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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篇小說)

2014-08-15 00:54楓風
文藝論壇 2014年9期

○楓風

那天,幾片墨云彌漫開去,天上便有雨在抑郁了。

木林接到電話,淚如雨下。

來不及換下淺棕色連衣裙,在外面加了一襲黑色的長風衣,她匆匆趕往車站。

“郝小五死了,你知道嗎?喂,你在聽嗎?”

“他是心臟病,住院不到十天,就不耐煩了,自己把氧氣管、輸液管全扯了。三天前才辦完喪事?!贝螂娫挼娜搜a充說。

珠粒般的雨點兇悍地砸向大地,然后粉碎。

去家鄉(xiāng)的汽車在暴躁的雨中行進。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初,十四歲的木林,懷揣縣委組織部的介紹信,到第六區(qū)區(qū)人民政府報到,然后再去福安鎮(zhèn)人民政府,就任婦女干事職務。

區(qū)政府的范文書看了介紹信說:“小木你這么點年紀就是正式的國家干部,比我們的土改工作隊員強多了。”然后自我介紹姓范名吉成,然后說,區(qū)里的領導和同志們都下鄉(xiāng)去了,家里就他在應付各方面的工作,很忙的。等明天他親自送她去鎮(zhèn)政府,反正區(qū)政府就在鎮(zhèn)政府的地面上,不用急,今天就在區(qū)里先住下。

一群被麻繩捆綁著的男人,被一個身材魁梧、斜挎駁盒槍的男同志押解著正向食堂方向走去。木林在走廊邊瞥了那個雄赳赳的男同志一眼,不禁驚愕了。一副紅黑色混合的長國字臉上,兩只細而長的眼睛布滿血絲,兇狠狠地斜瞪著,透著濃重的殺氣。一身扎著寬皮帶的灰色制服臟得像抹布,高挽在肘膀上的白襯衣袖子臟得都帶了黃色。那微張著的厚嘴唇里露出的牙,也是黃黃的。

革命隊伍中怎么會有這么又兇又臟的同志?木林正想著,小個子通訊員跑來告訴她:郝老虎回來了!

“老虎?”木林驚悚地問。

“剛才過去的,你沒看見?那就是區(qū)派出所的郝小五,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郝老虎。鎮(zhèn)上的小孩兒都怕他,一說郝老虎來了,立馬就不哭了。你沒看到他那副兇相?”

木林正好奇地聽著,范文書在叫她。

辦公室里,坐了個也是高個頭也穿灰制服的男人,但制服干干凈凈,身材略瘦,盒子槍從肩上隨意地拖在舊太師椅上,一臉的笑顏悅色。范文書介紹這是區(qū)派出所的高愛民所長,區(qū)委委員。

木林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說:“所長同志好!”

高所長站起來伸手握住木林的手說:“歡迎你來我們六區(qū)工作,小木同志?!币豢谌A北話。木林崇拜北方干部,覺得他們是共產黨派來解放南方人民的英雄。

高所長和范文書談他和郝小五這幾天在刻木鄉(xiāng)偵破一個反動組織的事,木林便知道區(qū)派出所是干什么的了,還知道了郝老虎或郝小五的大名叫郝興林。范文書在談話中涉及到他時,總是敬稱“郝興林同志”。

“那他也是北方人吧?”木林在心里辨認郝小五。

高所長忽然轉向木林問她:“小木,解放時你小學畢業(yè),才十一歲多,怎么沒繼續(xù)讀書呢?”木林想,高所長已經看過她的履歷表了。便回答說家里姊妹多,供不起她讀中學,不過她自己讀了不少小說。木林有點想炫耀自己的知識。

“啊?都看了些什么小說?”高所長問。木林后來才知道這位高所長原本是個中學教師,在北方干部中算是個大知識分子。當時木林說,她讀的小說不止一百本,隨手可以寫個大致的書目出來。“好?。 备咚L不知是對小木的小說,還是對讀小說的小木,還是對小木和她的小說都表現(xiàn)了濃厚的興趣。

于是木林一下寫了各種歷史演義、野史傳奇、武俠、偵探等三十多本書名,其中還包含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母親》兩本革命小說。

高所長看完書目單哈哈大笑說:“哎呀哎呀,小木小木可真了不得啊!飽讀詩書呀!”聽到區(qū)領導表揚了,木林又說:“那些四書,唐詩還都沒寫。”高所長收了笑容問:“你還讀了四書?”

“是父親教姐姐們的時候我在一旁聽的?!蹦玖钟X得有些不好意思便補充一句,“唐詩是自己學的。”

范文書揣摩著高所長的意思說:“小木,你那都是封建糟粕的一套,以后要多讀革命的書,學馬列主義理論?!?/p>

木林還從來沒和誰談過讀書問題,還沒接觸過這方面的是非觀點,她望著高所長,希望他能給一個讓她心安理得的評判。和顏悅色的高所長只說小木的學習精神很好,以后要好好發(fā)揚。

區(qū)政府的這座大宅院,原來是鎮(zhèn)上最大的一個惡霸地主的房產,剛解放,那惡霸便因民憤大被鎮(zhèn)壓,財產也全部被沒收。區(qū)委會和區(qū)政府及其所屬的全部機構區(qū)婦聯(lián)、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區(qū)委會、區(qū)派出所、區(qū)土改工作隊等便全駐了進來,家具也都是現(xiàn)成的。

夜晚,范文書領木林進了后院的一間房說:“這是區(qū)婦聯(lián)主任喬大姐的房子,她下鄉(xiāng)去了,你就在這里住一晚吧。你看鋪睡都是現(xiàn)成的。雖說天氣熱,晚上這里還是挺涼的”。說著就要去將那疊著的薄被套扯開來?;诺媚玖诌B忙說我自己來,她很怕自己用的東西被男人碰了。范文書一時找不到不離去的理由,只好說“你早點休息吧,我的房就在斜對面,有什么事,只管叫我?!?/p>

木林把房門閂好,一頭倒在床上,舒展雙臂,憧憬著已經開始的革命生活。

木林的父親出身“黃埔”,多次參加抗日戰(zhàn)爭。后參加和平起義,在解放軍中仍任師級干部。父親博學多才,愛國思想和學問對子女們影響很大。在得知木林即將參加革命工作時,父親給她寫了一幀“大海憑魚躍,長空任鳥飛”的條幅寄來。這時,木林覺得自己真的就像一只正游向大海的小魚,正沖向高天的雛鷹。

忽然,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誰呀?”木林跳下床迅速跑到門邊問。

“是我?!狈段臅穆曇舻偷蛡髁诉M來,“小木你把門打開,我有要緊的話囑咐你。”

“范文書你就這么說吧,我能聽見。”木林不開門。被范文書批評為封建糟粕的各色小說,使木林的小腦袋瓜里滿是主意,她才不會給一個夜晚來叫門的男人開門哩。

范文書只好在門外說:“小木,晚上要是外面有什么響動,你千萬不要出來,有什么人要和你說話,你也不要搭理,就裝睡著了,記著了嗎????”

“記著了!”木林不耐煩地應了一句便和衣上床了。她煩燥起來,本來好好的情緒,全被擾亂了。聽聽范文書走了,她開始害怕,是不是這老宅子中鬧鬼?都老宅了,該死過多少人。又想,是不是白天抓的人有逃了的會來尋事?這些在各種小說中司空見慣的故事情節(jié),現(xiàn)在會不會就在這里發(fā)生?她還假設了別的事故,越想越怕,覺得燈光也在變黯淡。便連忙將身子貼墻坐好,腿腳用被套包著,大著膽子慢慢轉過頭去看著房門,很怕有江洋大盜般的或人或鬼破門而入。木林緊張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此時,她恨死了那個害得她如此緊張的范文書,想到了一句罵他的話: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他就是個庸人,那個鬼范文書!他竟然把木林喜歡的那多好的小說說成是封建糟粕。那看去很有修養(yǎng)的高所長又是什么意思呢?為什么他先頭那么爽朗大笑,后來又突然嚴肅了?

木林覺得今天這個關于讀書的問題,是她踏進革命大門遇到的第一個大問題,比郝老虎為什么又兇又臟的問題大得多。這樣思索著,便不再那么緊張,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范文書來敲門叫醒了她。

木林站在空坪的石階上一邊刷牙,一邊盯著空坪中南天竺下面的一張竹睡椅,昨天晚上還沒有,這是誰什么時候搬來這里的?別是真的出了什么稀奇古怪吧。她扯下肩上搭的白毛巾擦嘴時,范文書走到她身邊說:“看見了吧,昨晚上有個人硬是在這里睡到天亮才走?!薄罢l?”木林隨口問。

“誰?!”范文書冷笑了一聲說,“還能有誰,郝小五唄。前面派出所的,跑到后面區(qū)委會里來睡覺,什么意思?什么企圖?”他說得很激憤,便顧不得該稱人家的大名小名了。隨后又說:“我昨晚一看出苗頭就趕緊跟你打招呼。人心隔肚皮,你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小女孩兒,處處要多長個心眼,知道嗎?”

各種各樣的小說早就讓小木林有了許多心眼。她差點笑了,心想,沒準人家那是來防你范文書的呢。但她當然不敢說出來,而且她也不想確定什么與郝老虎有關的事。

早飯后,木林被范文書送到了鎮(zhèn)政府。這一天,木林就算正式成為共產黨領導下的、行使人民政權的革命干部了。

范文書一路上告訴她,鎮(zhèn)政府的夏鎮(zhèn)長原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副營長,是被“解放”過來的,脾氣古怪,還有舊軍閥作風,還是癆病患者。這后一點最讓木林害怕。

夏鎮(zhèn)長聽了范文書的介紹,冷冷地掃了木林一眼說:“這么點年紀不去讀書,跑來革命隊伍里,混飯吃?”

木林的自尊心頓受打擊,革命的神圣感也消了一半。雖然委屈,但卻無畏,瞪起一對大眼睛盯著鎮(zhèn)長,看他還要說些什么。鎮(zhèn)長瞥了她一眼倒也不說什么了。

范文書說:“小木以后要服從鎮(zhèn)長的領導、工作上多請示多匯報。”看到屋里屋外圍過來好些人,便又說:“以后還要和同志們搞好團結,和鎮(zhèn)上的群眾打成一片?!苯淮^這些,便說要回區(qū)里去了,邊說著向木林伸出手去,木林還在氣惱沒回應他。范文書沒趣地走了。不久便調到二區(qū)去,后來便慢慢成了范部長。

范文書一走,郝老虎便來了。

正在劇烈咳嗽的夏鎮(zhèn)長,立即堆上了滿面的笑容。很快也不再咳嗽。區(qū)政府的小個子通訊員說郝老虎在鎮(zhèn)上“一走一條浪”,除了鎮(zhèn)上的五、六個治安員,還有些吃了飯沒事干的年輕人也喜歡跟著他跑,到哪里都跟著,覺得很威風。這次郝老虎身后只跟了兩個人,其中一個給他背著盒子槍,也還是有股威風勁,到鎮(zhèn)政府來看熱鬧的閑人們便都走了。

夏鎮(zhèn)長等郝老虎在舊太師椅上坐下后說:“聽說這次在刻木鄉(xiāng)破了個大案。等幾天我請你和高所長過來吃餃子,李政委他們要是回來了就一起來。”

郝老虎裂開厚嘴唇笑道:“你那點餃子能管得幾個人吃?!”他的華北口音渾厚好聽,把“你”字說成“恩”字音也聽得懂。

木林坐在鎮(zhèn)政府通訊員小何遞給她的長條凳上,看夏鎮(zhèn)長和郝老虎說話。郝老虎的一口黃牙使裂開的大嘴顯得好大好大,木林想,他不笑還好一些。巴結郝老虎的夏鎮(zhèn)長就更丑陋了,眉稀目暗,兩頰深陷如骷髏。木林不禁有幾分害怕,也想道,這鎮(zhèn)長怕是病入膏肓了。

忽然,大門外來了一群嘻笑著大聲說話的婦女,她們帶著被褥、蚊帳和枕頭等床上用品,有兩個還各提了一捆稻草。木林立即站起身來,她知道這排場是特為她來的。

夏鎮(zhèn)長對著一個圓盤臉的矮胖女子說,“鄧大娥,東西都先放下,把你們鎮(zhèn)婦代會的這些骨干給木林同志介紹一下?!?/p>

當時鎮(zhèn)婦代會除正副主任外,就是各街道居委會的代表和小組長。那些張玉娥、王金娥、汪小娥、李二娥、陳雙娥等等,被鄧大娥一一念著介紹時,旁邊的人都忍不住偷笑了。木林沒有笑,她神情莊重地和她們每個人握手,叫著她們帶“娥”的名字。

夏鎮(zhèn)長在一旁歪著臉說:“見個面,互相認得就是了,搞得跟個首長接見似的,哪里學的臭毛?。 ?/p>

木林參加工作,是由縣婦聯(lián)保薦、到省革大婦女干部培訓班學習后分配回縣的。

這時她說:“省婦聯(lián)主任董大姐教我們,和群眾親切握手,是打成一片的開始。怎么是臭毛病呢?”她只是感到不解,并沒有頂撞鎮(zhèn)長的意思,鎮(zhèn)長卻被她噎住了。省婦聯(lián)主任是省委委員,這小丫頭亮出了個大來頭。郝老虎顯得開心地笑起來,鄧大娥連忙招呼“娥”們:“快去給小木同志把住處弄好吧。”

這鎮(zhèn)政府也是一家被鎮(zhèn)壓了的大惡霸的住宅,但遠沒區(qū)政府的大,是個直線通底的三段格局。

與前段用板壁隔斷的中段,一邊是走道,只有一間與走道隔著個小天井的木板房,這就是木林的住房了。

婦代會的頭頭們帶木林來到她的住處后,立即分工打掃、擦洗。房間和木林的行裝都極簡單,大家一陣風三兩下便把房間收拾得干干凈凈。鄧大娥問:“小木同志你過來看看,這兩床單子,你先鋪哪一床?都是只用過一兩次的?!备敝魅螠日溲a充說:“老郝說了,一定要沒出嫁的女伢兒的鋪睡,堂客們的不能要!今天一大早就跑來交待我和鄧主任?!?/p>

