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林田慎之助撰,曹 旭譯
(1.神戶女子大學(xué),日本;2.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上海200234)
一
打開魏末正始詩人嵇康(公元223年~262年)的詩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集中歌唱飛鳥的詩篇特別多。在嵇康留存至今的七十多首詩中,歌唱飛鳥的詩不僅在數(shù)量上引人注目,且在詩歌形象的完整性、豐富性方面,與他以前的同類詩相比也有劃時代的提高。拙文擬對嵇康飛翔詩的本質(zhì)特征作一番考察,并力圖通過對嵇康飛鳥詩的分析,考察隱藏在這些詩背后的嵇康的思想。
在深入探討嵇康的飛翔詩以前,且讓我們對以往詩人描寫的飛鳥詩和飛翔詩作一番巡視:
有關(guān)飛鳥、飛翔的詩篇,早在《詩經(jīng)》無名氏詩人的歌唱中即已存在。在《詩經(jīng)》中,有當(dāng)自己心愛的姑娘被迫遠嫁他人,他送至郊外,黯然傷情時,對著或高或低,頡頏飛鳴的燕子唱出了傷心的歌謠(《邶風(fēng)·燕燕》);有對飛入遙天的鴻雁,為筑城遠戍去服苦役的行役者嗟嘆的怨歌(《小雅·鴻雁》),均為其例。此外,還有為不自由所束縛的古代民眾,對著天上自由飛鳴的鳥,唱出了企慕的歌聲(《小雅·小宛》),看著晨風(fēng)鳥歸于陰暗的北林,想起久行未歸的丈夫而發(fā)出的歌唱(《秦風(fēng)·晨風(fēng)》),這些,都是描寫飛鳥和飛翔的詩篇。詩中往往以飛鳥比喻發(fā)端,一般用“興”的方法進行創(chuàng)作。
迄于漢代,在以樂府稱名的歌謠里,出現(xiàn)了樸素而帶強烈故事意味的描寫飛鳥的抒情詩。如宋人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卷三十九所收的《雙白鵠》,即為其例:
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
十十五五, 羅列成行。
妻卒被病, 行不能相隨。
五里一反顧,六里一徘徊。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
躊躇顧群侶,淚下不自知。
此為漢代無名氏的作品。詩人以廣漠天空飛過雌雄相隨的白鵠設(shè)喻,轉(zhuǎn)為夫妻間慘不忍睹的生別離的描繪,徒然留下了為命運傷痛的離人情懷。
三國以降,至于魏代,飛鳥的形象,常常為某些專門的詩人所使用?!敖ò财咦印敝坏男?,在以《室思》為題的五言詩中寫道:“思君見巾櫛,以益我勞勤。安得鴻鸞羽,覯此心中人?!边@里使用的“巾櫛”表明,詩人因不能親眼看到心愛女子的芳姿,意識到現(xiàn)實中存在著冷酷的距離。這種冷酷的距離感,唯有在想象中才能超越和克服,詩人借助鴻鸞的羽翼,十分形象地表達了一個男子對心愛女子的渴慕之情。作為徐 同時代的詩人,陳思王曹植的詩集里,也有數(shù)首以飛鳥為喻,寄托自己感情的詩篇,且看曹植《雜詩》六首中的一首:
高臺多悲風(fēng),朝日照北林。
之子在萬里,江湖迥且深。
方舟安可極,離思故難任。
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
翹思慕遠人,愿欲托遺音。
形影忽不見,翩翩?zhèn)倚摹?/p>
因懷念友人一別從此遠隔江湖而思緒萬千的詩人,在南飛的孤雁不能給自己捎去無窮的思念之際,唱出了凄絕的哀歌。
由此觀之,從《詩經(jīng)》中的民眾詩人,到曹植所寫的飛鳥詩,如果直接稱之為“飛翔詩”,似乎還為時過早,因為它們在某些本質(zhì)的方面尚未成熟。這類飛鳥詩不能直接稱之“飛翔詩”的原因,是因為那些詩中所涉及到的飛鳥,還僅僅是以一種比喻和“起興”的創(chuàng)作方法使用的,詩中的飛鳥形象,還是產(chǎn)生于較為單一的常套。最重要的飛翔形象,在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里還不夠深刻和豐富。那么,嵇康的飛翔詩人又是怎樣的呢?
