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藝
蘇苒喜歡城市的夜晚。
當大片大片的黑色在天空的縱容下張牙舞爪時,蘇苒的黑色畫板和黑夜融為一體。黑色彌漫著吞沒了所有的煩心和傷心的記憶,趕跑了白天留存在耳邊的太多的俗不可耐的聲音,她還可以聽到自己在這片巨大的暗影中無聲而放縱的咆哮。
自己總是生活在咆哮之中。蘇苒承認這一點。比如現(xiàn)在,黑夜撤退了,畫板逃開了,蘇苒只有孤軍奮戰(zhàn)了。
此時,黃老師從一堆數(shù)學公式中走出來,氣喘吁吁地來到蘇苒的課桌旁,抓起她的作業(yè)本,翻到其中的一頁展現(xiàn)在蘇苒面前,滿面紅光,兩眼冒火。
那是一張人物素描,畫上的少年眼神孤傲,身影落寞,蘇苒畫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滿意。
蘇苒的同桌是班長,首先笑起來了。她拍桌子,捶腿,嘴巴咧開的幅度很夸張。她可以在課桌上放肆而“一般人”不可以,因為她是黃老師心目中的好學生。
大家看到班長帶頭笑了,于是紛紛模仿班長的動作,齜牙咧嘴,笑出眼淚。黃老師在這片笑聲中奮力地咆哮。那一刻蘇苒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其實蘇苒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平時在班上少言寡語,最大的樂趣就是躲在角落里畫自己的畫。她課余時間去的是城里的一個頗有名氣的美術(shù)培訓班,已練習五六年了,盡管其作品多次展出并在省市獲獎,但在她畫好畫,偶爾走出角落時,還總是會撞見同學掃來的不屑甚至是嘲諷的目光。她能敏感地察覺,只是每次她都仰起臉,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蘇苒說:懂我的人,不必解釋;不懂我的人,何必解釋。
這次蘇苒在喧鬧中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挑釁地望著這群人,眼睛里兇狠的味道在不經(jīng)意間暴露無疑。
“把素描還給我!”
她第一次聽到自己在課堂上的咆哮聲。
這是一個有星星的夜晚。
雖然這個城市的星空黯然無光,遠不如蘇苒想象的那樣絢爛,可是蘇苒相信星空是夢想的象征,只要星空還在,夢想就不會逃開。
放下書包后沖向畫室,成了蘇苒多年來唯一養(yǎng)成的習慣。
今天晚上蘇苒練習的是人物速寫,畫紙上那個長發(fā)少年的側(cè)影被她改了又改。最后,速寫變成了素描。
蘇苒是近視眼,平時卻不怎么戴眼鏡,夜晚的景物在她眼中是模糊一片的。
從畫室出來時蘇苒撞到了星空。星空渺小到可以被城市圍困,卻在掙扎著展現(xiàn)著并不引人注目的光芒,其實這些光芒應(yīng)該可以很閃耀,只是人們不知道。
星空一直跟著蘇苒到天橋。
不知道為什么,今晚的天橋很安靜,并且,行人稀少。
景物在蘇苒眼前朦朧。
算了,蘇苒對自己說,換條路吧,這里太黑。
忽然,蘇苒被一種聲音拉了回來,那種聲音就像眼前的景物那樣朦朧。蘇苒站在原地豎起耳朵,聽到了一種流動的旋律,像是有人在唱歌,而且,有某種樂器伴奏。
蘇苒開始尋找聲音的來源。
聲音的來源在天橋的最前邊。
蘇苒看到了一個快要被黑夜吞沒的模糊的影子。影子被星空微弱的光芒勾勒出并不明顯的輪廓,只有一把白色的吉他,在黑暗中顯出一種不甘沉淪的憤怒。
蘇苒向前幾步,她看清了這個華美而不真實的身影其實是一個男孩。他抱著白色的吉他把搖滾樂唱得肆無忌憚,那些聲音穿透歌手的嗓子,沖出來,被絕望拉扯,卻又被張狂與憤怒燃燒。
男孩的手指在琴弦上奔跑,音樂到高潮時他彎下了腰,長發(fā)在星空下表演著一場倔強的舞蹈。
蘇苒震驚地聽完了他在黑夜中的吶喊,情不自禁地拍手叫好。
男孩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蘇苒,淡淡地問了一句:“你是誰?”
蘇苒回過神來。她看到了一張漂亮的臉和一雙堅毅的眼睛,以及那分掩藏在長發(fā)后不易察覺的悲傷。
“你是誰?”男孩又問了一遍。
“我是……” 蘇苒有些語無倫次,該怎么回答才好呢?