于是,木林知道了“老郝”即郝老虎,知道了這個郝,同時也正在鎮(zhèn)上開展清理反動會道門、又清理暗娼的工作,不脫產的群眾組織婦代會,是他的得力助手。老郝的特意交待,于婦代會是順理成章的事,他管著鎮(zhèn)上大清理的中心工作,說什么都是領導指示??伤植皇菂^(qū)婦聯(lián)主任,為什么要管木林的事?不過他這交待,特合她的心意,可他怎么會有這種林黛玉式的心思呢,一個地道的大老粗。?木林覺得有點滑稽。

木林很喜歡程月桂的那床純白隱花的素色床單,對五官端秀皮膚微黑的陳月桂也很有好感,覺得她很沉靜,木林現(xiàn)在心里很需要沉靜。為了鍛煉自己的革命意志和吃苦精神,她堅持要睡硬板鋪,讓照顧她的女人們把稻草拿掉。

第二天,福安鎮(zhèn)的河灘上鑼鼓喧天,初歷解放新生活的婦女們齊聚在河灘上,興奮地等著新來的女干部給她們開見面會。帶領木林去河灘的王干事告訴她,前面望得見的這條河水,常年暴漲,所以這靠河的一邊全是吊腳樓。這兩年河水平靜,河灘也開闊得很,是個開會的好地方。王干事沒有告訴木林,這條河就是著名的洞庭湖四大支流之一的澧水。

澧水從縣的北部橫過,把這個縣劈為南北兩大片。福安鎮(zhèn)在澧北,歷史上因水路交通發(fā)達,不但是過往竹排、木材、藥材、土布、土紗等的聚散地,而且因臨近澧北大平原,是澧州有名的糧食儲積所。明清時代的官倉和民倉都有設在這里的(一直到解放時糧倉被人民政權接收),鎮(zhèn)上的工商業(yè)也因此便十分發(fā)達起來,米坊,油坊,花紗行,布行,綢緞行,藥材行等各大店鋪都應運而生。各路的達官貴人,土洋財主,看好這塊生財寶地,紛紛在這里投資開業(yè),購地置宅。在繁榮的表象下,欺行霸市,囤積居奇,高利盤剝等種種不法愈演愈烈,幫會,門派叢立,暗娼明碼標價。惡霸勢力,罩及城鄉(xiāng),百姓窮苦無告,小商小販也叫苦連天。

這些情況,是木林三天后去區(qū)里向喬主任匯報新工作時,經過派出所,高所長叫住她,告訴她的。高所長的本意,是要木林好好配合郝興林同志的工作。而木林向派出所長提了一個問題:“一個總人口不足四千的小小福安鎮(zhèn),怎么會有許多的惡霸、反革命?”于是,高所長向木林詳解了上述福安鎮(zhèn)的歷史地理狀況,并分析了鎮(zhèn)上各社會階層的復雜成分。這是木林繼革大學得社會發(fā)展史之后,最深刻的一堂政治課,對高所長便更加崇敬了。

高所長還告訴她,老郝同志參加革命時,比她現(xiàn)在還小,是個孤兒,才十二歲,兒童團。拿真槍打鬼子,人比步槍只高半個頭,槍法準得那叫個神!后來被李政委看中,調到區(qū)政府給他當通訊員。南下時都是成建制的過來,政委看他長得高頭大馬,又好槍法,就讓他到派出所來對付這新解放區(qū)的土匪惡霸,也是有一番培養(yǎng)歷練的意思。

這番介紹,讓木林頓時對郝老虎有了刮目相看之感。她立即決定,今后無論當面背后,甚至在心里,都不再稱他“郝老虎”或“郝小五”,而要以“老郝同志”或“郝同志”相稱。這是三天以后的事。

這時,當木林和王干事正在下著碼頭向河灘走去時,郝老虎帶了一群人也在了后面。

木林今天不但穿著制服,還戴了制帽,腰間也扎了寬皮帶。兩條小辮子垂肩而下,直齊上衣口袋蓋,雙頰鮮紅,明眸奕奕。這個形象,從此就定格在福安鎮(zhèn)群眾的心中,稱之為“小小女八路”。多少年后,福安的老人們還親切地回憶說:“我們的小木,那時候……”

木林用稚嫩好聽的聲音,把從革大學得的關于婦女解放的大道理,簡略扼要地宣傳了一番,接著宣傳新婚姻法,鼓動受壓迫的婦女爭取自由幸福。最后宣布,從明天起,以鑼鼓為號令,大家都要來這河灘集合,由她教唱革命歌曲,教扭秧歌。

河灘上的掌聲經久不息地飄向河面,飄向上空。婦女們扔下遮陽的草帽,使勁地歡呼歡笑,好多人擁向木林,拉起她的手,摸著她的衣,爭先恐后地說:

“這么點小伢兒,怎就這么聰明,這么會說!”

“天氣這么熱,以后別穿這么多。會散了,先把皮帶解下來,帽子也揭了它?!?/p>

有的蹲下身去捏她的腳、比比劃劃說:“我這兩天就給你趕雙布鞋,這力士鞋穿久了不養(yǎng)腳的?!?/p>

巨大的暖流,流布木林周身,使她好想此時此刻就和大家一起唱起來,扭起來??伤蝗幌肫鹱约悍噶艘粋€大錯誤。昨晚商定今天大會內容時,鄧、湯二主任曾告知她,今天上午,本來約定是婦代會成員及部分群眾積極分子,向老郝同志匯報清理工作進度、并研究布置下一步做法的時間。因木林急于和婦女群眾見面,老郝讓了,說,那就請小木同志在會上也把清理工作講一講,號召廣大婦女群眾積極投入到這項中心運動中來。這工作本還處在摸底調查階段,小木如果講開了,就算進入廣泛發(fā)動階段也行。

木林當時一口答應,可是她今天第一次面對近千人的婦女群眾講話,外表雖然極力鎮(zhèn)定,內心其實緊張得發(fā)顫。盡管河風很大,她早已汗透衣背,一下就把郝老虎說的事給忘了。

當河灘的熱鬧消散,只剩下木林和鄧、湯、陳等幾個人時,她看見郝老虎和他的那一群跟班還站在碼頭下,王干事也和他們在一起。木林覺得自己理虧,便主動上前說:“對不起,我有點緊張,把您交代的任務忘了?!彼钦\心道歉,用了敬辭“您”,并把他讓鄧、湯們轉達的囑咐說成“任務”。她想,要是這郝老虎瞪起血絲眼訓她,她就八輩子都不理他了。木林沒想到,郝老虎裂了裂厚嘴唇只簡單地說了兩個字“沒啥”,竟然臉都紅了。王干事笑說:“老郝同志剛才直夸你哩,說你年紀小,水平高。”

木林體驗到被人原諒的感覺很好,臉也更紅了。

三天后,木林聽了高所長的話,在心里禁用了“郝老虎”的稱號,而改稱“老郝同志”,或簡稱“老郝”。高所長說,清理反動會道門,清理暗娼,和鎮(zhèn)壓惡霸、反革命一樣,都是對舊社會摧枯拉朽的革命過程,“我們要把廢墟清理干凈,才能建立起新的高樓大廈?!边@個生動形象的比喻,使木林對鎮(zhèn)上當前的中心工作有了更明確的認識。她為這巨大的社會變革,投入了自己的熱情,和老郝積極配合,清理和安置工作進展順利,成效極大,區(qū)委和婦聯(lián)給予了表揚。

整體的婦女工作也開展得有聲有色。河灘的鑼鼓一響,婦女們便像聽到集合號的士兵,吃飯的、洗衣的、做著各種各樣活兒的,撒手就跑,婦女們從家務中解放出來唱歌去了,扭秧歌去了。丈夫們好氣又好笑,老人們笑著埋怨:“這個小木一來,鎮(zhèn)上的女人都瘋了!”

瘋狂地高漲著革命熱情的福安婦女,出盡了革命風頭,開大會到得最早人最齊,拉歌跑滿場,工會、青年團都不是對手,就是駐鎮(zhèn)的各機關單位也都比不過她們。木林在讀書時就是學生會主席,經常組織文藝比賽,在革大又學得許多革命歌曲。

木林把在學校和革大積累的本領,全用在她的婦女工作中,在大唱革命歌曲,大扭革命秧歌的浩大聲勢中,婦女們團結一心,各項中心工作都走在前頭,愛國衛(wèi)生運動中得了第一,支援抗美援朝的愛國捐獻運動中又得第一。人民共和國新婚姻法的貫徹更使那些童養(yǎng)媳、“望門寡”脫離苦海。冤孽婚姻解體,有情人成眷屬。婆媳和解,妯娌釋嫌。各種婚姻案例成為鎮(zhèn)上的熱門話題?!奥斆餍∧尽睆V受贊揚。

“真趕上個小鎮(zhèn)長了!”高所長贊嘆。要他的愛人秀枝包了餃子,請小木到家做客,還叫上“小五子”和派出所的衛(wèi)治和小李作陪?!靶∥遄印笔潜狈絽^(qū)委委員們對郝小五的昵稱。

木林想起這段工作開展得轟轟烈烈,倒真虧了老郝的大力支持,福安鎮(zhèn)良好的社會治安,是她工作順利開展的有力保證。特別是每遇到兇悍囂張之徒,欺負她是個小女孩而和她胡攪蠻纏時,老郝總是不聲不響地便站在了那些人面前,不用開口說話,血絲眼一瞪,那些人便大氣都沒了,“全聽小木同志的?!?/p>

老郝的眼線多,木林的工作狀況全在他的視線內。有個長期遭受丈夫和婆母欺壓的婦女龔四英,終于覺悟提出了離婚要求。木林去到她家先做調解,不料其夫二話不說,抄起扁擔就朝龔四英砍去。那婆母更不講理,上來一把抓住木林的頭發(fā),口里“小潑婦!小婆娘!”不干不凈地罵。嚇得隨來的陳月桂忙上去拉勸,木林忍著自己的疼痛,叫陳月桂快去幫龔四英。正混亂時,一個大耳光甩到了那婆母的臉上,她立即松開了木林,倒退兩步楞住了,兇神惡煞般的郝老虎豎眉怒目地瞪著她。那打老婆的惡丈夫也連忙丟了扁擔。

龔四英得到解放,回鄉(xiāng)下娘家嫁給了自己心愛的男人。老郝卻因為“打群眾”犯了紀律,受到批評。

木林吃著餃子,想到這些,便誠懇地說:“區(qū)委和婦聯(lián)表揚了我們鎮(zhèn)上的婦女工作。其實,這多虧了老郝同志的幫助。”她沒說完,老郝立即起身拿了空盤子去廚房盛餃子。

高所長說:“革命工作就是要互相幫助,互相支持,這就是革命的團結精神。有一支歌,叫《團結就是力量》你肯定會唱?!闭f著低聲地唱了起來:“團結就是力量……”大家便跟著唱起來。唯有老郝一個人傻傻地吃餃子,吃了兩個,大概覺得不好意思,端著放了佐料的大碗到廚房去了。

不知是什么渠道,讓夏鎮(zhèn)長知道了高所長說木林“真趕上個小鎮(zhèn)長了”的話。鎮(zhèn)長很不高興。雖然他認為木林的工作全是個人英雄主義、出風頭的做法,但工作成績還是要肯定的,不管怎么說,她木林總是他夏鎮(zhèn)長領導下的干部。因此,他對木林的不滿一直隱忍著,附帶著對郝小五也有了許多不滿。

“一個大老爺們,成天盯在個小丫頭后面,算啥事?”老于世故的舊兵痞,學著北方話甩官腔。但這種不滿,只是背地里對著炊事員黃伯和通訊員小何發(fā)泄幾句而已。

而當高所長的話傳到他耳朵里時,他再也忍不下去了,決定要給“小鎮(zhèn)長”木林一點顏色看看。這天大早,一個居民氣咻咻地跑來投訴另一個居民。這位福安鎮(zhèn)婦孺皆知的“黑耳朵”鎮(zhèn)長,從來都是偏袒原告,誰先告狀誰有理的。這次他心中有氣,跟自己也要拗著干,于是不由來人說話,命張秘書先將他綁在一架木梯上。原告大聲喊冤叫屈,鎮(zhèn)長便命張秘書用綜繩抽他。

木林在郊外晨跑回來,剛進后門,聽見前面哭喊夾帶鞭撻聲,一跨過中門,木林就大聲喊道:“張秘書!為么打群眾?”張秘書本就勉強而為,聽見木林的喊聲,連忙丟了綜繩。木林走向蹲在天井邊咳嗽的夏鎮(zhèn)長說:“鎮(zhèn)長,先把人家放了吧。”夏鎮(zhèn)長霍地站起來氣喘了一會吼道:“聽你的還是聽我的?這里的鎮(zhèn)長倒底是你木林,還是我夏某?”木林說:“鎮(zhèn)長您講點革命的道理好不好?”

