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我的青春歲月

2014-08-08 09:57曾明了
山花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沙棗樹馬爾兔子

曾明了

回憶我的青春歲月,那些令我刻骨銘心的年代,我的思維會突然停頓,停頓在那個時光里,一幅悠遠的圖景就會在此刻浮現(xiàn)出來——月光下坐著一個女孩,女孩的懷里斜靠著一桿老槍,女孩凄迷的目光望著迷茫無邊的沙漠……

這就是我,若干年前身處戈壁大沙漠中的我。

雖然事隔多年,當(dāng)回望那個情境的時候,仍然如轉(zhuǎn)瞬間那么清晰可感。這一瞬的速度,令我真正領(lǐng)悟了“彈指一揮間”的意味,感知到時間的速度。時間的速度將一個人生命中發(fā)生過的事情真實地鐫刻下來,留在心靈的天幕上,讓人在仰望它時,才有了對人生最深刻的喟嘆。

那一年仿佛發(fā)生了許多的事情,發(fā)生的每一件事情,都與我生死存亡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墒橇艚o我最清晰記憶的還是那個常常出現(xiàn)在我記憶中的圖景——我的頭頂上始終懸掛著一輪幽清而圓的月亮,我的懷里時常橫抱著一桿老槍,寂靜的夜里,我傾聽著深遠的戈壁中狼的悲嚎……

這些,似乎是那一年我全部的所有。

其實,時隔若干年后的今天,回憶那段往事,我仍然是多么想將一個正處于青春年華的姑娘,那充滿美麗夢幻、如花般絢麗的歲月向世人傾訴,可是我羞于拿不出這些,我最多只能向世人展示一個姑娘,在那個年代所感受到的孤獨和恐懼,丑陋和兇殘,在饑餓狀態(tài)下人的殘酷和瘋狂……

記得那時我常常獨自站在空曠而蒼涼的戈壁灘上,遙望著遠方,遠方是茫茫無邊的戈壁,空曠得連一棵站出來遮擋人的目光的樹都沒有。那種無遮無攔的空茫,讓我心生悸痛。我總是幻想著遠處的世界——那一定是神秘的。這種不可知的神秘使我向往和迷醉。我想那遙遠的地方一定有我希望的一切,那一切都在那里等待和呼喚著我……這種念頭一經(jīng)產(chǎn)生,就不可遏止地瘋狂起來,我的心幾乎被那個神秘的遠方緊緊地拽去了。

因為我身處的世界除了孤獨就是寂靜,還有遼闊得讓人懼怕的沙漠,特別是在那種如泣如訴的月光下面,狼的叫聲就格外蒼涼和悲傷,我便不由自主地隨同狼一起哭嚎,而且哭得非常傷心和投入,可是究竟為什么而哭?我并不明白,只是覺得有一種潛伏在生命深處的東西被狼的哭嚎喚起,它暗合著天地間浩大的悲傷,從心里奔涌而出……

我的花樣年華的歲月是與狼共嚎的歲月。

那一年,我身處的這個世界里,除了我自己的影子,便就是屋前的那棵沙棗樹,再就是雪地里偶爾出現(xiàn)的野兔和饑餓的狼群,它們的影子在戈壁深處飄蕩,深夜里傳來它們悲天憫地的哀嚎,更多的時候,除了寂靜無聲的雪原戈壁,便就是浩浩恒長的漠風(fēng)。

當(dāng)我站立在這寂靜無聲的戈壁中,感受這種拂頰而過的漠風(fēng)時,我便產(chǎn)生了一種幻覺,抑或是懷疑,我茫然四顧這無人的世界,我懷疑我的存在,因為我腳踏戈壁,仰面蒼天,沒有任何的東西作為我生命的參照,因此我的這種懷疑在心中迅速滋長起來……

我內(nèi)心的悲絕是可想而知的。

我在這樣的地方呆了整整八年。這樣的地方多數(shù)時候是沒有聲音的,它有著超乎尋常的寂靜,除了刮風(fēng)時的聲音,偶爾有幾只烏鴉橫空飛過時的似是而非的聲音,再就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四周是一望無際的戈壁,我一個人在那種地方,先是渴望聲音,哪怕是一點無以名狀的聲音都會讓我驚喜若狂,我會傾其生命之力去捕捉和尋覓的,可是經(jīng)常是沒有的。在那樣的情境中,聲響簡直比金子還可貴。后來,由于我長時間地不說話——是因為沒有說話的對象,我失去了聲音的參照,我患了失語癥。后來醫(yī)生診斷為“青春期失語癥”。就是說,人處在青春發(fā)育期,身體在發(fā)育在成長,語域被遏止被枯竭,這就形成了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生理性病患。失語癥就這樣形成了。

在那樣一種極度寂靜的世界中,沉默不是金,而是災(zāi)難。

然而,那一年我又是十分幸運的,因為我手里有一桿老槍。這桿老槍是知青點的老班送給我的,他的意思是讓我一個人獨處時,碰到緊急情況弄出點響聲來嚇唬嚇唬別的什么東西,給自己壯壯膽,可是事情的結(jié)局卻大出所料。

當(dāng)時我身處的地方名叫紅草溝。其實這里沒有溝,是平坦而廣闊的荒漠?;脑虚L滿了一望無際的猩紅色的草,這種紅色的草一叢叢一簇簇,浩浩蕩蕩伏臥在沙漠中,形成一股浩大的氣勢,一直涌向天邊。

我們的知青點就修建在這樣一個地方。

這個叫紅草溝的地方離人口比較集中的鎮(zhèn)子,大概有一百五十里地,方圓一百多里地見不到別的村莊和人跡。

然而,就在這一年,知青大返城,知青點的知青作鳥獸散般離開了這里,回到了幾百公里之外的烏魯木齊。

我不能離開這里,我不屬于烏魯木齊下放的知青,我的家在越過大戈壁,越過千山萬水之后的一個南方城市里。

那支槍是老班臨走之前交給我的,他格外地強調(diào)是送給我。當(dāng)時我從他手里接過槍的時候,心里的確涌動著一種感動。我又不想將這種情緒流于表面,故作冷漠地看著這桿槍,可是心里卻激動得要死,雖然這桿槍又破又舊,甚至傷痕累累,但是它是槍?。≌l不知道“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的真理!在這種地方,槍桿子就是膽量??!這已足夠令我心跳不已了,我?guī)缀跫拥梦諛尩氖种付荚谏l(fā)抖。

其實一旁的老班早看出了這一點,他的面頰發(fā)出紅光來,說,這槍別看老舊,其實靈著吶!

我撫摸著槍筒,輕聲說:“是桿好槍?!?/p>

在我身處的那種環(huán)境里,這桿老槍,對于我來說意義是非同一般的,它會在我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弄出奇異的響聲來,這種響聲就是一種權(quán)力,一種不可抗拒的威懾的力量。再說,在這么一種絕對孤寂的世界里,響聲對于一個存在這里的人是多么的重要,這是我后來才深刻地體會到的。

老班給了我十六顆子彈,看著這么多的子彈,我眼睛都直了。

老班對我的再一次感動,自然是明察秋毫的。他得意的神情立即表現(xiàn)在眉宇之間,他在遞給我子彈的同時,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指,幾乎是語焉不詳?shù)卣f:“這兒就剩你一個人了,伴隨你的就這桿老槍了,就權(quán)當(dāng)它是我吧,?。吭跊]有人的世界里你會懂得在人群中無法知道的東西,抑或是真理吧?!?/p>

我?guī)缀跏峭葱募彩椎啬克椭麄冞h去……當(dāng)他們的影子在接近天邊那條古道,慢慢縮小變成一個小黑點的時候,我仍然持續(xù)地沉浸在內(nèi)心浩大的悲傷中不可自拔。久久之后,我回頭望,兩排知青屋,已是人去樓空,毫無聲息地僵臥在那里,一股涼風(fēng)從遠處吹來,我打了一個激靈,我這才意識到,這個世界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愣怔半天之后,才如夢驚醒般地喊道:“我什么時候才能夠離開這里?。俊?/p>