“我是你的觀眾。”蘇苒看著男孩手中的白色吉他,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男孩看著蘇苒背后的畫板,忽然笑了。
——我是阿信。
——我是蘇苒。
今天,蘇苒特別開心,雖然早晨上學路過天橋時沒有聽到搖滾張揚的聲音,但是蘇苒認為,在這樣的城市中能遇見阿信這樣的人已經(jīng)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況且在蘇苒看來,阿信的白色吉他只有在黑夜的襯托下,才能彰顯出那種獨一無二的破裂而華美的魅力。
蘇苒第二次見到阿信是在傍晚。殘陽如血,蘇苒安靜地看著他從一片火紅中走出來,背著白色吉他把天空甩遠。他的身影在傍晚時顯得夢幻而不真實。
看到蘇苒時他笑了笑,上揚的嘴角牽扯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然而蘇苒卻感覺他笑出了一臉的悲傷。蘇苒的感覺向來很準,于是她很有把握地對阿信說:“其實,你根本就不開心?!?/p>
阿信沒有說話。
“你為什么不彈吉他?”蘇苒滿臉認真地問他,“吉他可以讓你開心,不是嗎?”
“因為星空不在?!?過了很久,蘇苒才聽到阿信這樣說。她有些驚訝。
他居然也說“星空”。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
蘇苒首先打破了沉默,她指著天空說:“阿信,你看啊,你看天空都流血了,天空已經(jīng)被夕陽燃燒過了。經(jīng)歷了夕陽,你還怕見不到星空嗎?”
阿信笑了,這一次他笑得很真誠。
“可以說說你的故事嗎?”蘇苒友好地問他。
“故事?”阿信又開始苦笑了,“我哪有什么故事?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個只會抱著吉他吼叫的瘋子。”
“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個只會背著畫板的白癡?!碧K苒脫口而出。
蘇苒發(fā)現(xiàn),在她說出這句話以后,阿信眼睛里的尖銳和悲傷悄然退去,繼而被平靜與柔和所代取。
蘇苒很開心自己有了這樣的發(fā)現(xiàn),于是她彎起了眼睛對阿信說:“不過,為了證明我不是白癡,讓我在星空來臨之前為你畫一幅畫,可以嗎?”
阿信彎起眼睛默許。
“嗯,那我開始啦。”蘇苒拿過背后的黑色畫板,把雪白的紙張夾在畫板上,仰起臉對阿信微微一笑,“我一定會在看見星空之前畫完它?!?/p>
于是蘇苒埋頭畫畫。
“好了沒有啊,這么長時間了?!?阿信向蘇苒抱怨,“畫速寫不是很快的嗎?手都酸死了,你到底畫的是速寫還是素描啊?”蘇苒第一次聽到阿信說這么多話,道聲好了,便把畫好的畫拿給阿信看,笑得一臉得意:“你看像不像?!?/p>
阿信點點頭,好看的嘴唇抿起,形成柔和的弧度:“把它給我好嗎?”他揚起手中的畫看著蘇苒,“我很喜歡?!?/p>
“可以啊?!碧K苒笑得很燦爛,這是她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喜歡她的畫呢。她忽然抬起頭看著天空對阿信說:“你看天都黑了,星空要來了,你的吉他呢,你的音樂呢,它們都和你一樣渴望星空,不是嗎?為什么要讓它們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里呢?”
“好啊?!卑⑿潘﹂_長發(fā),“你說得有道理。”
蘇苒又看到了那雙眼睛,絕望,孤傲,瘋狂。
音符從他的指尖飛速滑出,不由分說地組成破裂而華美的旋律,他的長發(fā)在風中舞得張狂,白色吉他演繹著張狂背后不易察覺的悲傷。蘇苒再一次聽完了他在黑夜中壓抑了太久的吶喊,她聽見他對著黑夜大聲地歌唱——
為什么給我一顆跳動的心臟
卻忘了給我飛翔的翅膀
為什么給我一顆跳動的心臟
又把我丟在這寂寞戰(zhàn)場……
過了很久阿信才抬起頭。蘇苒看著他滿臉的淚水在爭先恐后地滑落,她開始大聲地長久地為他和他的音樂鼓掌。
“你唱得真好!”蘇苒看著那雙執(zhí)著的眼睛認真地說,“我喜歡你的音樂,我喜歡做你的觀眾,你會成功的,相信我?!?/p>
阿信抱著吉他不說話。
“你哭了?”