二
嵇康的《贈兄秀才入軍詩十九首》,是以與兄嵇喜別離為主題的四言詩。其中雜入了一首五言詩。而這首五言詩,從本質(zhì)意義上說,正是中國最早的飛翔詩,也是六朝詩史上屈指可數(shù)的優(yōu)秀篇章。魯迅??薄讹导窌r,曾以“五言古意一首”為題,將它與十八首分割開來。此外,在嵇康別集和收輯嵇康詩歌,如《古詩紀(jì)》之類的總集里,均以《贈兄秀才入軍十九首》為題,并將它置之十八首四言之后,宛如贈兄入軍組詩曲終時需要體裁上的變化。但不管怎樣,這首以雙鸞飛翔為喻而寫成的詩篇,從此作為嵇叔夜雙鸞詩而蜚聲詩壇。早在梁代,鐘嶸在《詩品序》里就作了如下的評價:
陳思贈弟,仲宣《七哀》,公干思友,阮籍《詠懷》,子(少)卿“雙鳧”,叔夜“雙鸞”,茂先寒夕,平叔衣單,安仁倦暑,景陽苦雨,靈運《鄴中》,士衡《擬古》,越石感亂,景純詠仙,王微風(fēng)月,謝客山泉,叔源離宴,鮑照戍邊,太沖《詠史》,顏延入洛,陶公詠貧之制,惠連《搗衣》之作: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謂篇章之珠澤,文采之鄧林。
其中,即將雙鸞詩作為歷代五言詩的優(yōu)秀篇章加以褒揚。雙鸞詩云:
雙鸞匿景曜,戢翼太山崖。
抗首嗽朝露,唏陽振羽儀。
長鳴戲云中,時下息蘭池。
自謂絕塵埃,終始永不虧。
何意世多艱,虞人來我疑。
云網(wǎng)塞四區(qū),高羅正參差。
奮迅勢不便,六翮無所施。
隱姿就長纓,卒為時所羈。
單雄翻獨逝,哀吟傷生離。
徘徊戀儔侶,慷慨高山陂。
鳥盡良弓藏,謀極身必危。
安得反初服,抱玉寶六奇。
逍遙游太清,攜手長相隨。
關(guān)于嵇喜,稱“兄喜,有當(dāng)世才,歷太仆宗正”,與有奇才的弟弟嵇康相比,王隱的《晉書》曾作過這樣的評價:“嵇喜為太仆廄長,馮陵知其英俊,待以賓友之禮”(《太平御覽》卷四百五引),給予他“英俊”的評價。關(guān)于嵇喜的官職,有的記載為“嵇喜,字公穆,舉秀才,歷揚州刺史”(《古詩紀(jì)》注),也有說他“晉武帝太康三年為徐州刺史”(《晉百官名》)的。在《世說新語》里,也許為使阮籍、嵇康、呂安等人以奇才奇行的印象,有必要給嵇喜與上述人物形成一個反差,從而把他說得凡俗平庸。曾流傳這樣一件軼事:有一次,嵇康的朋友呂安造訪嵇康,正巧嵇康不在家,心中悵然。嵇喜出戶代替弟弟延請呂安入室,呂安不入,且在嵇喜住宅的大門上寫了一個“鳳”字而去,實以“鳳”為“凡”、“鳥”兩字相加愚弄嵇喜,嵇喜不知受到揶揄,反而很高興。(《世說新語·簡傲》)在嵇康的詩集里,今存《思親詩》一首,詩以楚辭的句式,描寫自己與“母兄”,即嵇喜的關(guān)系。考察這首詩,我們就可以明白:早年歿父的嵇康,因在哥哥嵇喜的撫育下長大而對哥哥充滿了愛戴和依賴。不管他人如何看待嵇喜,對嵇康來說,哥哥嵇喜仍是他不可缺少的親骨肉,雙鸞詩大概作于嵇喜赴晉室從軍前后,確切的時間,至今已無法考證。
將要離別的雙鸞,展開巨大的羽翼,遮蔽了天空,斂羽于靈妙的太山之崖。清晨,雙鸞昂首漱于朝露,在朝陽的光輝里振羽高飛,在云間鳴叫游戲,在長滿蘭草的池中休息,希望潔身自保,永遠與各種世俗的塵埃決絕,不受其損害。然而,“何意世多艱,虞人來我疑?!庇萑耸轻鳙C的司官,是涉入雙鸞自由生活的踐踏者?,F(xiàn)實生活經(jīng)常出現(xiàn)許多意想不到的變化,四面布下了云網(wǎng),八方高張著天羅。自己雖有沖天之力而不能奮飛,可謂“六翮無所施”,疲憊的鳥無處覓到自己的安身之所,曾經(jīng)從世俗的憂患中逃脫出來,隱居在一起的哥哥成了俗吏。迅即變化的時勢,使他們不得不就此分離。失侶的雄鸞獨自寂寞地飛翔,一面為生別離而哀傷,一面因慕侶而在高山上徘徊,慷慨不能自已。
“鳥盡良弓藏”是貫穿在一百四十字的雙鸞詩中的主題?!俄n非子》云:“狡兔盡,則良犬藏;敵國滅,則謀臣亡。”其中道出了對馬基雅弗利來說是非常合適的原理。嵇康這里恐怕是借鑒了《史記·越世家》中“(飛)鳥盡,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的故事出典。這一諺語,是范蠡寫給越王忠臣種大夫的信,勸他離開越王勾踐時所使用的語句。后來果然不幸被范蠡言中,為越國強盛竭盡忠心的種大夫,最后被越王勾踐強迫命令自殺。左右人們命運的兇與吉、幸與不幸,可以說是由人們自己的德行招致的,何況遭逢“世路多險山戲”的嵇康,本身就是生在與戰(zhàn)國亂世相似的,充滿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的魏末晉初爭奪政權(quán)時代的詩人。
