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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年

2014-08-15 00:45:38/楊
作品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李廣廣州江蘇

文 /楊 襲

總有一天,我們會墜入無邊黑暗……

李廣州認為,不管從哪個角度講,他真正的人生,都要從八三年盛夏開始。

九七年深秋,轉(zhuǎn)了五次車、闊別十四年后,他站在故鄉(xiāng)西首小石橋上茫然四望。沒有人認出他,或長或短的注目禮是木然而漫不經(jīng)心的。他也不能從急匆匆的行人中發(fā)現(xiàn)一張熟悉的臉。他想,故鄉(xiāng)將他遺棄十四年后,進一步把他定義為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八三年盛夏,李廣州在小石橋西南的面粉廠被捕。

那時候,派出所的大鼻子老李還沒有退休。那一天,他駕著帶挎斗的三輪摩托車從新育林他一個遠房表妹家回來。這個表妹剛生了雙胞胎,表妹的婆婆為感謝他的探視,回贈他三幾斤生雞蛋和半籃子散掛面,用一個細柳條筐盛著,放在摩托車的挎廂里。蘇向陽后來說老李就是因為怕弄破了那些雞蛋,才沒有毅然決然地沖向面粉廠去抓李廣州。

后來,蘇向陽惟妙惟肖地向人將老李那天的一舉一動細細演繹了無數(shù)次,使泥河鎮(zhèn)上哪怕是三歲的小孩,在以后的歲月中回憶起當年抓捕李廣州的每一個細節(jié)時,情節(jié)的詳盡和動作的鮮活甚至超過了當時的參與者。大鼻子老李也從人們或明或暗的打趣中進一步驗證了從警官學院畢業(yè)的蘇向陽從骨子里對他的看不起。據(jù)說直到退休,他都沒有原諒蘇向陽。

十四年后,回到故鄉(xiāng)的李廣州原本單調(diào)生硬的回憶骨架,在后來滿街熱騰騰的“傳說”和“據(jù)某說”、“據(jù)我看”等等傳布與猜想中迅速血肉豐腴。它們蹦跳著,撥動起他的神經(jīng)之弦,使他原本殘缺、支離破碎的世界重新栩栩如生。八三年的一切從此成為循環(huán)重復、又常憶常新的膠片電影,不斷恢復和刷新李廣州對于自己和故鄉(xiāng)泥河的回憶與評價。那年盛夏的抓捕也因此變得清晰,如同漚過的葉脈。往事歷歷。

老李路過面粉廠路口時,突然感覺脖子發(fā)軸,他用力向右扭了下脖梗,哨到了面粉廠門里幾棵大柳樹下一閃而逝的李廣州。想都不用想,這大半天,老李滿腦子都是李廣州的影子。老李看到李廣州后猛地踩了下剎車,須臾,又擰緊了右手中的油門兒,一溜煙躥進派出所大院。

派出所大院與鎮(zhèn)政府通著,老李取出挎廂中的雞蛋和掛面放進辦公室,招呼正站在院子里閑聊的蘇向陽和鎮(zhèn)政府的兩個青年干事上了摩托車。

“為什么要懷疑我?我那么老實,從來沒有打過架?!?/p>

說起這些,李廣州憤怒而委屈。有一次,甚至將一冊正在看的《九三年》扔到了門外,待搶救回來,封面上的雨果老頭已經(jīng)被陰雨天潮濕的地面弄得滿面泥漿,失了該有的姿儀。

“——也許,老李是憑一種什么直覺選了我,抓嫌疑犯,也和戀愛一樣,憑一種很玄的感覺,你信不信?”

極少數(shù)的時候,李廣州會釋然:“老李,還算是個老公安吧,雖然到底是錯了,但那晚,我總算進過那間屋,與殺人現(xiàn)場有點子關(guān)系。”

但不管怎樣,八三年夏天,老李在走近他。

李廣州那天被他媽揪起來買面,他不敢說不去。他抓著一只布袋走上大街,滿街是沸沸揚揚的命案消息。他一邊強忍著嘔吐,一邊拖著酸軟的雙腿往面粉廠蹭。一進門,就被大老孫嚇了個半死。大老孫叫他到樹底下下棋。大老孫老遠就朝李廣州喊,哎,小兔崽子,快過來過來,讓大爺看看你學沒學會用腦子。李廣州定了定神兒,說,你也來買面?大老孫說,肏,買什么面,老子是這里的門神,沒有我,你還買面,你來挖土吧。李廣州說,噢,原來你是面粉廠的。說完,硬著頭皮在樹下的石桌旁坐下。

老李帶著人回來,在門口停住摩托車,學著電影中的樣子一連串探頭探腦地“摸”進面粉廠時,大老孫剛剛支起右邊的卒。

他面朝北坐,看到老李一伙人鬼鬼祟祟的往門里靠。李廣州的第一反應是這些人在幫烈屬姚杏村逮常常外逃的家兔——后來他自己也鬧不清楚這是第一反應還是他自己希望的事實。李廣州催促大老孫快走,說他大舅今天來獸醫(yī)站配牛,中午在他家吃飯,他得趕緊買面回家,他娘還等著搟面條子。

那天早晨,他從西屋門縫里,看到他的二姐李廣蘭一早就趴在房檐下,將咸菜甕里春上腌漬起的香椿芽撈出來,在清水里洗涮干凈涼在門邊水缸的蓋墊上了。驚嚇讓他吃不下早飯,他要餓死了。他現(xiàn)在急切地想趕緊買上面回家去,他要讓他二姐把香椿芽切成段,再淋上點香油——要不是他大舅來,他娘才舍不得半天功夫搟面條子,他得趁機好好喝上三大碗,也壓壓昨夜的驚悸。

李廣州臉朝著棋盤,眼睛卻斜睨著老李一伙,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按照他的想象,向能藏住兔子的墻根下草叢里圍攏,而是十分不祥地朝他徐徐前進。佐佐木在血泊中的面目在他腦海里閃了一下。跑吧,他對自己說。意念活動讓他的額頭瞬間掛滿了汗珠。但他只朝石桌腿上蹬緊了腿,感覺一陣陣尿急。接著他又想,他和張江蘇不該分開,昨天晚上也不應該各自回家。而是應該帶上蛇皮袋和晃板出海,先在青坨農(nóng)場張江蘇的三爺爺那里住著,晃上幾天蛤蜊弄倆零花錢,多好。張江蘇!李廣州聽到自己的嗓子眼一聲嗚咽,他伸出一只手將右邊的炮移到棋盤正中的半空里,大老孫在不屑地囔囔了些啥,他一句也沒聽清楚。當老李在小公路上靠近他,最終抓起他后脖處的衣服時,他一陣輕松,接著又想,壞了壞了,我可沒有張江蘇那樣的利落嘴皮子。

李廣州調(diào)起當頭炮。大老孫說,又來野的,你小子太粗魯,學著大爺我這招兒“仙人指路”。當大老孫看著李廣州被一邊翻著一只胳膊縛住時,得意的神情還來不及從臉上褪去。

被剪住后,李廣州像獲得了某種公開的權(quán)力,他用足力氣,大叫自己和佐佐木的死沒關(guān)系。老李朝蘇向陽擠了擠眼,蘇向陽跳起來“啪”地朝李廣州頭上扇了一記,和你沒關(guān)系難道和老李——所長有關(guān)系?再喊弄死你個屌邪驢!

大老孫“騰”地站起來,拿捏著個小卒子的手背擦了下驚出的口水,什么佐佐木?什么死?你咋啦?你們干嘛要同這么個老實孩子過不去?

李廣州被摁在挎廂前部的小空間里,頭部擠在雙膝之間。他聽到老李發(fā)動著摩托車,罵了一句,這狗日的倒霉孩子。李廣州想抬頭為自己申辨,但一下被摁回去。

路上,李廣州曾懷疑大鼻子老李可能平日看他不順眼,要趁著佐佐木的死嚇他一家伙。這樣的想法使李廣州樂觀起來。他想,只要見了張江蘇,一切就好辦了。他比相信自己還要相信張江蘇:張江蘇敏銳的思辯和出色的口才一定會幫他倆洗脫罪名。他想起了那年張江蘇到縣里參加辯論大賽回來告訴他:廣州兒,你知道口才有多重要嗎?在西方,罪犯最后量什么刑,得看律師的本事,有些律師能把強奸殺人犯生生擰到無罪釋放!唉,資本主義國家,很荒唐啊——律師的本事,就全在那一張趕趟兒的嘴上,你還得多練練嘴皮子。張江蘇說得推心置腹,李廣州聽得滋味悠長。

對張江蘇的“想念”加劇了被摁著頭的李廣州頭腦中亂七八糟的想象。他甚至已經(jīng)看到了老李放他走時的模樣,彈一下他的頭皮,沙啞著嗓子,嘶嘶啦啦地大笑。一定是他父親來接他,他父親帶著他往外走時會看著老李大笑,他們是同謀,他們會認定已經(jīng)聯(lián)手將他嚇唬成了好孩子,那是得意的笑。這種毫無緣由又至情至理的虛構(gòu)讓李廣州激動得從鼻子酸到頭頂上,涕淚肆意橫流,“啪噠啪噠”地滴到摁著他腳上的雙星牌球鞋上。

李廣州后來認為這些想法讓他幼稚地以為那天對他的抓捕只是一場教育游戲,從而失去了為自己辨解的必要的動力。

“這些幼稚的想法讓我不能很好地判斷局勢,要不,我不會那樣說的,不會那樣輕易地把什么都認了?!?/p>

到了派出所,老李把李廣州拷到偏三輪后座架底的橫桿上。他輕輕扣上手銬,貓著腰,摸了摸李廣州的頭問,怎么樣,這樣不硌得慌吧?李廣州聞到了他滿身的煙油子味道,還發(fā)現(xiàn)他左衣擺處有個顯然是被煙頭燙出的大洞。老李將手從有洞的衣擺下面伸進去提了提褲子,看著李廣州在偏車斗框上坐實后說,哎,甭哭了,哭也沒用——早知道這樣,那咋不老老實實的?