“誰不講理了?”郝興林笑問著從大門外進來。一看陣勢,又笑道,“夏鎮(zhèn)長今日個精神好了?”又走近木梯邊去說:“你這個八流子,誰叫你一大早跑來找死?還不快滾!”邊說著早把綁繩松了,敲了一下那原告的頭,又推了他一下,那原告一溜煙跑了。夏鎮(zhèn)長氣得幾乎噎死過去,咳得半天喘不過氣來。小何在中門后趴著板壁偷著直笑。

鎮(zhèn)長到晚飯時緩過氣來,晚上關起大門召開生活會,指令木林檢討自己的工作作風和思想作風,要大家對同志負責展開認真的批評。

老郝今天居然嘻笑輕松地就把人放了,讓夏鎮(zhèn)長的無名火窩著沒處發(fā)。這讓木林十分開心,覺得這大老粗有時還是有點幽默的。此時夏鎮(zhèn)長命令她做檢討,有什么可檢討的?木林的犟脾氣也犯了,一言不發(fā)。

張秘書自己心虛,木林不說他就是好事,他哪敢還說木林。王干事早就說過:“全福安鎮(zhèn)的人捆在一起,也說不過這個小丫頭!”何況他根本也沒認為木林有什么錯誤。黃伯說明早得早起去買菜要早睡便睡去了。小何就更沒話說也不敢說,因為他只對夏鎮(zhèn)長有意見,天天得給鎮(zhèn)長倒痰盂。

夏鎮(zhèn)長沒法,只好自己擬了目無領導等幾個問題,長長短短地提高分析嚴厲批評了一番,最后宣布:兩天之內,木林同志不經鎮(zhèn)長批準,不得自行外出,也不準會見鎮(zhèn)政府以外的任何人,在家認真反省錯誤。

木林從心里沒把夏鎮(zhèn)長的荒謬規(guī)定當回事,不過她倒想趁此機會看完從完小借來的大部頭外國小說《暴風雨》。

第二天,鎮(zhèn)政府的大門便不開了,夏鎮(zhèn)長躺在木睡椅上親自把門。婦代會的頭頭們來碰了釘子,不知是何嚴重問題,便去找老郝,偏老郝下鄉(xiāng)去了。工會、青年團的人也通通都進不來??上挛鐏砹艘晃涣钕逆?zhèn)長不能不開大門的人物,稅務所的所長楊劍英來了。

楊所長從北方老家離婚回來,得知鎮(zhèn)政府來了個聰明能干口才又好的小女孩,“漂亮得叫人挪不開眼睛”。這位全縣女干部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就動了好奇心,一天在街上遠遠地望見一眼,便三天兩頭地拿些稅務業(yè)務問題來請示鎮(zhèn)政府的夏鎮(zhèn)長。這位區(qū)委會中最年輕的委員,自來就沒把這個從舊軍隊過來的鎮(zhèn)長放在正眼里,是怎么回事,夏鎮(zhèn)長當然心明如鏡??赡玖终炫菰谌罕娭?,中飯晚飯都常不在家吃,楊所長十赴九空。

夏鎮(zhèn)長怎么也沒想到,把木林關在家里,正好給了楊劍英一個大好機會。

楊劍英當然抓住這個機會。三兩句寒暄過后,就直奔主題,說小木同志難得今天得閑在家,想請她去所里給家屬們開個會,最近家屬們矛盾多,很影響所里的工作。

這是個令人無可拒絕的理由。

稅務所的家屬會,經所長精心安排,開得十分成功。散會后,楊劍英把小木讓進他的房里,看他的書藉。木林還不知道鄧大娥的未婚夫老沈,就在稅務所工作,她的興趣愛好,生活習性,早就被這位稅務所長了然于心了。木林驚喜地拿起一本《絞刑架下的報告》說:“楊所長還看外國小說?”

“馬列主義就是從外國傳過來的嘛,凡是革命的小說,是不應分國界的。”楊劍英侃侃而談,微笑地望著木林,眼中已有了許多言外的情意。

木林垂下了眼睛說:“楊所長,這本書借我看看好嗎?”

所長說:“小木同志要看,這是書的榮幸,也是楊劍英的榮幸?!?/p>

“真能奉承人!”木林想,但很愜意。拿了書便告辭要走,楊劍英再三挽留多坐會兒,木林不敢再看所長的眼睛,也不敢再坐了。

楊劍英從枕邊拿了盒子槍,送木林出了二門,又出了大門,又走上窄窄的青石板街道。仲秋的夜晚已有涼意,街道上行人稀少。木林想飛跑回去,想不讓這個別有用心的男子再送自己,可她很喜歡他這種斜挎盒子槍,雙手插在褲兜里慢慢伴她走著的形體姿勢。她雖然不看他的眼睛,但知道那眼睛是星樣閃灼的,而且那眼睛肯定一直在看著她。木林的心跳一陣陣加速,覺得自己突然在飛快地長大。

他們誰也沒說話,就這樣慢慢走著,終于繞到了鎮(zhèn)政府的后門前。木林不得不說話了,說:“謝謝楊所長送了這么遠?!币娝蛔雎暎终f:“真的謝謝了,再見?!鞭D身正要抬手敲門,另一只手被拉住了,接著整個人也被拉動了,木林來不及有任何反應任何思辨,便被楊劍英緊緊地擁在了懷里。

失眠一整夜,木林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

深受木林尊崇的北方老干部來到南方后,離婚的不少,都重新找了知識分子女干部做老婆。是喜新厭舊?還是擺脫封建婚姻爭取自由幸福?木林對此不做深思,覺得這問題離她遠她也管不著。現(xiàn)在,這個對她進行突然襲擊的男子,也是個剛離婚的北方干部,那他是屬于哪一類呢?

婦女干事的職業(yè)性,使木林理性地思考著在她這個年齡根本還不應該思考的問題,而情竇被撞開后洶涌而來的激情體驗,讓心在眩暈的木林什么都想不清楚。那些小說中常有的“劍眉星眼”“風流倜儻”等等形容詞,此時好像全是為他而寫的。木林有一個青梅竹馬、從小很喜歡她的表哥,此時也形影模糊了。

直到黎明,木林才終于勉強地做出決定:淡淡然,保持距離;多了解,加強考驗。

剛用完早餐,夏鎮(zhèn)長叫她到前面去,質問她昨晚為什么回得那么晚?為什么不走大門走后門?夏鎮(zhèn)長的問題還沒提完,楊劍英就來了。他開門見山地說:“夏鎮(zhèn)長,你不用問小木,昨晚是我送她回來的。我就怕你批評她,特地趕早來向你解釋?!边@比郝小五放走告狀的原告更讓夏鎮(zhèn)長氣噎心堵,他劇烈地咳嗽著,連連向木林打著手勢,意思是讓她走開。

木林跑進自己的房間,正準備關門時,楊劍英一步跨了進來。他把房門關了、拴上,還把兩扇大開著的玻璃窗也關了,隨即便將木林抱起,坐到書桌邊的大太師椅上,什么話都不說,只是熱烈地長吻著。木林好不容易定下的十四字方針徹底瓦解。好久,楊劍英才在她耳鬢廝磨著說:“昨晚上我一整夜都沒睡,盡在想你。你也想我了嗎?說,想沒想我?”

楊劍英情意綿綿地望著一直用審視目光對著他的木林,嘆了口氣又說:“可惜你還小,有些事不懂?!蹦玖终f:“不懂什么,我們來考一考,天文?地理?政治?軍事?”說著雙腳著地,立即離開他的懷抱,向門邊走去。

楊劍英騰地站起,拉過她一把抱起,橫放到床上,自己的身子便壓了上去,狂吻著邊說;“小妮子,你混我,你是懂的,你是懂的?!边呎f著一只手就伸到木林的衣服里去扯她的腰帶。

木林像遭遇暴匪似地猛力將他推開,厲聲叱道:“你想干什么?有這么欺負人的嗎?”坐起身來,眼淚簌簌直下。楊劍英也忙坐了起來,紅著臉低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太沖動了。下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原諒我好嗎?”說著,把受驚嚇的木林又輕輕地攬在懷里,親著她的額頭撫慰著。木林生氣地推開他,自己開門出去,恨得隨手將門盤嘭地扣上。

木林不愿見夏鎮(zhèn)長,便走廚房開了后門到街上陳月桂家去了。晚飯后回來,夏鎮(zhèn)長在門口叫住她說:“自己是做婦女工作的,要給婦女們做好榜樣,不要才棒槌大一點就談什么戀愛。”語氣冰冷,還冷笑了兩聲。木林沒應聲往里面走,小何在天井邊等著她,悄聲地說:“你怎么把楊所長關在房里了,他跳窗戶出來的哩。你們吵架了?”木林心情不好也沒理小何。

一進房門,木林就看見書桌上有張紙條,上面寫著:“冒犯了圣女,一千分一萬分對不起!謝罪人楊劍英。”

這一晚上木林命令自己,一定要理性地對待這段突如其來并充滿危險的愛情。

她不能不承認,她很難抗拒這個楊劍英,他英俊的外表,睿智機敏的談吐,熱烈而逼人的目光,都令她欣賞,令她不由自主地要去頻頻回味?!罢娴膼凵纤?!這么快!”她心里輕輕地說。雖然在讀過的小說中找不到這種范本,但“一見鐘情”,還是廣有古例的??墒撬p狂了!把她木林當什么人了?別說她自小深受嚴格的傳統(tǒng)文化熏陶,就憑她對革命理想人生的向往,她對自己品質和一生作為的要求,早已定在一個十分的高度。“守身如玉”是她堅定的原則。她怎么能愛一個剛相識便褻瀆她的男人?

一連三天,楊劍英到鎮(zhèn)政府找不到木林,還要忍受夏鎮(zhèn)長那些陰陽怪氣的嘲諷話,十分懊惱又焦急。這個在全縣女干部心目中不可一世的北方美男子,整日神不守舍,聰明和熱情也都消失了。

其實木林自己也不好受,內心時刻都在矛盾著。

一個周日下午,木林正在后門口和一群小學生玩“打碑”的游戲,小何急急跑來告訴她,楊所長就躺在對面馬路邊那道長山坡上,有人看見他天天都在那里躺到天黑才回去。小何要木林快去看看,別弄出什么事來。木林丟了手中的小磚頭就跑。

經過這番波折,年輕的區(qū)委委員接受了一個小丫頭的約法三章。

他們和好了,楊劍英到鎮(zhèn)政府又來得多了,他們打球下棋,談書論文,共同摘錄革命小說中的精彩警句做座右銘。木林不斷在心里確定自己的初戀是美好的,也期待做他新娘的那一天。

郝興林完成了鄉(xiāng)下的工作任務,一回到鎮(zhèn)上,就從鄧大娥那里得知了他最不愿得知的信息。郝老虎變得像一頭被囚禁的真虎,狂躁不已:“楊劍英是什么東西!他怎么敢?”他表達不出自己的意思,對著鄧大娥她們兇吼。對著夏鎮(zhèn)長也吼道:“亂彈琴!你也不管管,亂彈琴!”夏鎮(zhèn)長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有氣無力地說:“你叫我有什么辦法,他楊劍英是區(qū)委委員,我這鎮(zhèn)政府的大門檻快讓他踏平了,我大氣都不敢出呀我!”

木林從外面回來,一進門高興地喊道:“老郝同志,你回來了!”郝興林兇巴巴地瞪著她,漲紅了臉,說不出一句話,掉頭走了。木林說:“怪呀,誰惹他生這么大氣了?”

夏鎮(zhèn)長冷笑說:“怎么一點眼色都沒有?連這么個大老粗也看不明白。”木林從不往深里想老郝,覺得夏鎮(zhèn)長的話一如既往地無聊,便不搭話進房去了。

不大一會兒,楊劍英來了,他們今年的稅收征管工作成績突出,福安稅務所被評為全地區(qū)的先進單位。他心里高興,特來告訴木林。剛跨進門,郝興林在門后的太師椅上厲聲喊道:“站??!”他是氣走了又折轉回來的。

楊劍英說:“小五子你怎么在這兒?”“準你來,不準俺來?”郝興林是有意尋釁,擺出了橫蠻的兇相。楊劍英問:“這么大火氣,誰招惹你了?”“就是你!楊劍英,你缺德!亂彈琴!”郝老虎一點情面都不顧,連罵了四句十二個字。楊劍英是何等聰明的人,一聽就明白了。不禁冷笑道:“我的事,你管得著嗎?簡直莫明其妙!”邊說邊往中門里走。

郝興林兩大步趕上繞到大會議桌邊,拔出槍來,“啪”地放在桌上,瞪大了一雙透著殺氣的血絲眼吼道:“你再敢往里走,試試!”

楊劍英從來都是大眾仰視的人物,本就心傲氣盛,又正在愛戀個小美人,哪里忍得這口氣,霍地一下也把槍拔出拍在桌上:“管得著嗎?你也試試!”他原是不大帶槍的,因木林喜歡看他挎槍的樣子,便槍不離身了。不想這個混蛋郝小五跟他拼命來了,難道這渾小子也喜歡木林?簡直豈有此理!

木林聞聲跨出中門,兩個帶槍的男人都把右手撲在槍上,怒目相向地對峙著。幸災樂禍的夏鎮(zhèn)長見事態(tài)嚴重了,連忙去小會議室給區(qū)里打電話。

木林先走到楊劍英面前,兩眼含淚地望著他,楊劍英立即將槍收回盒套中,一手輕輕將木林攬住說:“沒事兒?!毖劬θ远⒅屡d林,但怒氣已明顯消退。木林正準備向老郝走去,老郝拖了槍轉身就走,突然啪啪兩響,鎮(zhèn)政府的屋瓦被子彈掀翻了兩大片,碎瓦灰渣落了半地。

郝興林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高所長罵他:“咋這么沒出息!南下這兩年,做了多少工作、吃了多少苦!區(qū)委都在初議準備提拔當副所長了。這下好,把人家鎮(zhèn)政府的屋頂都打了兩個大窟窿。不是政委的面子,人家夏鎮(zhèn)長早告到縣委去了。你說你有多渾蛋,他楊劍英找個小丫頭談戀愛,關你啥事呀你?”郝興林半句話都沒說,背了個處分又下鄉(xiāng)去了。

楊劍英在區(qū)委會上做了檢查,不該意氣用事跟郝小五動槍,造成了很惡劣的后果。但他認為自己和木林的戀愛是正當?shù)?,沒有錯誤。他的檢查被認為深刻,區(qū)委一致同意不給處分,但一致決定,不同意他與木林繼續(xù)交往。楊劍英好說歹說,區(qū)委就是不收回成命。氣得他憤怒地說:“我情愿接受處分,決不放棄木林!”李政委最后說,那就請示縣委決定吧。

不久,縣委調楊劍英去擔任第一區(qū)區(qū)黨委政委(后改稱區(qū)委書記)。組織部來人和他談話時指明,他必須和木林斷絕戀愛關系,這不關年齡和資歷,是木林的家庭出身與社會關系問題。

楊劍英經過了極其痛苦的思想斗爭,放棄了愛情。他沒敢再和木林見面,剖心剖肺地寫了一封長信,祈求小木林原諒他不得已的苦衷,請她相信他永遠都將是愛她的。今后無論他娶了任何女子為妻,而在他心中躺著的,只有木林。送來這封信的鄧大娥說:“真可憐!楊所長的眼睛都哭腫了。”

木林沒有哭,一個巨大的問號橫亙在她心中,阻截了所有的痛苦和郁傷。她想不清楚,為什么家庭出身與社會關系竟能與愛情問題如此密切相關?馬列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并不出身于無產階級,而馬克思夫人燕妮的家庭也是望門貴族。這是她在革大學習時就已知曉的。不是一切都以革命導師為榜樣嗎,為什么愛情問題又不學了?

