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平
A大毛上中學的時候,小姑的女兒小江從外省來京上學,穿小花裙子,是爹娘寶貝著的女兒,每個月都從外省寄來錢買零食,她的抽屜里總有白蛋糕、薩其馬,大毛有時能吃上奶奶買的黑槽子糕,和白蛋糕沒法比。奶奶有時會給大毛順一塊兒。
人生的痛苦都是在比較中產生的。小姑盡可能找出差的機會進京,拎著土特產找大姑套磁,還不是為了自己照顧不到的孩子。大姑一家都是富貴之人,有時帶小江和大毛去吃仿膳、鴻賓樓,可是吃飯間就能看出兩個孩子的差別,大毛好像特別缺嘴,特別喜歡吃。
一只雞分著吃,大毛三口兩口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看大姑的兒子和小姑的小江還在津津有味地品,不由地低下頭去,哀了臉。
食欲是內心欲望的反應,胃里虧的人未必貪吃,心里虧了往往特別能吃,是心火的外露。貪吃的人多多少少是情感的需要沒有得到滿足,比如,足夠的愛。
因為吃不夠,大毛的人生有三個愿望,其中一條是,一個人吃一只雞,還有就是開塔吊,開汽車。
B大毛沒考上高中,他的知識鏈早就斷了,沒考上一點兒也不奇怪,只能去上職高。那一年,表弟表妹都考上了北京市重點,這個家族還沒出過考不上高中的孩子,大毛之后也沒有。
大毛拿著職高錄取通知書在胡同里溜達了一天,到天黑得透透了,才回到爺爺家,小江回外省消夏了,奶奶在屋里嘩啦嘩啦地擦澡,黑著燈。老人總是很省,三伏天也不舍得開電扇。爺爺坐在藤椅里沖盹,一下一下,腦袋快碰到腳背上了。
大毛嘆了口氣,轉身去街上找公用電話,打通了爸爸辦公室,他說高中沒考上,爸,我還考嗎?
電話那邊兒連個頓也沒打:“你自己看著辦吧?!?/p>
大毛成年之后說起這事,父親的解釋是:作為家長,充分尊重孩子的選擇。母親的說法是:他就是不愿給你出復讀的錢??梢娮鹬睾⒆右彩怯谐叨鹊?,弄不好也落埋怨。
那年大毛15歲,他輕輕地放下話筒,好久找不到媽媽了,她帶著妹妹消失了。大毛其實是希望爸爸逼著他復讀的,逼著他上高中,哪怕是狠狠地揍上他一頓呢,起碼知道有人狠狠地在乎自己。往家走的路上,他覺得自己是包袱,是多余的孩子,眼淚在暗夜里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濕了背心。
大毛上了職高,學開塔吊。爸爸又去美國做訪問學者了。
他每天早上空著肚子騎40分鐘車到西五環(huán)的石槽,先拿一個盆去食堂打飯,一盆白粥,兩個饅頭夾著醬豆腐,一股腦兒干掉,10點課間操休息的20分鐘,竄到街上買一只燒餅夾上一袋榨菜,咔咔地吃了。殘酷青春的所有記憶都和旺盛的吃有關。心里那黑洞啊,填不滿。
每月學校發(fā)十八塊五的補助,大毛終于自己吃掉了一只燒雞,完了事兒咂吧咂吧嘴巴,發(fā)覺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過癮。
十五歲,他已經實現(xiàn)了人生中的兩大愿望。
C三年級實習,大毛開始開塔吊,跟著師傅蓋了亮馬河的發(fā)展大廈,還有好多民居,師傅看他聰明又勤快,發(fā)工資時都會給他幾百塊錢,他一下就闊了,在表弟表妹玩命高考的時候,他跑到東四買了意大利的運動鞋(紀念版)。中學的班長喜歡他,邀他到家里吃飯,班長爸問他掙多少錢呀?他說五百。班長她媽一聽,從廚房竄出來大叫:“什么?五百!”
