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樺
在你的土地上尋找最后的親人
那些被雷電擊倒的大樹
那些被荒草覆蓋的墓碑
那些比墓碑更加低矮的哭泣
一條河注定拉不住這時間的流水
那些紅蜻蜓、金蟈蟈、綠螞蚱
那些棉花地、大豆地、落花生
晚風(fēng)中,那村莊上空剪不斷的霧靄煙嵐
掰下的老玉米隨手被誰扔在地上
大河邊,落日轉(zhuǎn)動最后一株向日葵
那個每天放學(xué)以后一邊唱著
童謠,一邊彎腰割草的小女孩
少年滾動鐵環(huán),唇上茸毛漸密
曾經(jīng),我的被泥土悉心珍藏的祖母
暮色中,她稻芒瑣屑的呼喊,越來越遠(yuǎn)
夕陽。血管里浮動一片半青的草葉
秋日的河邊坡地,那個滿懷荻花的女子
我咳嗽成血,大夢成病
所有的記憶被時間帶走
一顆心,已被你運(yùn)出去整整一半
你出門,我送你出門
你上山,我隨你上山
你去一座開滿桃花的鄉(xiāng)村
我?guī)еò旰土魉?,安靜地
落在那一棵棵粗大的桃樹底下
你寫字,幫你吸干故事中的淚水
你午睡,我守著你短暫的夢囈
在三月末的陽光里跑動,我掖住
你那敞開的領(lǐng)口,別讓樹枝
在那里,灌滿太多的春風(fēng)
對面的樹再次長出了葉子
天上的星星追逐著碩大的玉蘭花瓣
夜晚以寂靜放大一顆露珠墜落的聲音
如此深的春夜,我
還在等待一個人的歸來
一個從來不怎么有理想的人
尤其,當(dāng)我,進(jìn)入了中年
從你的身上,取走這平原、河流、斷崖、深壑
從你的夢里,取走那石頭、雷暴、閃電、峽谷
取走蒺藜、樹枝,一把火山灰的熱、幾根碎骨頭的光
取走清晨、黃昏、黑夜、被撕開的青草蟒蛇的皮肉
取走蜂蜜、歌謠,玉蘭花瓣點(diǎn)燃的火焰
那一處傷口,蹲著早年的明月
取走倔強(qiáng)的馬匹,那自由奔跑的火把
黃金的稻米,置于墻角的紙幣
三月春風(fēng)之夜,一個人坐在
東山頂上看一輪棕紅的月亮
那戰(zhàn)栗的舌頭來自高山之巔
深長如夜,那是我祖國的旗
天空開滿陰暗潮濕的白梅
我,一個面目猙獰的厲鬼
你,一個眼瞼著花的女巫
以春夜的月光
清洗一朵花白得不能再白的身子
兩只鳥,懸于黑暗的翅膀突然打開
許多年過去,隔壁的
瘸腿嬸子還說:整個
莊子,好幾十戶人家
還真地找不出一個
比你母親更勤快的人
大清早去地里捉蟲子
后腳跟打著屁股
灶膛里,一把豆秸火
正噼噼啪啪燒著呢,她的
前腳,已踩在棉花壟上了
那么一大塊地啊,母親
一邊捉蟲子一邊唱著歌
這一只一只的大青蟲
靜靜地睡在那些棉葉上
它們到底吃的什么啊
青青郁郁的大青蟲
肥肥胖胖的大青蟲
你們到底吃的什么呀?
看我們家的三個兒子
一個,比一個,瘦
太陽升得比竹竿都高了
母親突然將頭埋進(jìn)了
密密的棉花葉子中間
連那些棉花葉子也不知道
剛才,她匆匆忙忙地
是用露水,洗了一把臉
最初的顫抖從一片湖水開始
黃昏時分,天邊晚霞旋轉(zhuǎn)
一只小野鴨張開翅膀
黑色閃電劃過水面
順著一片泉聲,天空云彩顫動
落下來卻是一層一層的葉子
跟著一盞燈火走進(jìn)夜晚的深處
窗外的山坡傾倒著層層梅香
星空鋪開的床單花朵灼燙
那一夜的松鼠舌尖戰(zhàn)栗
四只趾爪都是紅的
清晨,一片清脆的鳥叫
領(lǐng)著兩個人走過紅楓的山崗
對著遠(yuǎn)處連綿疊嶂的峰巒
說出我的最后一次戀愛
一個人的眼神瞬間被掏空
現(xiàn)在的湖水低了下去
在巖石上彎腰鑿井的人
在繩子盡頭問路的人
這疲憊的容顏、中年的趔趄
湖底的石頭反射一段頹敗的時光
無法斷定,最終,能否從一段時光里抽出大海?
手掌的血還沒洗干凈,額頭又碰出了淤青
春風(fēng)的兔子越過那四月的油菜花叢
我所面對的生活,依舊倉皇、窘迫
那被陽光隔斷的溝坎、春雨攪亂的花枝
那纏滿柳枝的鹿角、牛歌和狼尾巴草
那些丹頂鶴、紅頂鵜鶘和綠嘴麻鴨
淺水灣中蘆葦搖曳,一切生命再生
一個夜晚,你為什么對曾經(jīng)愛過的土地
滿懷厭惡、憎恨和淚水?移開你的身體
一叢更新的青草從潮濕的泥土里鉆出來
可那不可能成為你突然抽回雙手的理由
用春風(fēng)支起花朵無力的眼睛
用玫瑰撬開歲月干裂的嘴唇
多年以來我一直處在生活的邊緣
惟有愛情,讓我和你如此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