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奮英
眾所周知,國畫大師齊白石以擅長花鳥畫著稱于世,他把光輝璀璨的中國畫藝術提高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而享譽中外,成為現(xiàn)代中國畫壇杰出的人民藝術家。然而,他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不少大寫意山水佳作,簡約寧靜而不失盎然生機的獨特畫風,往往被其花鳥畫的耀眼光芒所掩沒,為人們所忽視。筆者認為,其山水畫藝術的孕育與成熟,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的新發(fā)展。多年前,他的一幅山水畫《對題冊》被香港著名收藏家楊永德先生以 1650萬元收藏,創(chuàng)齊白石作品的最高記錄,這更喚起對白石老人寫意山水畫的重新審視與認識的必要,并引發(fā)對其獨特寫意山水藝術的深層思考。
一、簡約寧靜的山水符號特征
白石老人的寫意山水多為平遠山水。在那些簡約、稚拙的圖畫里,始終洋溢著孩童般率真與質樸的歡樂,畫面構成中往往有著自身獨特鮮明的個性符號語言:如高聳起伏、無苔直立的橙、藍色山巒;深褐色的渾厚土地上生長著張揚生命、大片盛放的梅花林;平遠靜臥的鵝黃沙洲,矗立著無風自直的藍色小松柏林;幾間錯落寬穩(wěn)的白色小屋;江邊孤獨的小搭木橋,水天一色的山水情境,營造出簡約意象、寧靜舒展而明快純凈的山水禪境美。白石老人那看似平淡簡潔的筆墨,每一筆處處飽含著家鄉(xiāng)泥土芳草的氣息,在似與不似之間,把山水靈性的本質,或輕或重、或濃或淡地表現(xiàn)出來,這種巧妙的虛實形式美處理,更使得畫面生機盎然,清新靈動。
這些個性鮮明的符號語言,讓我們在白石老人的寫意山水畫中,既看不到不食人間煙火的絕塵仙境,也看不到熙熙攘攘、紛繁復雜的人世牽擾,有的只是記憶與暢想中一如純凈明快的田園牧歌般鄉(xiāng)情世界。畫者與觀者的內心是那么零距離貼近,仿佛畫者就在我們身邊,共同感受、體驗起伏變幻無常的人生及生活中的喜怒哀樂,積極引導觀者對美好恬靜生活的向往,始終洋溢著人文的關懷。畫面溫和明朗而深厚誠摯,以至胡適也稱他的山水畫沒有了傳統(tǒng)文人畫因襲的蒼白,而是充滿著生機與活力。
任何事物的萌生與形成,都是主觀與客觀、個體自身與周邊環(huán)境交互影響生成的結果。白石老人獨特的寫意山水藝術得以形成的原因也是如此。
一方面,白石老人寫意山水語言的簡約與符號化,和其天性率真的孩童性格息息相關。白石老人屬大器晚成型藝術家,生長在湖南湘潭杏子塢星斗塘的一個貧寒農家,有著農民的赤子之心、本色的純樸以及對鄉(xiāng)土的眷念與熱愛。他一生中樂此不疲地對田里鄉(xiāng)間的蟲、草、魚、鳥細致入微的觀察寫生與創(chuàng)作,從中也真實反映出其無論壯年還是到幾近百歲的老翁,都始終擁有一顆快樂不老的浪漫童心,這對白石老人最終形成簡潔純凈明朗的寫意山水畫風,不能不說是一種很好的詮釋。
另一方面,曲折的學畫經(jīng)歷是形成其寫意山水符號化的重要原因。白石老人家境貧困, 15歲時他做了木匠學徒,次年改學雕花木工,他學習山水畫正始于此。 20歲那年,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一顧主家發(fā)現(xiàn)了一本《芥子園畫譜》,書中不同程式、風格、黑白符號化的山水木石畫法,令其愛不釋手、百看不厭,此后一有空便摹習畫譜中的樹木山石,從中得到許多可貴啟示?!督孀訄@畫譜》雖為簡單的入門之道,但在齊白石眼里,它卻成了與自己率性單純個性特征不謀而合的知音,從此激發(fā)了他學畫的執(zhí)著與雄心,也奠定了其寫意山水走簡約畫風的發(fā)展方向。簡約畫風,無論是身處兵荒馬亂的戰(zhàn)爭年代,還是個體人生坎坷的和平時期,正契合了人們在困頓生計的忙亂中得以偷閑,希翼透過簡約的畫面來咀嚼人生、寬慰內心,至少不憚于人生旅途的孤單前行。世間萬物,往往奇妙若此,在庸者眼中的稀松平常物,于慧者卻能從中參透玄機哲理,掌握一般事物規(guī)律。盡管歷來以《芥子園畫譜》起步的臨習者眾多,但能成名成家者甚少,像齊白石這樣后來能成為標領時代的大師,當屬鳳毛麟角,可見其天資不凡。 27歲時,齊白石拜山水畫家譚溥為師后,才正式學畫山水,逐步以賣畫為生。