那時候人們普遍掙一百來塊錢。
女班長考上大學后給大毛寫過一封信,想確定戀愛關系,大毛沒答應,班長太丑了。
他已經和另一個美麗的同學、上護校的小青好上了。帶著她吃老莫(莫斯科餐廳),點一桌菜才80元,去馬克西姆吃西餐,也就一百元。那時候西餐最時髦了。青春展現(xiàn)了它另一面的好,愛并快樂著。
大毛也請苦逼的大學生表弟和小江吃喝玩樂。那是中國工人最好的年代,造原子彈的不如煮茶雞蛋的掙得多,大毛成了家族最有錢的年輕人。
他在最該吃苦的年代大把大把地消費了自己的青春。
他和老工人一塊兒喝白酒,打牌,爆粗口,百無禁忌。最重要的是習氣,嘲弄文藝青年,鄙視精致生活,唾棄多愁善感。展示孔武有力,以夠膽、有義氣,為人生美德。
工地上到處是木頭,劈吧劈吧,煮上一大鍋豬肘子燉蘿卜,土豆燒排骨,從塔吊上下來,一人一瓶二鍋頭,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拉著葷呱,沖路邊騎車經過的姑娘吹口哨。不到半年,大毛就有了一斤的酒量,師傅們十分喜歡,夸他是個實誠的小伙子。爽??!
那時候天空是蔚藍色的。工人是簡單的(和后來報社的人比),下了班常常帶大毛去家吃扁豆燜面,吃餃子,發(fā)了工資下小酒館。大毛在內心對他們是認同的,這是爺爺奶奶之外最疼他的人。有一次打架,大毛的左眼讓人用鐵絲抽翻了皮,師傅疼急了,沖過去差點沒把對方腰打斷,騎車送大毛去醫(yī)院縫針,再送回家直給爺爺賠不是。大毛覺得師傅真疼自己?。≌l為自己出過頭?是師傅啊!
后來家里的一門知識分子在一起議論勞動者(比如工人)的是是非非,大毛聽了氣憤得不行,他承認師傅糙、嗓門大、不細致,但是他們心口如一,不矯情,在很長的時間里比爹好!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大毛一直和工人有情感上的鏈接。
父親從美國回來,見到的兒子完全是粗糙有力的勞動者,雙手已經不可逆轉地變得糙、硬、有力,失去了他們家族人人擁有的柔軟。父親吃驚地握著大毛的手,完全不能理解短短的幾年里,兒子經歷了什么?
那是多少次打出血泡,挑破,擠出所有的血水,咬著牙挺過第二天的痛,再打出新的血泡,再挑破,直到變成硬的繭子,直到再也不會起泡。直到一顆十五歲孩子內心的柔軟,開始一天天變得堅硬。
進口的塔吊都自帶一個小電梯,為著省錢,進口時都拆掉了,50米以下的塔吊要司機從鐵梯子上一格一格地爬上去。冬天的早上,師傅會叮囑大毛戴上手套啊,可戴了滑呀,不如空手抓著牢穩(wěn)呢。凍了一夜的鐵梯子是咬人的,手抓上去粘掉一層皮,疼得鉆心。他的手給咬去好幾塊皮。
全神貫注地聽地面的哨子,高過了50米聽步話機口令起吊建材,仗著年輕,房子蓋到二、三百米高,坐在晃晃悠悠的駕駛室里,一個人,一坐就是半天,吃的飯吊上來,大小便就地解決。最初的新鮮勁兒很快就消失了,那真是無盡的孤單?;氐降孛?,縱是喜笑顏開,心里也有穿堂風呼呼吹過。
爬上塔吊,地面上的人無限小了,行駛著的車就一個甲殼蟲大,帝都的鴿子響著清脆的哨音,云一般在腳下飄過,長風浩蕩,吹得塔吊顫顫巍巍,像一只站也站不穩(wěn)的長足大鳥。
一天又一天,一個人呆著,工作的枯燥令人昏昏欲睡,每一次口令之間有漫長的間歇,但是又不夠睡上一覺,連個收音機都沒法聽,因為會壓過下面的口令。閑極無聊時拿著對講機調頻,有時會調到警方的頻道,聽著他們工作之余的插科打諢,寂寞的大毛忍不住生氣,忍不住罵上幾句馬上離開頻道,也算是一點無聊的樂趣。有一次真睡著了,夢見了一家人在一起,他和妹妹坐在小竹車的兩頭,爸爸一晃一晃地搖著車,媽媽和奶奶一下一下地搟著面,包餃子……下面的人都急了,玩命地喊話,玩命地敲鐵架子,最后爬上來一人把他推醒,大毛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四周是一朵一朵的白云,棉花一樣,以為到天堂了。他說了句:可惜了一蓋簾餃子。上來的人知道這小子真的睡著了。
最恨的是加夜班,一個人懸在無邊的黑里,離星星太近,離人間太遠,黑夜從四面八方包裹著他,深霧一樣要吞噬掉他,要把他化掉。后來在家里聽爸爸喜歡的門德爾松那首《乘著歌聲的翅膀》,胡同里欠抽的孩子問大毛,在塔吊上的感覺是乘著歌聲的翅膀么?