在這個時候,我才驀然發(fā)現(xiàn)了門前的那棵沙棗樹,夏天曾無數(shù)次地目睹它,從它的身邊路過,但都未曾留下過深的印象,因為那時有人,有人的聲音充斥著這個世界,我忽略了它的存在,可就在猛然靜下來的瞬間,它的存在令我震驚。

我默然地走近它。它好像與其它地方的沙棗樹別無二致,扭曲而枯槁的軀干,彎曲的樹枝,像一個瘦胳膊瘦腿的人,在瑟瑟寒風(fēng)中悄聲地呻吟。細小而黃的葉片已被秋風(fēng)抽去了生命的光華,碎零地飄落在地上。

我努力地回想它夏日里開花的情形,心里愕然——它曾經(jīng)是那樣的柔婉和嫵媚,它的綠葉,它的花香,是那樣地體現(xiàn)著生命的光華……可是,身處夏天的我卻把它忽略了。

那一天,我站在這棵沉默的沙棗樹跟前,心緒復(fù)雜極了,我明白在這無人的世界里,這棵樹將與我朝夕相伴,同裹大漠長風(fēng),同飲冰霜雨雪……我一個有聲的生命與它一個無聲的生命永遠相守相望而緘默。

我第一次,頭靠在它的樹干上,悄聲地哭起來。

孤獨的月光下,一個夢幻般年華的姑娘面對一棵寧靜的樹,又有誰能領(lǐng)會這地老天荒的孤絕的美麗呢?

老班他們走后的第一個月,馬爾按時將我一個人的口糧送來了。馬爾是管知青的隊長,專門為知青送糧食的。當(dāng)時每個知青的定量是每月二十斤玉米面,五斤白面,一棵圓白菜,五六個土豆。

馬爾把糧食放下,就立即蹲在沙棗樹下吸煙,自言自語地說:“就剩下一個人了,一個人也得送糧食來……”馬爾好像有些抱怨。

馬爾站起來看看天,說:“這天看樣子快下雪了,大雪冰封了戈壁,狼就要四處尋食,你最好不要隨便離開這里到處亂走,被狼叼了,我送來糧食也白搭……”

馬爾騎著馬走了。我目送著他,因為這里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看,目光會不由自主地盯著一個活物看,直到馬爾的影子融進天邊的那條古道,變成一個小黑點,小黑點在瞬間就消失了。

馬爾走后不久,發(fā)生了一件讓我終生難忘的事。

這一天的陽光格外明亮,接近中午時分,我在屋里聽見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在不是很遠的地方響起。我走出門去,一個騎馬的男人已經(jīng)站在了那棵沙棗樹的旁邊了。

我驚愕萬分地望著他。他背映著太陽,身后是遼闊的雪原和朗藍的天空,他的身影被投射到雪地上,使他坐在馬背上的形象顯得威武而莊嚴(yán)。

我簡直被他的出現(xiàn)驚呆了。

他用一雙迷惑而沉郁的眼睛注視我。他粗厲的臉頰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痕,從左側(cè)的臉頰向后的耳際延長,這使他本來很粗糲的面孔,更加顯得執(zhí)拗。

他把頭上的毛帽取下,握在手中。他的整個面目袒露出來,他有一頭卷曲的黑發(fā),濃密地覆蓋在頭頂上,被汗水打濕,冒著熱氣。

我深深地吸著冷氣,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男人,腦子里持續(xù)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空白。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雙臂在空中迅速地劃了一下,兩條腿敏捷地落地,碰出轟隆的響聲來。

他的馬在他的身后打著噴,噴出大團的白氣,這時我才看清是一匹又瘦又老的棕色馬。

他把馬拴在沙棗樹上,然后轉(zhuǎn)身朝我走來,在走向我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他一個肩高一個肩低,好像過去受過重創(chuàng),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他傾斜而沉重地走近我,站在我跟前,一個龐大的陰影立即掩蓋了我。

我在陰影中仰起頭望著他,一股陌生的力量撲面而來,他的體魄釋放著一種邪乎乎的力量,使我的心靈為之一顫。

我看清了這是一張典型的西部男人的臉,估計在二十五歲左右。他的目光一直持續(xù)著一種難解的迷惑,他那雙為躲避陽光刺激的眼睛總是覷著,目光在一條縫隙間對我作著全方位的打量。之后,他從我身前走過,快步走進屋去,一會兒又從屋里出來,走到我面前,沙啞著聲音問我:“就你一個人?”

我點了點頭。

他突然笑了。他笑意很唐突。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努力地體味他的笑意……這種笑使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他笑的時候露出一排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在陽光中輕輕一閃,便關(guān)閉在那張滯厚的嘴皮里面。

我把目光轉(zhuǎn)向別處,盲目地望著,他的牙齒給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他突然說:“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

我搖了搖頭。

說實話,面對一個突然而至的陌生男人,我沒有絲毫的精神準(zhǔn)備,甚至沒有半點恐懼,心底里卻因他的出現(xiàn)涌動著震撼和驚喜。我想,他是誰從哪里來,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一個人??!

他向我走近了一步,用低沉的嗓音說:“我是強盜、盜賊。”

我先愣了一下,然后不以為然地笑笑,我的失笑,不為別的,我想這么一個鬼都不光顧的地方,經(jīng)常為吃不飽肚子,深恐餓死的人,又有什么可以偷盜的呢?

他說:“你有槍!”

我點點頭。這時我突然產(chǎn)生了進屋里去取槍的念頭。我剛一邁動步子,就見他一個竄步向前,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雙手像鐵夾一樣提起我,我被弄疼得大叫起來,這一瞬間,我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兇悍而強大的威懾力量,這種力量是我無法抗拒的。

他把我拖向沙棗樹,并從馬背上取下一根韁繩,將我捆綁在樹上。

他走進屋門的一瞬間,我望著他后背,心里涌出一股難言的痛楚,心想,他為什么是盜賊呢?這使我想到一些影片和書籍中描繪過的土匪、盜賊、強盜的形象,我不由擔(dān)憂起來。

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他那一排令人怦然心動的牙齒。

過了不一會兒,他提著我的一切家當(dāng)出來了,一包花花綠綠的衣服和被卷、半袋口糧、一支老槍。

他兩只手提著這些東西,一個肩高一個肩低地走近我。

他把東西掛在馬背上,然后就旁若無人地擺弄手中的槍,邊擺弄邊自語道:“這太老了,能打響嗎?”說著他搬動槍栓,從口袋里摸出一顆子彈,將子彈推上膛。

我訝然地望著他,沒想到他把我藏在墻洞里的子彈都找見了。

我仔細地打量他,他的一舉一動,都使我震驚。他的臉上時而兇悍囂張,時而稚氣茫然。他的一雙手粗大而結(jié)實,手背上暴著綠色的筋,粗疏而黑的汗毛錐子一樣錐在手背上。他端起槍作瞄準(zhǔn)狀,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把槍放下時,臉上又露出一種愛不釋手的神情來。我就忍不住地對他說:“別看這槍老,它靈活著吶,馬爾說當(dāng)年二拐子就是被這槍打殘廢的,后來到我的手里,我只打死了一只兔子……”

我把話打住了,我心里感到很難受,我的雙臂也疼痛難忍,我很絕望地望了他一眼,他也正好在注視我。

他好像意識到了該放開我了,于是就把槍背在背上,把我背上的韁繩解開。

他將解下的韁繩卷成一團,塞進馬鞍上掛著的一個既破又臟的皮口袋里去,然后從里邊摸出一個揉皺的煙卷來,身體靠在馬腹上抽起煙來。煙霧和陽光使他的面孔變得迷離虛幻,他覷著雙眼看著我,看了很久,直到把那支煙吸光,扔棄在地上的煙頭輕輕冒著藍煙,那樣子十分神秘。

他轉(zhuǎn)過身,大概要騎馬走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帽子掉在地上。

我說:“你的帽子掉了!”

他轉(zhuǎn)過身,訝然地望著我,彎腰拾起地上的帽子戴在頭上。

他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我,像在捆綁什么東西。

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心驀然被懸空提了起來,我對著這個在轉(zhuǎn)瞬間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的人影,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情緒,我想,他要走了啊……

我望著他即將躍上馬背的身影,心里悲哀得無法以語言來形容。

不知道為什么,他驀然受震似的轉(zhuǎn)過身來,驚愕的目光從帽檐下直視著我。

他大概看到了我臉上的絕望和悲傷,他不知所措地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沒說出來,稍許之后轉(zhuǎn)過身去。

我的身體輕輕地顫抖起來,我望著他的后背,用盡我的心力,對他說:“你抱抱我好嗎?”

