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春勇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300071）

羅竹風(fēng)先生主編的《漢語大詞典》對“搠渰”給出的唯一解釋是“裝作癡呆”，而李崇興先生編著的《元語言詞典》則將其釋義為“迷戀”，有意思的是二者均引用【北雙調(diào)·折桂令】《問黃肇》一曲作為例證，其辭為：

麗春園黃肇姨夫，人道你聰明，我道你胡突。蘇氏掂倈，雙生搠渰，你刬地粧孤。怕不你身上知心可腹，爭知他跟前似水如魚。休強(qiáng)支吾，這樣恩情，便好開除［1］1090。

顯而易見，“裝作癡呆”與“迷戀”意思相差懸殊，那么二者注解哪種更為允當(dāng)，或是另有合理解說？又因詞典只是給出詞義，卻未說明個(gè)中緣由，總給人一種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隱性疑惑，由此，深入考辨以明晰“搠渰”成詞生義的來龍去脈實(shí)為必要。

《問黃肇》是元代散曲作家王曄與朱凱合題小令《風(fēng)月所舉問汝陽記》（后又更名《雙漸小卿問答》）十六首之一。書生雙漸和妓女蘇卿的愛情故事在宋元年間廣為流傳，王、朱合制的《雙漸小卿問答》十六首小令亦是以二人真心相愛為基準(zhǔn)，以蘇卿被賣為重點(diǎn)，藝術(shù)地展示了各類人物于此風(fēng)月案中所表現(xiàn)的性格特征。由此背景知識，現(xiàn)對曲文作簡要闡釋?！耙谭颉睘楫?dāng)時(shí)市井用語，是兩男共狎一妓之稱?！昂弧奔礊楹?，頭腦不清不楚。“掂倈”意為與男人勾搭?！盎捁隆敝负蒙?，做嫖客?？v觀全曲，意思基本明朗。作者建議不曉事理的嫖客黃肇，知難而退，如曲所言“這樣恩情，便好開除”，因?yàn)榧幢闳⑸咸K卿也不能“知心可腹”（稱心如意），關(guān)鍵在于蘇卿和雙漸早就有了魚水之歡，愛情已是根深蒂固。蘇氏為倚門賣笑的妓女，與你黃肇勾搭，眉目傳神，故弄風(fēng)騷，實(shí)為生存之需，并不能說明你與其之間有絲毫情分，倒是才子雙漸絕頂聰明，與蘇氏心有靈犀，對其睜眼閉眼，故意裝作癡呆用來掩人耳目。作者進(jìn)而毫不客氣地挑明，你黃肇處身其間，身份只不過是姘夫而已，還是盡快撒手。全曲雖題以“問黃肇”之名，卻全無疑問之意，寥寥數(shù)語，利落痛快地闡明了蘇卿和雙漸愛情基礎(chǔ)之深固。由此看來，若將“搠渰”解成“迷戀”之義，則不僅曲意難以圓融，而且也不符作者創(chuàng)制所依憑的基本故事背景。因?yàn)殡m是雙漸愛戀蘇卿，但卻不能不顧整體曲意以“迷戀”注解“搠渰”，還要細(xì)究詞語所處上下句意。蘇卿迫于生計(jì)倚門賣笑，窮困書生囊中羞澀，自不能拯救鐘情人跳出火坑，只得自我麻痹，裝呆作傻，安慰與其兩情相悅之實(shí)，屈從戀人人前逢場作戲之虛。

可是，乍一看來，“搠”字本無“裝作”義，“渰”字亦無“癡呆”義，二字成詞何以會(huì)有“裝作癡呆”之義呢？其間謎團(tuán)，應(yīng)該如何破解？為此，請先看元人王仲元散曲【中呂·普天樂】《題情》，其詞曰：

戒多婪，絕余濫，攜云自歡，握雨獨(dú)慚。鶯花寨我納降，是非海誰著淹。多少惺惺遭坑陷，咱圖甚染綠挪藍(lán)？樽前扮蠢，花間塑坌，席上妝憨［1］1097。

顯然，曲中“樽前扮蠢，花間塑坌，席上妝憨”句式一致，詞語表意相同。其中“扮蠢”“妝憨”詞義一目了然，“坌”字古同“笨”，為蠢笨之義。關(guān)鍵是看“塑”字，能否有表“裝作”之義。遼僧希麟《續(xù)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五引《切韻》：“塑，以泥塑像也?！薄稄V韻·暮韻》：“塑，塑像也?！薄八堋弊直玖x即為：用泥土摶成人、物形象。埏土象物，含有造作這一行為，而動(dòng)作一完成，物象成形，因形物靜止不動(dòng)，進(jìn)而引申為“塑”字的“呆愣”之義。如清文康《兒女英雄傳》第四回：“那跑堂兒的答應(yīng)了一聲，踅身就往外取壺去了，把個(gè)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裏?！保?］“塑”字表塑造義是其具體義，“塑造”可以模形象物，也可矯飾加工，那么其抽象化則暗含妝扮義。

