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太白,湖北潛江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世紀八十年代畢業(yè)于湖北大學中文系。二零零三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曾在《清明》《長江文藝》《百花洲》《西北軍事文學》《芳草》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萬字。中篇小說《高音》《幸福像花兒開放》《或許你選擇了理想》《野棘坪》被《作品與爭鳴》選載,其中《幸福像花兒開放》被《2004中國爭鳴小說精選》選載。
走出監(jiān)舍,強烈的陽光就打在我的臉上,直射得我睜不開雙眼,頭有些眩暈。定了定神,我才發(fā)現(xiàn)院子中央放著兩把椅子。顯然,這既不是提審也不是放風。判決結果已經(jīng)有了,不再需要那么復雜。
我正疑惑,哐當一聲,押解我的警察將銬住我左手的手銬另一端鎖在了一把椅子背上。他示意我坐下。由于手銬的限制,我只能側身坐在椅子上。我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一個圍著一條大紅圍巾,背著個大包的長發(fā)女人從旁邊走到我的面前。她很漂亮,好像在哪兒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你好,伴隨著問候,那女人伸過來一只白皙小巧的手。我本能地想要去握住它,卻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徒然動了動那只斷臂。
林祥,這是省電視臺的記者,今天來采訪你,你要好好配合。警察說完,向那長發(fā)女人微笑著點點頭離開了。
女人坐在椅子上,拉開背包,取出便攜式話筒,原子筆,記錄本等物什。噢,我想起來了,這女人是《新聞夜話》的主持人。在我養(yǎng)傷的日子里,我無事可做,只能一天到晚躺在寢室里看那個老掉牙的只能放市臺和省臺節(jié)目的電視。《新聞夜話》是我比較喜歡看的一個欄目。那里面報道的都是些老百姓著急上火的事。介紹事情的大致經(jīng)過,提供解決問題的政策法律依據(jù),還有專家的評論,政府官員的說法。由于大都采取跟蹤報道的方式,很多事情往往報道的第二天就會有一個令人滿意的結果。我那時異想天開,覺得我那點事要是讓《新聞夜話》關注關注,說不定會解決得快一些,就同曹大寶商量了一下,兩個人抱著僥幸心理打了熱線電話。電話里倒是有一個溫柔的女聲答應給欄目組反映我們提供的新聞線索。但從此沒了下文?,F(xiàn)在,我已是一個死囚,殺死兩人,重傷一人。也許他們認為,我的事社會關注度提高了,新聞價值增加了。我值得被他們采訪了。
林祥,知道這樣是犯法嗎?女主持人開始了她的采訪。
殺人不犯法?我反問她一句。她一時語塞,只好笑了一笑。
城里人怎么都這樣想?陳老板是這樣,他的小舅子錢總是這樣,法院的趙庭長,勞動局的黎院長,連同這位漂亮的女主持人都是這樣。他們認為我林祥一個鄉(xiāng)下來的打工仔,天生就只知道傻乎乎地下力氣干活,嘴啃黃土背朝天,土里刨食,進了城就是苕貨一個,法盲一個。他們不知道,我林祥也是高中畢業(yè),只要是我愿意看的書,都是可以看懂的。這位女主持人更不知道的是,我為了我自己的事,曾經(jīng)大段大段地背誦有關的法律條文。這是一個法盲干的事嗎?殺人,預謀去殺人。殺了人之后選擇自首,我當然明白我干了什么為什么去干。我心中的怨氣直沖云霄。我需要將這口氣惡狠狠地吐出來。
我要得到的結果我得到了。在瑞豐印刷廠的門口,陳老板,還有他的老婆,雙雙手捂自己胸腹上的傷口,靠在那輛象征著他們高貴身份的豪華小轎車旁。他們大口大口地喘氣,雙腿抽搐,渾身顫抖。鮮血洇濕了他們身下的土地。陳老板的小舅子,那個所謂的錢總,撇下他的姐姐姐夫,一手捫著頭部,一手捫著腰間,模樣滑稽地向廠區(qū)狂奔。沿途扔下他引以為自豪的真皮挎包,高級手機以及精裝的芙蓉王香煙。他口里亂喊著殺人啦,救命啦!圍觀的工人卻并不搭理。當時我站在工廠大門口,離他并不遠。想想這家伙平日里仗勢欺人的走狗樣,我本應該追上前去再補他一刀,徹底結果了他。我卻長嘆了一口氣,扔下手中血淋淋的剪枝刀,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撥打了110。電話一接通,我就說,我殺人了,在瑞豐印刷廠門口,你們快來抓我吧。說完,我順著大門的門框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像我面前正在變成死尸的陳老板夫婦一樣。
