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女兒,如今已初具人形
每天隔著一層薄薄的肚皮
向我撒嬌
在春天,我拋棄十個女人
拋棄所有的女人
只為了和前世的情人
談一場曠日持久的戀愛
把我的姓氏,以及關于生命的想象
印在她的眼睛里
你理我,或者不理我
離開我,又回來
最后你還要埋掉我,忘記我
像我忘記我的父親,像春天
忘記冬天的告誡
在春天,我描畫了十種你的模樣
林黛玉的鼻子,薛寶釵的嘴巴,赫本的皮膚
眼睛,就用我自己的
等到你把我忘記,我還要
用這雙眼睛注視你離去的背影
……
——《女孩兒》
作為對未來的孩子的憧憬,寫了這首矯情的詩,不符合我的風格,又在另一個層面符合我對詩的想象。當然,我不知道那個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別,女孩兒,僅僅只是一種美好的假設。
很遺憾,在我未弄明白自己的命運是怎么回事之時,捆綁我一生的孩子就要來到了。這時候,那個孤獨的年輕人、出走的年輕人,正極力讓自己扮演一個父親的角色,這個角色是如此陌生,而一切都已注定,他正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祈禱命運的施舍。
隨著孩子的降生,我們逐漸老去,那些揮斥方遒的年輕歲月已不再屬于我們。說走就走的旅行,現(xiàn)在看來已是遙不可及,反而追悔莫及,其實在過去,此種旅行也是有各種掣肘,從未實現(xiàn)過。
一個舍棄了父母,孤立無援的年輕人,很難想象他會成為另一個人賴以生存的依靠。周末我去采購嬰兒床、奶瓶、包被、澡盆……像民工一樣艱難地攀爬樓梯,往家里扛各種小孩子的玩意兒。還要接受母親、丈母娘等等來自各個方面的狂轟濫炸——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他還是吳氏家族的,是整個世界的。而我,只是他的民工。
孩子會改變一個人,把那些越走越遠的男人們拽回家園的港灣。小胖沒結婚前隔幾個月就往濟南跑,來了就喝酒,抱著馬桶狂吐,把剛吃進去的黑木耳混合著酒精喂給馬桶。半夜里整個濟南城都會聽到他撕心裂肺的嘶喊聲,走的時候嗓子就啞了,回到淄博給我打電話,接通了那邊沒聲,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
而今,小胖再也不來了,整天守著他的兒子,并以血淋淋的教訓告誡我,一定不要讓丈母娘和母親共處一室,那將會引發(fā)世界級的大戰(zhàn)。后來他把孩子送回萊蕪老家,整天思念,當年被女生一次次拒絕也沒有如此心碎過。一個心在遠方立志云游四方的年輕人,就這樣陷入了家庭生活的汪洋大海。
前幾年,我們建了QQ群“那些年,我們一起扯淡”,天南海北的一幫年輕人每天無聊了就到群里胡說八道;后來,結婚的人越來越多,群名改成了“那些年,我們一起結婚”;接下來,大部分女人開始懷孕,群名自然換成了“那些年,我們一起懷孕”,好像懷孕也是可以傳染的,至于是不是一起懷的孕,那就不得而知了;最后,隨著一個個寶寶的出生,群名鎖定為“那些年,我們一起養(yǎng)娃”。
群里扯淡的人少了,更多的人每天分享養(yǎng)孩子的喜怒哀樂。先前我還和他們一起扯淡,后來插不上嘴,干脆把這個群屏蔽了。
電視臺記者老孫,去年此時還在考慮結不結婚,是否結束維持了三十幾年的單身生活,而今年此時,孩子已出生數(shù)月。僅僅一年,其生活的世界完全變了樣子。我們找他喝酒,他幾乎全推掉了,僅有的幾次不得不出來,也是給那娘兒倆做好了飯,然后姍姍來遲。他的母親,如今正在他那幾十平的房子里,伺候月子,照顧孫女。
當我再見到老孫的時候,那個小眼睛的男人,已經(jīng)對酒過敏,抿幾口便嚷嚷著回家喂奶。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年前的情景,那個剛剛相親失敗的男人,以無所謂的姿態(tài)在酒桌上,兩瓶啤酒便鉆到桌子底下去了。
2
嫂子又懷孕了,孩子是我堂哥的。
單獨二胎政策放開后,堂哥抓緊時間造人,順利完成任務。如果是男孩,這將是我的第九個侄子,如果是女孩,她將是我的第一個侄女。
從十幾年前開始,我的身邊便聚攏了越來越多的侄子。堂哥們逐漸老去,他們的孩子早已沖破了他們的限制。在堂兄弟里面,我年齡小,維持了多年的光棍形象,很多時候就成了他們的孩子的玩伴。我?guī)е切娜臍q到十幾歲不等的孩子們,從汶河竄到縣城集市的大街上,讓其中兩個互相打架,我在一旁冷眼旁觀。他們成了我的玩具。
而他們,正在取代我,成為茶棚村的主人。
他們延續(xù)了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履歷。村里的小學校沒有了,他們從幼兒園便在縣城度過。有很多次,我在村口遇見一個侄子,他每天坐公交車去學校,或者,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家里也有電腦,但他們熱愛網(wǎng)吧,就像十幾年前我們熱愛錄像廳,那里埋藏著一切黑暗世界的誘惑。他們也開始戀愛,隔壁班的小花或小紅的魅力逐漸超過了我,“父母皆禍害”,我也成了他們眼中的“禍害”之一。