老李的話讓李廣州更加確信眼下這一切果然是嚇唬人的把戲。李廣州踏實地朝里靠了靠,擦著坐椅的邊兒坐好,伸長脖子等著張江蘇屁滾尿流地向他報到,跟他作伴兒。想到這里,李廣州抬起袖子擦干凈臉,心想可不能讓張江蘇瞧見他哭。同時又想起他的面袋子和自行車還在面粉廠柳樹底下。這會兒他娘該早在家里咬牙切齒地罵開他了。他大舅一定會在旁邊一邊沾著唾沫卷煙一邊數(shù)落他娘不該老慣孩子。

十六歲的少年李廣州在派出所的后院里倚著偏三輪足足睡了一下午。除了頭頂?shù)娜龓字换衣槿负蛶讐K白云,整個世界都把他忘了。

一九八三年夏天的夜晚在李廣州的回憶中是澄明的。夜幕中的黑暗只是對澄明的反襯。

泥河鎮(zhèn)中學東北角,最后一排宿舍,最東邊的一個房間,房門正在夏夜的風里一開一合,門上尚未駁落干凈的漆面偶而反射著夜半凄涼的月光。

“回憶得足夠多時,我從中發(fā)現(xiàn)了某種美學意義。這很荒謬,但無比真實。”

李廣州說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跟在張江蘇后面,貓著腰,從前一排教職工宿舍往北邊繞。張江蘇伸長脖頸,彎著細腰,像只弓身負重的螞蟻。李廣州跟在張江蘇后面,盯著握在張江蘇手中,在月光下閃著冷光的彎刀。一種重大事項發(fā)生前的肅穆和作為大事件制造者天生的莊嚴混合的情愫鼓舞著他,讓他既躁動不安,又決心似鐵。

李廣州認為,那把刀本來應該由他握的,因為他高大強壯,比瘦弱的張江蘇更有舞刀弄槍的本事。但張江蘇說:你嘴那么笨,到時候如果老李介入——李廣州從“介入”兩個字,聽出了某種法律和程序上的形式感,從而對張江蘇生出更多的好感和崇拜——問起來時,你說不好就完了。你跟著就行啦,到時候你就趴在地上裝哭,凡事有我呢。

“瞧,江蘇處處都為著我。獄中的十四年,從某種角度講,就是在回報江蘇給我的友誼。后來,江蘇對我說,廣州兒,我對不起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呢,我們無能為力,只好各安天命,我們都沒有背叛友誼。這些,他也明白,真的,因為友誼,我們心有靈犀。”

說起這些,李廣州感動中有感慨,感慨中有無奈。但最終,他會因他們之間的默契而欣慰,因為張江蘇搶著拿那把彎刀而感懷不已。一九八三年的夏夜也因此充滿了憂傷和懷舊的色彩。

張江蘇握著彎刀,刀尖直指扇動的房門。他們拐過墻角,驚動了槐樹下的幾只野貓。幾條黑影猛躥起來翻墻而去。他倆也嚇了一跳,拍著胸口倚在槐樹上,樹周圍,是幾株開得正盛的夜來香。

李廣州警覺地四下察探。他并不是張江蘇以為的那樣粗笨和大意。特屬于少年的敏感讓他對進攻路線十分不安?,F(xiàn)在的李廣州想,他們犯了常識性錯誤,他們應該沿著墻根走,進大門后右拐沿墻根一直摸到最后一排宿舍門前。一路有圍墻下的陰影做掩護,是最保險的路線。但已經(jīng)晚了,他們從大門口直著進來,已經(jīng)走過一排辦公室,五排學生宿舍,兩排教師家屬院,到了倒數(shù)第二排教職工宿舍時才挨到墻根下,并且又向前走了幾步,站到了后兩排宿舍中間死了半邊的槐樹下。

但是,夜已深,全世界的人都在做著美夢。就算有幾個清醒的,誰又能想到全年級第一的好孩子張江蘇會伙同倒數(shù)第一的李廣州要殺人呢。

泥河鎮(zhèn)有史以來,發(fā)生過三起命案。第一起被定性為情殺,瘸腿呂西安光天化日之下,在泥河大街上用秤砣砸開了女友段小輝的頭。后來有人說段小輝根本不是呂西安的女友,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同學,是呂西安一廂情愿,自作多情。但這種事,當事者一死,就再也弄不明白了。這個案子最大的特點,就是嫌犯呂西安一直未落網(wǎng),有人說他一直在大北洼里出沒,和野人一樣茹毛飲血。有人說早就死在海灘了,還有人說他去了深圳,已經(jīng)成了腰纏萬貫的大老板??傊闪藰队忻鞔_案犯的懸案。第三起是在若干年后,泥河東十幾里外的神塔農(nóng)場,一個蘇州女人拿著一封邀請信過來毒殺了發(fā)信人。蘇州女人為受害人換上了干凈衣服,還點了一只熏香,然后平靜地到派出所自首。老李后來對人們說,唉,你們就不知道南方女人怎么說話,一開口,像我們過年吃的米糕一樣,粘得人的心哪,一顫一顫地——這樣的人怎么會殺人呢?最終,蘇州女人被押解回原籍受審。因為殺人犯和被害人都是蘇州人,有著某種泥河人不能理解的復雜關(guān)系。并且,據(jù)說,來押解他們的警官,就是嫌疑犯的前夫??傊凰?。第二起呢,第二起,就要發(fā)生了。在事發(fā)十四年,案犯李廣州也經(jīng)受了十四年牢獄之災后,聽到獄警向他傳達了無罪釋放的消息。

“我的故鄉(xiāng)泥河,一切都復雜而荒唐,不可思議?!?/p>

對往事的忠誠回憶讓李廣州瞇起眼。

他聽到十六歲的自己因變聲而顯得嘶嘶啦啦的聲音,肏他娘的,這狗娘養(yǎng)的不會回老家了吧?咋開著門呢?張江蘇回轉(zhuǎn)身,朝他豎起食指用氣流說,不對,你不想想,他回老家咋會開著門呢?他一定是上茅房了,我們先躲起來吧,要不,他回來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他一嚷嚷,我們就不好下手了。張江蘇晃著細脖子,朝最后一排宿舍的東北角一抖下巴。李廣州說,好。一縱身躍過槐樹,像只箭簇一樣扎進宿舍窗下一叢茂密的連翹里。

李廣州抓一把亂枝往自己頭上扯,一邊回頭推開身后的枝葉為張江蘇開拓藏身之所。嘴里說著,快,快——他穩(wěn)住神后發(fā)現(xiàn),張江蘇并沒有跟上來。他撥開眼前的枝條望向槐樹,奇怪的是槐樹下沒有張江蘇,那幾只膽大包天的貓又回來了,在樹下的夜來香叢中進進出出。

他媽的。李廣州罵了一句。張江蘇逃了,事到臨頭,他竟然成了逃兵。

李廣州現(xiàn)在時常念叨,那時候,如果張江蘇真的逃走了,該多好啊。

“唉,如果不是年少輕狂,我也許,早混成大副了,沒準兒,都當了船長。

李廣州少年時最大的愿望就是做水手。水手做好了,當然會混成大副。這是他一個獄友告訴他的。這個獄友入獄之前在長山島一條漁船上做大副。他告訴李廣州,做大副很容易,不暈船就行,大副都是天生的,一上船吐得七葷八素的人永遠也干不了大副。但沒過幾天,那大副告訴他,做大副也不是那么容易,誰也不是天生做大副的命,你得大膽,更重要的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露怯。風暴來臨時,你要是嚇得尿了褲子,要一屁股坐在船弦讓人覺得是沾上了海水。和別人干架時——大副必須要和別人干架——你要先割破自己的手,當然,胳膊也行,大腿也行,先震住他們,雖然很疼,但不會發(fā)炎,海水是最好的消炎藥。這個辦法很管用,不騙你。

李廣州最喜歡聽大副講關(guān)于女人的事。大副說,哼,不管容不容易,做大副是件很爽的事。與漁船打交道的娘們兒都喜歡大副。她們都知道船長只是個有錢又沒有本事的擺設,她們愿意和大副睡覺。她們到手的魚只有在和大副睡覺后才又新鮮又最便宜——相信我吧,這些娘們兒沒有一個是傻瓜。也許,李廣州當時的臉上掛著是一副因不了解或者不信服的茫然和疑惑。那個大副一再對李廣州解釋,你不要以為用魚換來的快樂不實在,那滋味——

大副問李廣州:你愛過么,有過女人么?李廣州不說話。大副釋然地笑,女人的愛,你要用其他的來交換,她們不會無緣無故放縱你,只有給她們足夠多,她們才給你那么一點點,一點點。但你要知道,只這一點點就足夠了,因為這樣的一點點,她們從來沒有給過她們的男人,她給他們男人的不是要交換的,所以,很死,我老婆給我的就是這樣的。只有交換,交易,才能調(diào)喚醒女人的身體,讓她們像一頭小母羊一樣在你手里撲騰著撒歡。還因為只要你是大副,女人們都會給你一點點,女人的感情那么多,她們的一點點,對男人來說就是整個天空,再說啦,女人是多么多呵!

李廣州對前大副獄友的說法感到心潮澎湃又茫然無比,因為他那時確信他再也當不了大副了。還因為,他想起自己算不上初戀的初戀時,找尋不到任何有關(guān)交易的影子。但是,他認定,如果那天夜里張江蘇像他后來希望的那樣逃跑,他還是有機會當大副的。張江蘇的三爺爺就認識很多漁船上的人,他至今都會相信張江蘇會為他在他三爺爺面前開這個口,介紹他到船上做水手,那樣,他就有機會成為大副。

可是,張江蘇沒有逃跑。

李廣州在枝叢中窩得不耐煩時,張江蘇從一棵夜來香下躥出來,揮舞著彎刀撲到了他身后。張江蘇將彎刀插在地上,得意地說,廣州兒,你服不服?我隱蔽的功夫,連貓都騙過了,它們以為我也是樹,你看到它們圍著我轉(zhuǎn)了沒有?

噓——

李廣州制止了張江蘇。

李廣州說,別說話,他快回來了。

夏夜時光在枝叢中兩個少年身上緩緩流淌。野貓在槐樹下不緊不慢地繞著圈子。夜來香搖曳,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眼前的木門還在“吱鈕鈕”地一開一合,宿舍西邊的柏油路在月下泛著水光,整個世界,空曠,安逸,涼爽。

后來李廣州想,這安祥的一切,是上蒼對他們的提醒,萬能的上蒼啊,已經(jīng)知道那注定是一場毫無收獲的冒險。那些貓也是,有靈性的貓是不會毫無理由地在某一間平常的宿舍門口轉(zhuǎn)個不停的。

可惜的是,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因為決絕的激情不會無緣無故駐留在哪一個人的胸間,也同樣不會無緣無故離開。

李廣州盯著宿舍西邊連通著廁所的柏油路。

李廣州看到了那個人的影子,那個將要被他們割開喉嚨的人,出現(xiàn)在了柏油路上,耷拉著一只肩膀,徐徐前行。他走過長橢圓型的高出地面的花池,下了柏油路,穿過幾株夜來香,走過槐樹,朝著他們身邊,在月光下不安地一開一合的門走來。

李廣州認為是幾只膽大的野貓趕跑了那只影子,不知是什么樣的誘惑,那些貓突然躥出花叢,號叫著躥進開著門的宿舍。更多的野貓正在翻墻,朝門口撲過來。

對,是野貓驚散了那個影子。眼睜睜地,那個正在向他們走來的影子,在月光下稀釋了。最后,一陣風來,無影無蹤。

李廣州對他的大副朋友說,我真笨,野貓們不會毫無理由地躥進一個人的宿舍,一個大活人,也不會在月下,在我眼前,走著走著就不見了。

他期待大副給他答案。但他的朋友顯然是被他描述的詭秘氛圍嚇住了。這種事兒他顯然從未遇見過。后來他告訴李廣州,他從來沒有多余心思和精力打量月下的街道、樹和別的東西,這種時候,他往往躺在某一個女人的臂彎里,安逸滋潤像無風的天上一塊云朵。要不是那個百靈鳥女人在她丈夫面前失了言,她公牛一樣的丈夫就不會揮舞著一把長刀跳到船上,揚言要剜出他的狼心狗肺喂鯊魚,不會導致他失手將其推到海里,被正在啟動的船槳攪碎了半個身子。那么,他就會一直沐浴在用魚換來的愛情里。他告訴過廣州,你用什么換愛情,愛情就像什么。用魚換來的愛,像海里的魚一樣歡實,無拘無束,源源不斷,讓你時刻在快樂的浪尖上尖叫。相比之下,陸地上的愛是枯躁的,干憋得像秋收后無聊的坡地,呆滯,笨重,毫無快樂可言。你也是,要用最重要的東西換女人的愛,聽我的,不會錯的。

說到最后,大副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驚呼,真的嗎?你真的看見了?不會吧,一個人,怎么會走著走著突然消失了,那一定不是人,而是鬼,對,是鬼!