而且文獻(xiàn)中實(shí)常見裝塑連用，如宋許棐詩《泥孩兒》：“牧瀆一塊泥，裝塑恣華侈。所恨肌體微，金珠載不起。雙罩紅紗廚，嬌立瓶花底。”［3］宋黃震《黃氏日鈔》卷七十八：“今世俗不以天神為神，反裝塑泥像，有手有腳不能舉動(dòng)亦名曰神?！保?］宋人李昉《太平廣記》卷三百六十八：“南中有僧院，院內(nèi)有九子母像，裝塑甚奇?！保?］元程端禮《畏齋集》卷五：“兩廡及旁舍之圮壞者，裝塑厯代先儒百六人像，冠冕履舄，丹青炳烺?！保?］元周達(dá)觀《真臘風(fēng)土記》：“鄰門外縛一髙棚，裝塑泥人泥獸之屬于其上，或十余，或止三四枚，貧家則無之?！保?］

幾處“裝塑”都為裝飾塑造之義。裝塑類義連文，裝與塑詞義緊密相關(guān)，塑受了裝的詞義沾染，也可表裝飾義。如元關(guān)漢卿《詐妮子調(diào)風(fēng)月》：“【甜水令】姐姐骨甜肉凈，堪描堪塑，生得肌膚似凝酥?！保?］裝飾之中本身就暗寓變形處理，如果與實(shí)際不符，則為偽飾，假裝。所以，“扮蠢”“塑坌”“妝憨”詞意都為“裝作癡呆”是可確信。

又“搠”“塑”均諧朔聲，搠有涂抹義?！都崱と胗X》：“搠，《博雅》：涂也?！痹睾喎颉稏|堂老》第三折：“只揀那賣不出去的菜葉兒，將來煨熟了，又不要蘸鹽搠醬，只吃一碗淡粥?！保?］涂抹之義傾向于具體，引申抽象則為涂飾，裝扮。

再說“渰”字，其實(shí)“渰”可與暗相通，表愚蠢義。《說文·日部》：“暗，日無光也。從日音聲?！睆囊舻寐暤淖钟嘘幇祷蚝诎抵?。如《說文·穴部》：“窨，地室也。從穴音聲?！庇帧墩f文·水部》：“湆，幽濕也?！薄缎栄拧V詁》：“闇，冥也?！睏盍障壬赋觯骸耙舻谋玖x是樂音，與陰暗無關(guān)，用來表示陰暗之意當(dāng)是陰的借用。音和陰的上古音都是影母侵部，讀音相同，故得通假?！保?0］陰的初文為侌，本義為暗，《說文·部》：“陰，闇也?！倍巫ⅲ骸鞍瓷奖睘殛?，故陰字從。自漢以后通用此為霒字，霒古文作侌。夫造化侌昜之氣本不可象，故霒與陰，昜與陽皆叚云日山以見其意而已?！卑搓庩柺呛笃鸱睒?gòu)字形，侌昜二字非不可見意，侌從云今聲，昜從日一勿，古人觀天，云閉則為侌，日出則為昜。

再則音聲字與奄聲字意常相通。如《說文·日部》：“晻，不明也。從日奄聲?！薄队衿と詹俊罚骸鞍担幻饕??！庇帧墩f文·黑部》：“黯，深黑也。從黑音聲。”“黤，青黑也。從黑奄聲。”又《說文·門部》：“闇，閉門也。從門音聲。”“閹，豎也。宮中奄閽閉門者。從門奄聲?！倍巫ⅲ骸伴T豎也。門字今依御覽補(bǔ)。豎猶孺也?！吨芏Y》注曰：‘豎，未冠者之官名。’凡文王世子之內(nèi)豎，《左傳》之‘使牛為豎’皆是。司門則曰門豎，故從門?！遍]門為闇，閉門者為閹。