我們當年的世界已經(jīng)退去,新的世界以及新的游戲規(guī)則正左右著他們的生活。當年我戲水的那條小河已被水泥埋在了地下,那條大一點的河,橡膠壩圈起的水面讓它喪失了原有的面容,漫長的沙灘沒有了,螃蟹沒有了,夏天的知了,再也不會守在楊樹之巔,等著孩子們拿竹竿去收獲。水塘已干涸,這些從幾歲到十幾歲不等的孩子們,沒有人會游泳,而不像我們,沒有一個不會游泳。那個堪稱“浪里白條”的堂哥,當年可以在村北的大口井里游十幾圈,連續(xù)一兩個小時不停頓,而他的兒子從未下過水。
蒙子剛給孩子落了戶口,舉著戶口簿說:“我的孩子一出生就和我不一樣?!焙⒆拥膽艨谒诘厥菨?。但是,他指著籍貫欄向我炫耀,“她是有故鄉(xiāng)的人?!奔炋畹氖牵禾┌残绿?/p>
不管出生在城市還是農(nóng)村的孩子,他們一出生面對的就是一個城市化的環(huán)境,田園在我們這一代開始摧毀,而他們則從未遭遇田園,一出生就被搡到水泥地上去了。endprint
當然,一切沒有那么絕對,有一年,在重慶奉節(jié)海拔將近兩千米的深山里,我遇到了一個孩子,二十歲左右,他和媳婦一起坐在簡陋的屋前,面對大山沉默不語。我經(jīng)過他身邊,舉著相機給他們拍照,他露出天真的笑容。這時候,從他們身后竄出兩個一兩歲的孩子,圍著他們轉(zhuǎn)圈。他自豪地告訴我,兩個孩子都是他的兒子。而他的媳婦,也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
他們,以及他們的孩子所面對的世界,似乎和他們的父輩沒有什么分別。我想起了那個經(jīng)典的放羊的故事,一代代人放羊的目的是為了娶妻生子,然后周而復始,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時光在代際的傳承中流逝。
舊的觀念依然存在。我的一個嫂子,第一胎生了女孩,再次懷孕后,偷偷查了,又是女孩,三個月時打掉了孩子。她的目標是生一個男孩,以延續(xù)家族的香火。
這是新的世界,這也是舊的世界。那些匍匐在大地上的孩子們,代替我們,繼續(xù)打量這個世界,他們是我們的視線的延伸,有時候又把我們的視線放回到遙遠的過去。
3
為了孩子,你一直在忙碌,偶爾停下來,你卻忘了身在何處。
我們需要逃離的勇氣,卻少了逃離的資本。時代已不再具有天真的向上的可能性,一切早已固化。我們不得不從事著父輩們從未曾經(jīng)歷的事業(yè),懷疑一切權威——甚至空氣也是不可信的,我們不得不尋找新的空氣。
我的朋友老K,為了孩子能上重點小學,在大觀園買了一套小房子,大房子沒人住,租出去又心疼,索性閑置下來,全家人擠在幾十平米的空間里。老K很興奮,“我買的時候一百萬,現(xiàn)在已漲到一百五十萬了,孩子上完學就賣了,即使到時保持這個價,也凈賺五十萬。”他的孩子還未入學,等到孩子初中畢業(yè)賣房子,那是十年后的事了。
我住的小區(qū)里就有一所小學,站在陽臺上能看到孩子們?nèi)鰵g的身影。每天孩子們上學,我去上班;孩子們放學了,我下班正好經(jīng)過小區(qū)門口。小區(qū)里隨處可見小飯桌、培訓班,圍繞一所學校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產(chǎn)業(yè)鏈。
小區(qū)里有很多花草,有一種我們小時候稱之為“懶老婆”的小紅花,我們曾把它摘下來,制作成玩具。夏日的黃昏,各種小花的世界,構成了我的童年記憶。那些孩子們,從校園里走出來,經(jīng)過我身邊,看也不看一眼身旁的小花,走進一家家補習班,去等待新的使命。
炎熱的夏季,蟬鳴遍地,走在小區(qū)里,那些正在上課的孩子們,在接受現(xiàn)代社會的禮儀課、小提琴大提琴鋼琴課,他們拼命學習如何融入這個社會,如何傾軋、算計、拆臺,等到他們稍大一點,所謂的成功學便會成為他們所要面對的新的命題。
仿佛我們從未成功,要在孩子們身上重現(xiàn)昔日未達成的輝煌。仿佛父輩們對我們的蹂躪已然忘卻,多年的媳婦熬成婆,我們終于有了蹂躪新的孩子們的資本。你的孩子成龍成風,必定會有別人的孩子成魚成蝦,索性,你就負了天下人吧。沒有人去學習如何失敗,如何做一個平庸但快樂的人,為了進入另一個更高級的階級,所有人懷揣一把尖刀,試圖把阻擋自己的人捅進深淵。
我們還要向孩子們解釋,地溝油和花生油的區(qū)別,花生和蘋果的區(qū)別,在過去的照片里指出哪一個是北斗七星,而北極星始終掛在北方的原野。我們需要告訴他們,叔叔不僅是親屬的稱謂,有一種怪蜀黍,要始終遠離這些變態(tài);而干爹不能輕易相認,他們會將你帶入現(xiàn)實的輝煌,卻陷入人性的黑洞。
每一代人都有他們的宿命,那些曾經(jīng)擊毀我們的童年的陰影,依舊籠罩在現(xiàn)實的天空。接下來,我們將要老去,新的年輕人統(tǒng)治這片天空。我們以何種方式把他們帶到這個世界,多少年后,他們也會以相同的方式把我們送入墳墓。
(老四,即吳永強,《齊魯周刊》首席編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