他的朋友不假思索地說出了“鬼”這個字時,李廣州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促使他們毅然決然站起來沖進屋里去,而不是繼續(xù)漫漫等待的,是一陣鬧鈴聲。但也許,并不是哪個宿舍里的鬧鈴聲,而是校墻外面一輛駛過的破自行車零部件間的撞擊。不管怎樣,這陣的機械器物發(fā)出的聲響讓他倆不約而同躥出枝叢,一個魚躍沖開房門跌進屋里。野貓們受驚瘋狂逃離,爪子和肚皮擦過他們的頭頂。李廣州跌倒在地上,手撐住地要站起時感覺到了涼洼洼的粘稠。

張江蘇喊,肏他媽的,一地糨糊!

李廣州再次跌倒時感覺到一根細繩纏在了腿上,他伸手一拽,啪,燈亮了。

“全是花兒,蓮花兒,赤蓮花——墻上,地上,被褥上,桌子上,一朵,一朵,一朵,朵朵紅蓮,爭奇斗艷,搖曳在光影里,凸浮在空氣中,炫麗迷狂,散發(fā)著濃烈的血腥?!?/p>

李廣州說,深夜里,他經(jīng)常會看到十六歲的自己屈腿坐在碩大無朋的一朵血蓮花上,仰頭向蒼穹,像一個問道的修行者。

他聽另外一個獄友講過修行的事。這位獄友信佛,確信他殺掉的偷羊賊在前世欠他一條命,也因此對等地判斷前世他欠對方一只羊。不,或許只是半只,他說,或者是只羊頭啥的,要不,為啥他沒偷走呢,還丟了命給我。在那之前,李廣州感覺信佛的人是不會殺人的。他的信佛的朋友聽了他的疑問眨了眨眼說,我殺人的時候,佛出門了。他的佛盡管常常出門,但他卻讓李廣州看了他收集的所有的蓮座圖畫。有的上面有佛,有的上面空空如也,像他自己說的,佛出門了。

李廣州想,他十六歲時,一天夜里,曾經(jīng)侵占過佛的位置。

那天的夜靄,是被張江蘇的嘶叫驚退的。

啊,是血!全是血!

天光已微亮。

李廣州在血泊中無望地朝張江蘇伸出手——張江蘇沒有拉他一把,張江蘇已經(jīng)掙扎著順著門口的粗水泥臺階滾到外面去了。那柄剛剛還豪情萬丈的彎刀落在門后一把半禿的笤帚旁。

李廣州說起這些,滿臉是對自己和朋友張江蘇的憐憫。

“他們還只是孩子,他們嚇壞了。”

李廣州常常事不關(guān)已地看著那些過往。生與死,對于那月下的少年,是遙遠而模糊的。雖然,他們自以為手中握著主宰某個人生死的權(quán)力。他無法想象他們?nèi)绾蚊鎸畹淖糇裟驹谖葜械那樾?。要是,他正在床上睡覺呢?如果,他坐在黑暗中納涼呢?或者,他真的出去了,正走過槐樹向他們走來,他們會一躍而起,用那把兩元三角錢買來的彎刀,結(jié)束他的生命么?

一切無從談起了。

兩個被蓮花嚇懵的少年,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南灣,像兩只憋了氣的球滑落到水里。他多么想提醒他們一句啊,孩子,對你們的父母說說吧,老師也好。一切,還來得及。

可是,多年時空相隔,他們聽不見。兩個少年驚慌地跌進水里。大半天前,他們倆也是從這里下水,頭頂著蓮葉,目睹了他們宿命的起始。他們潛入灣心,企圖用水浸泡和洗濯他們的身體和記憶。他們要將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甩進水里喂魚喂蝦,甩進水下的淤泥——水,不就是清洗一切的東西么!

黎明降臨之前,兩個少年從水里鉆出來,赤條條的,手里攥著衣服,驚魂未定。張江蘇說,這些衣裳是洗不干凈了,我們找兩塊石頭,把它們壓在水底吧。

墜衣裳的石頭是一塊某個婦女用來捶打衣裳的青石板。李廣州摔了六次,把它摔成七八大塊。分別用衣物包住,沉匿在灣心。

“總有一天,總有一天,這些事——”

李廣州信誓旦旦地說:

“我會對著張江蘇和沈梅雙講一講?!?/p>

事實上,李廣州從來沒有與沈梅雙說過話。

自始至終,沈梅雙也不知道有兩個少年,為了她,懷揣彎刀,一腳踏入一九八三年仲夏的殺人夜。案發(fā)八年后,張江蘇去找過她。他們的見面,張江蘇在信中向李廣州描繪得極為詳細。

張江蘇在一個刮著西南風的過午走進了紐樂芙照相館——泥河鎮(zhèn)唯一的照相館。照相館的前廳空無一人,只有細細的秋風吹動乳黃色的木門,發(fā)出輕輕的吱吜聲。前廳的四面墻上掛滿沈梅雙的照片,只有門后少數(shù)幾張可能是近來顧客的,被小竹夾子夾在一根細鋼絲上,下面的長條桌上整齊地擺放著盛放照片的小紙袋、訂書機和一疊印著紅字的收據(jù)。

張江蘇在信中說:各色光影里的沈梅雙對我們微笑,我相信你和我一樣,最喜歡那張五寸的黑白照,沈梅雙穿一件露肩的小碎花布裙坐在南灣的水邊,腳下是初綻的白蓮。

李廣州能想象到,沈梅雙隨風揚起的海發(fā),微微上翹的眼角,白得透亮的肌膚,雙腿修長——

張江蘇聽到后院有人哼起了歌子。

是沈梅雙嗎?

張江蘇轉(zhuǎn)過身,斜對著正門的門簾一挑,穿著一件乳白色的套頭針織衫,松挽著長發(fā)的沈梅雙探進頭來:

你要照相嗎?

沈梅雙笑吟吟地問。

張江蘇搖了搖頭。沈梅雙又沖他笑了笑,之后放下了簾子撤回身去。不多會兒,簾子再次被掀起,沈梅雙的白衫外面多了件咖啡色的薄外套,右手上牽著一個一歲多光景、看不出性別的小孩子進了前廳。張江蘇退了一步,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其實什么也沒咽下去。

沈梅雙笑瞇瞇地看了他一眼,對小孩說,快,叫叔叔,叫叔叔呀,哎,乖呀!

那小孩停住腳步,對著張江蘇站穩(wěn),搖晃著兩只小手,沒有發(fā)出叔叔的聲音,只擠了幾下眼后,張開只有幾顆牙的嘴,流下了一道長長的、晶亮的口水。

沈梅雙蹲下抱起小孩,一面拿一塊淡藍色的手帕擦著小孩的嘴,一邊說,哎呦哎呦,流口水咯,讓叔叔笑話咯,走,咱們看姥姥去!

沈梅雙說著打開門走了出去。沒有再看張江蘇一眼。張江蘇緊跟了幾步,但最終,他停住腳,將一肚子話咽了回去。張江蘇看著沈梅雙傾斜著身子,抱著小孩上了個非常緩的斜坡,走上了柏油路。

張江蘇想沈梅雙為什么不問他要干什么呢?一個陌生人,在她的店里。

一個跛腿的中年男人從后院追出來回答了他。

略微發(fā)胖的中年男人叫了一聲,手里舉著一只淺灰色、綴著一串翠色玻璃珠的女式小包一拐一拐地沖出門,追上抱著小孩向東走的沈梅雙,很貼心地將小包掛到她肩上,然后親了下小孩,又一拐一拐地跑回來。對站在門外臺階上的張江蘇說:

進來看看?!

——妻子的風華,是他幸福生活之上那顆最耀眼的明珠。

李廣州記起來,那是他入獄的第八年。八年,應該是個安全到讓人足已忘記或者淡化從前罪惡和激情的時段吧。李廣州手捧著已經(jīng)成為大學老師的張江蘇的信,心想,他為什么現(xiàn)在給我說這些?其實,我不需要。他甚至懷疑張江蘇在八年時光中滋生了某種有悖于友誼的惡毒的心思。帶給他信的獄警是個五十來歲的胖老頭,看著他看完信,胖老頭才離開。離開前,胖老頭慈愛地看著李廣州,說,唉,你總算收到了一封信。

胖老頭說得對,十四年時間,獄中的李廣州只收到了一封信。這封信來自與他一起去殺人的張江蘇。那晚之后,他入獄了,而他,卻考上高中了。并且在七年之后成為了美麗的青島海濱的大學教師。

命運對他的殘酷,全看在那個胖老頭的眼里。后來的六年,確切說是五年多的時間,那個胖老頭堅持捎書讓他讀,胖老頭說,孩子,書就是信,信就是書,這么多偉大的人都在給你寫信,好好享受這些友誼吧。

這老頭從前是個醫(yī)學院的教授,打成右派后定了罪,在這家監(jiān)獄呆了四五年,平反后自愿留在了監(jiān)獄,做了獄醫(yī)。

剛開始,李廣州對胖老頭的行為非常抵觸。他認為對方在顯著的好意下隱藏的更多的是可憐,是看不起。胖老頭也明顯感覺到了他的低觸情緒,他逐冊翻看了李廣州歸還的那些書,他知道,他一個字也沒有讀。但他堅持捎書給他,堅持說,好好享受吧,孩子,他們都在給你寫信。最后,一部上下兩冊的《悲慘世界》在一個秋天的午后撞開了他的心門。那天夜里,他怎么也睡不著,他看到年老的冉·阿躺在床上,美麗的珂賽特握著他不再強壯有力的雙手,善良英俊的馬呂斯站在床邊,淚水漣漣。整整一夜,李廣州眼中不斷流淌出和那三個人一樣的淚水。他知道他明白了很多,卻又說不清具體內(nèi)容。只低泣著,任由淚水打濕書頁。第三天,他將書歸還給胖老頭時,他看到了胖老頭翻看書頁時很少見地擠了下右眼,他清楚地看到了他右腮肌肉的抖動。胖老頭看了他一眼,說,下一冊,是《浮士德》,聽說過嗎?