大毛體會到,工人為什么會有意讓自己活得粗糙,為什么訓練年輕的他變得神經大條,多愁善感的人真的不適合開塔吊。會讓人瘋掉。
有一天傍晚,帝都的烏鴉像一片片黑色的樹葉,圍著金黃色綠色琉璃瓦的古城打轉,城市的喧囂漸漸遠了,舊樓頂的風鈴細細的清音,聲不大,但是能傳得很遠,是通心的。那一刻是夜幕四合、倦鳥歸巢的時刻,大毛突然非常非常想念爺爺。一眨眼睛就濕了臉,又讓風吹干了。
那一年,爺爺八十了,背已經完全駝了,每天出門就指望推著一輛大毛小時候的竹車子,不扶著那個小車,幾乎是寸步難行了。
這個經歷了七七事變、戰(zhàn)亂、饑荒、運動的老人,愈來愈沉默了。年節(jié)孩子來看他,說到外面的種種,世道人心,聞所未聞的故事,全民經商的大潮鼓噪得人心都亂了,誰誰去深圳發(fā)了,誰誰又下了海南,言語中都是艷羨,都是口水,都是搶錢。
他的耳朵在聒噪聲中漸漸地聾了,世界太嘈雜,他不要聽了。
“需要這么多錢干嘛!”他有時會喃喃自語。
子女們聽到,無不莫名驚詫,向他投去嘲弄的眼神。
他的眼漸漸地花了。不要說外面的種種,自家人的臉,都看不懂了。他不要看了。
爺爺慢慢地更趨向自己的內心了。整個人恬淡無為,活成了一個莊子,在自己的世界里。跟別人和自己都不較勁兒,都不較真兒,亦不喜亦不悲。就好吃一口肥肥的紅燒肉,喝一瓶冰冰的可樂。
八十五歲那年,一輛政府的車在胡同里頂了他一下,年輕的司機跑下來扶起這個碩大的腦袋上落光了頭發(fā)的老頭,問:您多大了?一聽爺爺說八十五,小伙子立馬哭了。
爺爺使勁地站起來瞅著他:“嘿!您哭啥呀?”
“對不起您!對不起您!”年輕人直打敬禮。
爺爺說我沒事兒,好好的,您走吧!
年輕人收了淚。說您真沒事呀?爺爺指指家門:“我就住這兒,沒事。”
第二天政府來了領導,聽說爺爺還是政協(xié)委員,送來鮮花和水果。
爺爺說花拿回去吧,用不著,我?guī)銈兛纯次壹业幕ā?/p>
一院子的月季,開著各色的花,奶奶在月壇公園種花,領導一看都說開了眼,沒見過這么好的月季。摩拳擦掌地喜歡。
爺爺一看樂了,送給他幾盆,搬走了。
去冰箱拿可樂,領導不喝。爺爺喝了,說美國人就鼓搗了這么個好東西,可樂——好喝!
