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怡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中國當代文學是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相對的一個概念,指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之后的文學。追溯這一概念的起源,大約可以直達1959年新中國成立十周年之際,當時的華中師院中文系著手編著《中國當代文學史稿》,這是中國大陸最早編寫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材。從此以后,“當代文學”就與“現(xiàn)代文學”區(qū)分開來。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比較,中國的當代文學研究是一個相對年輕的學科,所以直到1985年,在一些“現(xiàn)代文學”作家和學者的眼中,年輕的“當代文學”甚至都沒有“寫史”的必要①見唐弢的《當代文學不宜寫史》,《文藝百家》1985年10月29日“爭鳴欄”(見《唐弢文集》第九卷,社科文獻出版社1995年版),及施蟄存的《關于“當代文學史”》(見《施蟄存七十年文選》,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但歷史究竟是在不斷發(fā)展的,從新中國建立的“十七年”到“文化大革命”十年再到改革開放的“新時期”,至而后的“后新時期”1990年代以及今天的“新世紀”,所謂“中國當代文學”的歷史已達六十余年,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整整一倍!盡管純粹的時間計量也許不足以說明一切,但“六十甲子”的光陰,畢竟與“史”有關。時至今日,我們大約很難聽到關于“當代文學不宜寫史”的勸誡了。因為,這當下的文學早已如此的豐富、活躍,而且當代史家已經開始了更為自覺的學科建設與史學探討,這包括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孟繁華、程光煒的《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張健及其北京師范大學團隊的《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等等。
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活躍性有目共睹,除了對當下文學現(xiàn)象的緊密追蹤外,其關于歷史敘述的諸多話題也常常引起整個文學史研究界的關注和討論,形成對“當代文學”之外的學術領域(例如現(xiàn)代文學)的沖擊甚至挑戰(zhàn)。例如,最近一些年出現(xiàn)了“十七年文學研究熱”。我覺得,透過這一“研究熱”,我們大約可以看到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某些癥結以及我們未來的努力方向。
我曾經提出,“十七年文學研究熱”的出現(xiàn)有多種多樣的原因,包括新的文學文獻的發(fā)掘和使用,歷史“否定之否定”演進中的心理補償,“現(xiàn)代性”反思的推動,“新左派”思維的影響等等[1]。尤其是最后兩個方面的因素值得我們細細推敲。進入1990年代以后,隨著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對“現(xiàn)代性”理想的批判和質疑,中國當代的學術理念也發(fā)生了重要的改變。按照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的批判邏輯,現(xiàn)代性是西方在自己工業(yè)化過程中形成的一套社會文化理想和價值標準,后來又通過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向東方“輸入”。而“后發(fā)達”的東方國家雖然沒有完全被西方所殖民,卻無一例外地將這一套價值觀念當作了自己的追求,可謂是“被現(xiàn)代”了,從根本上說,也就是被置于一個“文化殖民”的過程中。顯然,這樣的判斷是相當嚴厲的,它迫使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我們以“現(xiàn)代化”為標志的精神大旗,不得不重新定位我們的文化理想。就是在質疑資本主義文化的“現(xiàn)代性反思”中,我們開始重新尋覓自己的精神傳統(tǒng),而在百年社會文化的發(fā)展歷史中,能夠清理出來的區(qū)別于西方資本主義理念的傳統(tǒng)也就是 “十七年”了。于是,在“反思西方現(xiàn)代性”的目標下,“十七年文學”的精神魅力又似乎多了一層。