“接下來的六年多時間,我讀了許多書,許多許多。就像每一作者都在給我寫信。再后來,連書中的每一個人都在給我寫信,最后,我開始,在心中,給每一位作者和每一位主人公回信。每天夜里,我與那些死去的活著的,東方的,西方的,中國的,外國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與他們交談,聽他們訴說或?qū)λ麄冊V說。我突然不孤獨了,牢房不再狹窄得讓我喘不開氣。獄友的面目也不再那么一味地猙獰。還書時,我第一次對胖老頭說,謝謝。胖老頭說,是他應該感謝我,我是第一個肯接受他的友誼的人?!?/p>

李廣州說他安心開著這家不起眼的藍鴿子書店,就是因為胖老頭和他那些書的緣故。他守著一架架書,適度地保持著一種特有的自尊和神秘。說起胖老頭時,他說,哎喲,老爺子都快禿光了,要不戴警帽,眼睛瞇起時,就像尊彌樂佛。

直到現(xiàn)在,李廣州仍不能估量那個面目有些模糊的胖老頭給予了他怎樣的——友誼。他想,他一定會給他寫一封信,寫在實實在在的信紙上。不久之后,他也許會收到他的回信,這樣,他就擁有了兩封信。而不只是張江蘇的一封。

李廣州相信出獄后的他與此前不同了。不是因為囚犯和公民這種法定身份的不同,而是,在聽到無罪釋放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突然變成了某個不了解的陌生人。這種感覺先是讓他詫異,而后又讓他享受,過后讓他獲得了某種從未擁有的力量。

他知道,力量的源頭,是一九八三年盛夏。

八三年盛夏注定是個不平凡的季節(jié)。

首先,在那個夏天,李廣州發(fā)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之前,所有的聲音都從外面?zhèn)鞯剿亩淅铮惶煸缟?,這種情況變了。

提醒他變化的是他的二姐李廣蘭。

李廣蘭從清晨清涼的野外挎著一筐青菜闖進他的西屋,屋里頓時彌漫起鮮甜的野菜汁味兒。李廣蘭將柳條筐和鐮刀一并扔到地上,一邊輪換抽著胳膊上的套袖,一邊用她尖細如葦哨的聲音叫道,天哪,你還沒有起來!你懶得都要生蛆了!

李廣州強烈反感這種對他毫不尊重的行為。他蜷縮著身子,將臉死勁埋進一條磨毛了邊的床單里。床單的一頭卷曲著遮掩著他的下身,一頭擋著他臉。他想,好在,他昨晚上沒脫短褲。他不知道他的屁股并沒有露出薄薄的床單。

快起呀,快起呀!

李廣蘭說。

李廣蘭邊說邊靠近了床鋪。

不起就掀被子!

李廣蘭的手真的伸過來了,李廣州感覺到了那只手帶動的氣流。氣流中有股淡淡的苦楝子味道——李廣蘭的所有物品,衣裳,拼布包,小針線笸籮,甚至她用的鋤桿上,都是這種味道——他知道他的二姐李廣蘭的手此刻就要代替他已經(jīng)出嫁了的他大姐李廣慧的手掀起他的床單。

你——滾——出——去——!

李廣州喊。

李廣州常常為這聲叫罵慚愧。他入獄后,看望他最多的是他的二姐李廣蘭,每次來看他,大包小包直到拉扯不動。甚至連用來喂養(yǎng)孩子的煉乳都捎給他。其實,他一點也沒瘦,但她老是感覺他瘦了,每次見她,都抹著眼淚說,廣州兒,你瘦啦,是不是他們都欺負你?搶你的飯吃——李廣蘭在電視劇里知道老實的犯人都會被別人搶飯吃。她的弟弟這么老實,一定天天空著肚子。這種想象讓她在每一次來看望她弟弟時都泣不成聲,感覺自己的弟弟承受了世界上所有的折磨和委屈。那個驕傲的、趾高氣昂的、揚言要掀他被子的二姐再也找不到了。在他入獄后,李廣蘭快速枯萎了,身上出嫁前那種讓他歡喜的青草味、友誼牌雪花膏味和淡淡的苦楝子味,被一種濃烈的哀傷味道替代。臉也疾速變成了他們母親的模樣,一樣的蹙起的眉頭,一樣的在不安或悲傷時盯向地面的目光,一樣的在壓抑傷痛時,緊抿嘴唇。

他多么想念當年那個二姐呵!那個嘰嘰喳喳地喊著要掀他被子的二姐!

那天,他的二姐李廣蘭先是一怔,而后慢慢退了幾步,重新挎起菜筐。發(fā)出嗤嗤抽鼻子的聲音。李廣州想也許李廣蘭哭了,但他一點也沒感到自己過分。是她太煩人了。他側(cè)了側(cè)耳朵,知道李廣蘭已經(jīng)退到門外。

他迅速坐起來,搖了搖頭,拿兩手捂在耳朵上,再松開。

啊——

他又發(fā)出了一聲試探性的長音。

是,不對勁。聲音一半是從外面?zhèn)鱽淼?,一半是從后槽牙處沿著上頜連扯到耳鼓里去的,嘶啦嘶啦地。像只被嚴重干撓的礦石收音機。

壞了,他想。他的耳朵要聾了。他突然很后悔剛才罵李廣蘭了,不是因為她不該罵,而是因為他用力過猛了,一定是因為太過力,將耳朵震壞了。

他想哭,但沒有哭出來,因為有一絲隱蔽的怨恨,他想,都怨李廣蘭,閑得難受,一大早就闖到他屋里煩他。

他在怨恨和恐懼中迅速套上一件圓領背心,從床底下掏出一雙球鞋趿拉起來跑到了外面,挪開靠近北屋門口的大水缸的草墊蓋子,從缸里往外撩水抹臉。他能感受到窗子里邊正在梳頭的李廣蘭氣憤的目光。李廣蘭每天早晨打菜回來,都會重新洗臉梳頭。窮擺什么,一天梳七十二遍也成不了娘娘——這是他母親說的。如果在平常,李廣蘭一定半是對著他半是對著他母親喊,天哪,你又在水缸里洗臉,看哪,他還讓不讓人喝水啦!才不管她呢,李廣州想,我都要聾了。

洗完臉,李廣州又報復性地拿兩手插進水缸捧了幾捧灌進胃里,踢翻了一只面板上有兩個圓孔的小凳子后大踏步走出家門。

臨出獄前,他與胖老頭有一次長聊。他問胖老頭,自己出去之后,是不是要找相關(guān)部門,為這錯誤的十四年找個說法。胖老頭說,很好,孩子,你這是在問,而沒有打定要去討個說法。胖老頭說,我也有錯誤的很多年,可是,這些錯誤的年份,都是我們自己一分一秒數(shù)著過的,并沒有過到別人身上。還有,道理和事實,永遠是兩回事兒,誰也不能將已經(jīng)過去的“錯誤的”這些年截出來還給你。如果你認為這些年是錯誤的,那好,出去后,你就按照你認為的正確的過法,來過以后的許多年吧。

出獄后好長一段時間,李廣州找不到事做,也無家可歸。他的家只剩下幾間破舊的空房了。他的父母已經(jīng)遷回了原籍壽光。五六歲時,他到過那里,但除了沿途成片成片的鹽場和公路溝邊沼澤地里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再沒留下別的印象。他是個殺人犯,他的父母在泥河抬不起頭。他們堅定地揣著對他們兒子的錯誤判決逃跑了。他確實是個罪人。即使他無罪釋放之后,從周圍人的白眼和明顯的警惕里他也感覺到了這點。他想,也許,那個座落在丘陵地帶的牢獄才是他的正確位置??墒?,誰天生應該進監(jiān)獄呢?誰又應該天生被故鄉(xiāng)、被親人們拋棄呢?他們都不認識他了,就像那天他跑出家門,求助似地在他們身邊蹭來蹭去時那樣。沒有一個人搭理他,沒有一個人看出他是個需要幫一把的孩子。

那天,他出了家門,沒有上街,而是沿著小巷子朝南,趟過一片荒草地直插到了泥河邊兒上。一團團的蚊蠅跟著他到了河邊,在河水和草地上方嚶嚶嗡嗡飛繞。

啊——

他沖著河面喊了一聲。

他希望這里彌漫的是正確的空氣,不會讓他再次誤會自己的兩只耳朵。他失望了,嘶嘶啦啦的聲音一點都沒有改變,他甚至感覺到了嗓子處一陣陣癢癢,像粘著一根細頭發(fā)。他曾經(jīng)在他的大姐李廣慧出嫁前蒸的饅頭中吃出了一根,然后干嘔著將手伸到嗓子眼將它摳了出來。他咽了口唾沫,用手捏著嗓子從下至上讓氣流猛地通過,以此確定并沒有吃進去一根頭發(fā)——李廣蘭只向他伸出一只手,不會那么巧就帶過去一根頭發(fā)的。再說,他只沖她喊了一句話,喊話的時候,氣流是往外走的。他的嗓子眼兒處不可能有頭發(fā)。

那就是耳朵要聾了,他要成為一個可憐的聾啞人了。

他脫掉一只球鞋,走到河邊將兩只腳伸到水里。涼沁沁的,他打了個冷顫。

后來,他從河水里抽出腳,揚在風中吹干之后穿上鞋走進了蝦池。蝦池已經(jīng)干涸見底,原來平展展的池底生長著一尺多高的蓬蒿、灰菜和野麥葶。池邊一叢絆子草放射狀地向四周伸出蔓須,好像在模仿一片蛛網(wǎng)。李廣州跳上去,沒好氣地用兩只腳輪換著搓踏那些草蔓。搓累后走上池沿,坐在一處干躁的土堆上時而四下張望,時而發(fā)出一聲聲試探的啊聲。

那一天,漫長得讓李廣州絕望。北邊遠處的黃河大壩上蒸騰著熱氣,幾只水鳥在上面翻來飛去,無聊透頂。近處,泥河鎮(zhèn)東北角的破水塔沖出一片低矮的榆柳林,蠻橫地向天空撥節(jié),什么呀,李廣州想,亂七八糟,俗不可耐,都是狗屁。

后來,他躺到那塊干地上想,他的耳朵會由癢癢而疼,由疼,化膿流血。他會成為一個地道的聾子。那樣的話,再有人罵他,他就聽不見了,大街上的人打趣他,他也沒法有力回擊了,他的二姐李廣蘭再要掀他被子,他也不能即時讓她滾出去了——所有人都會嘲笑他,欺負他,把他當成一條狗的。想起這些,他的心都要裂了。

啊——

他站上蝦池沿,大喊一聲,然后無望地捶打胸脯。

之后,他決定到大街上走一遭,甚至,他還要到校園里走一遭,盡管,是星期六,校園里不會晃蕩幾個人影。

孤獨的少年李廣州抱著在耳聾之前預先報復一下世界的決心走上泥河大街,走過王家肉鋪、太平洋網(wǎng)具店、蘇三音像店,走過毛三布匹大世界和大波音像廳,走過一個又一個仿佛無窮盡的巷子口,走近呂記面醬店門口的大槐樹,擠進圍著一張石桌爭殘局的人群,看到了混在人群當中,緊緊抿著嘴唇,與每一個指手劃腳的人的表情都不同的張江蘇。

張江蘇是街面上的孩子,在泥河,“街面”和“胡同里”是反義詞。街面上生活的人是貴族,他們脫離了土地,依靠政府的薪俸、交易或者手藝過日子,不像胡同里的人,種地,靠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一把韌勁和力氣討生計。在學校,街面上的貴族與胡同里的平民是很難玩到一處的,價值觀的不同或者說階級的對立讓他們互相彈嫌,不屑,甚至有點仇視。張江蘇和李廣州同級不同班,張江蘇的教室在校院東列第二排第二間,李廣州的在西列第二排第一間。上下學和課間操,他們會互相照面,但從未搭過話。平時,張江蘇不會“屌”他這么個四肢發(fā)達,學習倒數(shù)的胡同里的土鱉。同樣,李廣州心里,也“不屌”張江蘇這樣一個風吹即倒的豆牙菜樣的細長桿、街面上的猴子。

可是,那天不同。

將要降落到李廣州頭上的悲劇消除了很多觀念上的隔閡。

啊——

李廣州擠過穿著團花被面褲衩子的大波,推開滿身魚腥味,手里抓著夾滿面醬和大蔥的發(fā)面餅的呂志偉,緊貼張江蘇身旁站定,在張江蘇也看到他的時候,他大張開嘴。朝著張江蘇喊了一聲。

張江蘇掩起口鼻,對他露出鄙夷的神色。他知道,是他的口臭熏著了他。他早晨沒刷牙。本來,他生出了歉意,想對張江蘇解釋一下這件事。但是,出口的話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就要死了。

他對張江蘇說。

“你說,這是不是冥冥之中安排好的?這是必然。那天,我一見江蘇,就想到了死,就說我要死了。上天安排我們這兩個幾乎不可能成為朋友的人成了朋友,是不是就是為了那個熱血激蕩的夏夜?我和江蘇的友誼,從‘死’字開始,由‘死’字隔開,也許,也由這個‘死’字結(jié)束。這真有意思!”