你為什么要進城打工?女主持人問。
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我回答。
她一愣,她是在疑惑我用了追求這個詞。
我當然有我的追求。我自以為不是吃飽了飯混天黑的那種人。上初中的時候我曾以全鄉(xiāng)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縣一中。那個夏天,由于沒了暑假作業(yè),我總是跟著父親??h一中的錄取通知書寄來以后,我和父親得到了不少鄉(xiāng)親的夸贊。他們說我聰明,肯用功,說我父親生了一個好兒子。聽了這些恭維話。我父親只會一邊嘿嘿地笑,一邊謙虛地說,這孩子,這孩子。我則一言不發(fā),站在父親身后,挺直了腰桿,覺得給父親掙足了臉面,心中暗自得意。有了這點基礎,我上高中的時候曾經(jīng)努力學習想要考上大學。我想通過最正當最公平的途徑使自己晉升為城里人。起五更,睡半夜,餓了啃一個冷饅頭,困了打來一盆冷水浸面,我如饑似渴地學習。無奈,我的目不識丁的農(nóng)民父親除了能提供給我基本的溫飽外,再也不能給我其他的幫助。我上不了補習班,得不到良師指點。面對高考的獨木橋,差了那么一點點,我只能中途折返。放假回去我垂頭喪氣,我想我這一輩子也成不了城里人了。我內(nèi)心原有的那些蠢蠢欲動的想法都要胎死腹中了。我父親勸我說,兒啊,農(nóng)村也有農(nóng)村的好,那么多人不也在農(nóng)村過了一輩子?他這么一句話就把我勸得和他一起下了地干上了農(nóng)活。
我很快就找到了父親所說的好,那就是佳梅。佳梅被公認為我們林灘村最漂亮的女孩??峙略谂e子河全鄉(xiāng)也難找出幾個來。喜歡她的男孩多得很。而且,佳梅他們家是村里有名的富戶,她爹承包著村里的果園。據(jù)說,村支書的兒子要不是順利通過了鄉(xiāng)鎮(zhèn)干部招聘考試,早就讓他爹到佳梅家去提親了。按理,我和佳梅的事沒什么戲。但我有一個有利條件,我家的田塊和佳梅家的果園挨在一起。這樣,只要我愿意,我每天都可以見到佳梅。我可以和她搭訕說話,可以幫她家趕一趕闖進果園的耕牛。她到河里打水的時候,我可以幫她把水桶提上岸。但這幾乎沒什么用,除了她媽說過一句林祥勤快的話外,我對佳梅的追求沒有任何進展。佳梅對我也是淡淡的,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倒是佳梅爹看出了一些端倪。一天,我?guī)退业墓麡湔?。休息的時候,佳梅的爹拉我在果樹下坐著,掏出煙來遞給我一支說,祥子,你以后就靠種這十幾畝地過日子?你要想想辦法啊。佳梅爹說完就不再理我,自顧自地吧嗒著煙卷。佳梅爹的意思我清楚,他是在嫌我沒出息。既然認定了我沒出息,他當然是不會把女兒嫁給我的。佳梅爹擺出的這種姿態(tài)讓我更羞于向佳梅來訴說我的心里話。但我不愿意就此罷休。畢竟,佳梅從沒說過厭棄我的話。每次我到果園來幫忙,她總是同我有說有笑的。endprint
機會從來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那個盛夏的午后,太陽的烈度好不容易稍減了一些。我來到田地里,想趁天不算太熱把水溝修整修整,以備暴雨來臨時便于排澇。旁邊的果園很安靜,只有佳梅一個人在使用噴霧器噴灑農(nóng)藥。這個時候我是不方便過去的。她正忙著,活又不是重活。再說,我的活也沒有干完。我一邊干活一邊想有個什么辦法能到果園去同佳梅說上話。我眼見得佳梅粉紅色的身影在綠色的果樹之間穿來穿去,卻始終想不出辦法同她搭上話。我修整完溝渠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西。我坐在田塍上一邊乘涼一邊抽煙。突然間就聽到小河里撲通一聲,然后是一個女聲簡短地驚叫。我站起身來,果園里已沒有了佳梅粉紅色的身影。