前面那一堵堅實的后背中彈似的震動了一下,稍許之后轉(zhuǎn)過來,他表情十分復(fù)雜地直視著我,然后他緩緩地走近我,站在僅離我半尺遠的地方。我聞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煙味和汗味,我不由得低下了頭,喃喃道:“你抱抱我,好嗎?”

我在這個陌生、渾身都充滿邪乎乎的力度的男人的面前,突然感到格外的脆弱,格外的孤獨……我發(fā)出的聲音虛幻而不真實。

他驀然伸出雙臂,將我抱緊,抱進他的懷里,他雙臂擁有的一股力,足可以在瞬間將我擠碎,使我粉身碎骨……

我開始感到頭暈?zāi)垦#淼难憾己艉舻赜康筋^上,使我兩眼冒著金花,我的呼吸開始緊促起來,我體味到了生命在窒息,一種排山倒海的痛苦雜和著幸福的窒息,一種深刻的恐懼滲透著無限渴望的窒息,我的悲傷從骨縫里流出來,我很快抽泣起來。在這一刻里,我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弱小的生命和無所依傍的靈魂在被一雙堅強有力的手抱擁……我多么想靠在這個素不相識的盜賊懷里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場,將內(nèi)心久積的陰郁、悲傷、孤獨和恐懼,全部哭出來。可是我沒有哭,而是深長地吸了一口氣,一種深深的滿足從心底里升起來,頓時我心里充滿了感激和溫柔。過了很久,他松開了我,垂直著雙臂站在眼前。我看見他的胸脯在沉重地起伏。

他低頭默默地注視著我,我對他充滿感激地笑笑。

我沒想到他也笑了,又露出一排潔白而整齊的牙齒,在我目光中久久沒有退去。

我想,我當(dāng)時的笑臉,一定十分自然,一定是一個姑娘最嫵媚的笑。

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我肩上的辮子,手指在發(fā)辮上停留片刻,他嘶啞著嗓音輕聲地說道:“這辮子多好……”

他欲言又止,手指從辮子上滑落下去,他盯著我的眼睛,輕聲問:“你不害怕嗎?”

我仰起頭,咬著嘴唇,搖了搖頭,我沒有說話,我心里難過極了。

他默立一會兒,一個快速轉(zhuǎn)身,走到了馬跟前,他動手取下了馬背上掛著的包袱和糧食口袋,把這些東西提進屋,歸放到原來的位置,然后摘下肩上的槍,掛在了原來的墻上。

我默然地看著他做著這一切。

臨走時,他從皮口袋里取出一盒火柴、半瓶酒,遞給我,我接過來,很新奇地反復(fù)看。

他騎上馬走了,他背離著那條古道往南行走,漸漸的他與馬都變成了一個小黑點,融進了雪原之中。

后來的日子,我沒將發(fā)生的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將事實告訴了別人,任何一個人都會對此作出世俗的猜測來,會將這段往事搞得面目全非,所以我對誰都三緘其口。

后來,我用了很漫長的時間去回憶那個強盜,回憶他堅強有力的雙臂,回憶他在陽光中閃動著迷人光環(huán)的牙齒。

回憶這段往事,就宛如我意外地在路旁邊拾來的一顆珍珠,放進我記憶的箱子里,常常拿出來觀賞和品味——誰又會明白一個姑娘的柔腸情懷呢?

馬爾雖然第一個月按時送來了糧食,可是到了第二個月,也就是三十天過去之后,馬爾竟然沒來,然后又過去十天他仍然沒來。因此,我就斷糧十天,這十天里發(fā)生的事情,的確使我在后來的日子,想忘也忘不了了。那時我想,一個人一生中經(jīng)歷過這樣的十天,將來大概沒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了。

早晨,我一溜下床就去尋找那只裝糧食的口袋,我將口袋翻來覆去地抖了三遍,然后不放心地又翻過來拍打,直到上面僅飄落下一層如塵土一般的細微粉末,我才絕望地扔下它,我盯著那只空口袋直發(fā)呆,心里一片空茫。

我心里哀嚎道——天呀,我斷糧了!

斷糧后的第一天,我尋找出所有能吃的東西,比如幾片早已干枯的白菜葉,或者幾個布滿老皺的土豆,這些都是老班他們在的時候扔在墻角的。如今這些東西都成了我惟一的食物。

在頭兩天中,我把它們分配開來煮著吃,第一天煮了一碗白菜湯吃,第二天煮了幾個土豆吃。然后我把所有的地方尋找了一遍,能吃的東西幾乎沒有了,我坐在屋子里,就感到饑餓從四面八方向我壓迫過來,我第一次感到了饑餓的恐懼。最后我尋求的目光落在了那只鹽罐上,我湊近了一看;里邊大概還有二兩鹽,我心中便有了些許的安慰,心想馬爾即便是再拖延兩天不來,靠喝鹽水,我也能堅持兩天。

早晨打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朝天邊的古道上張望,因為馬爾要從那里出現(xiàn),他會給我?guī)砑Z食、鹽和少得可憐的蔬菜,我會見到一個惟一能見到的人。

然而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是出乎我的意料的,事后令我一想起就會毛發(fā)直立。誰會想到,在這么一種絕對無他人,絕對孤寂的空間里,我的身后,竟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與我爭奪著食物。

起床之后我去屋后取柴禾,我彎腰抱起一摞硬柴,剛一直身,就發(fā)現(xiàn)一只野兔從我目及的左側(cè)竄跳出來,大概是我驚動了它,它拼命地朝前奔跑,跑了一段卻又停頓下來。我看著這只兔子,先有些發(fā)愣,因為它的出現(xiàn)有點突然。爾后我發(fā)現(xiàn)它拂動的皮毛和眨動的眼睛時,我渾身的血液幾乎在瞬間沸騰起來,這是我許久以來,除了沙棗樹以外,見到的惟一的活物,我的驚喜是可想而知的。我呆呆地望著它,它也在探頭探腦地看著我,我想沖它叫幾聲,可一張嘴卻什么也沒叫出來,我朝它跑過去,它見我在靠近它,便拔腿就跑。我一下就急了,順手抓起一根硬柴,不假任何思索地朝它扔過去,萬萬沒想到那一根在空中飛旋的木棍,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它的頭部,它抽縮了一下,便一頭栽進旁邊的一堆駱駝草叢里,久久不見動靜。我望著它在松軟的沙地上留下的一行雜亂而輕巧的小腳印,愣了一會兒,便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扒開枯草一看,它已經(jīng)死了。看到它灰黃的毛,還在輕輕蠕動。我很緊張,不知害怕還是興奮,好一陣子不知所措。我轉(zhuǎn)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馬爾即將出現(xiàn)的天邊,我突然爆發(fā)出一股激動,覺得斷糧的第三天,就有如此好的運氣,沒費一槍一彈,就打死了一只兔子,我對自己滿意極了,可是這種情緒沒有持續(xù)多久,很快就被另一種現(xiàn)實淹沒了。我舉目望了一眼寂靜的戈壁,四處悄然無聲,惟有太陽下我的身影在活動,況且我在剎那間消滅了一個與我一樣鮮活的生命,設(shè)想如果也是在剎那間,我的背后突然出現(xiàn)一個比我強大得多的東西,一甩胳膊,就結(jié)束了我的生命……想到此,我背上發(fā)涼,我惶然四顧,我想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復(fù)雜了。

我提起那只兔子回到屋前,將它扔在地上,蹲在它面前觀看了半天,見它仍無絲毫活過來的跡象,于是我開始扒了它的皮。在扒皮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是一只雄兔子,我不知道遠處的地洞里會不會有一只母兔子在等待它的回歸。