那年夏天,兩個人頭頂著蓮葉在灣心嬉水時,張江蘇告訴他,那天,就算他不先開口,他也會繞到他那兒找他的。李廣州對這句話有點懷疑,但是,一種對嶄新的友誼患得患失的心虛又使他不能立即就確定那是不是懷疑。李廣州看著張江蘇,沒有說話。

但不管怎樣,從那天起,他們成了朋友。他們后來到了張江蘇做為書房和臥室的東屋。街面上的人家果然不一樣,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窗戶和桌椅光亮得蒼蠅站上去都要劈腿。床鋪上也整齊,還鋪著竹涼席。李廣州拿手偷偷地在涼席上來回摸了一把,心想睡在這樣的席子上面,得多舒服。但他臉上仍然冷冰冰的。他已經(jīng)喊自己要死了,他已經(jīng)告訴張江蘇他明天也許后天就要成為一個聾子了。他的表情要配合得當。

在萬般的解釋都無濟于事后,張江蘇拿來一面破碎的小圓鏡子,讓他看著自己脖子上的突起。張江蘇從抽屜里拿出一冊有彩色解剖圖的書,對照著對他說,這是喉結(jié),你懂嗎?你看,書上都說了,喉結(jié)一出來,你的嗓音就要變了,是青春期。你看,這里寫著。這是正常的。根本——不是——耳朵——出了問題!

李廣州看著鏡中自己脖子上閃著破碎的光芒的突起,鼻子突然一酸。

獲得重生后的感慨和委屈讓他眼里充滿淚水,他抬起頭,狠狠地調(diào)動著提眉肌和動眼肌,張大鼻孔吸氣,將淚水咽了回去。張江蘇說,你怎么啦?李廣州說,沒什么。然后稀溜了一下鼻子。將鏡子朝張江蘇的床鋪扔過去。

“是同時經(jīng)歷的青春期讓我和江蘇成了朋友,青春期是種宗教,有極其神秘的儀式。我們倆的儀式就是冥冥中的那次槐樹下的相遇,并且,我還對張江蘇說,我就要死了。青春期是火熱而蓬勃的,卻注定與死亡和腐朽一樣都是生命的一部分。但青春與后兩者不同,它是生命中巨大的轉(zhuǎn)折和升華?!?/p>

李廣州認為他們的友誼就是在這種宗教式的相遇和轉(zhuǎn)折中產(chǎn)生和升華了。但是,八三年夏天李廣州是不會這樣分析的,他臉上顯現(xiàn)出自以為設計得當?shù)牟恍?,看著小鏡子在空中劃了道短而急促的拋物線,然后跌落到竹涼席上,發(fā)出嗤地一聲。

你哪里弄來這么個破玩意兒?

李廣州說。

嘿嘿,我姐的,壞了,我看她扔在爛菜葉子里,偷偷撿來的。

第一名也從爛菜葉子里撿鏡子用,這讓李廣州對張江蘇生出了很多親近感?,F(xiàn)在的李廣州想,他與張江蘇建立友誼的道路上,除了火熱的青春期,那枚凌碎的小鏡子也立了汗馬功勞。

那年夏天,前所未有的熱。

李廣州與張江蘇表達友誼的方式,就是常相約著到南灣鳧水。

當然,他們心照不宣地選擇像上午、中午還有晚一點的夜里,這是南灣不太有人的時候。友誼需要清靜,需要擁有友誼的人在相對靜謐單純的時光里慢慢裁培和分享。

所以,那一年夏天的張江蘇和李廣州因為對友誼的珍惜和呵護曬黑了頭臉和身體。還有,因為擁有了友誼的關(guān)系,不再在放學的路上吱吱地吹著口哨瘋跑。雖然,天熱得人心焦。

與被炎熱弄得狼狽不堪的人、動物、莊稼不同的是南灣的一片蓮花。

滿滿一灣的蓮苞,一枝枝嫩綠的、尖尖的莖桿刺破水面,偶而會在他們的大腿和肚皮上留下細細淺淺的一道劃痕。這時候,李廣州和張江蘇都以為那是新長出的一叢荷葉——粗心的少年們很少會對花兒朵兒的感興趣。一次,在他們鳧夠了爬上岸穿衣服時,張江蘇面對滿灣蓮葉問李廣州,廣州兒,你們家做過荷葉茶么?在看到李廣州搖頭后。張江蘇說,我娘每年都做,我姥爺最愛喝荷葉茶。清火,還降血壓呢。我姥爺很胖,高血壓會要了他的命的。張江蘇還告訴李廣州,做荷葉茶得選嫩葉,撕、切成小片或細條,得晾,不能見太陽。張江蘇說,其實,也很簡單,晾干了就行了,就是得細心選干凈和嫩的葉子。李廣州指著眼前幾枝尖尖的荷枝說,那還不好說,等這些長開了,我們一起掐回去。你看,夠嫩吧,一片片的,有的是。你姥爺八輩子都喝不完。李廣州說完,感覺哪里不對勁。一時找不出來。張江蘇可能也有相同的感覺,在李廣州說完,張江蘇怔了一下,但旋即,張江蘇拍了一下李廣州的肩膀,說,對,你說得對,太多啦,八輩子都喝不完。

兩人一起暢快地大笑。

與朋友一起盡孝的忠誠讓李廣州破天荒地干凈勤快起來。只不過,僅限于對他們家院子東南角的草棚子。李廣州知道張江蘇街面上那個局促的家里是沒有合適的地方晾荷葉的。所以,他花了三天的時間,從野外割了干凈順溜的茅草和蘆葦桿回來,拿細麻繩捆成小捆了,修補了草棚子破漏的南面和東面,又將里面堆積著的用壞的農(nóng)具和兩只雞籠清理到南院墻跟上,上上下下打掃了幾遍后,拖出在他屋里閑置了幾年的竹床。竹床拖在大水缸旁邊,拿水潑過幾遍之后,李廣州拿一塊新毛巾擦洗干凈,拖進了草棚子。

李廣州想,他要給張江蘇一個驚喜,等那叢新葉長出來,他要偷偷地采集回來,給張江蘇的姥爺晾好滿滿幾竹床荷葉茶。他還找了幾個廣口的大玻璃瓶子,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張江蘇拿著滿滿幾瓶荷葉茶后開心的樣子。

但最終,李廣州失望了,懊喪了。因為,幾天后的清晨,他早早起來到南灣采嫩葉時,發(fā)現(xiàn)他們都被騙了,剛長出的嫩尖尖竟然不是荷葉,而是一些無用的花骨朵。

怎么會這樣?

李廣州氣憤地幾乎要跳起來。

花骨朵帶來的受騙上當感讓他在灣邊惱怒著踟躇了很久。他甚至一個勁地拍著胸口想,老天,好在沒事先讓江蘇知道,好在他不知道。接下來十來天,他都有意躲避著張江蘇。有時候,上下學和課間操遠遠與張江蘇對望一下,他像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一樣,心虛難過得不行。

但友誼就是種奇怪的物質(zhì),無論你走多遠,都有辦法把你拉回來,拉進友誼里。

是一個星期五的黃昏,李廣州放學后為不與張江蘇照面故意拖后,出了校門順著去面粉廠的路往南,在野地里逛蕩了好長時間,直到發(fā)現(xiàn)天不早了。才轉(zhuǎn)上向東的回家的大路。

街西首小石橋下邊,長滿濃密茂盛的蒼耳棵子、開一串串碎粒狀紅花的青蛙腿,還有葉子窄小密實的掃帚菜。那個久遠的星期五的黃昏,張江蘇抱著一小瓶摻了槐花蜜的蓮花茶,在李廣州正要走下小橋時,在橋頭枝葉叢中一下子蹦出來。把他驚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你嚇死我啦——李廣州又一次聽到了自己嘶嘶啦啦的聲音,不過,他不再恐懼了,他知道,那是他從一個小男生長成為一個男子漢的必經(jīng)之路。只是,這時面對張江蘇,他真是有點不好意思。

是對友誼的渴望,讓張江蘇在草叢中藏了近兩個小時,被蚊子叮得滿身紅包。那晚,李廣州回到家后,把一小瓶蓮花茶送給了二姐李廣蘭。

欺騙了他,被他痛恨和詛咒過的蓮花,竟然也是做茶的好材料。李廣州有點發(fā)懵。

他把張江蘇告訴他的話說給了李廣蘭。張江蘇告訴他,蓮花茶是他姐做的,他偷來的。張江蘇還說,這是給女人喝的,對皮膚好,不長痘痘,越喝越漂亮。當然,前半部分有損他朋友清譽的話李廣州是永遠也不會說的。

李廣蘭聽完弟弟的話露出了羞澀的神情,先是把小瓶很隨意地放在灶臺的一角,后來飯后洗完碗后,在褲筒兩邊抹了下手,飛快地將小瓶揣進衣兜中回她自己的屋了。

李廣州后來常想,當年張江蘇偷給他的蓮花茶,帶給了他二姐李廣蘭怎樣的甜美和欣喜呢?他的二姐后來對他特別的情意,是不是與這瓶蓮花茶有關(guān)系呢?心想他的二姐,想起他時,是不是就會想起這瓶茶?想起茶時,會不會也一塊兒想起她獄中的傻弟弟?而整夜整夜揪著被角,壓抑著悲傷,撕心裂肺呢?