楊劍英走后,高所長代表區(qū)黨委和木林做了一次談話,他對木林的問題不做正面回答,只從理論的高度,宣講了馬列主義必須與中國革命的實踐相結合,而中國的革命又必須根據(jù)中國的國情而決定大政方針的道理。他肯定了木林的革命熱情,再三表揚她的工作成績和才干。鼓勵她繼續(xù)努力:“爭取成為一名無產階級革命戰(zhàn)士?!蹦玖謴母咚L的理論中弄懂了一些邏輯關系,一些邏輯框架,她把自己放進了這種邏輯框架,并在這種框架中設計了自己的人生模式,小小木林的奮斗模式。

她更加努力地工作學習,只在夜間悄悄哭泣?!安粸樗谋承疟⌒?,不為自己受傷害的少女自尊,只為那離去的不再回來的身影,只為這思念的刻骨椎心……”她在日記中這樣寫了三遍,然后把日記燒掉。這日記的空隙間他曾寫下無數(shù)的情話。

不再開心大笑、不再放聲高歌的木林,一天天清瘦。夏鎮(zhèn)長也不再冷嘲熱諷,只叮囑廚房要天天改善伙食,讓小木多吃點飯。

學校放寒假時,木林被借調到區(qū)辦公室工作,接著參加了全縣總結土改復查、開展“三反”“五反”運動的三級干部大會。

聽大會報告時,她被指定為六區(qū)的“標準記錄”。會議休息間,做報告的縣委程政委走下臺來檢查大家的筆記,看到木林的筆記后問:“這是誰的筆記?”看了筆記本上的名字又問:“誰是木林?誰是木林同志?”

木林正和喬主任在大禮堂外面的階沿上曬太陽?!靶菹⑽宸昼姟钡臅r間,楊劍英被一大群女同志包圍著,在一株老樟樹下淺笑歡語,其中大部分是縣直機關的女干部。春風得意的一區(qū)區(qū)黨政委,猛抬頭望見了站在墻壁邊的舊戀人,急忙分開眾人向她走來。木林便急忙轉身走進會場,恰好碰見正在找她的高所長。

程政委用十分詫異的目光把木林打量了好一陣,問她多大年歲,是初中生還是高中生?木林沉默著,她不知道這位全縣第一大領導之意何在,想到自己因出身和社會關系受到不公平看待,不覺委屈憤懣,滿面紅暈。高所長替她一一做了回答,程政委高興地說:“那真是個小天才了!”說著將筆記本舉了起來,對著陸續(xù)回到會場的大眾說:“這是一本真正的標準記錄,散會后,你們各區(qū)的“標準記錄”都到木林同志這里來校對一下?!比珗霰銓χ玖譄崃夜恼?。

當程政委再次想起這個小天才時,木林便被調到縣委宣傳部工作了。這是后話。

第三天晚飯后,縣擴干大會散會,各區(qū)隊伍全都連夜開拔。六區(qū)最遠,離縣城七十多里。夜間找不到任何交通工具,只能夜行軍了。四、五區(qū)的同志也同路,五、六百多人便浩浩蕩蕩地踏上了新修筑的簡易公路。這群吃著每年115斤大米、小包干半供給制的干部和土改工作隊員們,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歌,雄赳赳氣昂昂地大步行進著。

木林也在這支夜行軍的隊伍中,她和男同志們一樣“全副武裝”,左邊雨傘,右邊電筒,從胸前交叉背著扎在皮帶下面,活脫一個“小八路”,只差一桿槍了。出發(fā)前,高所長告訴她,不要急著跟大部隊走,等他和政委們安排騎馬帶她們幾個女同志。那時區(qū)委委員們和區(qū)派出所的干部,不但都有駁殼槍,還都有馬。木林不愿讓那些男人們帶著她騎馬,而且她憋著一口氣,要證明自己的意志和毅力,便跑去跟大部隊走了。

剛出城區(qū),衛(wèi)治就不由分說地把她的背包給卸下背走了,走不到兩里,土改工作隊的小田把她的雨傘又取走了,最后的一個電筒也讓小李拿去了。木林說,你們打劫呀?衛(wèi)治停下來等她,要她站在那兒等政委他們的馬過來。木林不理衛(wèi)治,拚命往前跑,跑到前面路邊草叢里躺下歇一會,又往前面跑。就這樣,她在草叢里看見李政委帶著喬主任過去了,看見胡委員帶著他愛人婦聯(lián)干事易二珍過去了,高所長也帶著老婆秀枝過去了,秀枝是跟到縣城來看病的。最后郝興林也過去了,他帶的好像是鄧大娥,鄧大娥正式參加工作成了稅務所的干部,木林聽說她來縣稅務局領票證,正好趁便跟著回去?!靶液梦覜]去擠熱鬧。”木林想。忽然又有點失落感,他們早都安排好了,誰還來管她,看那馬跑得多快,尤其郝興林,簡直要飛起來了。

木林努力站起來,往前走,誰知走累了一歇下來后更走不動了。她咬牙堅持著,也不知走了多遠,還有多遠?六區(qū)的人好像都過去了,偶爾有幾個三三兩兩像是四區(qū)或五區(qū)掉隊的,木林不認識他們,他們說著話也沒誰留意路旁的人。木林邊走邊流著眼淚,她覺得自己這么早出來參加革命工作也許錯了,確實太小,吃這么多苦……天這么黑,路上幾乎沒了行人。她高一腳低一步的,本能地只想找個地方躺下,便又走向了路邊的草叢。

不知過了多久,木林感到自己躺在了一個搖籃里,聽著馬蹄聲般的音樂,渾身暖烘烘的,像是依偎著一面柔軟的暖壁。她半睡半醒似的怎么也睜不開眼,仿佛又有雨水滴落在她的發(fā)上,濺到了她的臉上,她還是醒不過來。又過了不知多久,嘩嘩啦啦地好像有好大的雨落到她的衣上,忽然又沒了,渾身又更加暖和。

木林在區(qū)政府后院的宿舍里一覺睡到大天亮,隔壁喬主任推門進來才叫醒了她。喬主任告訴她,昨晚大家回來沒見著她,都急壞了。老郝一聲不吭,跨馬就飛跑。直到下半夜,才把她抱了進來,“他用軍大衣裹著你,你睡得跟昏過去的一樣,怎么喊都不醒。老郝他自己渾身都濕透了,像從水里撈起來的。”木林這才漸漸回想起了昨晚的情景,是老郝在草叢中找到了她,把她抱上了馬鞍,讓她舒適地橫躺在他的胸前,帶著她在馬上慢慢地走了回來。想是他知道她太累,不敢走快了怕驚醒她。那下雨前滴落在她發(fā)上和臉上的水是怎么回事?木林不是全無感應的。可為什么?他為什么流淚?“他應該愧疚!”木林不無恨意地想,是他的過失,直接導致了她和楊劍英感情的迅速裂變,導致了她的深重痛苦??伤娴膽獮榇耸仑撠焼幔磕玖肿灾@是個只能否定的設問。

土改復查結束后,工作隊就解散了,大部分轉了干,少部分回了家。正式的國家干部隊伍迅速擴大,鎮(zhèn)上的治安員骨干們也轉成了派出所的在編人員。

為發(fā)展農業(yè)大生產做準備,以查田定產為主要內容的新一輪中心工作又開始了。

木林先到對河洞子坪鄉(xiāng)完成了任務,又代表區(qū)辦公室,去黃陵鄉(xiāng)檢查督促煞尾工作。她住在鄉(xiāng)婦代會的主任蘇翠娥家。那天翠娥的母親病了,翠娥先回去為母親請醫(yī)生。木林在鄉(xiāng)政府參加完查定工作的總結會,又在鄉(xiāng)政府吃完晚飯?zhí)炀秃诹?。鄉(xiāng)長和農會主席要派人送她,因為去翠娥家得翻一座山,山雖不大,也有好幾里路。木林不要人送,翠娥和她約好會來中途接她。而且她好喜歡那山上幾片稀疏的松樹,趁著今晚的好月色,正好獨自體味一下那“明月松間照”的意境。

山月不負有心人,木林踏著滿地綽約多姿的月色,輕輕吟著王維的名句,覺得心慮頓空,怡怡然有出世之感。她正在從容而行、物我兩忘時,突然發(fā)現(xiàn)有什么響動,開始以為是翠娥來了,高興地喊道:“是翠娥嗎?”不料后面響起了回聲,像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木林一驚,頭就暈乎起來,她趕緊急步快走,后面的腳步聲也越來越急。木林飛快地跑起來,后面的跑步聲也越來越近。“不是鬼就是壞人!”她邊跑邊分析,邊后悔沒讓鄉(xiāng)政府的人送過這段山路。木林沒命地跑,后面的聲音她已分不清是人吼還是鬼嚎,只覺得那怪物的手就會將她抓住。

“??!”地一聲慘叫,木林一頭裁倒在一株松樹邊,滾落到陡坡下。當她被喚醒時,看見自己的上半身子又是斜靠在郝興林懷里,他正皺著眉頭望著她,滿眼的焦慮。木林坐起,猛力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了。郝興林忙將她扶住說:“可能是傷著腳了,讓俺看看?!薄翱茨銈€鬼呀!誰叫你鬼喊鬼跑地跟在后面,你干嘛呀?我上輩子欠你的了你這么害我?”木林氣得大罵起來,邊罵邊流眼淚。

郝興林有點慌了低聲說:“人家在后面叫你,咋就硬是聽不見呢?”“從來都沒聽見你叫過我,哪分得清是人叫還是鬼叫?”“好好好、是俺錯了,俺嚇著你了??炜纯磦牧恕!蹦玖譀]法,只得又坐下,讓郝興林給她檢查,結果是兩只腳都傷了,左腳已在腫起。她焦急地連連說怎么辦呢?又煩躁地道:“你不是在涔陽鄉(xiāng)嗎,跑到這邊來干么?真是!”郝興林說:“那邊的一個兇殺案跟這邊有聯(lián)系,剛才帶兩個民兵過來調查。聽說你一個人,這晚上,又是山路的。看,咳!都怪俺。”

木林還從來沒聽見老郝對她說這么多話,人家一再認錯,又是一番好意,她覺得實在不能再發(fā)脾氣怪人家了。

踏著松間的明月,郝興林背著木林慢慢走著,木林雙膝跪在他交叉在背后的雙掌上,她堅持這種背法,但這使她受傷的雙腳十分疼痛,她將臉貼在郝興林寬厚的背上嚶嚶地哭著。郝興林心慌意亂地問:“不舒坦吧?要不,要不咱抱著走?”“不要,不要,我能堅持?!蹦玖趾芘滤直ё约海B忙忍住哭泣。就這樣他們默默地走過了明月松間的山路。

他們到翠娥家時,翠娥剛送醫(yī)生出門,她是等候出診遲歸的醫(yī)生、誤了與木林的松林之約。好在翠娥的父親,是個專治跌打損傷的草藥郎中,木林的腳傷很快就好了。

第三天,鄉(xiāng)長帶了一副擔架來,說接到區(qū)里通知,請小木同志立即回區(qū)參加一個會議。木林因自己已基本痊愈,不肯用擔架,但拗不過一心要彌補過失的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說老郝將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再也不敢只當木同志是區(qū)里的大干部,而忘了她是個小女伢了。又說老郝會在楊柳溪等小木同志,他們把她交給老郝后才算完成任務。

楊柳溪離鎮(zhèn)上只有兩里多路,因一溪清流,兩岸垂柳而得名。木林很喜歡這個地方,玩了一會溪水,又躺在溪邊的草地上,欣賞那絲絲縷縷黃綠清淺的嫩柳。老郝坐在不遠處,裂開厚嘴唇笑望著她。木林還從來沒見過他這樣輕松的樣子,想跟他說點什么,忽然一陣風過,樹樹柳枝輕盈起舞,木林高興得一下躍起,跑到一株柳樹前就去摘那柳條??伤谄鹉_也夠不著,正準備爬樹時,老郝過來幫她折下一枝,問夠不夠?