蘇苒聽到阿信這樣說。
蘇苒看見大滴大滴的眼淚砸在自己的手上,對著阿信揚起嘴角:“我被你的音樂感動了?!?/p>
雖然那天晚上他們沒有等到星空,但是,蘇苒發(fā)現(xiàn)從那一刻開始,阿信的眼睛里多了一種像水那般柔軟的東西。
蘇苒最近經(jīng)常重復(fù)地做一些五彩繽紛的夢。在夢中,她看著阿信背著白色吉他,在梵高閃耀的星空中奔跑,阿信在笑,自己卻在哭。
第二天下著雨,周末。蘇苒推開窗子,仔細地回想著昨晚的夢。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忽然笑了,天空卻陰沉著臉哭了,它的淚滴砸在蘇苒的手臂上,一片冰涼。
電話鈴應(yīng)該要響了,蘇苒對自己說,說得很有把握。蘇苒發(fā)現(xiàn)認識阿信之后,自己忽然擁有了一個特異功能,她能準確地判斷出電話鈴什么時候要響,或者說,在電話鈴響之前,就知道它要響。
果然,電話鈴真的響了。
今天家里只有蘇苒一個人,蘇苒只好去接,是黃老師。他在電話里對蘇苒說,蘇苒,你媽讓你來我這兒補習,在天橋?qū)γ?,你過來吧。
蘇苒掛掉電話后覺得很惱火,卻又無可奈何。于是,拿著一把傘出門了。臉色和天空一樣陰沉。
搞什么啊,蘇苒對自己抱怨道,今天明明要去畫室啊,她想起阿信昨天唱的那首歌,想起那些深入人心的歌詞——
為什么給我一顆跳動的心臟
又把我丟在這寂寞戰(zhàn)場……
她清楚地看到阿信的淚水是在唱到這句時滑落的。
對啊,去找阿信。蘇苒忽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臉上的陰云散去,對著天空笑得張狂。
大雨傾盆而下,蘇苒來到天橋,阿信依然倚在那里彈著吉他,雨水打濕了他倔強的長發(fā),然后,如同淚水一般,從臉龐緩緩流下。阿信今天的樣子很頹廢。蘇苒沖過去把雨傘舉在他的頭頂,大聲質(zhì)問道:“你怎么不帶傘啊?!”
阿信抬起頭看著她。蘇苒看見雨水抓住他的額發(fā)往下滑。他笑了,笑得很悲傷。
蘇苒伸出手來想要幫他撩開遮住眼睛的額發(fā),卻被他飛快地躲開。蘇苒的手僵在半空中,她覺得很尷尬,尷尬得不知所措。她想阿信一定會認為她太過輕浮。
“好了?!卑⑿庞中?。他認真地看著蘇苒茫然的眼睛悄聲說,“我現(xiàn)在還不想離開?!?/p>
蘇苒被他說得莫名其妙,也沒有再多問。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她把昨晚的夢境告訴了阿信。
阿信聽完后表情淡然:“其實你一直生活在夢里,你在逃避現(xiàn)實?!彼@樣對蘇苒說。
“那你呢?”蘇苒馬上反問道,“你不也一樣嗎?”
“是啊?!卑⑿懦姓J,“我們都一樣,不然你怎么會遇到我呢?!?/p>
蘇苒就笑。蘇苒發(fā)現(xiàn)每次和阿信說話,路上的行人就會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她??墒翘K苒不在乎,她見得多了,多到連自己都麻木了。
阿信沒有笑,他說:“其實我們逃不過什么的,我們還是要向很多東西妥協(xié)?!?/p>
蘇苒愣在那里無話可說,她聽到雨滴砸在雨傘上發(fā)出的那種聲音,聲音很渾濁,震耳欲聾。
阿信看著蘇苒的樣子,悄悄地笑了,繼續(xù)說:“你不可能一輩子都活在幻想中的,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那些美好的東西都是假的,空虛的,不存在的,那只不過是你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而已。”
“好了,別說了?!碧K苒捂起耳朵,“我不想聽?!?/p>
“那好吧?!?阿信背好吉他,扭過頭看著蘇苒,“走啊?!?/p>
“去哪?。俊碧K苒一頭霧水。
“去那里?!卑⑿胖钢柑鞓虿贿h處的一家酒吧,對蘇苒說,“做我的觀眾,聽我彈吉他?!?/p>
“好啊好啊?!碧K苒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笑得彎起了眼睛。
“可是,”阿信淡淡地說,“你今天好像要補習吧?!?/p>
蘇苒一臉驚訝:“你怎么會知道,我告訴過你嗎?”