那一瓶受友誼的逼迫偷來的蓮花蜜茶,又一次把他們帶到了南灣荷葉下清涼的世界里。

這一次他們依然選擇了整個世界都闃無聲息的正午。

整個水灣的蓮葉叢中開滿了大朵大朵的蓮花,紅的,白的,怒放的,初綻的,挺立在葉叢之上的,掩在葉叢中的,浮在水面上的——沒有走到灣邊,他就看見了。折磨了他忠誠于友誼的心好久的蓮葉和蓮花,此刻正沐浴著徐徐的南風,在清清的水面上舒心地搖曳。

對呀,已經(jīng)過去了那么多天了,她們已經(jīng)開得這樣熱鬧了。李廣州看一眼正在脫衣服的張江蘇,心里洋溢著因友誼而煥發(fā)的輕松和愉悅。在心里默默地感謝這些綠葉,這些紅花,感謝一切。藏好衣服后,李廣州跟在張江蘇后頭跳進水里,一個猛子扎到灣心蓮葉稀薄處。

他們露出頭來,抹著臉上的水,大口大口喘氣,互相看著,傻樂。

李廣州不知道,他人生中重要的轉(zhuǎn)折即將到來,那個他們從來不熟悉,卻又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的人,正在向他們走來。并且在他和張江蘇再次鉆出水面,抹開臉上的水,無意間放眼遠方的時候,來到水邊,來到蓮葉間,像一朵初開的蓮花一樣,攝住了他們原本以為并不存在的心魂。

現(xiàn)在的李廣州當然知道,少女的羞澀與少年的友誼一樣,本能地遠離塵世間的喧囂。沈梅雙也一定是同他們懷了一樣的心思在那時那刻來到了南灣。這個他們從來不曾注目,從來沒有談論過的,像棵小草一樣嫻靜的少女踩著正午時分陽光下自己簡短的影子,哼著一只什么歌謠,斜端著一只紅花搪瓷臉盆,像縷輕紗一樣飄落到南灣水畔。

她叫沈梅雙。

張江蘇說。

比我們矮一級。

張江蘇又說。

說完兩個人潛進水里。然后像約好了一樣在沈梅雙面前的蓮葉叢下鉆出水來,在嘴唇間,朝對方豎起食指。

已過了這么多年,李廣州仍然無法用語言來總結(jié)和描述那一小段極其珍貴的時光,還有,沐浴在那段時光中的少女沈梅雙和他們自己。多年以后,李廣州與張江蘇徹夜長談時,談得最多的,感慨最多,回憶最深處的也是這個正午。

李廣州想,就算他愿意再用十四年的監(jiān)獄生活去換取,也不會再有了。過去的美好已經(jīng)無處找尋,物是人非,人是物非。一切的美好,只有、也只能向記憶中追索。

沈梅雙走到灣邊,先是掐了片荷葉鋪在水邊坐下來,將兩只穿著粉藍色細帶涼鞋的腳伸到水里,哼著歌,慢慢散開了兩條長辮子,略彎曲的長發(fā)散落在她的腰間。

——起先,他們以為沈梅雙要洗頭。

因為沈梅雙已經(jīng)從臉盆里取出一小盒淡藍色的洗頭膏,一把小梳子,一小塊肥皂和一條帶著碎花的毛巾。這些零碎的物件被她細心安置到荷葉上,然后,她站起來,又摘了一張荷葉鋪好,踢掉涼鞋,赤腳站在葉子上開始脫衣服。

看到沈梅雙細長的手指捏起下巴尖下的第一顆扣子,兩個少年簡直要緊張地背過氣去,他們張大嘴,慢慢地吸飽空氣,沉下水。他們一口氣潛過灣心,找了塊花葉茂盛處露出頭來喘氣。

她要脫衣服!

張江蘇用氣流說。

嗯。

李廣州抹著臉上的水用鼻音回應。

怎么辦?

李廣州問。

李廣州想,當然,張江蘇的第一反應,應該同他一樣,是離開,要不,他不會問,怎么辦?可是,離開就要回到岸邊,從岸邊蓬蒿叢中取出衣物——這是萬萬不可的,沈梅雙會發(fā)現(xiàn)他們。那樣就完了。

可是,他們?yōu)槭裁礇]有在沈梅雙出現(xiàn)時就揚起胳膊打招呼,讓她回避后再穿上衣服離開呢?

這個問題簡直太嚴重了。

他們沒有這樣做,是不是潛意識里希望發(fā)生后來發(fā)生的一切?

這更惡劣。

最為惡劣的是,他們在互相詢問,誰也沒給出答案后重新潛回水里,心照不宣地潛了回去。

沈梅雙已經(jīng)解開上衣上所有的扣子,露出一拃寬的小背心,上面有杏黃色的花紋,背心下面裸露出一截白白的肚皮,背心上面是顏色比肚皮略深的胸口和脖頸。在看得出神兒時,張江蘇點了點李廣州的后背。李廣州小心地推了下遮臉的荷葉,慢慢朝后回頭,張江蘇和他一樣拿荷葉遮著頭臉,向他們側(cè)后方呶了下嘴。李廣州會意,兩人小心翼翼地在花葉疏離處后退,微風扶過,花葉發(fā)出輕微的“唰唰”聲,兩個少年在光影流轉(zhuǎn)的荷葉下后退了五六米。

我的腿破了。

張江蘇輕聲說。

李廣州警覺地噓了一聲。

其實,他們很安全,雖然隔了十來米的光景,但荷葉太厚密了。荷葉的外緣還有稀疏的蘆葦,又有風,枝葉在他們之間晃來晃去,相互碰撞和邊緣錯開時發(fā)出“撲楞撲楞”的碎音。再說,誰會想到這時候有人來水灣里呢。

沈梅雙心無旁鶩,慢條斯理地脫掉了上衣。

沈梅雙把上衣折了兩折,放在腳邊,然后快速地褪下了褲子,又折了兩折放好。李廣州與張江蘇吃驚地對視一下,卻又從對方的表情中看出了明顯的驚喜。張江蘇還調(diào)起眉毛,沖李廣州做了個鬼臉。

十三四歲的少女沈梅雙,接下來走下荷葉,走進淺水里,抬起兩只胳膊,扯起小背心的下邊緣向上翻卷了上去。兩個少年剎時屏住了呼吸,兩只害羞的小鴿子一樣的乳房像道閃電,透過花葉,透過光,透過風,透過長長的,漫無盡頭的蒙昧無聲地爆裂開來,灼疼了躲藏在花葉叢中的少年的眼睛。他們像過電一樣止不住通身痙攣。李廣州打了個冷顫,張江蘇說,好冷??!

李廣州的記憶中,最雋永的,是沈梅雙的小腹。

那個飽滿的,白嫩的,青澀的,底部在陽光下泛著金黃的小腹完完全全地朝兩個少年展開了。人類最古老和深邃的玄機盡藏于彼岸的白光之中。兩個少年忘記了呼吸,他們半漂浮在水中,掩藏在颯颯抖動的花葉之下。李廣州感覺自己要化了?;谀蠟车乃?,化在一片荷葉上,化入一只蓮花的蕊心里,化成一陣風——還是化在水里吧,成為滋潤所有的水的一滴水。沾在沈梅雙的手上、肩上、胸脯上、頭發(fā)上、小腿上、腳趾上,然后,被其它的水沖走,被風干,被那細細的手指彈開,被陽光度作一縷汽。怎樣都好。

沈梅雙開始走下水,走到花葉中間,哼著歌,開始輕輕撩水濕頭發(fā),揚起的水珠落進水里,滾落到蓮葉上,“砰砰”而鳴。四周的蓮葉簇擁著她,俯仰多姿。花葉下的少年,卻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被拋在陽光、風和景致之外,拋在芬芳、清涼、澄明之外,拋在被沈梅雙舍棄的黑暗里。

水光凋零,時光凝滯。

沈梅雙沐浴著盛夏的清涼,在微風中搖曳,周身蒸騰著柔和的光芒,映成兩個少年魂靈深處一朵忘憂的白蓮花。

……

驟然升起的密集畫面讓李廣州幾欲回到當年,不能呼吸。南灣如昔,可那些風呢,水呢,花呢,花葉中白蓮花一般的少女呢?

都飛了。

被一只笨重的鸛鳥驚得無蹤無影。

那只鸛鳥從北邊來。

沈梅雙比躲在葉下的少年先發(fā)現(xiàn)了它。

一陣“鐺鐺”聲,在隱隱的風中斷斷續(xù)續(xù)。沈梅雙警覺地停下撩水的手,閉了哼著歌的口鼻。往水深處走了一步,歪起頭,感受四周的動靜。這樣停滯了一小會兒。沈梅雙又向水淺處走了幾步,像只翠鳥一樣扭動脖子,看到了灣北邊小路兩旁的細浪一樣晃動的葦梢上灰褐色的兩只翅膀。

這時候,兩個少年又再次潛過灣心,各頂著一只寬大的蓮葉朝北張望。

一只身材臃腫的鸛。

正扇動著灰乎乎的翅膀,貼著葦蕩,朝這邊來。

可惡的胖鳥。

李廣州想,他以為是一個騎自行車經(jīng)過的人因車上破舊發(fā)出的“鐺鐺”聲驚起了一只鸛。張江蘇輕嘆了一口氣,沮喪地朝著李廣州耷拉下眼角。片刻之后,他們遠遠地瞧見沈梅雙迅速向水深處退,隱進了葉叢中。

當時,李廣州和張江蘇都來不及明白。

沈梅雙是站著的,比他們先一步看清楚了飄在蘆蕩上空的物體。那不是翅膀,而是一個男人騎著自行車疾馳時因未扣襟飛揚起的衣擺。這個衣擺的主人,是他們的英語老師,留著寸頭,一字胡。牙齒一個方塊一個方塊的,站在講臺上一張嘴,就是不容置疑的嚴肅。這個老師,除了叫盧國華外,還有個兼合東洋和西洋特征的諢號——佐佐木·小野次郎。

佐佐木·小野次郎起先教物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在校園里見到人時那句帶著怪味的“嗨嘍歐”引起了校領導的好感或重視,還是學校太缺人教英語——后來竟又成了英語老師。剛開始,佐佐木·小野次郎在校園中當作話題被說起時,是說他在青州老家,有個七八歲的傻閨女,傻得厲害,說就是為了這個,佐佐木不讓她們娘兒倆過來和他一起住。也有人說是他老婆為了不影響他教學,一人承擔起了照顧孩子的責任,是自愿回的老家。還有人說是他老婆知道了他怎么樣怎么樣的一些惡行,一氣之下,回了老家。佐佐木·小野次郎有個絕活,就是在講課時,隨時隨處拿拇指彈斷夾在食指和中指中間的粉筆,這塊粉筆嗖地一聲從他指間飛出,像一枚洲際巡航導彈,能準確打擊教室里的每個角落,“嘭”地一下?lián)舸蛟谡f話或者違犯了別的課堂紀律的學生的臉上,留下個白白的印記。每個學生都怕他這招,不致于受傷,但很疼,還嚇一大跳,然后被全班同學哄笑。反應稍慢的有時候還得捂著臉費老大一陣功夫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他來干什么?

遠遠地,他們看到佐佐木風一樣駛到灣邊猛地剎住,巡視一遭后歪頭看著某一處。李廣州過后明白他是發(fā)現(xiàn)了沈梅雙的衣物。接下來他朝灣中打量著,蹁下自行車,整理了下衣服,叉著腰站在灣邊喊了一句話:

出來吧!

佐佐木喊。

我知道你在這里。

李廣州與張江蘇面面相覷。

特別是李廣州,一下子臉色煞白,朝著張江蘇咬起嘴唇。

在少年們心目中,老師是最高權(quán)威,并且與他們的學習狀況緊緊聯(lián)在一起。當時,李廣州第一反應,就是他的英語沒及格。顯然,張江蘇也替他想到了這些。

別怕,他看不到我們,我們衣裳藏得好著哩。

張江蘇說。

他們看見佐佐木在岸邊來回走動,嘴里吆喝著什么,他們聽不清楚。只看到佐佐木不時揚起胳膊打手勢——這又好像不是朝著他們來的。

再不出來,我就抱走你的衣服!