當(dāng)鍋里的水滾起來之后,我才把紅肉兮兮的兔子放進鍋里去煮,開水很快將紅色的肉變成粉白色,柔軟的兔身,漸漸在開鍋里變僵硬,我一直守在鍋邊,不斷地給爐里添加木柴,心中暗自竊喜,腦子里出現(xiàn)許多魯賓遜在孤島上的情景,心中充滿了自豪感。我甚至想,天無絕人之路,正當(dāng)著我絕糧之際,一只兔子自投羅網(wǎng),馬爾你今天不來明天不來我也不會餓死了。想到馬爾,我心里生出一絲感傷,抑或是希望來,因為他是惟一一個能來這里的人,不管他愿不愿意來這里,但他必須要來,在這里有一個活人在等他。再說他是人,我得對人說話,哪怕說一些與我眼前的環(huán)境和生存毫不相關(guān)的廢話,只要能對人說話,我就能證實我的存在,否則我會懷疑鍋里的這只兔子是我。

兔子快煮熟的時候,我往湯里加了一些鹽,香味便頓時飄溢出來。聞到這種闊別已久的香氣,我?guī)缀躏h飄然起來,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我應(yīng)該做一頓美味的免肉湯,湯里應(yīng)該放一些蔥,因為我除了鹽再沒有其它什么了。于是我就踅身出門,去到屋后的荒地里尋找野蔥。眼下正是秋末初冬時節(jié),一切植物都在寒風(fēng)中枯萎,要找到這種蔥得細細地尋找,夏天野蔥的葉片很茂盛,揪一把葉片,一股蔥香味,把它切細放在湯里很好吃。

我在荒地里尋找了大概半個多小時,沒有見著野蔥的蹤跡,只好空著手轉(zhuǎn)回屋里去。屋里發(fā)生的情況使我目瞪口呆,鍋里那只早已煮熟的兔子不見了。白色的湯在鍋里沒著沒落地翻滾,空氣中蕩漾著肉的香味和水蒸氣。我瞪大眼睛望著鍋里,腦子有好長一段時間是一片空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甚至懷疑自己在做夢,究竟是夢里夢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我用鐵勺在鍋里打撈了幾遍之后,才相信了那只兔子的確不在鍋里。我就開始緊張起來,先在爐子的周圍找,爐洞里找,屋里的地上找,床下和四個墻角找,屋里所有的地方我都尋找遍了,沒有見著有關(guān)兔子的任何跡象。我就走出屋去,站在秋天的陽光下,呆想了半天,心想,這個地方目前除了自己就別無他人,那么是什么東西在我離開屋子這么一段時間里,撈走了那只兔子呢?難道兔子能自己逃掉?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扔在窗臺上的兔皮,兔皮已縮成一團,像一頂被人遺棄的破毛帽。于是我回憶了從打死兔到扒掉它的皮到煮進鍋里的全過程,接著又在房前屋后查尋了一遍,在我失望之極地回到屋里時,鍋里的湯已快煮干了,正吱吱地發(fā)出響聲。我心里幾乎悲憤地哀嚎道——兔子哪里去了?這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襲進我心里,使我的四肢都顫抖起來,兔子為什么突然失蹤,難道我的身后藏著一雙手,還有一雙時時刻刻都在窺視著我的眼睛,然而那雙伸向我的手隨時都在跟我爭奪著什么,那雙眼睛分毫不差地攝下我的一切行為。

我嚇得不敢在屋里呆了,走出屋去,外面仍然是寂靜的陽光和浩浩而過的秋風(fēng),一切都是那么寧靜。如果這件事情不是在冬天過后不久,隊長派人上房去給屋頂加房泥,在房頂上發(fā)現(xiàn)了一副兔子的骨架,(由此斷定,那只煮熟的兔子是被一只窺視在一旁的野貓,趁我轉(zhuǎn)身之際,不顧一切地從鍋中撈起兔子,躥上房頂,將兔子吃了,留下白骨而去。)這個秘密才算被揭破,否則,我可能會迷惑終生啦。

那只煮熟的兔子失蹤之后的第四天,我仍然只能靠喝一碗鹽水度日,我?guī)缀跏菑脑绲酵淼赝习嗨麄兿У奶爝?,渴望著馬爾的出現(xiàn)。有時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背上槍,朝天邊走去。天邊橫亙著一條古道,那曾經(jīng)是古絲綢路上的一條綠色走廊,如今早淹沒在風(fēng)沙彌漫的荒涼之中。我望著那條古道,懷想著它過去的繁華與輝煌,大漠卻悄然無聲地掩去了曾經(jīng)喧鬧的歷史,后人只能在迷茫的沉寂中,追憶和幻想它往昔的景影。我回首處于沙漠中的知青屋,在漠風(fēng)嗚嗚的吹拂中,顯得那么弱小和孤單。

大概到了第七天,馬爾仍然沒來。我的頭暈在加劇,早上一打開門,戈壁灘就如海浪一般鋪天蓋地地朝我涌來,接著天和地混在一起地旋轉(zhuǎn)起來,我?guī)缀蹩床灰娞爝吥菞l古道了,它像遠處一種捉摸不定的光影,忽而天上忽而地下失去了重心。

我痛苦極了。

我回到屋子里,便倒頭睡下,閉上眼睛之后,我就更加暈眩了,我在無力的呼吸中昏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種奇怪的聲音驚醒了,這種聲音起先很虛幻游離,漸漸離近時,就變得清晰起來,像一大群人在暗中偷笑,接著這種聲音突然停止在空中,片刻之后,又消失在遠處,離去時的聲音十分詭秘。

我睜大眼睛望著已經(jīng)黑下來的窗口,我回想著剛才的聲音,我猜想那可能是一群夜歸的烏鴉,從這里路過。否則,會是什么呢?

我環(huán)望了一眼昏暗的四周,感覺自己的頭暈在減緩,人也變得輕飄起來,似乎思維感覺和身體都飄泊在一種無定向的虛幻里。當(dāng)我的目光與墻上掛著的那支老槍相撞時,我卻覺得那支槍在暗中晃動,像懸浮在空中的虛影……

第八天過去了,馬爾卻仍然蹤影未見。我想,如果馬爾再不來的話,我會因缺糧斷炊而餓死的。深夜里,我越想越憤怒,越想越恐怖。

后半夜,我?guī)缀跏禽氜D(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睡,直到窗口閃出了亮光,望著這一線新起的亮光,我心里油然升出一線希望,我想,馬爾今天肯定會來了。

這種念頭使我精神一振,從床上下來,穿戴好衣服,摘下墻上的槍。上好了子彈,然后調(diào)了一碗鹽水喝,水非常冰涼,使我的牙齒咯咯打戰(zhàn)。

當(dāng)我打開門走出去,外面正下著大雪,漫天飛舞的雪花,遠近的天地一片白茫茫,戈壁中的一切色彩都被這一夜忽來的白雪覆蓋了。

門口堆起足有兩尺厚的積雪,一股清冽的寒風(fēng)吹來,我打了一個激靈。我竭力地望著遠處,我尋找發(fā)出那種神秘的聲音的地方,當(dāng)我的目光與天邊出現(xiàn)的一個小黑點相碰時,我的心猛然沖出血來,這種沖動使我差點倒下,我靠在門框上,竭力地望著遠處,生怕那個小黑點消失。我想,那一定是馬爾吧,他給我送糧來了!他知道在這片荒寂的雪原里,有一個人在等待他!

一股強烈的委屈從心里涌出,卡在我的喉嚨里,使我痛苦難忍,一行淚水迅速地從臉上落下來。

當(dāng)我擦干淚水,睜大眼睛望著遠處時,剛才那個小黑點已經(jīng)變大,很清楚地映進我的眼里,那原來是一只狼??!

那只狼在離我有十幾米的地方停下來,大概經(jīng)過一冬的饑餓,皮毛干枯地塌陷著,樣子十分渾噩。它站在遠處看著我,然后又朝前走了幾步,停下,四處望望,很猶豫地伸長脖子。我以為它要嗥叫,可是它只伸了伸脖子,然后就默默地望著我,我朝門里退去,我想去取墻上掛著的老槍。當(dāng)我取下槍出現(xiàn)在門口時,那只狼已經(jīng)離我更近了,我甚至可以看清楚它尖削的嘴臉和饑餓的眼睛。

和狼對視的片刻,我迅速地上好子彈,就在這時,我心里想,真是天無絕人之路??!過去我想打死一只狼,這種想法一直在我心中潛藏著,可是當(dāng)面對一只突然降臨的狼時,我卻不知所措了。

我舉起槍,在準(zhǔn)心中尋找狼的頭顱,我的雙臂卻無端地抖動起來,我知道我身體的力量已經(jīng)很難舉起這桿鐵槍了。

我堅持地舉著,槍筒開始在我手中不停地搖擺,可就在我竭力尋找那顆腦袋的時候,目光卻意外地看到了遠處的一團移動的黑影,這個黑影已經(jīng)使我能辨別出人的形象來。來人了!是馬爾來了嗎?