可以說,嵇康的雙鸞飛翔詩,已經(jīng)從建安以前飛鳥詩比喻方法的舊套中掙脫出來,且超出甚遠。在這首詩里,嵇康吸取以前飛鳥詩中親人別離的主題并有所拓展,把這一司空見慣的主題,通過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加以過濾,并以自己固有的內(nèi)在經(jīng)驗使之深化,敏銳地抓住了人們生存中普遍感到恐懼不安的問題。換句話說,嵇康通過對雙鸞飛翔這一詩歌形象的展示,不僅使之與以往的飛鳥詩迥然不同,而且以廣闊的視野和敏銳的觀察,表現(xiàn)了人們生存中的悲哀和苦辛。
三
嵇康,字叔夜,生于魏文帝黃初四年(公元223年),比東晉的陶淵明早生四十二年。
關(guān)于嵇康的氣質(zhì)和姿容,《晉書·嵇康傳》上有“有奇才,遠邁不群,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fēng)儀,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之類的記載。以為從外表姿容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質(zhì)真髓,乃是當(dāng)時人的習(xí)慣看法?!褒堈馒P姿”,是形容有超塵拔俗和至俊風(fēng)格表象的最好評語。他那不加整飾的孤獨狷介的風(fēng)貌,“巖巖若孤松之獨立”①《世說新語·容止》篇有:“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然若玉山之將崩”的記載,其中的山公即為山濤。,對他的稟賦質(zhì)性,《三國志》、《晉書》本傳用了自然、寡欲、恬靜、大量、任性等詞語加以概括。
嵇康的詩,鐘嶸《詩品》評他“頗似魏文,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托喻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边@一評語,銳利而貼切地評介了嵇康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訐直露才”,表明他是經(jīng)常不留余地地散發(fā)自己能量的表現(xiàn)型詩人。這與正始詩人阮籍在權(quán)力的淫威面前,以韜晦之計茍全性命的方法有所不同。對禮俗之士,如有宿仇一般予以白眼并加憎恨的阮籍,對他人的過失一概緘口不言,因此得到大將軍司馬昭的庇護?!妒衷娫挕返淖髡呷~夢得譏刺說:阮籍曾著文激烈地鄙薄當(dāng)世禮俗之士,把他們比成是躲在禮教衣縫里的虱子,但他自己卻委身司馬氏,以求得庇護,不也如虱子處于衣縫中間嗎?這是對世人將嵇康、阮籍相提并論的非難②在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下中,有“嘗(嵇康)稱阮籍口不臧否人物,以為可師。殊不然。籍雖不臧否人物而作青白眼,亦何以翼?籍得全于晉,直早附司馬氏,陰托其庇耳。籍著論鄙世俗之士,以為虱處乎被中,疆委身于司馬氏,獨非被中乎”之語,對阮籍的生活方式表示詰難,不同意阮籍與嵇康并列。。
二位詩人生當(dāng)司馬氏權(quán)力悄悄擴展并密謀篡奪曹魏帝王權(quán)力的時代。內(nèi)心既都忠實于曹魏政權(quán),但在冷酷的政治斗爭面前,在生命受到嚴重威脅時,又不得不改變自己原來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至于后世,宋人葉夢得非難阮籍,但我們只要看看阮籍《詠懷》詩中“一生不自保,何況戀妻子”(《詠懷》詩其三)這類沉痛愷切的詩句,阮籍如履薄冰的心情③阮籍《詠懷》詩其三十三有“終身履薄冰”之句。,嵇康似踏枳棘的景況,便可明了其所處時代之險惡。
詳觀 世務(wù),屯險多憂虞。
施報更相市,大道匿不舒。
夷路殖枳棘,安步將焉如?