初時,以清代“四王”為粉本,枯筆皴擦,細勾繁染,打下畫山水的堅實基礎。隨后,從1902至1909年間, 40歲后的齊白石開始縱覽祖國名山大川,六出六歸,身行半天下,所積累的開闊視角眼界及豐富的人生閱歷,最終助白石老人自成一派、寫意山水畫風的形成。期間,他得見古今各派書畫,廣識各界文化名人,至此詩、書、畫、印均發(fā)生了質的變化。 1906年, 44歲的齊白石在北京及江西得見八大山人作品后,其簡約空靈的畫風,頓生心性相通、如獲至寶之感,時有借鑒,并從其構圖、筆墨中感悟出超越時空,獲得花鳥、山水精神上的個性自由空間。特別是桂林、陽朔之行,他畫了大量的記游式山水,當?shù)鬲毺氐纳剿L貌令白石老人歡喜不禁,以至在桂林一帶居住了很長時間。其畫中山水,大多如桂林獨秀峰,聳然直立,氣象雄偉。畫山紋理不亂,筆筆清爽,非有需要絕不點苔;遠峰則不勾不皴,以大筆沒骨法沾濃墨或純藍、純橙色彩寫出,一二筆而成。研究發(fā)現(xiàn),齊氏寫意山水的山形符號,確受桂林山水自然地貌、地理環(huán)境特征的影響,這也是形成他平中見奇山水風格的一個重要因素。而有些作品中表現(xiàn)的近處一抹沙洲、洲島上齊森森的小松柏林、幾間錯落的寬敞小屋,一座簡易孤獨的搭木橋;或是像《荷塘游魚》中描繪的池塘,近景有魚,中景為“才露尖尖角”的小荷,遠景為平板土坡岸的景象,卻是湘楚農家特有的地域鄉(xiāng)情。這一時期,白石山水畫最重要的代表力作為《借山圖冊》。原有52幅,現(xiàn)僅存 22幅。所謂“借山圖”,按白石老人自己的話說: “凡天下之名山大川,目之所見者,或耳之所聞者,吾皆欲借之。所借非一處也。 ”可見,其深諳國畫乃畫心中山水、萬物融會貫通之理。他探索以最為簡潔的繪畫語言、符號要素構成畫面,通過對真實物象外形的凈化,主觀強烈地概括外形,強調意象造型之美,表現(xiàn)內在蓬勃的生命力,即以高度概括提煉的藝術形象來表現(xiàn)極為豐富的內涵。如《柳園口 ·自臨借山圖冊》此圖精而造疏,簡而意足,恰是以最少構成要素達到舒朗寧靜的構成美。正是齊白石在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始終追求“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的美學原則,以求達到意存筆先、神余畫外的藝術感染力,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前無古人、獨具特色的藝術形象。如其寫意山水畫中的獨秀山、小樹、小屋、搭木橋、小鴨子等,無不散發(fā)著質樸、天真的意趣,簡約凝練如齊老性格特有的語言符號,帶給觀者十分強烈的視覺與親切的感官印象。
然而,簡約的符號化繪畫語言,寥寥數(shù)筆就見精神的畫風,這種匠心獨具,在客觀上就必定要求畫者不但需掌握非常精湛的筆墨技巧,還要以深厚的學養(yǎng)內涵為前提,否則無從談起。為此,白石老人付出了畢生精力。他一生勤奮耕耘,學畫賣畫謀生之余,精讀詩書、習書法、學篆刻;并與詩友結“龍山詩社”,談詩論畫良好的文化氛圍,使齊白石最終從一個靠手工藝生存的民間木匠成為了風雅的文人畫家,從此他的詩情畫意一發(fā)而不可收[1]。可見,民間美術與文人畫之間并非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關鍵在于其先天的素質及后學的努力,是否能通過學識、修養(yǎng)的積累與境界提升,產(chǎn)生質的轉變與飛躍。白石老人寫意山水符號的精彩處,正在于其以金石篆刻凝重樸拙的筆法入畫,所畫線條或雄健蒼涼、或柔韌纖美,在用筆與情趣上,變化生動;此外,他擅于把握運筆時的頓挫、剛柔、巧拙的力度變化,結合筆端墨色的濃淡、干濕,獲得虛實相生的藝術感染力。如 1922年《紫丁香館》他所畫地面,由近及遠、近與近之間、遠與遠之域,都極富濃淡、枯濕、輕重的千變萬化之墨色,讓人放眼望去,一派霧深露重的朦朧景象與虛實感覺,而該畫大小僅為29×19cm,確是小格局畫出大千氣象的佳作。
齊白石于 1919年在《老萍詩草》中曾說:“山水畫要無人所想得到處,故章法位置總要靈氣往來,非前清名人苦心造作。山水筆要巧拙互用,巧則靈變,拙則渾古,合乎天趣。 ”故其章法、筆致追求的妙趣,筆力凝重沉郁,意象奇特別致,用色明快單純,形成渾厚清新的風格,體現(xiàn)了他所說的“胸中山水奇天下,刪去臨摹手一雙”的藝術追求;同時,也標志著齊氏寫意山水逐步走向成熟。