“不用告訴。”阿信彎起嘴角,“我怎么會不知道,我是另一個你啊?!?/p>
“好了,不管那么多了。”蘇苒迫不及待地說,“我們走吧!”
蘇苒和阿信進了那家酒吧,朦朧的燈光開始膨脹,蕩漾出夢幻而不真實的色彩。蘇苒沒有想到四周居然掛滿了色調(diào)濃重的西方油畫。油畫在酒吧里顯示出一種別致的古典韻味,只不過它們都顯得劣質(zhì)而廉價,像阿信的音樂一樣,破裂,華美。
在這些油畫的正中央,蘇苒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一張《星空》的拼圖。雖然只是拼圖,但是仍然可以看見星空在城市上方奔跑的模樣,閃耀,瘋狂。
阿信抬起頭看著這幅巨大的拼圖對蘇苒說:“我喜歡它?!?/p>
“我也喜歡。”蘇苒笑著說,“好了,你該唱歌了。”
阿信唱的依舊是那首歌,他的身影被黯淡的光線勾勒出模糊的輪廓,只有一把白色吉他在灰暗的光線中挺身而出,顯示出一種不甘沉淪的憤怒。
蘇苒猛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阿信時,他就是這樣一個姿勢,蘇苒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唱歌時彎下腰投入的樣子。
阿信沙啞的聲音闖進蘇苒的耳朵。
阿信是個怎樣的人呢?蘇苒開始想這個問題,其實我們都一樣吧,其實他只不過是另一個我吧。最后她只得出這個結(jié)論。
音樂忽然間停止,朦朧的燈光退去。
蘇苒等著阿信抱著白色吉他走到她身邊,問她唱得怎么樣??伤攘撕荛L時間都沒有等到阿信。于是她抬頭向那個被阿信稱為舞臺的地方張望,那里竟空無一人,夢幻般的色彩在一瞬間逃開。外面的雨停了,刺眼的白色光線闖了進來,巨大的《星空》拼圖不見了,最重要的是阿信就這樣在蘇苒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不知去向了。
蘇苒呆呆地站在那里,這一系列的變化讓她不知所措,她弄不清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時一個女服務(wù)員走了過來,說話奶聲奶氣:“您好,請問需要幫助嗎?”
“啊……”蘇苒回過神來,“我找人……”
“找誰?”女服務(wù)員眨眨眼睛,樣子很嫵媚。
“阿信……就是剛才那個在這里抱著白色吉他唱歌的,頭發(fā)很長的男孩子……”
蘇苒開始語無倫次。
女服務(wù)員咧嘴大笑,樣子很像蘇苒的同桌,她笑得很夸張:“唱歌?哈哈,你腦子糊涂了吧,我一直在這兒,怎么沒聽見有人唱歌?”
“不會呀!”蘇苒還想爭辯,卻被女服務(wù)員和顧客的笑聲哄出去了。
蘇苒剛出酒吧就遇見了黃老師,他不由分說地把蘇苒拉去補習。蘇苒渾渾噩噩地走過了天橋,她沒有再看見阿信。
在數(shù)學課上,蘇苒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么阿信會無緣無故地出現(xiàn),又毫無理由地消失,她想起阿信對她說的那些話——
“你不可能一輩子都活在幻想中的,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那些美好的東西都是假的、空虛的、不存在的,那只不過是你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而已?!?/p>
很多東西都是假的?!蘇苒回憶起從前和阿信相處的畫面,冰冷的液體順著臉頰緩緩而下,在皺巴巴的數(shù)學書上開了一朵皺巴巴的花。很多東西都是假的,原來,阿信你也是假的!