我緊跑一段,來到小河邊,就只見到一團黑云般的長發(fā)漂浮在河面上,一只小巧的手在水面上劃拉。我的心里一緊。容不得半分猶豫,我踢掉鞋就跳到河里。一個魚躍,我就抓住了那團頭發(fā)。只用力往胸前一帶,佳梅濕漉漉的身子就擁到我的懷中。小河不寬,我只用力劃動兩下,就抱著佳梅坐在了岸邊淺水處。我把佳梅抱上岸,把她仰身放在我的雙膝上。佳梅嘴里漾出了一大口河水,然后又是一口,又是一口。終于,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佳梅一哭我就更心疼了,禁不住再一次抱起佳梅輕輕地喚她,佳梅,別怕,我在呢。佳梅這回看清了是我。祥子哥,她眼淚漣漣地叫了我一聲,就用雙手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脖子。
佳梅落水被我救起把我們之間的所有障礙都消除了。在這以后我每次堂而皇之地到果園去找佳梅,佳梅爹也不再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有了活總是主動喊我搭把手。最重要的當然是我和佳梅之間再也沒有羞于啟齒的話。我們很快墜入熱戀之中。在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間里,我把這幾年來想她戀她愛她的話一古腦兒地向她訴說。每個傍晚,我都和她一起沿著見證我們愛情的小河散步??柿耍拖潞尤マ湟慌鹾铀?。走累了,兩個人就隨便找個草垛靠一靠。
那是一個初秋的夜晚,一輪金月掛在深藍的天幕上。稀疏的幾個星星調皮地眨著眼睛。微風吹過,路旁的小草舉著它們的小花輕輕點頭。河水泛起細細的銀波。我和佳梅靠坐在果園的草垛旁,旁邊是她們家新搭建的窩棚。許久,我和佳梅都沒有說一句話。我只是看著她那張蜜色的臉。她也看著我。我看見她臉上慢慢泛起一抹紅。那紅色漸漸加深,我的心跳也逐漸加快,呼吸馬上粗重起來。我注視著她的兩只眼睛,它們并不畏懼,閃著晶亮的光迎了上來。我再也忍不住,雙手摟住她纖細的腰,灼熱的雙唇吻住了她灼熱的雙唇。
從那天起,我就決定,為了佳梅,我可以做一切事情。
佳梅并不十分贊成我出門打工。我們那個地方,土地肥沃。加上又趕上土地二次承包和免征農(nóng)業(yè)稅的好時光,只要人勤快,過上不發(fā)愁的日子是沒有什么大問題的。我們婚后的日子是安逸舒適的。在雙方父母的幫助下,我和佳梅住進了自己的二層小樓。當然這主要是得益于佳梅爹的資助。按照佳梅爹的設想,他準備同我爹商量,把我們家的十幾畝地全部擴大為果園。兩家合作,共同致富。他說憑借他的技術,兩家人的勤快,大家的日子過得再上一層樓是不成問題的。唉,當初我要是聽了岳父的話,聽了佳梅的勸,也許就沒有今天的遭遇了。那時我想的是一個男人要有自己的事業(yè),不能過寄人籬下的日子。再說果園現(xiàn)在雖說是岳父掌舵,時間一長,免不了要由佳梅的哥哥來負責。雖說是郎舅至親,但畢竟是兩家人。我和佳梅也不能一輩子給她哥打工吶。我心里這樣想口里卻不能對佳梅這么說。我不想引起佳梅誤會。佳梅和我商量同他爹合作辦果園的時候,我半天也沒吭聲。
那天是大年初二。按照習俗,我們這天去給佳梅父母拜年。飯桌上,佳梅爹又舊事重提說起辦果園的事。我含含糊糊地說還沒考慮好。佳梅爹說,這事含糊不得,農(nóng)時不等人,已經(jīng)開了春了,果園馬上要平整土地移栽樹苗。我說我等兩天就給您回話。
因為是同村,我們就不在岳父家過夜。回家路上,佳梅追著問我對果園的事到底是啥態(tài)度,我一直不說話。
進了家門,我倒了杯茶遞給佳梅。佳梅不接,我不渴。我知道你心里早就有主意,不管是什么主意,你也要說出來聽聽吶。
我見佳梅急了,才說,我不想辦果園。
佳梅說,那你想干什么?辦果園有什么不好?
我說,辦果園沒有啥不好!但我們家不適合,從眼下看,地現(xiàn)在是我們?nèi)业?,都拿去合作辦果園了,一兩年內(nèi)田里出不了效益,我和你還好辦,我爹媽指著什么吃飯呢?再說了,我們兩家全部的田塊,資金,勞力都去辦了這一件事,風調雨順市場好還好說,要是有個什么不測的事,幾家人就都要困在里面了。
我這么一說,佳梅也冷靜下來。照你這么說,我們還是和你爹媽一起種地算了。
我說,不,我想養(yǎng)魚,種地我是看透了,忙上一年,只混得一個肚圓。
佳梅立即說,養(yǎng)魚好哇,來錢很快,你有技術嗎?
