程,如果走不了,改個機票,天曉得又有多少麻煩。年輕的女醫(yī)生翻翻白眼,就開了點藥,說回去多喝水,休息就行了。

我回到旅館,又是一番嘔吐,吐完了,休息了一下,突然非常想喝杯糖水。谷姐出門辦事了。我慢慢摸著走到旅館外的街邊的小賣部,想買一兩白糖。人家說,要票!我說我糧票有的,可糖票沒有,我買議價的吧,我是外地來的,生病了,很想喝一杯糖水。賣東西的人說,沒糖票不好賣的。我走回旅館,轉(zhuǎn)到后面的食堂,問那里的師傅,可不可給我一勺白糖?他說不行!出去小賣部買吧!我說去了,我沒有糖票,人家不賣。我又說我就是病了,特別想喝一杯糖水,我跟你買。他用紙折了一個小斗,舀了小小的一勺糖,說三毛錢!我給了他三毛錢。

那個時候,在南寧,白糖隨便買,一斤七毛錢。那就是一九八九年的上海。她開放的程度遠(yuǎn)遠(yuǎn)比南方滯后,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在2月17日那天一早就叫了出租車去虹橋機場。谷姐送我去的。虹橋機場樸素?zé)o華,我排隊過關(guān),向谷姐招手道別。旁邊有一家父母在送一個男孩子。那母親哭得像個淚人,以她的年紀(jì),這個兒子一定是生得很晚的。她過來跟我說,希望我路上幫忙照顧她的兒子,孩子第一次出遠(yuǎn)門。我點點頭,卻沒有告訴她,我也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啊。

飛機騰空而起時,我看了一眼雨云下的上海。我沒想到我竟然流淚了,我想,我這就走了啊。旁邊的男生也在哭。他是同濟二年級的學(xué)生,退學(xué)去加大戴維斯分校。

在1989年,我不讀書,不看報,不學(xué)馬列,深陷在無盡的青春問題中,慵懶,憂郁,厭世。1989年,后來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在那個早春,我后來認(rèn)識的那么多朋友,都開始卷入,可我卻與“我”之外的一切無所關(guān)聯(lián)?!拔摇痹谀莻€時候,是我前行的道路中,在前方吸引著我所有注意力的一個路牌。我在1989年的早春忽然得到機會踹了它一腳,它應(yīng)聲倒下的時候,我尋到了去往新大陸的那扇門。

我當(dāng)年親密的友人們大多在那之前都離開了中國,我期待跟他們重聚。

奮強那時甚至說:如果人間有天堂,美國就是天堂。我其實并不信這樣的話。但美國在1989年成了一根稻草,我抓住了它。

很多年后,我聽丹青兄說,感謝美國包容他于無形。就是這個意思,我非常喜歡他的這個意思。在我人生陷入低潮的時刻,我選擇了美國。美國也選擇了我——在我兩手空空,連正式的入學(xué)錄取通知書都沒有的時候,它的廣州總領(lǐng)館向我發(fā)放了通行證。它確實包容我于無形,讓我獲得了過一種全新生活的機會,平安度過最危險的青蔥歲月,變成一個知道感恩的人。

在感謝所有我該感謝的人之外,我真誠地感謝這個偉大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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