我驚愕地張大嘴,呆望著越來越近的黑影,我不假思索地斷定,來人一定是馬爾。

馬爾很遠地就沖我大聲叫喚——“哎,嘿嘿!”聲音從雪原中傳送過來。

也許那只狼聽到了這種聲音,回頭看了一眼,然后便極不情愿地掉頭朝另一個方向跑了。

望著狼一躥一跳的影子,我心里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為什么我朝它舉起槍,要殺掉它的時候,它卻無動于衷?

馬爾又繼續(xù)叫喚起來。聽著馬爾的聲音,不知為什么我的情緒一下子冷卻下來,一股灰冷從我面頰上掠過,我突然覺得這一切對我來說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感到一種從心到身的強烈疲憊。這種復(fù)雜的情緒從心里生冷地生出來,在胸中陰沉沉地徘徊,漸漸醞釀成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仇恨,這股仇恨迅速地在胸腔中堅硬起來,像一顆推上膛的子彈,隨時可以射向?qū)Ψ健_@是一股邪惡的力量,它使我雙臂顫抖不止,兩眼尖銳地射出兇光,我堅定不移地朝向我走來的人舉起槍,一只眼睛在槍的準(zhǔn)心中找到了那顆堆滿積雪的人頭,此刻,我只有一個念頭——打死他!我要打死他!

這種怒吼在我心中此起彼伏。

也許馬爾預(yù)感到了情況不妙,他立刻拉開嗓門尖叫起來——“唉,知青,那桿老槍活泛著吶,當(dāng)年二拐子就是被這槍打傷的,結(jié)果鬧了個終身殘廢……你放下,放下!”

馬爾猶豫不決地朝前走著,他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中,警惕性非常高。

我絲毫沒有被馬爾的大呼小叫動搖,我瞄準(zhǔn)那顆越來越清楚的腦袋,那顆腦袋在冷風(fēng)中冒著熱氣,像一鍋蒸熟的熱饅頭,我的子彈將立即穿透它,使它變成一團稀泥……

馬爾見狀就不敢走了。他停住,沖我揮手,用發(fā)顫的聲音喊道——“知青,我這里給你送糧食來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快把槍放下!”

馬爾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我耽擱了送糧時間是因為家里出事了,這些日子簡直倒霉透了,先是我爹去世;接著又是我老婆懷孕,剛發(fā)現(xiàn)懷孕吧,緊接著就流產(chǎn)了,你說這事鬧的!”

馬爾的嗓音沙啞,幾乎是帶著哭腔說出這段話的。

我心中的仇恨一下就崩潰了,我像被抽了筋似的軟坐在地上。

我歇斯底里地伸長了脖子,沖馬爾吼道——你想餓死我嗎?我好歹也是人吧!

我的怒吼,只是在自己胸中回蕩,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量將那些語言響亮地吼出來,即便是吼出來,馬爾也最多聽得似是而非。

馬爾走近我,他用那雙多皺的眼睛從積滿冰碴兒的帽檐下,無比驚訝地望著我,他說:“你怎么都成這樣了?”馬爾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噴出的白氣,像懸空而下的瀑布。

雖然我不敢斷定自己成了什么樣子,但我從馬爾無比驚訝的神情中,猜摸出我目前的形象來——蓬頭垢面,毛發(fā)堅硬地直立,臉色青灰無光,目光呆滯而充滿殺氣,是一副在過度孤獨、恐懼和饑餓的狀態(tài)下的形象。可是馬爾怎么明白一個花樣年華的姑娘,是怎么變成這副模樣的?

我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回屋里去。

過了一會兒,馬爾提著糧食口袋,并把口袋沉重地扔在墻角里,沒顧上抖掉身上的積雪,便趕緊從口袋里掏出幾個雞蛋來,放在桌子上,分成兩堆,一邊兩個,一邊三個,五個白花花的雞蛋?。?/p>

馬爾幾乎用討好的口氣對我說:“我老婆……她說耽誤了這些天,就讓我把這幾個雞蛋捎給你,煮熟的?!?/p>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雞蛋,眼睛就更昏花了,立刻覺得滿世界都噼里啪啦地滾動著白花花的雞蛋。

馬爾坐在爐子旁邊,抽出了煙桿,正準(zhǔn)備挑開爐蓋點火,我已緊張的神經(jīng)都快崩潰了,我想撲向那些雞蛋,把它們一瞬間全塞進我的口中……我不由自主地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馬爾莫名其妙地看了我一眼,順手摘下皮帽,一揚手扔在火墻上面,便低頭抽煙去了,大概他抽了兩口,就抬起頭對我說:“柴禾和煤還夠燒嗎?”說著他就站起來,側(cè)身開門,他大概要去看屋后堆放的柴禾和煤炭去。

待馬爾一轉(zhuǎn)身,我?guī)缀跏菗湎蚰切╇u蛋的,其實我已經(jīng)三年沒吃雞蛋了,早已忘卻雞蛋的滋味。我快速地剝開這幾個雞蛋,吞咽下去,仍然沒有品嘗出雞蛋的味道來,喝了一碗用雪化的水之后,一股氣從胃里躥出,堵在我的喉嚨里,使我?guī)缀踔舷⑦^去。

等馬爾回到屋里,我已恢復(fù)了正常??墒俏鍌€雞蛋下肚之后,引起我更加強烈的饑餓感,我甚至更加瘋狂地想吃東西,我的胃變成了一個張著巨口的野獸,什么東西吃下去都覺得虛無飄渺。

馬爾看著桌上零亂不堪的一堆雞蛋皮,略有些吃驚地看著我,說:“吃這么快,我老婆說讓你一天吃一個,她流了產(chǎn)一天也才吃一個,現(xiàn)在雞蛋可金貴著吶!我這轉(zhuǎn)眼功夫,你就吃下五個雞蛋!”

馬爾一臉的痛心,無奈地坐下繼續(xù)抽煙,屋里頓時煙霧繚繞,增添了無限的活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很快被一股抓心的饑餓覆蓋了。

馬爾邊抽煙邊說:“我看煤和柴禾還足夠你一個冬天用,往后千萬別東跑西跑,一是冬天狼餓會四處覓食,被狼撕來吃了,連骨頭渣也找不到;二是上面有指示……”

馬爾突然把話打住,他大概覺得說了也毫無意義。

我看了一眼馬爾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睛,心里“騰”地冒出一個念頭——我他媽都快餓死了,都沒想到從這里逃走,朝有人有食物的地方去,我為什么要死呆在這里,連要離開這里的念頭都未曾產(chǎn)生過!一條狼都懂得餓了四處尋食來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突然對自己憤恨起來,一股難以下咽的悲憤和怒火使我滿臉通紅,我深惡痛絕地懷恨著自己人性中的惰性。

馬爾抽足了煙,坐在爐子前發(fā)呆,我仔細看著馬爾,他比以往憔悴了許多,他痛苦焦灼地皺著眉頭,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馬爾咳嗽幾聲,聲音在屋里很震動。

我想,剛才一念之差,險些把馬爾給斃了,如果當(dāng)時真把他斃了,現(xiàn)在又該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想到這些,我甚至害怕起來。

我想,一個在短時間內(nèi)失去父親,又失去孩子的男人,那樣的損失,比起我這十天沒吃東西這點損失,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作這種比較是毫無理由甚至愚蠢的,但我還是在搜腸刮肚地尋找一些安慰馬爾的話來,可我搜索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句合適的足可以安慰一個悲痛的男人的話來。我想來想去,想對他說點其它,可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十分的困難,覺得自己胸口里和喉嚨里堆滿了想說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我越著急越說不出話來。我的整個脊梁由于說不出話而疼痛難忍,直到后來四肢都顫栗起來。

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患了“生理性失語癥”,這是若干年后,給我治病的醫(yī)生告訴我的,這病叫做“青春期語域阻隔,生理性失語癥”。醫(yī)生在診斷過程中,非常不解地說:“你在幾年中不說話,你的發(fā)音區(qū)域,幾乎全部枯竭,這樣就可能導(dǎo)致生理性失語,”醫(yī)生用?;蟮哪抗庾⒁曋?,說:“你為什么不說話呢?”