佐佐木的話再一次證明,他不是對著他們。張江蘇呶了下嘴。那,不是對著他們,就是對著沈梅雙啦。因為沈梅雙的衣裳就攤放在灣邊的一片荷葉上。眼下,沈梅雙一定和他們剛才一樣,在葉叢中藏得嚴嚴實實。不過,他說要抱走她的衣服啦。

抱走她的衣服?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

看看去。

這一次,異口同聲。

那一天,他們潛來潛去,不知道潛了多少次。胳膊和腿上,臀部和背部,被莖刺劃出一道道細紅的小口子。

這一次,他們沒敢離太近,在南灣東北角浮出了水面。他們看到佐佐木的自行車倒在岸崖上,離沈梅雙的臉盆和衣物三四米。佐佐木朝后看了眼自行車,三兩步接近了沈梅雙的衣物,并且一邊朝水灣的某處瞧著,一邊向衣物彎下了腰。

你快走吧,一會兒,我娘就過來洗衣裳啦。

不說其中的含義,只沈梅雙說話的口氣。就把李廣州和張江蘇驚著了。

——學生和老師說話,竟然用這種調(diào)調(diào)兒。

懵懂的少年終于發(fā)覺哪里出了問題。但一時又說不清楚。

哼,你娘在地里薅草,我早看見了。

佐佐木用鼻音笑了一聲。

你再不出來,我真把你衣裳拿走了。

佐佐木喊得很嚴肅。

過了好大一會兒,花葉間傳出細細的啜泣。

他欺負人!

李廣州說。

張江蘇再一次沖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們往那邊靠靠,他要真敢下來,我們把他摁在水里。

張江蘇說。

身材高大的李廣州突然發(fā)現(xiàn)瘦小的張江蘇比他強大,不僅表現(xiàn)在他聰明的腦子上。李廣州為擁有這樣的朋友自豪,為擁有這樣的人的友誼和信任感動不已。他跟在張江蘇后面,向沈梅雙的方向靠近了一些。但他們不敢靠得太近,不但怕沈梅雙看到,還怕岸上那雙鷹一樣的眼睛,他們在課堂上領略過?,F(xiàn)在,這只鷹正瞪圓的雙眼,在眼前枝葉間巡弋。

你快走吧,不要再找我了。你再不走,我就淹死在水塘里。

沈梅雙一改怯懦的口氣,幾句話擲地有聲,驚得枝葉“簌簌”地震動。

他們看到佐佐木咬著牙攥了攥拳,朝身后發(fā)出短促的“嗨”的一聲。很快,佐佐木在岸邊蹲下來,調(diào)整了表情,歪頭朝前邊看著。

你發(fā)什么熊勁,你都有了。快上來吧,我已經(jīng)在我老家找好了地方,過幾天,就把你送去。你放心吧,等你生下小孩,什么都是你的。

后來佐佐木又補充說:

我有兩千八百塊錢呢,一點不騙你,到時候,都是你的。

花葉間傳出更大的哭聲。

疼痛,像一條蚯蚓,在李廣州悲傷的血液和肌肉中蠕動。他不由自主地,在水中握緊了張江蘇的手,張江蘇的另一只手也握上來。四只初睨悲慘世事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他聽到他們體內(nèi)不斷發(fā)出細微而短促的弦崩之聲,他們身體內(nèi)部,有種東西同時崩裂了。

“一種至美的東西,在你面前碎裂,你會感覺你的世界坍塌了,整個宇宙的重量都壓在你身上,要么,你就低下頭,讓它無情地把你壓扁,要么,就挺起胸膛,將一腔熱血揮灑出去,沒有別的選擇?!?/p>

崩裂的威力從李廣州身體深處開始波及全身,四只手心傾刻間沁滿冰冷的汗水。從那刻起,世界再不是風和日麗,一馬平川。他們的前頭,豎起一塊黑乎乎的東西,它擋著他們,向他們示威,向他們勇往直前、從不回頭的青春示威。企圖震攝他們,擰緊他們的牙關(guān)。在崩裂和友誼的雙重折磨之下,他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像兩只螞蟻,支楞起觸角,只為探察對方真心的心思。

他們選擇了勇往直前,這是熱血青春永恒的標志。是青春的友誼給了他們決心和勇氣。

那天,他們沒有注意沈梅雙和佐佐木又說了些什么,或者,沒說什么。他們也忘了沈梅雙或者佐佐木是怎樣離開的,他們自己又是怎樣回的家。李廣州甚至忘了在哪里、怎樣與張江蘇分的手。他只記得張江蘇板著臉,一言不發(fā)地爬上岸,將衣服從草叢中拖出來遞給他。他們機械地鉆進各自簡單的衣物中。

后來,李廣州模糊地記起回家換了衣服,偷了錢。再次走出家門時胸腔被一團燥熱的氣流撞擊著,連呼出的空氣都要著起火來。

李廣州說,他回憶得最多的,是沈梅雙口中的歌。那是多么復雜多義的聲音哪,無助、慈悲、矛盾,還有輕快,甚至還有美好。

“沈梅雙難道不知道自己身體上發(fā)生了什么事嗎?她也一定預見了自己將要承受的道德審判。她不知道哭過多少次了——她后來又哭了,但是,真的要去死么?”

說起這些,李廣州伸出兩只向世界質(zhì)疑的手,眼睛看著書店里面或者外面的某一處虛空。

“真的要去死么?”

李廣州再一次詰問道。

他不需要回答,實際上,誰也回答不了他。他也不指望他身邊的人回答他。

“還是哼一只歌吧!為什么不呢!”

李廣州絕決地說。

少女的詞匯中有云朵,有輕風,有糖果,有連衣裙,有橡皮筋,有考試,有伙伴,有吵架,有譏諷,有和解,有絆帶鞋,有長辮子,有花,有草,有蝴蝶,有月光……唯獨,沒有死亡這個詞。雖然,沈梅雙朝著岸邊喊,要淹死在水塘里。那個“死”只是另一種決心的代稱。和死亡沒有半點關(guān)聯(lián)。

八三年盛夏的那個下午,李廣州回到家,在他狹窄的西屋里,困獸一樣從南撞到北墻,從北撞到南墻,找不到出口。直到晚飯后,在他二姐李廣蘭在鍋臺邊洗涮碗筷時,神差鬼使地閃進李廣蘭屋里,掀起她的褥角,借著門縫細細的燈光,在那些零錢中挑出兩塊三毛錢揣進兜里,一切才明朗起來。萬能的行動提點了意識,讓兩個少年在各自的家里萬爪撓心過后,心照不宣地在利民水產(chǎn)店門旁的老槐樹下匯合了。

有時候不是意識在支配行動,而是相反,內(nèi)心深處的神性在指引著他們,這個時候,他們不需要掙扎,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就好啦,不管對錯,是好是壞,出發(fā)吧!少年們!

李廣州在東邊,一鉆出巷口就看到在樹下不停晃動的張江蘇的影子。他四下看看,將左手在身側(cè)擺動,盡量裝成悠閑的樣子。右手藏在短褲中,緊緊地攥著他從二姐李廣蘭的褥子底下偷來的錢。直到這時他這才記起來,與張江蘇分手后,他走進喜洋洋農(nóng)具店,看上了一把標價兩塊三的彎刀。這錢,是殉道必須的投資。

李廣州僵硬而機械地走過幾家店鋪,在接近槐樹下的張江蘇之前又一次本能地向四周看了幾眼。到了樹下,張江蘇主動湊過來,抓起他留在外面的手,沿著那件不合時宜的仿軍裝上衣下擺向上摸過去。

李廣州先摸到了短短的細木把手,然后是緊貼著張江蘇胸口的堅硬的刀瘠,然后是在張江蘇的右肋處向下彎的刀尖,鋒利的刀刃——

剛剛他看好的彎刀,別在張江蘇的胸口上。

李廣州將卷得緊繃繃的兩塊三毛錢拿出來,展示給張江蘇,張江蘇打了一眼,拿起來填回他的口袋。

你留著吧。

張江蘇說。

我偷的我姐的,我姐錢多。你還不知道吧,我姐是門市部的售貨員啊。

這一次,李廣州沒有堅持。也沒有將張江蘇的自豪看成是對他的歧視,而是被赤誠的友情感動得熱血沸騰。

兩個少年,整理了下被友誼揉皺的表情,滿懷莊嚴壯烈,努力做出一副無所事事樣子。相跟著向西走去。

那天凌晨,李廣州赤身裸體奔回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將兩塊三毛錢給李廣蘭放回去。他輕輕地推開李李廣蘭的房門,后背貼著墻潛到屋里,李廣蘭正在熟睡,呼吸均勻而有節(jié)律。李廣州摸到了李廣蘭的床腳,沿此向上,掀開李廣蘭褥子的一角將錢掖了進去。可是,一閃念,在即將放下褥子角的一瞬間,他又把錢抽了出來,迅速回到他的西屋把它們?nèi)M門后的墻坯縫里。

是他已經(jīng)預見了未來么?

不可能。

也許,這是一種復雜的,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對已經(jīng)過去的,對既已成局的歷史的認同感,是一種對某種秘密儀式的忠誠使然。

這一閃念導致的直接后果是,作為嫌疑人,在法庭上,面對曾經(jīng)帶著他的摯友張江蘇體溫的作案工具,在法官向李廣蘭征詢,她的弟弟、犯罪嫌疑人李廣州,是不是用從她褥角下偷的兩塊三毛錢所購得時,李廣蘭在證人席上憋了好長時間后大放悲聲,讓在場的每個人為之側(cè)目。

“我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庭審,我沒有心理準備,可是,不管怎么樣,我是不能害了江蘇的,我猜想沒有牽連到江蘇,不然,那時候,我早該看到他了。一個案子,不可能分開審的??墒?,我太害怕了,我害怕他們再打我,我害怕,我害怕把江蘇牽涉進來。有一天,不知道是早晨還是中午,或者是晚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守所的人,那個人走到我門口,壓低聲音,讓我開庭時老老實實的,說那對我有好處。什么叫老老實實?什么叫有好處?可是,我就信了——唉,我還是太小了,對什么都不能把握。我們家,已經(jīng)亂了營,沒人拿得出主意或者過問一下,我二姐——我害了她——”

李廣州說他的二姐李廣蘭,認定了是自己的大意,給了弟弟犯罪的便利。李廣蘭沒上過學,不識字,也不會讀他讀過的那樣的書。她不能開解自己,分分秒秒都沉浸在害了自己弟弟的犯罪感中。單純的執(zhí)念,帶給她巨大的悔恨和傷害。

張江蘇在信中告訴李廣州,在李廣州被老李逮住時,他被父親張在廷鎖在了東屋里。張江蘇請求李廣州原諒他的懦弱。他姐姐張小寧及時發(fā)現(xiàn)了被弟弟拿走的兩塊三毛錢,那是她每月在伙食費里頭省下來的零錢積成的十五塊的一小部分。她要用這些錢去換一個小翻花的新式發(fā)型。

李廣州認識朋友的父親張在廷,每次見了他,李廣州都立得周周正正問候他。李廣州也認識他的姐姐張小寧,只是,張小寧從來不搭理他。但他不難想象這些人在知道張江蘇闖了禍后的模樣,更何況,張江蘇在信中交待得那么詳細。

張小寧那天打開她盛放零碎物件的描花梳頭匣子(那是她們的母親的主要陪嫁),拿出零錢仔細數(shù)了一遍過后,就立即準確地判斷是自己的弟弟張江蘇拿了她的錢。嬌生慣養(yǎng)的張小寧氣急敗壞,將剩余的錢一把扔回梳頭匣子里,隔著窗子朝坐在門廊下?lián)癫说哪赣H大喊大叫,她的母親擇菜擇得太專心,或者邊擇菜邊沉浸在某一種回憶或向往中,竟然在她喊叫完后好大一陣功夫后才抬起頭來,問她:

你在喊什么?