權(quán)智相傾奪,名位不可居。
鸞鳳避罷羅,遠托昆侖墟。
莊周悼靈龜,越稷嗟王輿。
至人存諸己,隱璞樂玄虛。
功名何足殉,乃欲列簡書。
所好亮若茲,楊氏嘆交衢。
去去從所志,敢謝道不俱。
這首詩,是嵇康答友人郭遐周、郭遐叔贈詩所作《答二郭三首》中的第三首。是嵇康在權(quán)智傾奪之際,欲避網(wǎng)羅,超脫俗塵,遠游仙界昆侖之墟而寄意鸞鳳高翔的歌唱。
對這首詩,清人陳祚明曾評論說:“傾奪可憎,功名不足重,深譏典午,語取快意,不能含蓄,固已罔慮其禍?!彪S著一身一族權(quán)勢名位的空前擴張,大族對土地進行剝奪與兼并,到處都充滿了屠殺和血腥。詩人在“夷路殖枳棘,安步將焉如”的詩句里,對不能安居樂業(yè)和人人自危的險惡社會現(xiàn)實,作了如實的暗示和描寫。除此之外,還有威脅人們生存的人為的危機,即世俗蕓蕓眾生對“物”和“名”的追逐。以下這首佚題的五言古詩,即對變化無常的世俗之人和當(dāng)路之士在得失、榮辱間蠢然妄動的陋行,發(fā)為憂慮的歌唱:
修夜家無為,獨步光庭側(cè)。
仰首看天衢,流光曜八極。
撫心悼季世,遙念大道逼。
飄飄當(dāng)路士,悠悠進自棘。
得失自己來,榮辱相蠶食。
朱紫雜玄黃,太素貴無色。
淵淡體至道,色化同消息。
在漫漫的長夜,詩人嵇康獨立于清光映照的庭院,昂首對一輪朗月,發(fā)出此為末世的嗟嘆和對大道顯現(xiàn)之日來到的祈念。
在《贈兄秀才入軍詩十九首》的另外十八首四言詩里,嵇康寫道:“流俗難悟,逐物不還”,表現(xiàn)了對奔名逐利、溺而不返的流俗之輩的感嘆。在這世俗的社會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被置換成物與名的關(guān)系,世俗之輩摒棄了人生的樂趣和自我精神上的修養(yǎng),人們之間的相互依賴關(guān)系如建筑在流沙上的樓閣。在各種事態(tài)中,首先斤斤計較于功利上的得失。嵇康在“所親安在?舍我遠邁。棄此蓀芷,襲彼蕭艾”(《贈兄秀才入軍詩》)中,對入晉室參軍,以致肉骨之親的別離,是從社會變動引起人們行動、心理變化的角度來認識的。另外,在“事故無不有,別易會良難。郢人忽已逝,匠石寢不言”(《贈阮德如》)的歌詠中,嵇康以為,郢人與匠石,鐘子期與伯牙之間生死不渝的知音之遇,在當(dāng)時的社會情況下,已很難確立了。
考察嵇康的詩歌,我們可以看出:他詩歌的主旨大致可歸宿于老莊思想。在清虛的世界里,寄托自己的志向。然而,他又始終不能逃脫世網(wǎng)俗塵,因此對世間種種俗態(tài)常常進行激烈的批判。這也許就是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篇中,與評阮籍詩“阮旨遙深”相對,評嵇康詩是“嵇志清峻”的原因。
四
追逐物欲、名位、權(quán)勢的跳梁俗眾,在社會生活中布下葛藤似的不安定因素和不信任感。在那里,作為天理的“大道”已被遮蔽,枳棘叢生使人們安定的生活和正常的工作遇到阻礙。面對如此的現(xiàn)實,在嵇康的思想里,儒教的天命觀已經(jīng)全部瓦解。在張燮本中,嵇康有題為《秋胡行七首》的樂府詩。嵇康在詩中寫道:“天道害盈,好勝者殘。強梁致災(zāi),多事招患?!睆摹疤斓篮τ币痪渲?,我們即可明了,嵇康的天道思想已經(jīng)瓦解。這一瓦解,是古代周王朝統(tǒng)治以來,貫穿支配者與被支配者所形成的儒教天道支配說,在自詡強大的漢帝國崩潰,三國時期動亂,再加上魏末晉初政權(quán)嬗變,權(quán)力斗爭的歷史條件下漸漸喪失其支配能力而形成的。
嵇康此詩首句,即表明與天命思想決斷的意識,在廣大士人頭腦中已經(jīng)潛在。正如劉勰的“正始明道,詩雜仙心”(《文心雕龍·明詩》)一語所指出的:當(dāng)時熱衷于探究老莊思想中“道”的風(fēng)習(xí)很盛,詩歌中也夾雜著道家仙心的色彩。
昔蒙父兄祚,少得離負荷。
因疏遂成懶,寢跡北山阿。
但愿養(yǎng)性命,終己靡有他。
良辰不我期,當(dāng)年值紛華。
坎凜趣世務(wù),??掷t網(wǎng)羅。
羲農(nóng)邈以遠,拊膺獨咨嗟。
朔戒貴尚容,漁父好揚波。
雖逸亦以難,非余心所嘉。
豈若翔區(qū)外,餐瓊漱朝霞。
遺物棄鄙累,逍遙游太和。
結(jié)友集靈岳,彈琴登清歌。
有能從此者,古人何足多!