我聽了醫(yī)生的話心里很迷茫。我很想告訴他,我呆的那個地方,不需要說話和語言,只需要強悍的忍耐和漫長的沉默,需要更多的食物填飽肚子。

……

馬爾見我一語不發(fā)地站在那里,說:“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就緊張起來,我嘴里嗚嗚嚕嚕地我自己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馬爾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塊又厚又硬的大餅來,很費勁地撕扯下一半來,遞給我,我快捷地接過,沒加思量就啃了起來。我心里在想,馬爾連一句也沒問我這斷糧后的十天,我是怎么過來的。他一句也沒問,這時我才理解了“飽漢不知餓漢饑”的道理。

馬爾低頭默默地嚼著面餅,然后吐字不清地說:“老班說你的槍法準(zhǔn),把槍給你壯壯膽子,你卻把槍口對準(zhǔn)了我,要打死我,你真膽大!”

馬爾咽下口里塞滿的面餅,繼續(xù)說:“好在沒旁人看見,否則你就犯大罪了!”

我木然地望著馬爾,嘴里吃著食物。

馬爾停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把槍帶走吧,出了問題,不好說話……”

馬爾的臉板板地僵硬著,把最后一塊面餅吞下去,喝了一碗開水,順勢打了幾個飽嗝,然后站起身去取墻上的槍,握在手里來回擺弄,說:“這槍實在太老了,是農(nóng)場的第一桿槍。”

馬爾從火墻上取下自己的皮帽,戴在頭上,說:“我得趕早回去,剛才在半道上碰見一只狼,跟蹤我將近二十里地?!?/p>

馬爾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的目光一直盯著他手里的那枝老槍上。我心里難過極了,我多么想對馬爾說:“你別帶走它,我要靠它在這里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天??!”

馬爾提著槍走出門去,沙棗樹邊拴著毛驢車,毛驢見了馬爾就憤懣地嗷嗷叫起來,嘴里噴出大柱的白氣。

馬爾順手將槍扔在車上的草墊子上。當(dāng)他從樹上解下繩子,準(zhǔn)備要走時,好像有些猶豫,于是他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十分復(fù)雜,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馬爾大概看到了我臉上的悲憤和絕望,他默了默,把頭轉(zhuǎn)向驢車,稍許之后伸手取下了車上的槍,他提著那支老槍走到我跟前,表情木訥地對著我,他認為我要對他說什么,可我什么也沒說,我把頭扭向一邊,他見我不理他,就徑直進了屋,把槍又掛墻上了。

那年過去之后的第二個夏天,我離開了知青點,我被抽調(diào)到烏魯木齊的一個文化單位。在此之前,農(nóng)場覺得就剩下一個知青,很難管理,就跟烏魯木齊的知青安置辦公室聯(lián)系,讓他們把我調(diào)走,很快農(nóng)場就接到調(diào)走我的通知,于是就派了一個牛車來接我到農(nóng)場辦手續(xù)。

我坐在牛車上,望著漸離漸遠的知青點,我的心情格外的平靜,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了。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我的目光觸到了門前那棵沙棗樹,我突然淚流滿面,我知道今生不會與它再相見了……淚光中它的影子漂浮起來,跟從我而來……我突然明白在這個茫?;脑?,我可以對任何東西淡然道別,卻對一棵樹的離別,是那樣的讓我揪心——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理解它的孤獨有多深,沒有誰知道它開花時的美麗和芳香甚至看到它內(nèi)質(zhì)的圣潔和高貴,也更沒有誰懂得它一生與漠風(fēng)冰雪抗?fàn)帟r的堅強和悲壯,也沒有誰見過它與那輪亙古不變的月亮守望時的那種地老天荒的凄美……也更沒有誰能夠體會,我用一生的時間去牽念荒原中一棵沙棗樹那種雋永的心疼。

那棵沙棗樹消失在我的淚光中……

拉車的是一頭老牛,渾身布滿新舊傷痕,牛尾上沾滿了半干的牛糞,牛糞發(fā)出熱烘烘的草味。牛尾在走動中懶洋洋地甩動,牛車就這樣緩緩地行走在夏日的荒原中,那種情景古老而悠遠。

戈壁灘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紫色的,有粉紅粉黃的,在遠處有一大片紅得似火的草,那種紅色奪人心魂……我們的牛車就從這樣的紅草叢中走過去。

藍天上飄浮著幾片淡薄的白云,如同絲綢一般在空中輕輕飄動。有一只鷹從天邊的云片中出現(xiàn),好像正徘徊不定地飄在空中,又似乎正在無聲地朝著一個地方飛去。我久久地凝望著它,盼望它能從那個徘徊不定的地方離開,或者飛向深空,融進藍天里;或者墜入莽莽深山,永遠也不離開屬于它的山林。

牛車在吱吱嘎嘎地搖晃著,趕牛的男人哼起了小調(diào),那是西部人最喜歡唱的歌,它悠揚而悲傷,似有訴不盡的情腸愁緒,道不完的悲歡離合……我仔細地傾聽著,很奇怪的是,我的眼前竟然浮現(xiàn)出那個盜賊的形象來,他似乎站在遙遠的地方凝視著我……

歌聲突然停止,趕車人說:“到了!怎么睡著了?”

我的那些用青春涵蓋的歲月,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是一種災(zāi)難,可是對我今天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甚至人生,是一種不可以喝彩的財富。

待馬爾一轉(zhuǎn)身,我?guī)缀跏菗湎蚰切╇u蛋的,其實我已經(jīng)三年沒吃雞蛋了,早已忘卻雞蛋的滋味。我快速地剝開這幾個雞蛋,吞咽下去,仍然沒有品嘗出雞蛋的味道來,喝了一碗用雪化的水之后,一股氣從胃里躥出,堵在我的喉嚨里,使我?guī)缀踔舷⑦^去。

等馬爾回到屋里,我已恢復(fù)了正常??墒俏鍌€雞蛋下肚之后,引起我更加強烈的饑餓感,我甚至更加瘋狂地想吃東西,我的胃變成了一個張著巨口的野獸,什么東西吃下去都覺得虛無飄渺。

馬爾看著桌上零亂不堪的一堆雞蛋皮,略有些吃驚地看著我,說:“吃這么快,我老婆說讓你一天吃一個,她流了產(chǎn)一天也才吃一個,現(xiàn)在雞蛋可金貴著吶!我這轉(zhuǎn)眼功夫,你就吃下五個雞蛋!”

馬爾一臉的痛心,無奈地坐下繼續(xù)抽煙,屋里頓時煙霧繚繞,增添了無限的活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很快被一股抓心的饑餓覆蓋了。

馬爾邊抽煙邊說:“我看煤和柴禾還足夠你一個冬天用,往后千萬別東跑西跑,一是冬天狼餓會四處覓食,被狼撕來吃了,連骨頭渣也找不到;二是上面有指示……”

馬爾突然把話打住,他大概覺得說了也毫無意義。

我看了一眼馬爾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睛,心里“騰”地冒出一個念頭——我他媽都快餓死了,都沒想到從這里逃走,朝有人有食物的地方去,我為什么要死呆在這里,連要離開這里的念頭都未曾產(chǎn)生過!一條狼都懂得餓了四處尋食來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突然對自己憤恨起來,一股難以下咽的悲憤和怒火使我滿臉通紅,我深惡痛絕地懷恨著自己人性中的惰性。

馬爾抽足了煙,坐在爐子前發(fā)呆,我仔細看著馬爾,他比以往憔悴了許多,他痛苦焦灼地皺著眉頭,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馬爾咳嗽幾聲,聲音在屋里很震動。

我想,剛才一念之差,險些把馬爾給斃了,如果當(dāng)時真把他斃了,現(xiàn)在又該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想到這些,我甚至害怕起來。

我想,一個在短時間內(nèi)失去父親,又失去孩子的男人,那樣的損失,比起我這十天沒吃東西這點損失,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作這種比較是毫無理由甚至愚蠢的,但我還是在搜腸刮肚地尋找一些安慰馬爾的話來,可我搜索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句合適的足可以安慰一個悲痛的男人的話來。我想來想去,想對他說點其它,可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十分的困難,覺得自己胸口里和喉嚨里堆滿了想說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我越著急越說不出話來。我的整個脊梁由于說不出話而疼痛難忍,直到后來四肢都顫栗起來。

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患了“生理性失語癥”,這是若干年后,給我治病的醫(yī)生告訴我的,這病叫做“青春期語域阻隔,生理性失語癥”。醫(yī)生在診斷過程中,非常不解地說:“你在幾年中不說話,你的發(fā)音區(qū)域,幾乎全部枯竭,這樣就可能導(dǎo)致生理性失語,”醫(yī)生用眩惑的目光注視著我,說:“你為什么不說話呢?”