恍惚間蘇苒好像聽到黃老師在喊她回答問題。她站起來時又是一臉的茫然。于是她再一次聽見了遇見阿信前的那節(jié)數(shù)學課上那咆哮般的笑聲。這聲音讓她腦子里一片混亂,就像千萬只蜜蜂在她的耳邊振動翅膀。
蘇苒忍無可忍,在同桌和黃老師不可思議的目光中逃出了教室。
蘇苒戴上很久沒有用過的眼鏡在天橋上四處尋找阿信,景物在眼前清晰,原來天橋根本就沒有蘇苒想象中的那種唯美意境。這里,稀稀拉拉的樹木無精打采,商販的叫賣聲絡(luò)繹不絕。蘇苒扔掉眼鏡,在天橋上大聲喊著阿信的名字,路邊的幾個無所事事的小青年興趣盎然地盯著她。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根本不可能找到阿信。蘇苒對自己說。她倚在橋邊輕輕唱起那首熟悉不過的歌——
為什么給我一顆跳動的心臟
卻忘了給我飛翔的翅膀
為什么給我一顆跳動的心臟
又把我丟在這寂寞戰(zhàn)場……
這些歌詞已是刻骨銘心了。蘇苒想,我們唱的究竟是歌還是自己呢。
蘇苒沒有想到,那幅為阿信畫的曾經(jīng)送給阿信的速寫,居然一直存放在她的背包里,是以前就有的;她更沒有想到,畫上阿信的身影,居然和自己平時練習繪畫時的那個長發(fā)少年的側(cè)影驚人的相似。蘇苒懵懂了,抬起頭看著丟了顏色的天空,手中的兩幅畫在不經(jīng)意間從指尖滑落,在離蘇苒很遠的地方凌空飛舞,紛紛揚揚,最后被風推進了天橋下渾濁的河水中??粗@一切,蘇苒失控地大叫起來。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有些東西確實是不存在的。
路上的行人饒有興趣地看著蘇苒歇斯底里的樣子。一個中年婦女扯著尖厲的嗓子對蘇苒指指點點:這誰家的孩子啊,不在學校上學出來發(fā)瘋。
又是一片哄笑。
蘇苒感覺有人拍她的肩膀,回過頭一看,原來是剛剛在酒吧里碰到的那個有些妖媚的女服務(wù)員。她睜著大眼睛看著蘇苒:“怎么了姑娘?畫掉了還可以再畫呀?!?/p>
蘇苒忽然感動了,面前的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在一瞬間變得親切起來。
天空放晴了,蘇苒哭了。
如火的夕陽刺透玻璃,破窗而入,固執(zhí)地把所到之處染成一片血紅。
蘇苒安靜地看著對面的心理醫(yī)生。夕陽安靜地趴在他白色的衣衫上,看著蘇苒。
“你得的是幻想癥?!毙睦磲t(yī)生聽完了蘇苒大段大段的描述后,給蘇苒下了這樣一個結(jié)論。
“什么是幻想癥?”蘇苒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然后聽著心理醫(yī)生慢條斯理地說話:
——幻想癥指的是對一件事情沒有理由地產(chǎn)生過多的想法,或是憧憬不存在的事物,導(dǎo)致自己精神恍惚。
——有的人長期處在郁悶和壓抑中,想逃脫卻又免不了被現(xiàn)實的種種殘酷所壓倒。這些人往往羞于表達自己的內(nèi)心,害怕自己受到傷害,又沒有解脫的途徑,他們只能在內(nèi)心深處不自覺地幻想,那么在右半腦就會產(chǎn)生脫離現(xiàn)實的幻覺。
——你看到的少年以及和少年所有的交往和場景等等,其實是不存在的,只是你的幻想而已。
——你還是個中學生……你要學會調(diào)整自己……
和心理醫(yī)生說再見的時候,蘇苒再一次撞到了星空。
星空渺小到可以被城市圍困,卻在掙扎著展現(xiàn)并不引人注目的光芒,其實這些光芒應(yīng)該可以很耀眼,只是人們不知道。
蘇苒來到天橋,不知道為什么,今晚的天橋特別熱鬧,并且,行人擁擠。
蘇苒從身后的黑色畫板中取出一幅畫,畫上的少年背著白色的吉他,在梵高的星空中奔跑。蘇苒看著看著,忽然笑了,笑得眼淚爭先恐后地流了下來。
很多東西都是假的,原來,你也是假的,真真切切,卻是假的。
對面的酒吧傳來熟悉不過的音樂聲,歌手的聲音在城市的上空久久地盤旋——
為什么給我一顆跳動的心臟
又把我丟在這寂寞戰(zhàn)場……
蘇苒似乎清醒了,笑了,笑得很無奈。
在那一瞬間,蘇苒再一次看到了梵高的星空在她的頭頂盤旋、奔騰、閃耀,在城市的上空不顧一切地旋轉(zhuǎn)成粗糙而狂放的河流,在這片河流中她捕捉到了梵高的眼睛:絕望、孤傲、瘋狂,就像天使沒有了翅膀,墜落后的絕世悲傷。
同時,她也捕捉到了自己的眼睛、阿信的眼睛,和無數(shù)追夢者的眼睛。她發(fā)現(xiàn),這些眼睛,都很朦朧,都很悲傷,都很失落,都很無奈……
(作者系安徽黃山市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