二、彩墨參禪的審美理想追求
白石老人寫意山水畫的另一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明朗的純色:如橙色(朱砂加藤黃)、青灰色(花青加墨)、中黃(鵝黃)、咖啡色(赭石加墨)、群青(酞青藍加花青)等等,并以其長鋒壯筆渲染出單純明快的彩墨意象山水世界,這在20世紀中西繪畫激烈碰撞之際,感動的不僅僅是中國人,就連畢加索案頭上也有五大本臨摹齊白石的畫冊,可見一斑。而他畫面特別喜愛運用藍與橙的冷暖色對比,似乎又與凡高有著相同的色彩偏好。如圖《騰王閣 ·自臨借山圖冊》,其寫意山水的風格簡約,墨色豐富華滋,構圖舒朗簡潔,特別是橙黃沙洲與藍色小松柏林的色彩對比明快而單純,別有一番裝飾意趣。從繪畫語言來看,白石老人以禪道入世的精神,將山、樹、小屋等皆稚趣符號化、彩墨化,去抒發(fā)心中對身邊事物強烈的主觀感受,洗練而概括。畫面往往出現(xiàn)諸如中景波浪起伏的丘林,遠景一兩座陽光照耀下的橙色遠山以強調畫面的色彩對比與烘托環(huán)境氣氛,近處再以茶褐色深沉寬厚的土地,幾間白色錯落的寬穩(wěn)小屋,一抹鵝黃的沙洲,幾棵藍色小松,水天一色的山水環(huán)境,給人營造出輕松、稚趣的宜居小巢氛圍,產(chǎn)生純凈舒展、靜處生風的禪境藝術享受,體現(xiàn)對生命的熱愛與對生活的暢想。
那么,這種畫面純凈明快的色彩追求是如何形成的呢?除前面我們論及畫家的不老童心、天性率真使然以外,我們不得不承認,事物間的影響往往是相互的。白石老人一貫自制篆刻的獨特字法、章法,也使其山水畫獨特的白石氣質猶為突出。這種印章藝術本身呈現(xiàn)的朱白、陰陽之純粹性,恰到好處地呼應、啟迪了其寫意山水畫色彩追求純厚舒朗、明麗沉著的特點,使其整體藝術風格在形式美上更趨于完美的和諧與統(tǒng)一,以致無論是他筆下的“洞庭歸帆”還是“借山一角”都有著讓人產(chǎn)生過目難忘的藝術魅力。
三、白石山水的藝術價值
然而,齊白石對寫意山水長期的苦心鉆研卻缺少知音,以至 63歲時,在一首題畫詩中言道“十年種樹成林易,畫樹成林一輩難。直到發(fā)亡瞳欲瞎,賞心誰看雨余山。 ”發(fā)出內心孤獨的嘆息。到了 1931年, 69歲的齊白石勉強為寅齋畫山水,留下了“吾畫山水,時流誹之,故余幾絕筆”孩子般賭氣的無奈感慨,可骨子仍透射出湘楚人不服輸?shù)木箨?。雖一語道出他由山水畫轉向花鳥畫的因由,成就了其花鳥畫大師的地位,但由此齊氏寫意山水不再,實為國畫界憾事。同時,感嘆白石老人當時心境,從中也體會到任何創(chuàng)新事物的萌芽,都渴望能遇理解的知音,都亟需周遭的鼓勵與支持。事實上,在我們今天看來,當時的齊白石寫意山水畫已然自成風貌,開創(chuàng)了簡約明凈顯生機,寥寥數(shù)筆見精神,獨具一格的新畫風。他以湘楚人率真浪漫的鄉(xiāng)土情懷,以最簡潔、凝練的彩墨符號揮灑心中山水,盡顯酣暢淋漓,不拘常法。他的寫意山水來自于傳統(tǒng),卻能突破傳統(tǒng)的藩籬:營造簡約舒朗的構圖、意象獨特的造型、大巧若拙的筆墨、明快沉郁的色彩、寧靜祥和的意境,往往在不經(jīng)意間,得山水于心中真意,融民間藝術的精華和樸素的生活情感與傳統(tǒng)文人寫意山水畫風于一體,在畫面上展現(xiàn)一派生機盎然的宇宙景象。
齊白石不僅是一位卓越的花鳥畫大師,也是一位在彩墨寫意山水創(chuàng)作上卓越的藝術實踐家。其簡約明快的寫意山水圖式是突破時代、感受脈搏的創(chuàng)新之作,對當代及未來的中國山水畫創(chuàng)作具有歷久彌新的藝術價值。其作品意境是以禪道入世的精神來展現(xiàn)對宇宙生命的珍視,對人生苦難的關照,無疑具有永恒的人文關懷意義。這想來也就是為什么在他逝世五十多年的今天,海內外人士喜愛其作品的程度,仍然有增無減的重要原因。
注釋:
張寶林編:《齊白石畫集》,天津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
參考文獻:
[1]張寶林編:《齊白石畫集》,天津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
[2]孫志華:《八大山人畫集》,榮寶齋出版社2003年版。
[3]周積寅:《中國歷代畫論》,江蘇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