我聽了醫(yī)生的話心里很迷茫。我很想告訴他,我呆的那個地方,不需要說話和語言,只需要強悍的忍耐和漫長的沉默,需要更多的食物填飽肚子。

……

馬爾見我一語不發(fā)地站在那里,說:“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就緊張起來,我嘴里嗚嗚嚕嚕地我自己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馬爾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塊又厚又硬的大餅來,很費勁地撕扯下一半來,遞給我,我快捷地接過,沒加思量就啃了起來。我心里在想,馬爾連一句也沒問我這斷糧后的十天,我是怎么過來的。他一句也沒問,這時我才理解了“飽漢不知餓漢饑”的道理。

馬爾低頭默默地嚼著面餅,然后吐字不清地說:“老班說你的槍法準(zhǔn),把槍給你壯壯膽子,你卻把槍口對準(zhǔn)了我,要打死我,你真膽大!”

馬爾咽下口里塞滿的面餅,繼續(xù)說:“好在沒旁人看見,否則你就犯大罪了!”

我木然地望著馬爾,嘴里吃著食物。

馬爾停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把槍帶走吧,出了問題,不好說話……”

馬爾的臉板板地僵硬著,把最后一塊面餅吞下去,喝了一碗開水,順勢打了幾個飽嗝,然后站起身去取墻上的槍,握在手里來回擺弄,說:“這槍實在太老了,是農(nóng)場的第一桿槍。”

馬爾從火墻上取下自己的皮帽,戴在頭上,說:“我得趕早回去,剛才在半道上碰見一只狼,跟蹤我將近二十里地?!?/p>

馬爾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的目光一直盯著他手里的那枝老槍上。我心里難過極了,我多么想對馬爾說:“你別帶走它,我要靠它在這里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天啊!”

馬爾提著槍走出門去,沙棗樹邊拴著毛驢車,毛驢見了馬爾就憤懣地嗷嗷叫起來,嘴里噴出大柱的白氣。

馬爾順手將槍扔在車上的草墊子上。當(dāng)他從樹上解下繩子,準(zhǔn)備要走時,好像有些猶豫,于是他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十分復(fù)雜,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馬爾大概看到了我臉上的悲憤和絕望,他默了默,把頭轉(zhuǎn)向驢車,稍許之后伸手取下了車上的槍,他提著那支老槍走到我跟前,表情木訥地對著我,他認為我要對他說什么,可我什么也沒說,我把頭扭向一邊,他見我不理他,就徑直進了屋,把槍又掛墻上了。

那年過去之后的第二個夏天,我離開了知青點,我被抽調(diào)到烏魯木齊的一個文化單位。在此之前,農(nóng)場覺得就剩下一個知青,很難管理,就跟烏魯木齊的知青安置辦公室聯(lián)系,讓他們把我調(diào)走,很快農(nóng)場就接到調(diào)走我的通知,于是就派了一個牛車來接我到農(nóng)場辦手續(xù)。

我坐在牛車上,望著漸離漸遠的知青點,我的心情格外的平靜,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了。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我的目光觸到了門前那棵沙棗樹,我突然淚流滿面,我知道今生不會與它再相見了……淚光中它的影子漂浮起來,跟從我而來……我突然明白在這個茫?;脑铮铱梢詫θ魏螙|西淡然道別,卻對一棵樹的離別,是那樣的讓我揪心——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理解它的孤獨有多深,沒有誰知道它開花時的美麗和芳香甚至看到它內(nèi)質(zhì)的圣潔和高貴,也更沒有誰懂得它一生與漠風(fēng)冰雪抗?fàn)帟r的堅強和悲壯,也沒有誰見過它與那輪亙古不變的月亮守望時的那種地老天荒的凄美……也更沒有誰能夠體會,我用一生的時間去牽念荒原中一棵沙棗樹那種雋永的心疼。

那棵沙棗樹消失在我的淚光中……

拉車的是一頭老牛,渾身布滿新舊傷痕,牛尾上沾滿了半干的牛糞,牛糞發(fā)出熱烘烘的草味。牛尾在走動中懶洋洋地甩動,牛車就這樣緩緩地行走在夏日的荒原中,那種情景古老而悠遠。

戈壁灘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紫色的,有粉紅粉黃的,在遠處有一大片紅得似火的草,那種紅色奪人心魂……我們的牛車就從這樣的紅草叢中走過去。

藍天上飄浮著幾片淡薄的白云,如同絲綢一般在空中輕輕飄動。有一只鷹從天邊的云片中出現(xiàn),好像正徘徊不定地飄在空中,又似乎正在無聲地朝著一個地方飛去。我久久地凝望著它,盼望它能從那個徘徊不定的地方離開,或者飛向深空,融進藍天里;或者墜入莽莽深山,永遠也不離開屬于它的山林。

牛車在吱吱嘎嘎地搖晃著,趕牛的男人哼起了小調(diào),那是西部人最喜歡唱的歌,它悠揚而悲傷,似有訴不盡的情腸愁緒,道不完的悲歡離合……我仔細地傾聽著,很奇怪的是,我的眼前竟然浮現(xiàn)出那個盜賊的形象來,他似乎站在遙遠的地方凝視著我……

歌聲突然停止,趕車人說:“到了!怎么睡著了?”

我的那些用青春涵蓋的歲月,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是一種災(zāi)難,可是對我今天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甚至人生,是一種不可以喝彩的財富。

待馬爾一轉(zhuǎn)身,我?guī)缀跏菗湎蚰切╇u蛋的,其實我已經(jīng)三年沒吃雞蛋了,早已忘卻雞蛋的滋味。我快速地剝開這幾個雞蛋,吞咽下去,仍然沒有品嘗出雞蛋的味道來,喝了一碗用雪化的水之后,一股氣從胃里躥出,堵在我的喉嚨里,使我?guī)缀踔舷⑦^去。

等馬爾回到屋里,我已恢復(fù)了正常??墒俏鍌€雞蛋下肚之后,引起我更加強烈的饑餓感,我甚至更加瘋狂地想吃東西,我的胃變成了一個張著巨口的野獸,什么東西吃下去都覺得虛無飄渺。

馬爾看著桌上零亂不堪的一堆雞蛋皮,略有些吃驚地看著我,說:“吃這么快,我老婆說讓你一天吃一個,她流了產(chǎn)一天也才吃一個,現(xiàn)在雞蛋可金貴著吶!我這轉(zhuǎn)眼功夫,你就吃下五個雞蛋!”