“還要一枝,別把葉子弄掉了!”木林道。她拿著兩枝柳條,把它們辮入發(fā)辮中,覺得春天就在自己的發(fā)上。

木林發(fā)覺老郝一直在笑望著她結辮子,便啟發(fā)他說:“蘇聯(lián)的一位詩人說過,人應該是美麗的,面貌、心靈、衣裳。所以,人應該是愛美的,比如衣裳,首先要干凈;比如面貌,首先要潔牙?!彼f到這里已后悔不及,老郝紅了臉把頭別過一邊去了。木林猛然想起,忙從書包中取出一張紙說:“老郝同志,我知道你們一直是艱苦奮斗過來的,沒條件學文化,生活上也顧不了許多。你來看,這是我昨晚上寫的,這上面全是你的名字,看,你的大名郝興林,小名郝小五,還有,老郝,這三個都是郝字,就是你的姓。還有,郝老虎?!彼退夹α恕@虾抡f,把你的名字也寫上。木林說好哇,拿出筆來加寫上去。老郝說還加上個“小”字,這個字俺認識。木林也加上了,說:“以后你把這些先認得記住,再學著寫會它,慢慢就學得多了。”

木林當了郝興林的文化啟蒙老師。這是她昨晚認定了老郝是個大好人后做出的行動。她回想不論是在他的懷里,或是在他的背上,她都像在一個特殊的交通工具里,舒適又安全,甚至讓她都模糊了性別意識,無需任何防范。這時,她覺得老郝也應該有幸福的家庭生活,他的妻子應該過來,把他收拾得干凈一些。于是便給老郝同志提建議,盡快去把北方的愛人和孩子接過來。沒等她把一番道理說完,老郝起身就走,邊說,晚上開會,我們該回去趕晚飯了。

回區(qū)的當晚,李政委在會議結束時,宣布了木林上調到縣委宣傳部工作的消息,要小木同志在三天內把鎮(zhèn)上和區(qū)里的工作都交待清楚。

木林對新的工作充滿向往,遐思不斷。天微亮時起夜回房,正要關門,忽然看見喬主任從區(qū)委辦公室出來走下石階,頭發(fā)蓬亂,只著了一身內衣褲。木林驚得忙將房門關上,還沒上床,外面喬主任喊她開門。喬主任說她知道木林看見了,她干脆告訴木林,她和李政委的這種關系已有一年多,區(qū)里也已有人知道。她不想繼續(xù)下去,可又無法擺脫。木林不理解主任為什么任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玩弄。尤其不能理解區(qū)黨委的第一領導人怎么會是這樣?她鼓勵自己的上司拿出勇氣,掙脫枷鎖。她們商議,最好的辦法就是緊急向縣婦聯(lián)和縣委組織部打報告,申請調回鄰縣去照顧生病的丈夫。

臨行前夕,高所長為木林餞行,請了李政委、喬主任、胡委員、張區(qū)長等區(qū)級領導。大家吃著餃子,不斷夸贊木林,充分肯定她在六區(qū)的工作成績,希望她今后常回“娘家”來看看。李政委請木林去他的辦公室坐坐,他還想和木林談談她和楊劍英的事,做一些必要的解釋。木林心中正充滿疑團,既然組織上不信任她,為什么又調她到黨委領導部門去工作?她想就此聽聽李政委有無新的觀點。

木林正要隨李政委走時,郝興林急步過來說,鎮(zhèn)上的人聽說小木要走了,來了許多婦女,等在區(qū)政府外面要和她說話。木林心頭一熱,連忙向李政委道歉,跟著老郝出去了。

區(qū)政府外已是漆黑一片,什么人影也沒有。郝興林竟然撒了個彌天大謊。木林一下就明白了,他是最了解李政委、最了解李的一切隱私的人,為了木林,他不惜擔了天大的風險。木林心中感激,嘴上并不道破,老郝也不做任何解釋,他們只是默默地走著。

一樣的月黑之夜,一樣的青石板路,一樣的斜挎駁殼槍、雙手插在褲兜中慢慢地伴她走著……郝興林不會知道,他此刻是個沒有自己形象的人,他讓木林想到的完全是另一個人。木林開始加快腳步,后來像是要擺脫魔障似地飛快跑起來,郝興林急得大聲喊道:“別跑!看又摔著……”喊著趕了兩步便站住了,然后又大步輕快地在后面走著,在望得見鎮(zhèn)政府屋頂輪廓的一個拐彎處停下,直到看見木林的身影進了大門。

木林和夏鎮(zhèn)長及鎮(zhèn)政府的同事們告別后,在陳月桂等幾十個婦女依依不舍的護送下乘便車離開了她革命人生開始的地方。

縣委宣傳部分派給木林的主要工作是,白天負責縣直機關政治理論學習的情況聯(lián)系,晚上負責縣廣播站的播音及中央臺節(jié)目轉播,晚上十二點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記錄新聞,次日抄送縣委領導參考學習。此外還教縣委機關廣播操,操后教唱歌。木林勝任并熱愛這份工作,政治理論水平不斷提高,廣播工作有聲有色。縣直機關很快傳遍小木的大名,“九里流域最好聽的播音”美譽,也不脛而走。

團縣委的組織部長玖子,和團委書記程元成了她的好朋友,他們稱她“春天的姑娘”。省里派到縣委機要組的兩位女同志喜歡木林,幫助她成了全縣本地女干部中第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部里的老同志們喜歡她,除夕之夜,帶著穿灰大衣背步槍的木林、在假山上站崗。次日,她的新詩《假山上的哨兵》便在朋友們口中流傳。

就在木林的革命熱情蓬勃高漲的時候,她的父親因部隊肅反擴大化被遣回鄉(xiāng)。木林達到入團年齡后的入團問題受到直接影響,她騎著自行車在機關小院子里一圈圈跑個不停,團組織部長和團委書記怎么也叫不回她。

次年春季,和合鎮(zhèn)購了廣播設備,要求縣里支持技術人才,木林便被調到已劃為縣屬的和合鎮(zhèn)政府工作,建立鎮(zhèn)廣播站。福安離和合只十五里路,福安的婦女們成群結隊地到和合來看木林,她們送來布鞋、毛線衣和許多小吃,還送來許多信息:

喬主任已調走;夏鎮(zhèn)長死了;老郝本來被通知去地區(qū)文化干校學習,可李政委派他回北方老家替政委接家屬去了;高所長調到省會一所大學擔任了某系黨支部書記。木林不禁感嘆一番,特別為老郝失去一次大好的學習機會感到惋惜。

和合鎮(zhèn)比福安鎮(zhèn)大,是澧水流域最大的碼頭。木林分管了鎮(zhèn)上國藥、縫紉兩大行業(yè)和一個居民區(qū)聯(lián)系點,并負責全鎮(zhèn)的宣傳工作。文化站的專干抽去修西洞庭湖后,她又兼管文化站和劇團。木林整天忙個不停,只能在燃燈吃晚飯時寫當晚的廣播稿,老高中生出身的羅鎮(zhèn)長對木林不用草稿的文章贊賞不已,總是一審通過。

這時,清一色帶紅藍花邊的航空信,以每周兩封的頻率寄來。木林的表哥,寄來了身著空軍軍便服的照片,英姿勃勃的模樣,正如木林的想象。表哥收到她的回信和照片后又急來信說:“年輕的詩人,真純的青年,美麗的少女!你怎能令我不向往,怎能令我不傾倒!”又說:“自從我知道愛以來,就從沒把它給過任何人,這一點請你明察?!?/p>

生活是這樣美好,木林用激情燃燒著自己工作。

這一年,和合鎮(zhèn)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大水,木林將廣播架在地勢最高的街心一家店鋪中,擱擴音器的鋪板下是一尺多深的洪水。木林通過廣播,隨時向全鎮(zhèn)干部群眾報告水情、險情,傳達鎮(zhèn)委和政府的搶險部署及緊急指令,表揚抗洪搶險中的好人好事。連日連夜,累得聲音嘶啞,眼睛都抬不起來了。羅鎮(zhèn)長來,強令她去鎮(zhèn)婦代會老周主任家休息。

木林一轉身就暈倒在鋪板下的渾水中。被救起后,顧不得換衣服,又隨船往重災區(qū)龍墩橋轉移最后一批居民。船過龍墩橋時,因水大流急,木林的船差點被洪水卷走。

隨著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完成,過渡時期總路線開始貫徹執(zhí)行。國家精簡行政機構,充實和加強經濟部門力量。和合鎮(zhèn)政府的四名女干部全調到縣里工作。銀行、糧食局去了三個,木林被調到縣煙酒專賣公司。

站在縣煙酒專賣公司大院中等候木林的竟然是郝興林。

“老郝!”木林高興地大聲叫道。又急問:“你怎么也調到這兒了?”

郝興林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只裂開厚嘴唇傻笑。木林更加高興地笑道:“老郝,你的牙齒好白了呀!”

“你還在笑俺,小丫……”一個“頭”字還沒說出來,郝興林雙手一下將她舉起,轉了個大圈,放下她時,眼里含了淚花,卻笑道,“小木林長大了?!?/p>

原來這專賣公司是和縣稅務局共一個大宅院,大宅院是赫赫有名的蔣家舊邸。這時樓上樓下已有不少雙眼睛在看他們,他們卻只顧笑著打量對方,久別重逢的歡欣,讓他們忘了周圍的人。

“郝主任,和小木同志去辦公室談吧?!弊哌^來說這話的是個二十多歲的漂亮女同志,口音中帶著微微的嗲味。

“郝主任?老郝,你是這兒的領導?”木林一直高興地笑著,覺得在老郝身上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老郝牽著木林的手,踏上階沿,進了自己的臥室兼辦公室。

木林喝了兩口老郝倒上的茶說:“老郝,以后我?guī)湍悖WC把所有的工作任務完成得好上加好!”老郝笑著還沒答話,那女同志又來說:“小木同志,你的行李,已經叫人搬到樓上女宿舍去了。就從這間房的旁邊上樓。郝主任,給小木同志先談工作吧?!?/p>

木林早就想知道,這個在主任面前不斷發(fā)號施令的女人是誰,便道:“這位同志請自我介紹一下吧”。老郝笑說:“她就是范文書的愛人,張秋芳,公司的人事股長?!蹦玖帧芭丁绷艘宦曊f:“聽說范文書調到組織部了?!?/p>

“早就調去了,最近才到地委黨校去學習,兩個月才得回來?!睆埱锓及胧庆乓卣f了老公的事,便迫不及待地說,“小木同志,鑒于你一直在黨政部門工作,對經濟工作還很陌生,所以,我們考慮,還是讓你先到門市部做營業(yè)員,熟悉熟悉業(yè)務再說。你有什么意見嗎?”

她是管人事的,有權力和新來的人談工作安排,問題是還有個主任在旁邊,多少有僭越之嫌,而且對像木林這樣老資格的干部,也顯得太不夠尊重了。木林不理睬她,轉向不說話的主任問:“是組織部的意見,還是公司的意見?”木林從參加工作,到調宣傳部,調和合鎮(zhèn)政府,都是組織部下的調令,這次也是。她想,組織部盡管要考驗她或不重用她,總不至于把一個在區(qū)、鎮(zhèn)兩級政府和縣委宣傳部都干出了工作成績的干部,派去賣煙酒吧。如果是公司的安排,那更不可能了,老郝能這樣對她嗎?

木林想不到,這還真是組織部的安排。更讓她想不到的是,正當她在和合鎮(zhèn)不顧生命危險搶救被洪水圍困的群眾的時候,她的父親和表哥的父親,都在又一次不公開肅反中被捕入獄了。所以她才調到這比糧食局、銀行矮半個級別的專賣公司、才得去賣煙酒。郝興林當然不會把這樣嚴重的問題告訴木林,而且嚴厲叮囑張秋芳,不許讓木林和公司的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看見老郝沉默不語,張秋芳微微冷笑著,木林騰地站了起來:“我服從組織安排,下午就去門市部上班?!闭f完,轉身就出門上樓。聽見張秋芳在背后說:“這神氣得了呀?”

專賣公司門市部,只對煙酒專賣店做批發(fā)供應,不做零售業(yè)務,是個清閑所在。門市部又已有兩名營業(yè)員,木林樂得有這么大好的時間看書。有時候學打算盤,覺得也新鮮好玩,到煙庫走走,覺得煙倒挺香,到酒庫看看,覺得酒也好聞。老營業(yè)員們說,郝主任平時要兩三天才到門市部來一次的,自小木來后,主任一天要來兩三次??赡玖植焕硭埱锓家瞾淼们诹?,木林更懶得搭理。

張秋芳向郝主任提意見,是主任有宗派主義,搞“老六區(qū)”小團體,木林才恃寵生驕,目中無人,應該開生活會煞煞她的傲氣。

郝主任長嘆了一口氣說,你不了解她,不要亂來。

一天晚上,郝興林備了點酒菜,把木林拉進房里,說:“俺知道你不痛快,可俺也,今日,你喝一杯吧,喝了,想罵就罵,想哭就哭。”

木林二話不說,端起酒杯就干了,咳了幾下,自己又倒了一杯才說話:“賣酒的人不能不會喝酒,你這點酒醉不倒我。”說罷又一口干了。老郝連忙捂住她的酒杯說:“這是50度的,咋能這樣喝!來,先吃點菜,咱們慢慢喝?!蹦玖謸u搖頭:“慢慢喝不盡興。你不是英雄豪杰嗎,當年鎮(zhèn)政府的屋頂都打穿了?,F(xiàn)在沒豪氣了?酒都不敢大口喝了?”她邊說邊笑,邊笑邊喝,舉杯又一口而盡。連喝三杯,居然不醉,面上紅暈如霞,明眸逼人。

老郝不敢正視她,把眼垂下,他沒想到木林在內心苦悶時會提起那段往事,他連干三杯鎮(zhèn)住了自己,厚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

木林想說你其實是個聰明人,何必盡做傻事,對一個組織不信任的人這么好?想到這里又去倒酒。老郝把酒壺拿開,自己喝了一杯,笑了笑道:“不知道你的酒量這么好?!蹦玖忠残α苏f:“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得睡去了,省得人事股長明天來又對你提意見?!?/p>