1990年代出現(xiàn)在中國的“新左派”思潮,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強化著我們對“十七年”精神文化傳統(tǒng)的這種“發(fā)現(xiàn)”和挖掘。與一般的“現(xiàn)代性反思”理論不同,“新左派”更突出了自“十七年”開始的中國社會主義理想的獨特性——一種反西方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的現(xiàn)代性。換句話說,“十七年”中國文學包含了許多屬于中國現(xiàn)代精神探索的獨特元素,值得我們認真加以總結和梳理。在他們看來,再像1980年代那樣,將這個時代的文學以“封建”“保守”“落后”“僵化”等等唾棄之顯然就太過簡單了。
“反思現(xiàn)代性”與“新左派”理論家的這些見解,不僅開辟了中國當代文學史寫作的新路,而且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基本價值方向也形成了很大的沖擊。如果百年來的中國文學與文化都存在一個清算“西方殖民”的問題,如果這樣的清算又是以延安時期至“十七年”的道路為成功榜樣的話,那么,又該如何評價開啟現(xiàn)代文化發(fā)展機制的“五四”?如何認識包括延安時期,包括“十七年”文化的整個“左翼陣營”的復雜構成?對此,提出這樣的批評是輕而易舉的:“那種忽略了具體歷史語境中強大的以封建專制主義文化意識為主體的特殊性,忽略了那時文學作品巨大的政治社會屬性與人文精神被顛覆、現(xiàn)代化追求被阻斷的歷史內涵,而只把文本當作一個脫離了社會時空的、僅僅只有自然意義的單細胞來進行所謂審美解剖,這顯然不是歷史主義的客觀審美態(tài)度。”[2]
利用文學介入當代社會政治這本身沒有錯,只不過,在我看來,越是在離開“文學”的領域,越需要保持我們立場的警覺性,因為那很可能是我們都相當陌生的所在。每當這個時候,我們恰恰應該對我們自己的“立場”有一個批判性的反思,在匆忙進入“左”與“右”之前,更需要充分地尊重和把握歷史事實。否則,我們的論爭都可能建立在一系列主觀的概念分歧上,而這樣的概念本身卻是如此的“名不副實”,這樣的令人生疑。在這里,在無數(shù)令人眼花繚亂的當代文學批評的背后,顯然存在值得警惕的“偽感受”與“偽問題”。
只要不刻意地文過飾非,我們都可以發(fā)現(xiàn),19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及其批評雖然取得了很大的發(fā)展,但也存在許多的問題,值得我們警惕。特別需要注意的是,1990年代以后中國文學現(xiàn)象出現(xiàn)某種空虛化、空洞化趨勢,一些問題成為了“偽問題”。
真與假與偽,或者充實與空虛的對立由來已久。1980年代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也曾經被稱為“偽現(xiàn)代派”,有過一場論爭。的確,我們甚至可以輕而易舉地指出如北島的啟蒙意識與社會關懷,舒婷的古代情致,顧城的唯美之夢,都與詩歌的“現(xiàn)代主義”無關,要證明他們在藝術史的角度如何背離“現(xiàn)代派”并不困難。然而,這不是藝術的“作偽”?討論其中的“現(xiàn)代主義詩藝”算不算詩歌批評的“偽問題”呢?我覺得顯然不能這樣定義,因為我們誰也不能否認這些詩歌創(chuàng)作的真誠動人的一面,而且所謂“現(xiàn)代派”的定義,本身就來自西方藝術史。我們永遠沒有理由證明文學藝術的發(fā)展是以西方藝術為最高標準的,也沒有根據(jù)證明中國的詩歌藝術不能產生屬于自己的現(xiàn)代主義。也就是說,討論一部分中國新詩是否屬于真正的西方“現(xiàn)代派”,以“更像”西方作為“非偽”,以區(qū)別于西方為“偽”,這本身就是荒謬的思維!如果說1980年代的中國詩壇還有什么“偽問題”的話,那么當時對所謂“偽現(xiàn)代派”的反思和批評本身恰恰就是最大的“偽問題”!