這是嵇康《答二郭三首》中的第二首,是劉勰所謂“雜仙心”的詩。在嵇康的眼里,古代治世理想,即“天道”的顯現(xiàn)者伏羲、神農(nóng)等圣帝,離現(xiàn)世已非常邈遠,實在不能令人相信,對此,只能產(chǎn)生一種虛無飄緲的悲哀之感。
陳祚明在他的詩評中說:“慨世甚深,故決意高蹈,不能隨俗浮沉,雖逸亦已難,蓋欲矯拂本性,此事誠甚難也。羲農(nóng)已遠,與非薄湯武同意?!?《采菽堂古詩選》卷八)嵇康對儒家之徒頂禮膜拜的殷代湯王,周代武王也加以菲薄,其《與山巨源絕交書》說:
又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此甚不可二也。
嵇康菲薄的,不僅有湯、武,即殷代的湯王和周代的武王,還有人倫圣者,儒教實際上的創(chuàng)始者周公旦和孔子。因為代替非現(xiàn)實世界的,是“繼體承資,憑尊恃勢,不友不師,宰割天下,以奉其私”(嵇康《太師箴》)的握權(quán)柄者,在那里,儒教的禮教思想,歪曲了人們真率的情感,誅殺說真話的人,墮為合法化的手段。嵇康在那些詩文中所說的疏懶、輕肆之語及為自己作出的規(guī)范,成為從形式主義儒教規(guī)范束縛下解放出來的經(jīng)自己確認的證據(jù),是在生存威脅和抵抗心理多重屈折下表現(xiàn)出自己的主張。
《與山巨源絕交書》一文,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出任晉選曹郎,想推薦嵇康代替自己原來職務(wù),嵇康說明自己氣質(zhì)方面存在“九患”,此“九患”與當(dāng)官將會格格不入。所謂“九患”,除上文所說的“二不可”外,還有“七不堪”:
臥喜晚起,而當(dāng)關(guān)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釣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動,二不堪也。危坐一時,痹不得搖,性復(fù)多虱,把搔無已,而當(dāng)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書,又不喜作書,而人間多事,堆案盈機,不相酬答,則犯教傷義,欲自勉強,則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喪,而人道以此為重,已為未見恕者所怨,至欲見中傷者;雖瞿然自責(zé),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順?biāo)?,則詭故不情,亦終不能獲無咎無譽,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與之共事,或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煩,而官事鞅掌,機務(wù)纏其心,世故繁其慮,七不堪也。
對禮教世界來說,此“七不堪”的核心是“疏懶”的氣質(zhì)和“輕肆”的行動。有氣質(zhì),有行動,從中表現(xiàn)出嵇康反禮教的思想,是否順應(yīng)出仕做官的思想也由此得到說明。不僅如此,這一書簡還表明:由于身有“九患”,不是外難,即有內(nèi)病,怎么能長久、平安地活在人間呢?這封絕交書盡管只是致山濤的個人書簡,說明拒絕當(dāng)官的理由,但由于具有公開的性質(zhì),也許他自己也意識到這將惹禍及身才這么說的。
五
在竹林七賢中,與嵇康交誼最深的人物是呂安?!睹汕蟆酚涊d“嵇、呂命駕”說:兩人每一相思,輒千里命駕,友而善之。后呂安之妻徐氏與呂安長兄通奸事發(fā)。暗中怕呂安不肯善罷甘休的長兄,為掩蓋自己這一見不得人的丑事,便以呂安虐待母親的不孝罪名向法庭起訴,在名教作為當(dāng)時政治體制支柱的情況下,不孝,乃是破壞天下清規(guī)和根本秩序的大罪。被系獄中的呂安,為上訴表明自己的清白,就請知情的嵇康到法庭作證。嵇康答應(yīng)為朋友呂安辯護。從朝廷權(quán)要的角度看這一事態(tài),不逞之徒為不孝者辯護,這就給糾彈嵇康的人提供了絕好的借口。朝廷權(quán)要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一絕好的機會。任法庭檢事的鐘會,是很早以前因論爭而對嵇康懷有宿怨的人物。他對晉文帝司馬昭譖曰:“嵇康,臥龍也,不可起。公無憂天下,愿以康為慮耳?!?《晉書·嵇康傳》)嵇康曾歌唱“潛龍育神軀,濯鱗戲蘭池。延頸慕大庭,寢足俟皇羲。慶云未垂降,盤桓朝陽陂”(《述志詩》),他以置身祥云,在天空躍動的潛龍寄托自己的志向。延頸企慕的臥龍之志,不知為什么,竟然使權(quán)要者膽顫心驚。這使他成為為不孝者辯護的不孝者,并以此獲罪。