原來鄧大娥也于不久前調到稅務局了,老郝有些話悶得慌,就對她說說,鄧大娥當然就告訴老領導了。木林站起身來,有些搖搖晃晃,老郝忙扶住說:“看看,不聽話,喝那么急?!蹦玖滞崎_他,只走兩步便撐著桌子哭了。老郝不知道木林的表哥已經好長時間沒給她來信,而且,一向工作優(yōu)秀的大姐,也不明原由地從縣供銷總社,調到福安鎮(zhèn)供銷社去了。家里也好久沒人來,木林心里難受的事一件接一件。老郝只以為她還在為工作的事傷心,便輕輕摟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咱是好樣的,干啥都行,都能弄出成績。”木林想靠在老郝胸前好好哭一場,但她忍住了。正好鄧大娥過來,把她攙扶回宿舍。鄧大娥次日告訴她:“老郝昨晚一個人喝了一通宵的酒,醉得人事不醒?!?/p>

不久,下來一個文件,說是根據(jù)某項政策,國家干部不應做營業(yè)員。木林便被調到公司辦公室,兼管物價。木林并沒顯得怎么高興,老郝卻整天笑口常開了。

這天,地區(qū)專賣分公司的一位朱科長,帶了五、六個人來。當時沒有招待所,張秋芳讓女宿舍騰出來,女同志們去稅務局的女宿舍擠鋪。木林的單人鋪靠門邊橫放著,遠不如里面靠窗戶的幾張大床舒服,而且,那些年紀大些的女同志用的都是綢緞被面、大花墊單。木林的床上,除白枕套上的一只海燕是藍色的外,墊的、蓋的一色純白。她以為那些男人是不會選擇她的小床的。誰知第二天清早,女宿舍都在議論,新婚中的朱科長,昨晚竟是睡的木林的床。木林一把將鋪睡扯下,除了蚊帳,全拿給包衣洗的徐媽洗去了。

張秋芳立即通知各股室開會,要狠批這種純屬剝削階級及小資產階級的思想意識和作風??傻饶玖诌M了會場時,會議的內容完全變了,辦公室于主任讓木林念一篇報紙,供大家學習。張秋芳把臉扭過一邊出大氣,老郝橫眉怒目不言語。木林很久沒見他這般模樣了。

當全國大反“官、闊、暮、驕、嬌”“燒五氣”時,這件被木林以為早過去了的事,還是被用作木林“雙驕(嬌)沖天”的證據(jù),把她狠“燒”了一把。

木林不了解,張秋芳除了人事干部職業(yè)性中,那種自我優(yōu)越的共性外,還有庸俗女人天生的盲目性,雖然,她早從老公口中得知了木林不同凡響的方方面面,但她一定要把個出身不好的木林壓下去,十分理直氣壯。

木林全然不知張秋芳的心機,只覺她仗著老公的背景,沒把老郝放在眼里。老郝的弱勢,全在于沒文化,又不善言辭表達。于是木林決定教老郝學文化,他們現(xiàn)在有時間,無距離,條件是極好的。不用商量討論,一說就成。每日早晨一小時,晚上兩小時,都是老郝學文化的時間。教材是報紙和文件,全從實用出發(fā)。先認后寫,認寫一致,音義結合。幾天下來,就大見成效。不到半個月,原先只會按照木林在楊柳溪教的幾個字簽名的老郝,已經能夠在文件上寫簡單的意見了??赡玖趾敛环潘桑瑖绤柖酱龠@個比自己年長六、七歲的大學生,心中同時涌動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憫。

妒火熾烈的張秋芳在老郝面前有事沒事的,總是酸溜溜地一口一個“你的小老師”“你的漂亮老師”,得寸進尺又肆無忌憚,終于激怒了木林。

一天,木林發(fā)現(xiàn)辦公桌上新插的一瓶鮮桃花不見了,同事們都搖頭說不知道。木林心中有數(shù),正要去找張秋芳,張秋芳拿著空花瓶來了,說:“小木同志,辦公室里不能放花,我替你處理了。這花瓶還你,要擺花你到宿舍里去擺。???”

“我在自己的辦公桌上擺瓶花,礙你什么事了?什么都不懂,還凈裝腔作勢欺負人!”木林發(fā)起火來,只圖痛快,也就口不留情了。

張秋芳一時下不來臺,臉漲得通紅,便豁出去了,大聲說:“喲,我哪敢欺負你木林同志呀,這公司和稅務局的人,哪個不知道你和郝主任的關系呀!”

木林走近她一步逼問:“好,你說!我和郝主任什么關系?”“什么關系你自己清楚?!睆埱锓嫉脑掃€沒落音,木林提起花瓶就向她腳邊摔去,同時厲聲道:“我不清楚!你今天給我說清楚!”花瓶的碎片濺到張秋芳的身上,嚇得她連忙跳到門邊喊道:“你還打人哪?真正是反了天了!”邊說邊跑到老郝的房里去了。辦公室的人都向木林伸出大姆指。

第二天,新任組織部副部長的范吉成來到專賣公司“看望兩位‘老六區(qū)的老同志’”。

范部長親切地和木林握手,再三說早就要來看她,實在是初任要職,許多事身不由己。接著便言歸正傳,說秋芳不了解木林是一位年輕的老革命,不了解她當年動不動就管成百上千的人,那時高所長就說她趕得上個小鎮(zhèn)長。要不是家庭出身的影響,現(xiàn)在當個小縣長也不在話下。說秋芳文化不高,工作方法不當,但人是沒壞心眼的。老同志覺悟高,有團結性,就不要跟她計較。

然后,范部長說到當前政治中心“發(fā)展主體,改造兩翼”,和全國大好形勢一樣,縣里也即將掀起對農業(yè)、手工業(yè)、私營資本主義工商業(yè)的社會義改造高潮。大規(guī)模的宣傳工作已刻不容緩,城關鎮(zhèn)黨委要求縣委宣傳部選派得力干部去領導他們的宣傳隊。宣傳部征求組織部意見,范部長就推薦了木林同志。今天特地來,也是為了征求老郝和小木的意見。

范部長拐彎抹角地說到這里,木林高興地一口就應承“接受任務”。老郝一直不說什么,最后也沒表態(tài)。木林對范部長建議,多關心培養(yǎng)文化低的老干部,讓他們有正規(guī)學習的機會,以便提高他們更好地為黨工作的能力。范部長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和你一樣是關心老郝的,以后會給他很多機會的。木林高興極了,送客的時候,主動上去和范部長握手,范部長色迷迷地望著她,把她的手都握痛了。

木林全身心地投入了新的工作。為了做通工商界的思想工作,木林決定舉辦一個專場演出,并決定親自動手寫一個小劇。這天她把鎮(zhèn)上的工作安排后,便回公司來吃晚飯,以便躲開宣傳隊的瑣事,安安靜靜寫劇本。

晚飯時,炊事員楊伯悄悄告訴她,她的小兄弟今天從鄉(xiāng)下來了,說是媽媽前些日子害了一場大病,欠了一筆醫(yī)藥費,來找木林給想點辦法。剛好郝主任遇上了,留他吃了中飯,又從身上搜了一些錢給小兄弟,叮囑不要告訴木林姐姐。小兄弟走時要楊伯一定要姐姐還錢給郝主任。木林忙問多少錢?回說40元。當時行政干部從半供給制改薪金制,木林的工資標準拿行政24級,每月只38.5元。她省吃儉用,貼補兩個弟妹讀中學,小兄弟已輟學在家務農,兩個姐姐都已有各自的家庭負擔,又都在外地,所以家里有什么事,都是木林扛著。

木林立即到公司的家屬宿舍,把錢還給了老郝的愛人高秀英,并說清了原委。

秀英是個透著樸實也透著能干氣的農村婦女,木林對她很有好感,常在老郝面前夸贊她。她也很喜歡木林,包了餃子,總要請木林去吃。

木林把自已關在辦公室集中心思寫劇本,誰叫都不開門。

凌晨4點,木林終于完成了一個自己滿意的獨幕話劇本,定名《選擇》。她連日連夜地勞累,實在支撐不住,剛松一口氣,便倒在桌上睡著了。等到天亮醒來,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張木睡椅上,下面墊的軍毯,上面蓋的軍大衣。木林來不及多想,收拾好東西,簡單洗漱完,早飯也不吃,急忙就走了,約好的導演正在等她。

木林沒細想的事,張秋芳卻細細地想了,她想得心花怒放,只等待一個適當?shù)臅r機。這個時機真的慢慢來了。

熱火朝天的宣傳工作告一段落后,新任宣傳部副部長的玖子,對木林說了一個信息,現(xiàn)在全省發(fā)展有線廣播站,縣里也決定正式建立,正在準備派人去省廣播電臺學習,她想到過木林,不知道木林自己的意思如何?木林說:“有這種美差,你干么不早說呀?”玖子說:“你老人家不是大忙人嗎,輕易也不登門的。再說了,我還沒征得組織部同意呢,怎么好先跟你說?!蹦玖终f:“組織部現(xiàn)在管干部的就是范吉成。不過,你家呂書記的面子他不敢不給,玖子你去找他應該沒問題?!?/p>

范吉成不等宣傳部副部長把話說完,一口就同意了,他巴不得把木林從郝小五身邊調得遠遠的,這個安排再好不過了。

專賣公司為木林會餐餞行。老郝坐在一邊,笑容滿面地看大家和木林碰杯話別,他偶而也自斟自飲,只不說話。多少年以后木林還感覺到那種難以言喻的凄楚。

在省廣播電臺學習一個多月,木林的音質音色讓老師們贊嘆不已,錄了兩首歌后,“百靈鳥”“高音喇叭”在同學中也出了名。她從小在外地讀教會學校,普通話就有純正的基礎,又經過宣傳部晚間收“記錄新聞”的訓練,更是輕而易舉地成了學員中的佼佼者。老師們的欣賞喜歡自然就順理成章了。但木林就是高興不起來,電臺的周末舞會上,年輕的男士們爭相邀請她跳舞,她都以不會相拒絕。不久證明,這似乎是冥冥中的某種感應。

這天,木林收到了兩封由專賣公司轉來的信,一封是大姐的,一封是表哥的。她急忙先看表哥的,表哥的信只簡單說,這段日子實在太忙所以沒給她寫信,后面說,有一件事,不能不告訴她:“另一個姑娘,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占有了我的心?!庇终f,將來喝后悔藥的肯定是他。下面還說了幾句什么,木林已經看不下去了。天生驕傲的心,又一次受到沉重的打擊。她極力忍住眼里的淚水,展開了大姐的信。

大姐在信里鼓勵她珍惜這次寶貴的學習機會,說雖然父親和姨父都已被判刑勞改,但黨仍是相信她的,不然也不會送她到省里學習。大姐不知道她所說關于父親和姨父的事,是木林完全不知道的,但這恰好為表哥的信做了注解。

表哥選擇了他所需要的,和楊劍英一樣,他們都放棄了木林。憤怒燒干了眼淚,熄滅了痛苦。木林哀傷哭起父親來。

木林突然明白,表哥從她到專賣公司后就沒來過信,這是唯一的原因。那么她調到專賣公司賣煙酒,也只有這個原因了。這么說,老郝是早知道的,才更加處處呵護她。張秋芳也是知道的,才膽敢那么壓制她。

此時木林心中通透晶亮,對一切都明瞭了,可是對一切也都絕望了。兩封來信是裝在一個大信封中寄來的,都被拆了封口。大信封上是張秋芳的字跡,只有這位有組織靠山的人事股長,才敢無視公民的通信權利、擅拆她木林的私人信件,而且迫不及待地給她寄來,其用心可想而知。但木林已不在意這些,她覺得自己是個被遺棄在荒漠的孤兒,任何兇禽猛獸都可以來吞噬她。她無能、也不想做任何反抗了。

木林病了,一整天沒去上課,也沒吃東西。同室的女伴帶唐老師來看她,唐老師再三輕呼低喚,木林眼都不睜。女伴突然發(fā)現(xiàn)木林的桌上有一封壓在書下面的信,唐老師忙接過看了驚呼道:“快叫人!她吞針了。”

經過醫(yī)院的連夜搶救,木林脫離了危險。

電臺怕?lián)黄鹭熑?,便讓同去學廣播技術的兩名男學員陪木林回縣。木林回來時,玖子已隨呂書記調往地區(qū)工作。

范吉成通知木林,縣委張副書記要見她。張書記親自洗了杯子泡上茶讓木林坐下,嘆了口氣才說:“多么聰明的一個木林!怎么干出了這樣的傻事?人家省廣播電臺說,你是個好播音員苗子,本想把你調過去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用生命去交換?說到底還是個信仰問題,人生觀問題,經不起考驗。你父親的問題,黨是有政策的,要相信黨。你大姐就表現(xiàn)不錯,業(yè)務上又是尖子人才,已經通知她調回總社了。”木林一直靜靜地聽張書記訓話,低著頭心中懊悔,聽說大姐又回縣城了,不覺高興地望了張書記一眼。張書記也看在了眼里說:“還是沒脫孩子氣呀!可不給處分是不行的,行政記大過一年,別不服氣。工作上我不說你,但驕氣要改。”

這位張書記的口音、語氣、理論水平都讓木林想起高所長。她經歷了一次生死關頭,早把自己徹底批判過了,張書記的話使她更趨平靜,什么記大過一年,她也毫不在乎。

范吉成告訴她,已經決定調她去縣手工業(yè)聯(lián)社工作,那里的主任是縣手工業(yè)管理科的文科長兼任的。組織部已經通知他們了,要木林明天就去報到。

木林在公司沒見著老郝,鄧大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木林在老郝房門前徘徊了好久,最后只得惆悵地離去。她還不知道,由于她的輕生錯誤,被張秋芳抓住大做文章,老郝已被停職反省。他把自己反鎖在房里,日夜睡大覺。木林在外面叫門,他是知道的。

一星期后,張秋芳給文主任打電話,要求木林同志去專賣公司與老郝同志一道,把問題說清楚,以便做個結論。性情溫和的文主任斷然拒絕,說木林同志現(xiàn)在是手聯(lián)社的干部,張股長無權調她過去搞清什么問題,要不,請組織部下文來。

張秋芳碰了個實釘子,并不灰心,打發(fā)鄧大娥來找木林。鄧大娥已寫了入黨申請書,張秋芳是專賣公司與稅務局聯(lián)合黨支部的組織委員,答應做鄧的入黨介紹人。鄧大娥就到木林的新單位來“夜探”了。

鄧大娥把老郝的事告訴了木林,木林氣得拍桌道:“豈有此理!我自殺關老郝什么事?居然把文章做到他身上,借刀殺人也不至如此卑劣呀!”鄧大娥說你的絕命書上寫的前途渺茫,感情事一團糟。他們就分析,只有和老郝扯不清的關系才算一團糟。木林至此真是后悔不迭,當時她的心情糟透了,又不能不“來去明白”,就胡亂用“一團糟”來說自己的兩次戀情。沒想到她已受了處分,這封本應封存檔案的遺書,范吉成竟然給了老婆來做整同志的“證據(jù)”。

木林給鄧大娥說清了原委,并分析了是非,希望至少她能明白。鄧大娥說:“可是老郝自己都承認了呀!”木林驚得急問:“他承認什么了?他能承認什么?”