馬爾一臉的痛心,無奈地坐下繼續(xù)抽煙,屋里頓時煙霧繚繞,增添了無限的活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很快被一股抓心的饑餓覆蓋了。

馬爾邊抽煙邊說:“我看煤和柴禾還足夠你一個冬天用,往后千萬別東跑西跑,一是冬天狼餓會四處覓食,被狼撕來吃了,連骨頭渣也找不到;二是上面有指示……”

馬爾突然把話打住,他大概覺得說了也毫無意義。

我看了一眼馬爾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睛,心里“騰”地冒出一個念頭——我他媽都快餓死了,都沒想到從這里逃走,朝有人有食物的地方去,我為什么要死呆在這里,連要離開這里的念頭都未曾產(chǎn)生過!一條狼都懂得餓了四處尋食來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突然對自己憤恨起來,一股難以下咽的悲憤和怒火使我滿臉通紅,我深惡痛絕地懷恨著自己人性中的惰性。

馬爾抽足了煙,坐在爐子前發(fā)呆,我仔細看著馬爾,他比以往憔悴了許多,他痛苦焦灼地皺著眉頭,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馬爾咳嗽幾聲,聲音在屋里很震動。

我想,剛才一念之差,險些把馬爾給斃了,如果當(dāng)時真把他斃了,現(xiàn)在又該是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想到這些,我甚至害怕起來。

我想,一個在短時間內(nèi)失去父親,又失去孩子的男人,那樣的損失,比起我這十天沒吃東西這點損失,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作這種比較是毫無理由甚至愚蠢的,但我還是在搜腸刮肚地尋找一些安慰馬爾的話來,可我搜索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句合適的足可以安慰一個悲痛的男人的話來。我想來想去,想對他說點其它,可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話十分的困難,覺得自己胸口里和喉嚨里堆滿了想說的話,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我越著急越說不出話來。我的整個脊梁由于說不出話而疼痛難忍,直到后來四肢都顫栗起來。

我不知道我已經(jīng)患了“生理性失語癥”,這是若干年后,給我治病的醫(yī)生告訴我的,這病叫做“青春期語域阻隔,生理性失語癥”。醫(yī)生在診斷過程中,非常不解地說:“你在幾年中不說話,你的發(fā)音區(qū)域,幾乎全部枯竭,這樣就可能導(dǎo)致生理性失語,”醫(yī)生用?;蟮哪抗庾⒁曋?,說:“你為什么不說話呢?”

我聽了醫(yī)生的話心里很迷茫。我很想告訴他,我呆的那個地方,不需要說話和語言,只需要強悍的忍耐和漫長的沉默,需要更多的食物填飽肚子。

……

馬爾見我一語不發(fā)地站在那里,說:“你為什么不說話?”

我就緊張起來,我嘴里嗚嗚嚕嚕地我自己不知道說了些什么。

馬爾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塊又厚又硬的大餅來,很費勁地撕扯下一半來,遞給我,我快捷地接過,沒加思量就啃了起來。我心里在想,馬爾連一句也沒問我這斷糧后的十天,我是怎么過來的。他一句也沒問,這時我才理解了“飽漢不知餓漢饑”的道理。

馬爾低頭默默地嚼著面餅,然后吐字不清地說:“老班說你的槍法準(zhǔn),把槍給你壯壯膽子,你卻把槍口對準(zhǔn)了我,要打死我,你真膽大!”

馬爾咽下口里塞滿的面餅,繼續(xù)說:“好在沒旁人看見,否則你就犯大罪了!”

我木然地望著馬爾,嘴里吃著食物。

馬爾停了一會兒說:“我還是把槍帶走吧,出了問題,不好說話……”

馬爾的臉板板地僵硬著,把最后一塊面餅吞下去,喝了一碗開水,順勢打了幾個飽嗝,然后站起身去取墻上的槍,握在手里來回擺弄,說:“這槍實在太老了,是農(nóng)場的第一桿槍?!?/p>

馬爾從火墻上取下自己的皮帽,戴在頭上,說:“我得趕早回去,剛才在半道上碰見一只狼,跟蹤我將近二十里地。”

馬爾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的目光一直盯著他手里的那枝老槍上。我心里難過極了,我多么想對馬爾說:“你別帶走它,我要靠它在這里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天??!”

馬爾提著槍走出門去,沙棗樹邊拴著毛驢車,毛驢見了馬爾就憤懣地嗷嗷叫起來,嘴里噴出大柱的白氣。

馬爾順手將槍扔在車上的草墊子上。當(dāng)他從樹上解下繩子,準(zhǔn)備要走時,好像有些猶豫,于是他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十分復(fù)雜,我不知他在想什么。

馬爾大概看到了我臉上的悲憤和絕望,他默了默,把頭轉(zhuǎn)向驢車,稍許之后伸手取下了車上的槍,他提著那支老槍走到我跟前,表情木訥地對著我,他認為我要對他說什么,可我什么也沒說,我把頭扭向一邊,他見我不理他,就徑直進了屋,把槍又掛墻上了。

那年過去之后的第二個夏天,我離開了知青點,我被抽調(diào)到烏魯木齊的一個文化單位。在此之前,農(nóng)場覺得就剩下一個知青,很難管理,就跟烏魯木齊的知青安置辦公室聯(lián)系,讓他們把我調(diào)走,很快農(nóng)場就接到調(diào)走我的通知,于是就派了一個牛車來接我到農(nóng)場辦手續(xù)。

我坐在牛車上,望著漸離漸遠的知青點,我的心情格外的平靜,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了。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我的目光觸到了門前那棵沙棗樹,我突然淚流滿面,我知道今生不會與它再相見了……淚光中它的影子漂浮起來,跟從我而來……我突然明白在這個茫?;脑铮铱梢詫θ魏螙|西淡然道別,卻對一棵樹的離別,是那樣的讓我揪心——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理解它的孤獨有多深,沒有誰知道它開花時的美麗和芳香甚至看到它內(nèi)質(zhì)的圣潔和高貴,也更沒有誰懂得它一生與漠風(fēng)冰雪抗?fàn)帟r的堅強和悲壯,也沒有誰見過它與那輪亙古不變的月亮守望時的那種地老天荒的凄美……也更沒有誰能夠體會,我用一生的時間去牽念荒原中一棵沙棗樹那種雋永的心疼。

那棵沙棗樹消失在我的淚光中……

拉車的是一頭老牛,渾身布滿新舊傷痕,牛尾上沾滿了半干的牛糞,牛糞發(fā)出熱烘烘的草味。牛尾在走動中懶洋洋地甩動,牛車就這樣緩緩地行走在夏日的荒原中,那種情景古老而悠遠。

戈壁灘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有紫色的,有粉紅粉黃的,在遠處有一大片紅得似火的草,那種紅色奪人心魂……我們的牛車就從這樣的紅草叢中走過去。

藍天上飄浮著幾片淡薄的白云,如同絲綢一般在空中輕輕飄動。有一只鷹從天邊的云片中出現(xiàn),好像正徘徊不定地飄在空中,又似乎正在無聲地朝著一個地方飛去。我久久地凝望著它,盼望它能從那個徘徊不定的地方離開,或者飛向深空,融進藍天里;或者墜入莽莽深山,永遠也不離開屬于它的山林。

牛車在吱吱嘎嘎地搖晃著,趕牛的男人哼起了小調(diào),那是西部人最喜歡唱的歌,它悠揚而悲傷,似有訴不盡的情腸愁緒,道不完的悲歡離合……我仔細地傾聽著,很奇怪的是,我的眼前竟然浮現(xiàn)出那個盜賊的形象來,他似乎站在遙遠的地方凝視著我……

歌聲突然停止,趕車人說:“到了!怎么睡著了?”

我的那些用青春涵蓋的歲月,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是一種災(zāi)難,可是對我今天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甚至人生,是一種不可以喝彩的財富。

猜你喜歡
沙棗樹馬爾兔子
沙棗樹上還掛滿去年的果實
兔子
沙棗
守株待兔
想飛的兔子
可愛的兔子
“科學(xué)具有最終的決定權(quán)”——記IPCC第三工作組主席奧特馬爾·埃登霍費爾
新疆,那棵沙棗樹
许昌市| 双流县| 万山特区| 邯郸县| 都安| 林芝县| 淮安市| 寻甸| 安远县| 邻水| 水城县| 阿鲁科尔沁旗| 河池市| 嘉义县| 肇源县| 玉山县| 徐闻县| 长寿区| 潼南县| 丰都县| 郴州市| 浮梁县| 秭归县| 金华市| 收藏| 白玉县| 象州县| 巨鹿县| 盐边县| 芜湖市| 安龙县| 塘沽区| 武宣县| 昌江| 宁波市| 萨嘎县| 洪泽县| 大悟县| 淮阳县| 枣阳市| 台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