鐘會在法庭上要求處決嵇康的激烈言辭充滿虛偽。他說:“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教,故圣賢去之???、安等議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以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fēng)俗?!?《晉書·嵇康傳》)此外,根據(jù)《世說新語·雅量》篇注引《文士傳》知道,鐘會還說:“今皇道開明,四海風(fēng)靡,邊鄙無詭隨之民,街巷無異口之議。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尊王侯;輕時傲世,不為物用;無益于今。”對嵇康、呂安的生活行為進行激烈的糾彈。嵇康確一面以“疏懶”和“輕肆”的生活行為否定現(xiàn)有的成規(guī),一面又在這不能容納自己身心的社會里下工夫鍛煉,以求得嚴格的養(yǎng)身戒律。他希望能羽化登仙,長生不老,所以,對養(yǎng)身的工夫又未嘗一刻懈怠。嵇康曾著《釋私論》,其中把君子的標(biāo)準(zhǔn)規(guī)定為不拘泥于是非,且心與道不相違的人。這與儒教中所謂的“君子”概念大相徑庭。他論述道:“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釋私論》)任其自然,矜尚不存于心和去私欲而通物情的君子,不拘泥于世俗的價值觀念,就能探究到真正的是非善惡。這樣的君子觀,是對權(quán)力的權(quán)宜手段,即在當(dāng)時騙人的儒教道德秩序或世俗是非善惡價值觀對立的意識中構(gòu)建起來的。在那里,當(dāng)權(quán)者一面對無益無用的嵇康加以駁難,一面在悖德的名義上把他除掉也就有其必然的原因。
一面經(jīng)常預(yù)感到死亡的威脅,一面又不能把關(guān)注現(xiàn)實世界的眼睛轉(zhuǎn)向別處,這對毫不松懈地進行不寬容批判的嵇康來說,存在著深刻的危機意識。如果說,嵇康的詩篇表現(xiàn)飛翔形象的話,那么,在表現(xiàn)鳥兒自由飛翔的同時,從設(shè)置阻礙小鳥飛翔的網(wǎng)羅之中,就可以看出他這種危機意識:
焦朋振六翮,羅者安可羈?(《述志詩》)
人生譬朝露,世變多百羅。(逸題五言古詩)
鸞鳳避羅羅,遠托昆侖墟。(《答二郭三首》)
坎凜趣世務(wù),??掷t網(wǎng)羅。(《答二郭三首》)
人害其上,獸惡網(wǎng)羅。(《秋胡行》七首)
云網(wǎng)塞四區(qū),高羅正參差。(《贈兄秀才入軍詩》)
從上述詩句中可以看出,詩中所用的“百羅”、“羅羅”、“高羅”、“網(wǎng)羅”或羅者的形象,全部都是阻止飛翔的障礙。換句話說,這是詩人自己內(nèi)心心緒的折射和錯綜復(fù)雜的不安的表現(xiàn),是現(xiàn)實引起危機意識的反映。
宋顏延之有題為《五君詠》五首的五言古詩。為《文選》所收,歸入詠史詩一類,歌詠竹林七賢中的阮籍、嵇康、劉伶、阮咸、向秀五人。根據(jù)《宋書·顏延之傳》可知,顏延之“領(lǐng)步兵校尉”、“好酒疏誕”,劉諶“言于彭城王義康,出為永嘉太守。延年甚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山濤、王戎以顯貴被黜?!边@就是顏延之《五君詠》五首的寫作緣由。其中第二首詠嵇中散,詩云: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
形解驗?zāi)桑抡撝瘛?/p>
立俗迕流議,尋山洽隱淪。
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
在這里,我們應(yīng)該注意的是,“鸞翮有時鎩”一句。這恐怕是纏繞在嵇康飛翔詩中反映出危機意識的造語,是把握了嵇康內(nèi)在本質(zhì)的深刻而逼真的詩句,此中確實可以看出顏延之入木三分的眼力。