“承認喜歡你呀。承認這么多年來一直都喜歡你。”鄧大娥的話,讓木林的心如遭電擊,半晌她說:“那不就結了,還要查什么?電話都打到這兒來了?!编嚧蠖鹗欠蠲鼇怼氨M量把問題說嚴重”的,便又說:“他們認為老郝和你肯定有不正當?shù)哪信P系,比如那次你寫劇本的晚上,老郝絕對是先把你抱到床上睡了,然后才做個假象,搬把睡椅到辦公室去的。不然孤男寡女的,平時又那么好,哪個信哪?”

張秋芳比誰都知道木林自殺的原因,即使說是她一手策劃或一手促成的也不為過。木林真是不敢相信她的心腸如此歹毒,硬要把個子虛烏有的事做成個鐵案。而且這明顯是范吉成支持的。老郝和他們有什么深惡大怨、硬要把他往絕路里整呢?木林心中的淚水差點流到眼里。她突然警覺了,鄧大娥此來目的何在?她是稅務局的,張秋芳怎么會讓她了解如此多的內情?木林于是單刀直入地問:“大娥你老實告訴我,張秋芳讓你來找我干么?”

鄧大娥說:“也不為什么,就是老郝情緒不好得很,張股長怕他想不開,出問題。想讓你過去勸勸他,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都是老同志了,沒什么說不清的。”

這是想趁他們見面時抓現(xiàn)場呢。木林馬上拿定主意說:“我剛來,這兩天得參加些重要會議,沒時間過去。這樣吧,我先給老郝寫封信,安慰安慰他。但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張股長,只說我沒空過去就是了。給老郝的信今晚就給他,千萬千萬不能讓張股長知道。行嗎?”鄧大娥點頭后,木林便到一邊去寫信,邊寫邊忍不住淚流滿面。寫完裝好,將信封口粘緊才交給鄧大娥,又千叮嚀萬囑咐不能讓張秋芳知道。

九歲就讀《三國演義》的木林,讓鄧大娥充當了一回蔣干。她去省學習前就知道鄧大娥正積極爭取入黨,和張秋芳走得很近了。果然,晚上鄧大娥打電話向張秋芳匯報,請示要不要把信交給老郝?并說了木林邊寫信邊哭的情景。張秋芳大喜,忙說信不能給老郝,等她明天上班來先交給她看了再說。張秋芳斷定木林的信中,一定有她和老郝不可告人的體己話。為了顯示自己的才干和辦事的公正無私,第二天上班時,她還特地邀請了組織部的另一個副部長,一同來見證她對郝、木問題判斷的正確性。只要木林在信中有一句半語的不打自招,老郝的問題就不僅是生活作風問題,而是階級立場的問題。而木林的處分,就更不是只記大過就能混過去的了。

可是張秋芳看過信后,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沒法出聲。同來的副部長拿過信去,只見上面寫道:

“老郝同志:真對不起!由于我遭遇了楊劍英和表哥對我的兩次背叛,加上父親的問題,一時革命意志不堅定,做出了自殺的傻事,受到記大過一年的處分,這完全是我咎(音:糾)由自取??墒牵犝f連累到你,我心中不安。這便完全是別人的誤會了。但你不要太在意,相信組織上是會把問題弄清楚的。你一直像父兄一樣地關心支持我的工作,包容我的任性,使我感受到革命隊伍中的巨大溫暖。尤其那天晚上趕寫一個劇本,到天亮時才完工,太疲倦了,倒頭在桌上便睡過去。醒來發(fā)現(xiàn)睡在你的睡椅上,我好笑自己,一定是被你像抱個小孩那樣放到睡椅上去的。因為趕時間,也顧不上向你說聲謝謝。但我心里一直知道,你是個胸懷磊落,大公無私的好同志,我只能以幫你學點文化來稍做報答?,F(xiàn)在調開了,連這點也做不到了。以后你爭取去文化干校學習吧。如果這次誤會不能解決,我去找縣委張書記,我覺得他是一位高水平的領導。因聽大娥說你很煩惱,寫幾句話安慰一下我們‘老六區(qū)’的郝老虎。致禮。木林。”

副部長當時把信拿走了。張秋芳啞巴吃了黃連,還挨了老公的訓。張書記看了木林的信,指示馬上恢復郝興林同志的職務和工作,并批評了組織部工作草率。

木林打電話給鄧大娥,后者忙不迭地連聲說對不起,她實在不知道問題有這么復雜。木林詢問老郝恢復自由后的情況?鄧大娥告知:木林的信,最后轉到了老郝手上。但他一直情緒低落,不是狠命抽煙,就是沒命喝酒。兩只本來已經清亮了的眼睛,又在布滿血絲。木林問是不是張秋芳還在找岔子?回說不是,張已經請病假,好多日子沒來上班了。木林請鄧大娥轉告老郝,明天周日,她會去看望他。

嚴冬的這個周日,飄了一陣雪花,又下起了大雨。木林在公司,在家屬宿舍都沒找到老郝,把買的水果、糕點交給了秀英,便到河邊上去找。

風緊雨急,木林緊拉被吹翻的雨傘時,看見了大橋旁一株柳樹下的老郝。老郝的帽檐上已有雨水在滴落,披著的軍大衣上干一片濕一片的,他卻只顧望著淺淺的河水抽煙。

木林走近過去,把傘高高地舉到他頭頂上,拂動的樹枝又將傘壓下。老郝連連猛抽了兩口煙,嘴唇不斷地顫抖著。

木林分析過,老郝是全然不知她大姐和表哥信的事,也就是全然不知道木林輕生的原由的。范吉成動用組織手段,以曲解木林遺書來脅迫他承認與木林的“不正當關系”,使他誤以為真的是自己的情感失當,導致了木林的自殺。便以承擔責任的勇氣,坦然承認了自己是喜歡木林的。而當真相大白,木林的信中寫明了竟是與他毫不相干的事實,而且對他這多年的情義,也竟是全無絲毫在心的漠視,他的情感和自尊心所受的傷害,是他這個既不能以言辭表達、又無法以文字宣泄的北方大老粗所難以承受的。

木林覺得自己好對不起他,心里一陣陣難過,眼里噙滿了淚水,輕輕叫了一聲“老郝”,說:“老郝你不要這樣,都是我不好!”手中的傘一丟,再也忍不住撲到他懷里痛哭起來。

老郝丟了煙,猛地將木林緊緊抱住,大顆大顆的眼淚和著雨水一起滴在木林的發(fā)上、肩上。好久好久,他才親著她的頭發(fā)、輕聲說:“俺沒啥。就是,就是心疼你。”木林一下想起了當年馬背上的事,那滴落在她發(fā)上和臉上的眼淚,也全都是因這唯一的原由:“心疼”。

“傻老郝,你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木林哭著說,心中那深重的悲憫,使她痛動肺腑。

老郝似乎感到了一點安慰,含淚笑了,道:“好了丫頭!別哭了。往后,往后自己可得多當心點!”木林抬起淚眼,連連點頭。老郝用粗實的指頭輕輕替木林將眼淚擦去,定睛看了她一會,突然擁緊了她,頭慢慢下來。木林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本能地將臉偏過一邊去。老郝立即將她松開,苦笑了一下說:“俺知道你不讓。沒啥?!苯又阏f:“雨越下越大了,俺送你回去?!?/p>

回去的路上,老郝答應木林,以后再不那么抽煙喝酒了。

第二年,千樹新柳舞春風時,木林出嫁了。嫁給了單位的頭頭文主任。

“打從糧食統(tǒng)購統(tǒng)銷那陣,你來糧食局,用廣播對交公糧的農民們宣傳政策時,俺瞧見了你,就再沒拿正眼看過別的女人?!碑斈昙Z食購銷公司的文經理對木林說。

“俺嘴笨,可俺想的比說的要好,做的比想的要好?!比缃竦氖止I(yè)聯(lián)社文主任對木林表白。

組織部以同一個真理性理由,不同意這位東北藉的科局級共產黨員的結婚申請。

華北南下的副縣長勸文主任:“小木本人是不錯,可家庭問題嚴重??h委已經考慮讓你任政府辦公室主任了,階級立場上不要糊涂??!”

糊涂了的文主任去找縣委一把手王書記,王書記說:“科局長的事,去問縣長?!?/p>

文主任去找縣政府一把手武縣長,武縣長操一口河北話說:“小木那么小就參加革命,那么純潔,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散落在縣城各機關單位的東北藉的轉業(yè)軍人都來慶賀。這些老轉們一面說老文這小子真敢出格,要美人不要江山。一面又說,木林要是嫁我,我能拿神龕供著。

婚禮在縣政府大會議室舉行??h委張副書記來主婚。擔任證婚的,是早已結婚并擁有幾個情婦的楊劍英副縣長。這后一個安排,差點讓新娘氣得沖出現(xiàn)場,是丈夫深情有力的手挽住了她,使她冷靜下來。婚禮熱鬧而莊重。

郝興林沒有來,鄧大娥帶來了他的賀信,那是一張木林在楊柳溪給他做文化啟蒙的紙,在木林的手跡后面,寫滿了橫七豎八的“小木林,祝賀小木林……”

楊劍英副縣長安排政府機關食堂做了一席豐盛的婚宴。他在婚禮上只宣讀了結婚證書,一句多余的話都沒說。此時他端起酒杯,站起來彬彬有禮地祝福兩位新人,為了表示熱誠,他連干了三杯。

文科長不會喝酒,新娘做代表回敬了證婚人一杯。新娘不說話,將酒杯亮底后笑盈盈地望著他,像看一個陌生的人。楊劍英也微笑了一下,說還有點急務要辦,就不奉陪大家了。不久他便步李政委后塵,調去地區(qū)任某大局局長,再后,便調到省里去了,官運和人一樣瀟灑飄逸。

黨和國家的大業(yè)需要精干人材。至于他們那些無關政治經濟之大妨的風流韻事,只有文學才會理會。

婚后,木林被調到縣有線廣播站任正式播音員。

木林的人生理想是當個作家,她必須將自己投入到火熱的生活激流中去,實踐多方面的體驗和探索,而不是據(jù)守在一個固定的小天地里,每日做著重復的事。

這時,“三面紅旗”迎風高揚,縣里要選派一名干部,帶一名紡織廠的技術工人參加省里的參觀團去四川學習人造棉革新技術。木林得知消息后,便直接去找武縣長,要求去擔任這項技術革新任務。

武縣長曾支持木林的婚姻,這讓木林心中一直感念著,并有幾分知音的感覺??h長開始不同意,因為他非常欣賞木林的播音。木林便坦率地說了自己想當作家的志愿,

縣長笑了說:“不得了!今天我要是不支持你,日后成了作家,會在小說中罵我哩。”說著拿起電話就找工交辦辛主任。

丈夫焦慮地說:“你這不是胡鬧嗎,懷著小寶寶也不管了?”聲調居然嚴厲起來。木林寬慰他說,她去醫(yī)院檢查過,胎兒很好。問過醫(yī)生,只要帶上保胎的藥,出不了什么問題。

丈夫嘆息道:“我知道強不過你??墒钦娴暮懿环判摹!庇终f:“知道嗎,我每次出差在外,就擔心你一個人在家,別蹦出個大耗子來把你給叼跑了?!蹦玖粥列Φ溃骸坝心敲磱扇鯁幔俊闭煞驕卮嬷謬@息著道:“你都不知道自己跟個孩子似的,不知道保護自己……”

這種深切的珍惜,深切的呵護之意,讓木林一下想起那大雨下馬背上的淚滴,那沖破屋頂?shù)臉屄?,那柳樹下的喃喃叮嚀,那…?/p>

木林一頭扎在丈夫的懷里,哭了。

參觀回縣后,木林便被調往縣紡織廠搞人造棉革新技術工作。此項革新本就是大躍進的產物,失敗的結局,是省參觀團在出發(fā)時就已斷言的。木林只得回廠辦公室工作,胎兒便在日夜不息的機器轟鳴聲中發(fā)育。到時間木林便請產假回縣城生孩子。文主任在大辦鋼鐵后,又早已帶人去修石青公路,只有大姐在身邊照顧木林。

“反右派”“反右傾”,木林都曾當過“擦邊球”,最后不知何故,終得幸免。而當那席卷全國的“文革”風暴來臨時,便在劫難逃了。

“面對野嶺荒山,看翻騰四海云水;身居牛棚豬舍,懷震蕩五洲風雷。”木林在五七干校喂豬,在豬欄門上貼了這副自撰自書的對聯(lián)。當縣委組織部一紙批文下來,她便被開除工作了。

開除而下放,下放而又遭遇“百日牢獄之災”。

之后,木林帶著孩子們住在靠河邊的一個農戶家,男戶主在外看管水庫,常年不在家。女房東次姐帶著三個孩子,和木林一家友好相處,孩子們結伴上學,結伙游戲。

丈夫戴著“走資派”的帽子,只在節(jié)假日才能請假來鄉(xiāng)下看望木林母子們,送回有限的生活費,或用自行車艱難地馱回些蜂窩煤,聊解妻兒們柴火的困難。木林此時一心做個農家婦,盼望孩子們快快長大,同時希望有一棟自己的小屋。每個疲乏的夜晚,躺在床上設計小屋的細節(jié)。除了丈夫的偶爾歸來,帶來一點城里和機關的氣息,她幾乎和自己的歷史斷裂了。

有一天逢集,次姐邀木林去圩場散散心,木林也想買點瘦肉回來給孩子們包頓餃子,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她做的飯,不是燒糊就是返生,每餐三個菜總有兩個是煮的。木林覺得挺委屈孩子們。

在路上,次姐不住說一些鎮(zhèn)上的新聞,進了鎮(zhèn)口時,她突然想起一件“怪事”告訴木林說,她每次來鎮(zhèn)上,都看見大橋上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橋欄邊對著河水抽煙,半天都不挪地。有人認得他是鎮(zhèn)上糧食倉庫的主任,是個北方佬。

木林不說話,把肉票和錢交給次姐,便急急向大橋走去。

木林遠遠地就看見了,就是他!就是那個從來也不用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人!就是那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讓木林想撲到他懷里痛哭的人!