張江蘇在窗子中看到張小寧一陣風似的跑出去,他知道她要去工商所找他爸爸告狀。

果然,不大一會兒,張在廷與張小寧一前一后急匆匆回來了。

張在廷走進家門時,張江蘇穿著一條方格短褲,睡眼惺松地從院西南角的廁所里出來。大門突然被推開,把他嚇了一跳。張江蘇向后退了幾步,兩手和身體同時貼緊了廁所的墻壁。

什么都不用問了。

好孩子張江蘇從來沒這么驚慌過。

張在廷看了看坐他旁邊擇蕓豆的老婆,朝張江蘇歪了歪頭。

去屋里。

說吧,錢是不是你拿的?

張在廷開始審問。

是。

干什么用了?

買了——

說!

買了——鋼——筆——

屋里沉默了一會兒。

你竟敢撒謊!偷著拿錢已經(jīng)很不對了,還要撒謊嗎?說吧,死不了人!

買了——刀。

刀?你買刀干什么?

買刀——殺人。

張在廷相信了兒子張江蘇。張在廷打開東屋,對躲在門邊偷聽的張小寧說,把北屋的鎖拿過來。

張江蘇告訴李廣州,后來發(fā)生的一切,都是他母親告訴他的。其中,也許有他母親猜測的成分:

張在廷把他鎖住之后走出家門。帶回了泥河就他一家還沒聽說的消息——和他的兒子張江蘇所述一樣。盧國華老師昨夜在泥河中學自己的宿舍里被殺了。兇手還未歸案。萬幸的是,人不是自己的兒子殺的。但不能再出差池了。張在廷到東屋囑咐自己的兒子這幾天哪兒都不要去,什么話都不要說,包括對家里其他人。張在廷囑咐張小寧到學校給張江蘇請假,說他患了肺炎。

張在廷走出家門,直接登上了開往縣城的公共汽車。他到縣城找到他的連襟、張江蘇的姨父鄭全城。鄭全城五年前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后,在縣法院做后勤科長。張在廷在后半夜回到家,緊接著打開東屋門,對張江蘇說,哪兒都不要去,只要老李還沒來家?guī)?,就說明還沒懷疑到你。必要時,你姨父那邊。會使上勁的。

情形的難測讓張在廷暫時性地成為了兒子的同謀。那頓抽打和責難,放到了李廣州被判刑之后。

張江蘇在信中說:廣州兒,原諒我這么多年都沒去看你,我沒臉去看你。

一個少年,是不會將身陷其中的事件想透徹,設計周到的。張江蘇在父親面前沒有出賣朋友。他天真地以為李廣州也和他一樣被家里人鎖了起來。張在廷嚴禁家人將外面有關(guān)案件的一切消息帶到家里,他感覺那是對兒子最好的保護。張江蘇在家里生了三個多月的肺炎之后走出家門,重新在張在廷的“護送”下回到了學校,遲來的責罰讓他偏著屁股,小心地坐在課椅的一角。好不容易挨過兩節(jié)課,在課間操朝西邊隊列中遍尋不見李廣州時,這個純潔的少年被猝然而至的不祥的預感激出了一身冷汗。身邊的同學立即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樣,那同學指著張江蘇額頭剎時沁滿的豆大汗珠,叫道:你怎么啦!??!你的病是不是還沒治好?不會傳染吧!

張江蘇被迫又請了兩周病假。

讓李廣州在詛咒命運之余無比欣慰的是,張江蘇沒有背叛他,背叛友誼。而未收到信之前,他是多么怨他沒來看他呀!他甚至想,他已經(jīng)被朋友忘記了,他的朋友也許已經(jīng)找到了比他更好的朋友。這種被全世界遺棄之感常常在深夜,在白天,在他吃飯時,沉思時,一下子撅住他,讓他心如刀絞。沒有訴處。

八年的時間,漫長的八年,讓兩個青澀的少年在命運的捉弄中各自體悟了藏在人世各個角落的哀傷、無奈、恐慌、虛弱、絕望、感動、欣然、溫暖、希望……

而李廣州,也沒有負當年的友誼半分。就算獲知有可能被判死刑時,他也沒有將張江蘇的名字帶到這場充滿了暴力和荒謬的審判中。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的話,連他的二姐李廣蘭,在他被冠上“手段極其殘忍、喪心病狂、令人發(fā)指”等字眼判了無期,在被轉(zhuǎn)移之前見到他,也不住地顫抖著對他說,保住命就好,保住命就好,比啥都強。要不是那個叫蘇玉榮的女人在自己殘疾的女兒身后,跑到縣法院,對當年審判李廣州的法官講述了自己早就覺察了丈夫的敗壞與不忠,因愛生出嫉恨,拿一把鐮刀勾開了自己丈夫的脖子和前胸。李廣州一輩子就是那只被命運放錯了地方的棋子。除了他最好的兄弟張江蘇和遠在青州鄉(xiāng)下的蘇玉榮,誰都不會知道真相。她的二姐李廣蘭想破腦袋,都不會幻想一下:她弟弟只是想過,去干了,但沒有干成。是有個叫蘇玉榮的人早先替他們想了,干了,成功了。

同樣,讓李廣州欣慰的,是自己沒有出賣沈梅雙。他絕望地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在劫難逃,被迫承認是兇手時,對滿庭不明真相的可憐人喊叫:他體罰,拿粉筆打了我十三次。打得我老長沙眼!我恨死他啦!

后來沈梅雙掩不住大起來的肚子,被所有人所不恥之際,破天荒地指認了新開張的紐樂芙照相館的主人郭少安。

郭少安是個瘸子,不過,是個有學問,會照相的瘸子。

一個體面的地方,是無論如何也少不了一家照相館的。

紐樂芙照相館座落在泥河大街從西數(shù)第四條朝南的斜巷子里,門臉兒朝西。由一個舊診所改建成。

郭少安也算不上真正的泥河人。

有人說,郭少安是濟南人,原是省內(nèi)一所著名高校的老師。有人猜測他可能犯了什么錯誤貶至黃海農(nóng)場,做了農(nóng)場子弟中學的老師。但他自己說是自愿來的,就是喜歡這片原始的新淤地。但有人記得郭少安剛來時他打著綁腿??梢?,原來,他的腿是不瘸的。至于為什么瘸了腿,就不得而知了。但終歸是瘸了腿,剛開始拄著拐,后來扔了拐后,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怎么說也不太體面。但很快泥河大街上的人就看出來,郭少安一肚子學問。照相館的前身是黃海農(nóng)場的一個職工診所,后來職工們說拿個藥打個針的還得跑出來,嫌遠,就遷到了院內(nèi)禮堂東邊的兩間房子里。房子閑置了很久,當泥河鎮(zhèn)腦筋最活絡的利民水產(chǎn)店的老板石光壘想要盤下來擴大他的店面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有個瘸子正在里面往墻上刷石灰。

這個人當然就是郭少安。

石光壘家大業(yè)大,在街面上又有點話份,所以就想趕走他,但發(fā)現(xiàn)竟然是個瘸子,一個不缺手不缺腳的全活人,去欺負一個瘸子,怎么想也不太上講的?!吧现v”是講究的意思,當然也有合理和體面的成分。如果泥河鎮(zhèn)上的人說一件事情、一個人不上講或者不太上講,也就基本上是一棍子打死了。有頭有臉的石光壘當然不能干不上講的事兒,所以,郭少安的照相館就有模有樣地開起來,一開始,叫光明照相館兒。后來郭少安說,照相館為什么和光明非扯到一塊兒呢?相片都是在暗室里沖出來的。嗯,對,泥河街的人們點頭應和著,不太上講啊,真不太上講。既然不上講,就換吧,郭少安踮著腿在門口溜達了幾圈說。第二天,一塊嶄新的白漆底兒藍正楷字的紐樂芙照相館替下了原來的牌子。

紐樂芙?

紐樂芙!

咋回事兒?什么意思?蹊蹺八怪的,這算什么名字?

先是左鄰右舍,后是遠近街巷的人聚到照相館前打量他的招牌。郭少安笑而不答。后,來黃海農(nóng)場的文書向大伙解釋,紐樂芙就是英文new life的諧音,就是新生活的意思。

哦!噢!原來如此!

人們唏噓成一片,原來郭少安還會說英語,真是太了不起了。新生活,太好啦。那年月,照相還是一件嚴肅和重大的事情。比如生活寬松一些的小孩子滿月,比如不容易的一家團聚,比如過整壽的老人,都要照相留念的。還有領結(jié)婚證的男女青年,那是一定要選個好天氣,穿上最合意的衣裳,男的騎車,女的后面坐著,進照相館先照一張溫馨的結(jié)婚照??刹痪褪切律蠲??都是紐樂芙呀!想起這一層,人人都挑著大拇指,說人家這名兒起的,太有學問啦。石光壘說,你看,原來我們的閨女們找婆家,說身大力不虧,不受人欺負,后來不這樣講了,說家有萬貫,不如半爿破店,再后來呢,說藝多不壓身,眼下到了郭掌柜這里,不光藝多不壓身了,人家那一肚子學問,那可是實打?qū)嵉膶W問哪,連外國的學問都裝著,這才是真能人哪!唉——

石光壘口中的唉字拖得長長的,同前邊贊嘆腔調(diào)格格不入。人們當然知道拖在后面的是什么東西。

再有學問,他也是個瘸子,都快三十了,不還是個光棍?

但凡事不要急,一切自有安排。

石光壘話音未落,泥河中學初二年級的教研室里。沈梅雙搓著哭紅的眼睛,對她的班主任孫樂田和教務主任秦治平說:

是,是照相館那個瘸子——嗚——嗚——

不知道那兩片嘴唇憑著什么神秘的啟示——

后來有人說沈梅雙賊精賊精,比石光壘還早就看出了郭少安將來要過的好日子。還有人說沈梅雙好照相,是不是在照相的過程中與郭少安發(fā)生了什么。不管怎樣,沈梅雙一句話,為一個因多了些什么,殘缺了神圣純潔的少女、另一個因少了些什么,痛失優(yōu)雅身姿的知識青年設計了起先讓人唾棄不已,不久后又被說成歪鍋配斜灶,最后被認定相得益彰、美滿幸福的人生。

誰敢保證這不是另一個誤會呢?可是,有什么不妥呢?

沈梅雙生得是那么的尖俏,郭少安相照得又那樣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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