比嵇康更早,因在魏嘉平元年連坐曹爽之禍而被司馬氏殺害的何晏,曾有《擬古》一詩。詩中有“鴻鵠比翼游,群飛戲太清。常畏入羅網(wǎng),憂禍一旦并”之句。根據(jù)鐘嶸“平叔(何晏)鴻鵠之篇,風(fēng)規(guī)見矣”(《詩品·魏尚書何晏》條)的評論可以知道,這首《擬古》詩,實從當(dāng)時的情況出發(fā),是以諷諭時事,規(guī)誡自身為主旨的。在阮籍《詠懷》詩中,也有“天網(wǎng)彌四野,六翮掩不舒”(《詠懷詩》其四十一)和“抗身青云中,網(wǎng)羅孰能制”(《詠懷詩》其四十三)之句,使用了“天網(wǎng)”、“羅網(wǎng)”等詞匯。由此看來,在詩中寫到羅網(wǎng)的,不僅僅只是嵇康飛翔的詩篇,而是魏末晉初詩人所共有的危機意識的象征性表現(xiàn)。
六
嵇康飛翔詩的一個特征是,在他飛翔詩中歌唱的飛鳥,全都是鸞、鳳、焦朋等具有超越時間、空間飛翔神力的靈鳥和大鳥。在這里,我們應(yīng)該注意更深地發(fā)掘嵇康詩歌中獨特的飛翔形象。試看他所描寫的飛翔大鳥的形態(tài):有的斜眼睨視,對羅網(wǎng)表示輕篾,正揮動著勁健的六翮(《述志詩》),有的展開巨大的雙翼,幾乎遮蔽了太陽的光芒(《贈秀才入軍詩》),有的正越過長天,一心一意地飛向昆侖圣墟(《答二郭三首》),還有隨著季節(jié)越過廣漠的路途,正由北而南地高翔(《幽憤詩》)。上述的飛翔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這就是,靈鳥(大鳥)的雙翼必須具有強勁蓬勃的生命力。這正是嵇康自己人生觀和世界觀的展示,其根底是建筑在莊子的哲學(xué)之上的,尤其是其中的大鳥,更可與莊子《逍遙游》中的鵬鳥展翅的寓言相對照。
在莊子看來,外在的一切事物都是沒有價值的、虛妄的事,應(yīng)該拋棄世俗善惡美丑的價值判斷,不拘泥于世俗的功名利害關(guān)系,重獲人性本身就有的自然性的一面,在莊子各種各樣的寓言中,寄托著一味向著主體精神自由翱翔的哲學(xué)思想。像這種對外在卑小世界的超越,在向著幾千里以外的南冥振翅高飛的鵬鳥形象里,表現(xiàn)出毫不拘泥、依存于天地萬物,而在自由的內(nèi)在世界里博動著充實的生命力。在這些寓言中顯現(xiàn)的莊子的飛翔哲學(xué),也是其中的一個方面,把這些飛翔靈鳥的生命力在詩中形象化,就構(gòu)成了嵇康飛翔詩篇發(fā)想的母胎。
嵇康的《述志詩》二首,是五言古詩中的雄篇,且先看其中的第一篇:
潛龍育神軀,濯鱗戲蘭池。
延頸慕大庭,寢足俟皇羲。
慶云未垂降,盤桓朝陽陂。
悠悠非我匹,疇肯應(yīng)俗宜。
殊類難偏周,鄙議紛流離。
軻丁悔吝,雅志不得施。
耕耨感寧越,馬席激張儀。
逝將離群侶,杖策追洪崖。
焦鵬振六翮,羅者安所羈?
浮游太清中,更求新相知。
比翼翔云漢,飲露餐瓊枝。
多念世間人,夙駕咸驅(qū)馳。
沖靜得自然,榮華安足為!
在這首詩中,嵇康也描寫了焦鵬在天上翱翔的姿態(tài),在魯迅??北竞兔魅藚菍挼膮矔帽局校郭i寫作焦明。魯迅案曰:焦朋應(yīng)作焦明(一種似鳳的鳥)。但正如戴明揚校注所指出的,看司馬相如的《難蜀中父老》一文就可以知道,《述志詩》此句,是踏襲其中的“猶焦鵬已翔乎寥廓之宇,而羅者猶視乎藪澤”句意,《文選》注云:“鷦鵬狀如鳳凰”④清嘉慶間胡克家據(jù)南宋尤袤所刻本《文選》,載司馬相如《難蜀中父老》此句及注文均作“鷦鷦”,不作“鷦鵬”。本文譯者注。。此以具有巨大飛翔能力的美麗的靈鳥焦鵬自況,最大程度地振翅沖飛,在羅者四面張網(wǎng)的情況下安然無恙,在長天高高地浮游,追求著新相知,一面比翼高翔于天河云漢,一面啜飲著仙露瓊枝,在繼續(xù)飛翔繼續(xù)生活的愿望里,表現(xiàn)了詩人深深的孤獨。
唐長孺在《魏晉南北朝史論叢》中說:“自曹爽之禍,名士被殺者甚多”,“魏室政權(quán)操于儒學(xué)大族司馬氏的手中。司馬氏的政權(quán)基礎(chǔ)是大族高門,特別是儒學(xué)世家。晉室開國元勛如潁川荀氏的荀預(yù)、荀勖,平陽賈氏的賈充,潁川鐘氏的鐘毓、鐘會,東海王氏的王肅,河?xùn)|衛(wèi)氏的衛(wèi)灌,大抵都是東漢以來的學(xué)門。所以這個集團重又提倡名教,特別是孝道,以之配合大族政治?!雹菘蓞⒁娞崎L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13頁。嵇康的門第也可以稱得上是儒學(xué)世家,但他始終沒有在司馬氏政權(quán)的建立中給予合作和支持。嵇氏與荀氏、王氏等后漢以來的學(xué)門不同。不僅如此,嵇康還與曹魏宗室有婚姻關(guān)系,為其中散大夫,這也是他與司馬氏政權(quán)不合作的原因。