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華清
父親今天終于出院了。
他患前列腺炎癥,這個毛病困擾他多年,讓他吃了不少苦。父親是個保守的人,他一直不同意動手術(shù),只是采用吃藥打針的保守治療法。去年我去香港旅游就買了不少治療前列腺的藥給他,但效果甚微。
錢像流水般嘩啦啦地流走了,病卻沒走,依然賴著。剩下的方法就是動手術(shù)了。
十多天前,父親最終同意去做前列腺電切手術(shù)。我頗感欣慰。
那天是我和哥哥親自開車送他去醫(yī)院。檢查、化驗、吊針……反正是有醫(yī)保的,該檢查的都檢查了,可檢可不檢的,醫(yī)院都做了,一直等到第四天才安排手術(shù)。一個小手術(shù)。
我對哥哥他們說:“父親住院這段時間咱們就不再請?zhí)刈o了,家里人輪流著看護?!辈皇钦埐黄鹛刈o,這是想給父親一個別樣的護理——親情看護。
我這樣做是有原因的。前年媽媽生病住院的時候,我們給她請了特護。所謂特護,顧名思義就是特別護理,這些人一般來自貧困地區(qū),是一些農(nóng)民工。除了早、中、晚各有一個小時吃飯休息時間外,其他時間都要守護病人,每天的護理費用60元左右。
媽媽住院的時候,頭腦還是十分清醒。我每次去醫(yī)院看她,她都是談笑風生。因為請了特護,我們家里人就輪流著去看她。每次去看媽媽,她都是這樣說:“你們工作忙,有特護照顧我了,你們就不要老是往醫(yī)院跑了?!笨粗鴭寢尵駹顟B(tài)挺好的,我們也相信了,想著反正有特護看著,有什么事就可以打電話,所以偶爾我們家人就缺席。
有一天晚飯后,媽媽自己洗澡,不小心摔了一跤,剛好特護去吃飯沒回來,我們又沒有一個人在她身邊,是鄰床的大姐扶她起來。媽媽張著嘴想說什么,她滿眼是渴望,可是這時,沒有一個子女在她身邊!等我們趕到的時候,她卻是只會睜眼,說不出話了。接著就是昏迷不醒,無論我們怎么呼喚她,她依然是閉著眼,不言不語,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沒有跟我們說一句話!
媽媽走的時候,我哭得肝腸寸斷!當晚我們?yōu)樗仂`,兄妹幾個長跪不起,眼睛哭腫到睜不開。第二天披麻戴孝扶欞為她送行,按照風俗,孝子賢孫要跪著爬,我們手腳都爬出了血,但是我們已渾然不知疼痛,因為我們對媽媽有太多的悔恨,太多的淚水。
媽媽走后,哥哥有幾次打電話跟我說起,如果媽媽的病發(fā)現(xiàn)得早些,如果我們懂多些醫(yī)學知識,如果我們照顧得更細心些,媽媽就不會走得這么快。每次說起,哥哥就在電話那頭先哭,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像他那么悔恨,哭得那么傷心。是的,媽媽住院那段時間正是他最忙的時候,他沒有多少時間來看護媽媽。
看護媽媽最多的是我,但我對媽媽的早逝一直無法釋懷。這里面的原因,除了母女情深,婉惜母親年紀尚輕,最重要的是悔恨。雖然媽媽昏迷不醒那十多天,我一直守在她身旁,直到她生命最后一刻。但是一想到她摔倒在地、她想跟我們說什么,而我們卻不在她身邊,我就無法原諒自己!她一定有很多話要跟我們說,可是我們卻聽不到了。她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有特護看著,回去吧,不要常跑來醫(yī)院,我很快就能回家的!”那個她日夜掛念的家,那個現(xiàn)在依然是按她生前時所喜歡的樣子布置的家,媽媽再也回不了了!
也許我真是是像別人所說的那樣有些強迫癥。盡管我已學會尋找快樂,我現(xiàn)在也生活得比較快樂,但是一想起媽媽,我依然會悔恨交加。
爸爸比媽媽年紀大很多,但是媽媽卻走在他之前,老年喪妻,這個打擊是沉重的。爸爸倍感孤獨。
我對爸爸說:“我們沒有媽媽了!您是爸爸,也是媽媽,我們會把給媽媽的那份愛全給您。媽媽不在,您不會孤獨的,您不是一個人,您還有我們,您有雙倍的愛!”
哥哥跟爸爸住在同一幢樓,我住的地方離他也比較近,我們常來看他。但是他還是感到孤獨,還是害怕。他是害怕他生病的時候,我們照顧不了他,不像妻子照顧丈夫那樣方便照顧他。所以他堅持找一個女人來照顧他的生活。爸爸是個善良的人,為了給這個照顧他的女人有一個保障,他要給她婚姻。我們說,不要急著說登記,先像年輕人一樣了解清楚,看彼此合不合適。想給她生活的保障,辦法不只是婚姻這條路。如果登記結(jié)婚后才發(fā)現(xiàn)彼此合不來,她不照顧您,反而要您照顧她,加重負擔,那不是找罪受?如果您找到一個情投意合、真心相愛的,給她婚姻我們接受,但是如果只是找保姆式的,或者只是為錢而來的,還是付工錢吧,不要產(chǎn)生復雜的法律關(guān)系。況且,從感情上講,母親的位置無可替代。
爸爸也可能是老糊涂了,也許是不相信我們能照顧好他,堅持要找女人結(jié)婚。為這事,爸爸跟我們有過不愉快。最后,我們各做出讓步:找一個女人來照顧爸爸的生活,我們另外買一套房子給他們。爸爸百年后,這套房子歸她。但是爸爸沒有這么好運氣找到知心的,她們一開口就要房子,要錢,爸爸百年后還要我們兄妹來照顧她的下半生。最近,找到一個外省女人,她開始同意我們的協(xié)議,但是生活不到兩個月,知道爸爸要來住院,她趁機吵著要登記結(jié)婚。爸爸嫌她脾氣壞,好吃懶做,不同意結(jié)婚,她就算好工錢,拂袖而去。
爸爸住院時,我就跟哥哥他們商量,這次我們不要請什么特護了,我們幾個輪流著照顧,編好輪值表,輪到誰,誰去;有事,就換班,誰都不準找借口。在爸爸術(shù)后尿管沒撥出之前,一定要保證24小時都有家人在他身旁。
我特別強調(diào),要讓爸爸知道這世上最關(guān)愛他的,還是子女,我們有義務(wù)、有責任,讓他感受到最濃郁的親情。而且,我們不可以再有一次悔恨了。我們對爸爸好,其實就是對自己好,是雙贏:贏得親情,贏得自己良心的安樂。我們作子女的如果已經(jīng)盡到責任,他有什么不測,我們也不會背負良心的譴責,將來也不會生活在無盡的悔恨中。
我們說到做到。這段時間里,每天都有親人陪著他,看護他。倒尿倒屎,看吊針打的藥水,買飯菜,陪他說說話……都是些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只要有心,每個正常人都能做得到。
爸爸心情看起來不錯,我有時跟他講起請保姆的事。一說起她們,他就搖頭,說她們只是看中錢。也許他明白了,在他有病有難的時候,對他不離不棄的是子女,是血脈相通的親情。真心對待他的,還是他的孩子。
(摘自《文學月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