不過,即便是這樣的“偽”,其實也沒有多么的可怕,因為思維邏輯上的某種偏向并不能掩飾這些理論探求求真求實的根本追求。我們曾經有過推崇西方文學動向的時代,在推崇的背后還有我們主動尋求生命價值與藝術價值的更強大的愿望,這樣的愿望和努力已經足以抵消我們當時思維的某種模糊。
文學問題的空虛化、空洞化或者說“偽問題”的出現(xiàn),之所以在今天如此的觸目驚心,在我看來已經不是什么思維的失誤了,從根本的意義上說,是我們已經陷入了某種難以解決的混沌不明的生存狀態(tài):在重大社會歷史問題上的躲閃、回避甚至失語。這種狀態(tài)足以令我們看不清我們生存的真相,足以讓我們的思想與我們的表述發(fā)生奇異的錯位。甚至,我們還會以某種方式掩飾或扭曲我們的真實感受,這個意義上的“偽”徹底得無可救藥了!1990年代以降,是中國文學“偽問題”獲得豐厚土壤的年代,“偽問題”之所以能夠充分地“偽”起來,乃是我們自己的生存出現(xiàn)了大量不真實的充分,這樣的生存可以稱之為“偽生存”。
近20年來,中國文學批評之“偽”在數(shù)量上創(chuàng)歷史新高。我們完全可以一一檢查其中的“問題”,在所有問題當中,最大的“偽”恐怕在于文學之外的生存需要被轉化成為文學之內的 “藝術”問題而堂皇登堂入室了!這不是哪一個具體的藝術問題,而是滲透了許多1990年代的文學論爭問題,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生存的現(xiàn)實策略是如何借助“文學藝術”的方式不斷地表達自己,打扮自己,裝飾自己?!对娊肥?990年代有影響的網站和印刷文本,就是這個名字非常具有時代特征:中國詩歌的問題終于成為了“江湖世界”的問題!原來的社會分層是明確的,文學、詩歌都屬于知識分子圈的事情,而“江湖世界”則是由武夫、俠客、黑社會所盤踞的,與藝術沒有什么關系。但是,按照今天的生存“潛規(guī)則”,江湖已經無處不在了,即便是藝術的發(fā)展,也得按照江湖的規(guī)矩進行!何況對于今天的許多文學家、批評家而言,新時期結束所造成的“歷史虛無主義”儼然已經成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在歷史的虛無景象當中,藝術本身其實已經成了一個相當可疑的活動。當然,這又是不能言明的事實,不僅不能言明,而且還需要巧妙地回避它。在這個時候,生存已經在“市場經濟”的熱烈氛圍中扮演了我們追求的主體角色,兩相比照,不是生存滋養(yǎng)了文學藝術的發(fā)展,而是文學藝術的“言說方式”滋養(yǎng)了我們生存的諸多現(xiàn)實目標。
于是,在1990年代,中國文學繼續(xù)產生不少的需要爭論的“問題”,但是這些問題的背后常常都不是(至少也“不單是”)藝術的邏輯所能夠解釋的,其主要的根據(jù)還在人情世故,還在現(xiàn)實人倫,還在人們最基本的生存謀生之道。對于詩歌藝術本身而言,其中提出的諸多“問題”以及這些問題的討論、展開方式都充滿了不真實性,例如“個人寫作”在20世紀中國新詩“主體”建設中的實際意義,“知識分子寫作”與“民間寫作”的分歧究竟有多大,這樣的討論意義在哪里?層出不窮的自我“代際”劃分是中國新詩不斷“進化”的現(xiàn)實還是占領詩壇版圖的需要?“詩體建設”的現(xiàn)實依據(jù)和歷史創(chuàng)新如何定位?“草根”與“底層”的真實性究竟有多少?誰有權力成為“草根”與“底層”的代言人?詩學理論的背后還充滿了各種會議、評獎,各種組織、頭銜“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的影像。近20年的中國交際場與名利場中,文學與詩歌交際充當著相當活躍的角色,在這樣一個無中心無準則的中國式“后現(xiàn)代”,有多少人在苦心孤詣地經營著詩歌藝術的種種觀念呢?可能是鳳毛麟角的。
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與批評應該如何走出困境,盡可能地發(fā)現(xiàn)“真問題”呢?我覺得,一個值得期待的選擇就是:讓我們的研究更多地置身于國家歷史情態(tài)之中,形成當代文學史與當代中國史的密切對話。
國家歷史情態(tài),這是我在反思百年來中國文學敘述范式之時提出來的概念,它是百年來中國文學生長的背景,也是中國作家與中國讀者需要文學的“理由”。只有深深地嵌入歷史的場景,文學的意味才可能有效呈現(xiàn)。對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而言,這樣的歷史場景就是“民國”;對于中國當代文學而言,這樣的歷史場景就是“人民共和國”。
這套叢書的出版,使得我們對百年來中國文學的研究有了兩大厚重的背景——民國與人民共和國。這兩套大型叢書將可能慢慢架構起百年中國文學闡述的新的框架,由此出發(fā),或許我們就能夠發(fā)現(xiàn)更多的真問題,一步一步推進我們的學術走上堅實的道路。
[1]李怡.十七年文學研究“熱”的幾個問題[J].重慶大學學報,2011(1).
[2]董健,丁帆,王彬彬.我們應該怎樣重寫當代文學史[J].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