但其原因還不止于此。嵇康明確地否認周公旦和孔子,否定儒教。儒教具有把后漢以來大族名門組合在一起的思想紐帶功能,在現(xiàn)實社會里,司馬氏政權(quán)也正從內(nèi)部逐步把儒教理論作為指導(dǎo)現(xiàn)實的指針。嵇康雖然明確地反對儒教,但恐怕正如魯迅所說的,實質(zhì)上,嵇康是把儒教奉為至寶的⑥可參照魯迅《魏晉風(fēng)度及文學(xué)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竹內(nèi)好譯《魯迅評論集》,巖波書店刊)。。但是,由于目前現(xiàn)實中的儒教已成了從名份論立場出發(fā)擁護驕奢淫佚權(quán)勢的御用工具,人們現(xiàn)實中的理想愛和義,這一儒教固有的精神,已名存實亡,嵇康早就識破了這一點。對冒牌儒教情況了如指掌的嵇康,在老莊思想里,獲得了與宇宙自然之道一體化和毫無拘束的自律自足精神,求得了自己賴以生存的方式,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與支配現(xiàn)實社會的禮教秩序毫不妥協(xié),潔身自好,具有充實內(nèi)在精神的貴族,為得到不現(xiàn)實的無拘無束的自由,在與現(xiàn)實疏遠的過程中,必定要以從自己的內(nèi)心產(chǎn)生絕對矛盾的孤獨感為代價。尋求焦鵬新相知以及翱翔云漢的姿勢,雖是對老莊自然觀中產(chǎn)生他自己仙心的歌頌,卻也是他本人在內(nèi)心發(fā)現(xiàn)孤獨的深淵,在靈魂的顫動中必然產(chǎn)生的清冽、高蒼的詩歌形象。盡管《述志詩》的第一首詩雜仙心,仙心在第二首中仍未終了。陳祚明指出,此詩有《小雅》遺音。即存在《詩經(jīng)》小雅怨悱和揭露現(xiàn)實的詩歌精神。兼具西晉左思的豪氣和東晉陶淵明的質(zhì)樸,與兩者類似,卻又以直致、高蒼兩種風(fēng)格與之不同。陳祚明對這首詩所作的評論⑦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選嵇康《述志詩》,評論說:“晉太沖(左思)之杰氣類此(嵇康),而長在跌宕。元亮(陶潛)之古質(zhì)類此(嵇康),而長在舒徐。不似叔夜之直致也。然風(fēng)氣固殊,二家命語,終覺漸趨于近。又不能及叔夜之高蒼矣?!?,應(yīng)該說是一語中的。
繼第一首,《述志詩》的第二首仍然襲用了莊子《逍遙游》的寓言故事,在通常的價值規(guī)范禮教世界里生活得得意洋洋的厚臉皮的斥鳩,仰頭對天上飛翔的鸞鳳,發(fā)出“彼且奚適”的嘲笑。詩人因此而寫道:
斥鳩擅蒿林,仰笑鸞鳳飛。
坎井蝤蛭宅,神龜安所歸?
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
遠實與世殊,義譽非所希。
往事既已謬,來者猶可追。
何為人事間,自令心不夷。
慷慨思古人,夢想見容輝。
愿與知己遇,舒憤啟其微。
巖穴多隱逸,輕舉求吾師。
晨登箕山巔,日夕不知饑。
玄居養(yǎng)營魄,千載長自綏。
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收《嵇康著作考辨》一文,據(jù)此文可知,《述志詩》二首與《幽憤詩》同時,均作于嵇康晚年因呂安事件連坐執(zhí)于獄中之時⑧可參照侯外廬、杜國庠等編《中國思想通史》第3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61-164頁)中“嵇康著作考辨”一文,論《述志詩》“為入獄(景元三年)后作,中有‘ 軻丁悔吝,雅志不得施’、‘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往事既已謬,來者猶可追’等句可證。”。正因為這一原因,在第二首中,第一首歌詠得到新相知比翼齊飛,翱翔云漢的焦鵬形象被中斷了,而翔于蒿林,傲慢自負的斥鳩的笑,對遠離物欲,不冀希名義,一味沉潛于自身應(yīng)該說是錯誤生活方式的嵇康內(nèi)心來說,無疑是施加了一種帶恫嚇性的虛無的影響。
然而,事實上“往事既已謬,來者猶可追”一語,可以說與第一首歌詠嵇康內(nèi)心美景的“潛龍育神軀,濯鱗戲蘭池。延頸慕大庭,寢足俟皇羲”的詩句一樣,在虛無之中,說不定反而會產(chǎn)生作為飛翔新轉(zhuǎn)機的詩人大膽的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