木林跑了幾步站住了。老郝是看著她跑近的,他迎上兩步也站住了。他們默默相視,眼里都有了淚水。

“你什么時候調這邊來的?”半晌,木林先說話。老郝不回答卻說:“俺知道你早晚會來?!蹦玖终f這些年好多事,也沒顧得上聯(lián)系,秀英和孩子們都好不好?老郝仍是答非所問地說:“你的事俺都知道,知道你就在附近不遠的地方,就不知在哪個隊。也沒好去問人家?!苯又唵握f了他因惹惱了一方造反派,讓他下公社管糧倉,他就選了這個離縣城三十里地的小鎮(zhèn)子。

木林望著這個并沒有被她愛過的男人,這個寥寥數(shù)語后便久久沉默的男人,她的心強烈地感受了他苦苦的追尋與守候,感受了他純粹的情感所一貫到底的“心疼”。

木林想,如果,此刻,他像當年在縣城大橋旁的柳樹下那樣,將她緊緊地抱住,她會希望和他一起投入河中,讓眼前這并不大也并不深卻激烈流淌的澧水,將他們沖到洞庭湖,流入長江,飄向東海。

這個讓她產生與共生死的強烈沖動,只半分鐘,就把木林自己嚇住了。她的眼睛又一次潮濕,老郝靜靜地看著她。他們什么也不能說,什么也不能做,他們都在紅塵中,在一個日月也被搓揉的天地間。

木林原本像受傷的鳥,只愿獨自靜靜地舐舔傷口?,F(xiàn)在身邊飛來了一只舊侶,天空頓覺有了云彩。木林突然有了一種感悟,她應該用一種新的視角,一種客觀審視的、而不是主觀感受的角度,來看待正在經歷的事件過程。她突然堅信自己一定有重返工作崗位的一天。

在“落實政策”的大趨勢中,木林回到了縣稅務局,干老本行企業(yè)專管員。她是從紡織廠調縣財稅局,“財稅分家”時分到稅務局的。

三年的農村生活,成就了木林后來的長篇小說《幽草》。一部戲曲電影劇作的發(fā)表,結束了她艱辛的業(yè)余創(chuàng)作生涯,43歲時,木林成了縣專業(yè)創(chuàng)作組的成員。她在不斷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的同時,一面大量閱讀了解信息,一面照應子女們的學習與生活,還忙著為父親辦落實政策事。這時,她們一家住在丈夫任局長的工作單位農機局。(自從和她結婚后,當年“不要江山”的文科長就再也沒有了“江山”,一個科局級職位,干了四十年。文局長重病辭世后,沉重的悲痛使木林足足病了三月。她親自為丈夫撰寫了靈堂柱聯(lián),花圈挽聯(lián)及墓塋碑聯(lián),情感一瀉無余??嗍滩¢搅饔杏?。不獨夫妻情義,也為報他當年“不要江山”的犧牲)

黨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木林的父親也經落實政策,成了省人民政府參事室參事,縣政協(xié)副主席。

就在木林一家“枯木逢春”開始舒心的日子里,一天早飯時,局機關干部們端著飯碗在木林的花臺前邊吃邊賞花,有人說起:“郝小五也真可憐!那么大個兒子,幾天病就沒了?!蹦玖之敃r正在自家的小廚房吃飯,驚得在心里痛呼了一聲“老郝!”丟了碗筷就跑。

從回縣后,木林多次想去看望老郝,也打聽到他家住在離農機局不很遠的老干所,可就是沒排出時間來。一路上她懊悔不已,難以想象老郝夫婦怎么承受如此沉重的打擊。

木林走進老郝家時,一眼就看見他披著那件褪了色的軍大衣,一動不動地蹲在階沿上雙手捧著一支煙,不抽不熄地一任煙火堆成灰燼。淺淺的階沿下是一方不大的石坪,幾只小雞在里面嬉戲覓食,老郝似乎在注視它們。一陣陣酸楚,令木林靠在屋柱上無法開口說話。秀英從里屋出來說:“小木來了,你勸勸他吧,打金文那孩子走……天天都這樣?!?/p>

孩子下放在農村為什么沒回城?得的是什么?。渴遣皇菦]錢治?什么時候走的?這一連串的問題木林都想知道,可她什么也問不了,淚水不斷地外流,大部分還哽在咽喉。

老郝仍是一動不動,像是一尊雕塑。秀英也抹著淚進去了。木林轉身跑了出去,跑到老干所的大門邊時,再也忍不住伏在門上痛哭失聲。一會兒,有輕輕的腳步聲過來,木林怕被老干所的其他人看見自己這樣哭泣的模樣,連忙跨出大門飛快走了。走了一段路又十分不忍地回望,忽然望見老郝站在那大門邊,正朝著她的方向。

木林沖動地轉身站定,她真想跑過去撲進他的懷里,讓他的眼淚,盡情地流在她的發(fā)上,臉上,不再為他對她的心疼,而是為她對他的深重悲憫!

可是木林沒有回走,而是帶著滿面淚痕,一步一回首地向自己的家走了。誰知這一走就成了她和他的永別。

(事后多年,木林才聽說金文的病是因耽誤了時間影響治療的。當時因老刻木山區(qū)與鄰縣交界處出了一樁特大兇殺案,公安局請老郝“老將出馬”,協(xié)助破了這個省里掛號的重案。而此時金文在鄉(xiāng)下已經病重,等老郝知道趕去接到縣城時,一切都晚了)

秀英拉住冒雨而來的木林泣道:“小木,這么多年,你怎么就不來看看他呢?他喜歡你俺知道。走那幾天,他心里想啥俺也知道,可就不知怎么和你聯(lián)系?!?/p>

木林淚眼盈盈地問,他的遺像在哪里?秀英便帶木林來到一間看得出是臨時騰出的小客廳。木林在四壁墻上急急尋找,隨來的一個北方年輕人指著屋脊下的橫梁說:“在那兒!”木林仰望上面,一張老郝的放大照,高高地懸在那里。這是那年在專賣公司為一個什么證件照的,木林也照過一張,都是穿的制服。照片中,老郝帶著微微的笑容,木林當時說這是老郝你最好的形象。誰知它竟成了他的遺像。木林深深地三鞠躬,眼淚珠粒般地灑在地上。她久久地仰望著遺照,好想用手去撫摸一下,可遺像懸得太高,連黑紗也沒有。

木林忍住悲痛問知秀英身邊的年輕人,是老郝的親侄子,是在叔叔病重時從老家趕過來幫著料理后事的,準備接秀英和三個孩子回北方老家去。木林送了一點錢,秀英推辭再三才收下。

出了老干部住所,木林的淚水灑了一路,她把傘高舉著不斷回望,仿佛老郝還站在那大門邊目送著她……

“又在下雨了!”不知從何處冒出來一個幽靈般的聲音。

“是啊,那些有雨的日子……”木林像被施了魔法,不由自主地答話,身子仰靠著電腦椅,紫色的長裙拖在地上。

“聽說第一次聽唱《心雨》時你哭了,就為這一句嗎,‘為什么總在,那些飄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那聲音唱起來。

“不!都已經被時間掩埋了,請不要再提起?!蹦玖滞蝗磺逍训卣f,聲音也清銳了些。

“你好像對自己的感情債,都進行過清檢,都用文字的方式進行補償??晌ㄒ灰粋€不曾有只字補償?shù)?,恰恰是最應該報償?shù)摹D銓Υ藳]有任何解釋嗎?”

“很難解釋。從感情上說,我欠他太多了!”木林輕輕回答。

“那怎樣來界定你對他的這份感情呢,親情?友情?或多或少、似有似無的愛情?”

“……”

“你可別說什么感情都沒有,只是一份感激而已?!?/p>

“這是一種很難歸類的情感。無法邏輯,不可理論。近之如對火山,不敢逼視;遠之如望霓霞,不忍離去?!?/p>

“聽來好美!是悲憫嗎?你好像喜歡在他身上用這兩個字?!?/p>

“是的。每當和他在一起時,一種悲憫之情便油然強烈?!?/p>

“是對他的低文化,不得志的境遇?沒有愛的婚姻?一生的摯愛得不到回報的憐憫?”

“悲憫本是一種悲天憫人的博大情懷。而在我和郝之間,則是一種特殊的情感形態(tài)。一種深沉的感動,為他無可言說的情感,也為我自己無可付出的情意?!?/p>

“有一點很明顯,他完全有可能占有你,當然這不是指你的心?!?/p>

“是的,有過不止一次的機會??墒撬麤]有,他太好、太純粹了!”

“真的是好純粹!那么是否因此反而洇淡了激情、以致難以形成愛情的波瀾?”

“對!愛情是一種激情的共震,親情則是一種溫情的和諧。這兩者都不是,所以難予歸類?!?/p>

“那么還有友情呢?或者曾經的時髦說法,比愛情少,比友情多的那種微妙的感情呢?”

“這對他不公平。我對他的情感,雖在愛之外,卻在情之中,而且不是猶疑的。這點他感受到了,”

“只是不敢回應?”

“不,他一直在回應,以他的方式。而我,也以我的方式回應他?!?/p>

“這種相互的‘回應’,難道不是一種‘激情的共震’?”

“不。這種‘回應’有太多的理性,太多的壓抑?!?/p>

“是責任?他的家庭道義,你的道德觀念?”

“應該說,這確實是一個方面。但更多的……”

“是?”

“不對等的人生理想,不同層面的審美追求?!?/p>

“這應該也包括你丈夫?!?/p>

“這是自小的英雄情結和對大事業(yè)的向往決定的?!?/p>

“你敢肯定,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拔掉氧氣管、輸液管,不是因對你的絕望而放棄生命的嗎?”

“也許吧。”

“‘也許’?說得多輕巧!為什么不去病榻前奉一杯茶水?不去給他幾句寬慰的話?不去讓他再看你一眼?”

“……”

“好一個悲劇作家!不僅在紙上,也在生活中營造悲劇。郝興林只是個悲劇人物。他為你付出了全部真情、深情、癡情!而你,卻只是從中讓自己的悲劇情懷得到極大滿足,即你所謂的‘悲憫’。是與不是?”

“你把我說成個魔鬼了。你看見過會痛哭流淚的魔鬼么?”

“你難道不是魔鬼般的心腸?在他那么需要你給予他一點點慰藉的時候,你卻視同陌路。連他的妻子都埋怨你,這么多年,你為什么不去看看他?拜托,你可別拿一大堆紅塵事來搪塞?!?/p>

“進入專業(yè)創(chuàng)作以后,開始是有意回避紅塵事,但還是免不了許多紅塵牽絆,確實難以盡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到后來,創(chuàng)作已經成為一種自覺的生命形式,”

“就是說,你的藝術的生命形式封鎖了情感,斷絕了一切非相關交往?”

“你盡管說下去!”

“你不覺得你其實也在做著一種選擇,和楊劍英、你表哥一樣。只不過你選擇的是看似高尚的藝術,而放棄的同樣是真情!”

“這是個錯位的類比。我和郝之間從一開始就不是那種以性色彩為特征的愛戀關系?!?/p>

“可他一輩子的真情,你一生不斷感受到的那么純粹的真情、深情!就被你的‘藝術’無情地打發(fā)了!”

“……你執(zhí)意這樣說,我真的無言以對。”

“你在《姊妹生平通詠篇》中寫有‘心似汪洋悲恣肆,痛如長瀑淚闌干!’如此沉重哀傷的句子,其中,也有一點點對郝的哀念嗎?”

“你一直在尖刻地批評。好,我告訴你!我的眼睛經常疼痛,不單是用電腦的緣故,而是流淚太多!無論因什么原由,為什么人,只要心中有一點痛楚,立即便會有種莫名的力量迅速使它強化……有一個獨特的影子,他沉落在我深寂的心海,卻又總是在不斷地、靜靜地悄然浮起。特別是……”

“特別是那些有雨的日子?”

“是!你說他在哪里?”

“唉,沒有比人的心海更美麗的墓塋了!那么,這還不算愛情嗎?”

“愛情并不是情感的終端。情感是人世間的文學和科學都難以窮盡的領域。人生對它的極致體驗,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這么說,他也經歷了這種‘極致體驗’?他的純粹也富有綺麗的終極意味?”

“我想是的?!?/p>

“好。如果,請你用一句話來概括,你會說什么?”

“在我走過自己人生的時候,他從我的人生中走過?!?/p>

“謝謝。雨已停了,你休息吧!”

木林放下?lián)沃ь~頭的手,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時候真的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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