爺爺九十歲的時候,有人向他打聽長壽的秘訣,他說吃肥肉喝可樂,很認真的。
聽的人變了臉,頭也不回地走了。出了門跟人說這老家伙糊涂了。
爺爺一輩子心里明鏡兒似的,從沒糊涂過。他活到九十五,要不是趕上了武定胡同拆遷蓋金融街,推土機推了他的四合院,搬到離舊宅快100里地的回龍觀,他一準能活過百歲。置辦房子的子女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給爺爺和奶奶買了小得放不下一張雙人床的小屋,四鄰五舍誰也不認識,他迅速地衰落了。
一進肅殺的秋天,撒手西去,無疾而終。
D人人都說大毛像爺爺,不是說他的恬淡,是說他的無為。沒有隔夜的糧了他也不急,給他個板凳就能睡覺。
爺爺說:一個人一輩子能需要多少呢?這話聽起來有哲學的意味,當然要在寬門大院的四合院里說,從身無片瓦的大毛嘴里吐出來,就有了另一種況味兒。爺爺是歷經滄桑的清明與覺照,大毛則是人生尚未綻放,便被肅殺掉了。
開了五年塔吊,談了八年初戀,漂亮的小青辭了職,學了日語,從首體邊的全日空考過了關,去了日本。小青問大毛去嗎?他說不去。不要說日語,漢語他都懶得學。曾經考上了夜大,沒幾天就翹了課。
小青走了又找了小曹,唯一不同的是比小青還漂亮,相同的是也去了日本。這次大毛有經驗了,幫她辦手續(xù)跑日本大使館,買箱子,送飛機,看人家過了安檢,沖他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心里罵北京女孩的絕情,這次連眼淚都沒掉一滴,為此多多少少恨日本,恨日本人。
大毛經歷了一段空窗期,沒有姑娘的夏天格外地熱,那時爺爺還在,胡同還在,大毛找人敲了個馬口鐵的大浴盆搬到屋里,下了班倒?jié)M涼水,一咬牙鉆到水里,一刻鐘后露出頭和胳膊,抄起一本武俠小說,一直看到水都讓體溫暖成溫的,不知不覺地枕著大盆睡了,半夜凍醒,爬出來到床上繼續(xù)睡,身子拔涼拔涼的,一個白天都不覺得熱,也不出汗。這樣睡了兩個夏天,慢慢的,寒涼入里,積下了病,身體的知覺系統(tǒng)就這么毀了,變得遲鈍。對冷暖失去了年輕人應有的敏感和反應。
身體的麻木終于影響到了他的神經,整個人都有了與年齡不相符的遲鈍。家族的人說,大毛更像爺爺了,更不摻合任何事情了,油瓶倒了都不扶了。
這之后母親出現(xiàn)了,妹妹也回來了,一家人團聚了,每一頓飯都從罵父親開始,也會結束在罵聲中。大毛是沒心機的,討好母親的,妹妹在罵聲中與后媽暗度陳倉,也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尋求安全感的無奈選擇。
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幸福著自己的幸福,母親糾纏著自己的糾纏。運動的歲月終于翻了篇,曾經利用她的婚姻向父親拍過板磚的人,漸漸與她疏遠了。有一次孩子問:要是時光倒流,媽媽發(fā)現(xiàn)了爸口袋里的那封情書,會找舅舅來揍他嗎?
她聽了這話,一下子僵了臉。
好半天,苦揪著的臉才緩下來。
說話間就到了九十年代,工人的那點好都式微了。大毛還掙五百塊錢,人家都掙一千啦。他去了一家校辦小印刷廠,混在十幾個南方女人中間折紙,把出版社印好的書頁折成三十二開,裁開,裝訂成書。他無論如何也干不過南方女人,怎么能折得那么快?他負責搬運,紙像刀鋒一樣銳利,劃到肚子上全是口子,再出了汗,疼得直抽冷氣。
在校辦小印刷廠干了一年,裝訂了《阿拉法特傳》,到現(xiàn)在這本書的內容幾乎能背下來。從這里跳到部委的一家行業(yè)報社,干發(fā)行。辦了一次會,辦公室主任相中了調到司機班,給新社長開車。
新社長從前是大人物的秘書,河南人,喜歡脫了鞋,蹲三人沙發(fā)上吃燴面,人極隨和。剛上任沒幾天遇到大暴雨,車的雨刷器壞了,天黑得簡直沒法開,大毛跳下車用鞋帶拴上雨刷,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拉雨刷,擦拉擦拉地,急得滿頭大汗。
社長坐在后面,一點兒沒脾氣,笑著打趣,這是手動雨刷呀!到底是跟過大人物的人,神閑氣定。
二十六歲,大毛已經實現(xiàn)了人生的愿望:
一個人吃一只雞,開塔吊,開汽車。
他后來跟八零后成了忘年之交,給人講勵志故事,他說失敗也可以讓人勵志啊!“人生一定得有大的理想,把理想定的太低了太容易實現(xiàn),一實現(xiàn)就沒方向了。”
頓了一下,又說:比如我……
接著說一句:理想一定要大。
又頓一下:越大越好!別怕搞大嘍!別怕?lián)Р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