又《說文·廾部》：“弇，蓋也，從廾從合。”《說文·奄部》：“奄，覆也；大有余也；又欠也。從大從申。申，展也。”段注：“《釋言》曰：‘荒，奄也。弇，同也；弇，葢也。’古奄弇同用，覆葢同義。”奄弇同義，故奄聲字與弇聲字意常相通。如《說文·黑部》：“黭，果實(shí)黭黯黑也。從黑弇聲?！秉k黤黯意通。又《說文·手部》：“揜，自關(guān)以東謂取曰揜。一曰覆也。從手弇聲。”揜常作掩。揚(yáng)雄《方言》：“掩、，取也。自關(guān)東曰掩，自關(guān)而西曰?！睋R掩同用。弇是揜的初文，弇為覆蓋義，后又從手作揜?！稜栄拧め岕~》“前弇諸果”陸德明釋文：“弇，又作揜。”《易·困·彖傳》：“困，剛弇也。”惠棟述：“弇，古文揜?！睖{也是弇的分化字。

《說文·水部》：“渰，云雨皃。從水弇聲?！薄对姟ば⊙拧ご筇铩罚骸坝袦{萋萋，興云祁祁?！泵珎鳎骸皽{，云興貌?！笨追f達(dá)疏：“傳‘渰，云興貌’，定本《集注》作‘陰云貌’?！瘪R瑞辰通釋：“當(dāng)從定本《集注》作‘陰云貌’為正。《顏氏家訓(xùn)·書證篇》引毛傳正作‘陰云’，顏師古《漢書》注‘渰，陰云也’，義本毛傳?！蓖跸戎t三家義集疏：“《齊》渰作黤，《魯》作晻，《韓》作弇?！卑础稜栄拧め屘臁罚骸皬m日為蔽云?！标幵婆d起蔽日即為弇，從水又作渰?！段倪x·張協(xié)〈雜詩〉》“有渰興南岑”李善注：“渰，與弇同?！焙笾苄l(wèi)元嵩《元包經(jīng)傳·仲陰》“弇泗于磎”唐李江注：“弇與渰同?！睆m奄同，奄又通闇。如《文選·傅毅〈舞賦〉》：“翼爾悠往，闇復(fù)輟已?！崩钌谱ⅲ骸伴湥q奄也。古人呼闇，殆與奄同?！斗窖浴吩唬骸?，遽也?！遍溚?，暗有愚蠢義。如唐袁郊《甘澤謠·紅線》：“不知汝是異人，我之暗也。”又宋梅堯臣《樂椽自淮南回示新詩》詩：“我雖暗愚眼不盲，要識合如劉長卿。”弇、奄、闇、暗可得相通。準(zhǔn)此，渰同暗，也具愚昧義。

一番探求，至此可明《問黃肇》曲中“搠渰”一詞，釋為“裝作癡呆”是有來歷和原因的，解作“迷戀”欠考究，實(shí)為不妥。

酸丁詞客人多儳，歌白苧淚青衫，風(fēng)流歇豁著坑陷。冷句兒詀，好話兒鹐，踏科兒釤。風(fēng)月貪婪，云雨尷尬。你粧憨，咱渰，影羞慚。惜花心旋減，噀玉口牢緘。情絕濫，意莫貪，眼休饞。出深潭，上高巖，方知色界海中渰。美女花嬌休去覽，老婆禪奧莫來參［1］480。

事實(shí)上，詩詞曲中有許多土語俗語，尤其元曲，字體沒有固定的寫法，各人用漢字來寫自己的口頭上音，你寫你的，我寫我的，各行其是，因而表達(dá)同一語意的異形詞語很多，張相的《詩詞曲語辭匯釋》收錄此類字體頗為豐富。筆者不揣學(xué)識淺薄，通過上述一番粗淺的論證，認(rèn)為“搠渰”應(yīng)該釋義“裝作癡呆”，而不是解作“迷戀”，并且“”字為“搠”字之異體，竊望讀者及同道不以淺陋相譏，若能提供更為確鑿的材料證實(shí)此說，以析奇文，嘉惠后學(xué)，那更是皆大歡喜！

［1］ 隋樹森．全元散曲［M］．北京：中華書局，1964．

［2］ 文康．兒女英雄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42．

［3］ 程千帆．宋詩精選［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197．

［4］ 黃震．黃氏日鈔［M］．刻本．新安：汪佩鍔，1767（清乾隆三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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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周達(dá)觀．真臘風(fēng)土記［M］．鉛印本．上海：上海國學(xué)扶輪社，1910（清宣統(tǒng)二年）．

［8］ 徐沁君．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M］．北京：中華書局，1980：116．

［9］ 秦簡夫．東堂老［M］／／王季思．全元戲曲：第五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0：52．

［10］ 楊琳．漢字形義與文化［M］．天津：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2012：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