我一指抽屜桌上的一排書說,你看這是什么,這幾個月來我都把這些養(yǎng)魚的書看得爛熟了。這都是有關養(yǎng)魚技術的。
佳梅說,那你還等什么,趕緊找人開挖魚池呀。
我說,錢呢?
佳梅說,結婚的禮金錢我們還剩下些,我也還有些壓箱錢,都拿出來,要是還不夠,就去找我爹借一點。
我說,難道我們就沒有一點辦法,有點困難就要去找你爹嗎?
佳梅不語了。
其實,我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春節(jié)前,曹大寶從城里回來,我就找過他。曹大寶初中沒畢業(yè)就出門打工了。他打工的時間長,肯定有經(jīng)驗有門路。我想托他幫我找份工作。曹大寶是我的老同學,他不會拒絕我的。
果然,曹大寶一聽到我要出去打工的話,就說,嗨,我還以為你一個高中畢業(yè)生放不下架子來呢,不然,我早就帶你出去了。
我說,事好找嗎?
曹大寶說,我都找得到事做,你還找不到?曹大寶一拍腦袋又說,祥子,我覺得你到我們廠特別合適。我們?nèi)鹭S印刷廠雖是個小廠,但從不停廠,工資收入有保障。我們廠常有些寫寫畫畫的活,廠里管事的錢總是個草包,自己干不了,想請一個大學生,人家又不愿意來。你考大學只差了那么幾分,水平肯定是有的,這些事肯定拿得下來。你不如先和我們一起到廠里去干普工,時間長了定可以把這份差事謀到手。endprint
大寶說得雖然有些遙遠,但找一份下力干活的工作看來不是什么難事。我點了點頭。
我對佳梅說,家里只有這十幾畝地,你和我爹媽種起來也不費什么勁。我到城里只需下氣力地打工兩三年,攢夠了錢就回來。我們把十幾畝地全都開挖成魚池。順風順水的話,我們就有能力再去承租像大寶他們這些常年在外的人撂荒的田。要不了多長的時間,我們的日子就像你爹說得那樣要再上一層樓了。
佳梅被我說服了。她還答應這幾年不要小孩。她說,她要把我們的兒子生在福窩里。
是的,福窩。當時這個詞佳梅是脫口而出,但現(xiàn)在看來這詞兒是那么遙遠,就像做了一場大夢一樣。
現(xiàn)在看來,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刻結束于我和佳梅的分別之日。那天夜里,我和佳梅幾乎通宵未睡。佳梅很瘋。瘋完了的佳梅安靜地躺在我的臂彎,一動不動?;钑炓黄臒艄庵校铱吹玫郊衙肺⑽⑸下N的睫毛一眨一眨的。她有心事。
哎,祥子,我們不去打工吧。
我說,不是說好了嗎?
說好了什么了,你就那么想進城?城里有什么好?
不是城里有什么好,是城里有出賣勞動力的地方。我去是想換回一點資本回來。
佳梅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又幽幽地說,太遠了。
大寶向我介紹過去陽城打工先要坐汽車到省城,再坐一夜的火車才能到陽城。我說,遠有什么關系呢?
佳梅說,那我們就不容易見著面了。
我不作聲。我何嘗不想時時刻刻守著佳梅。我和她這份感情可是經(jīng)過生死考驗的,來之不易。但深想一想,如花似玉的佳梅跟著我,就是為了死心塌地的把自己同一個毫無出息的人綁在一起嗎?如果我只能守住家里的十幾畝田老老實實地種植,我能守住佳梅嗎?今天的離開正是為了以后長久的相聚。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佳梅當然明白這些道理,所以,我不和她說這些。我和她說起未來的美好。我說我們養(yǎng)魚致富以后,我要把我們的二層小樓好好裝修一下。我要把我們屋后的小院建成一個花園,在花園中修一個涼亭。春天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花園里一邊賞花一邊看著我們的孩子在涼亭中做作業(yè)。有了錢,我們每年都要出去旅游一次。我要帶著佳梅去北京去上海去海南去黃山,看大海逛名山,過悠哉游哉的日子。
佳梅終于被我說得不再情緒低落。這時天已蒙蒙亮了。佳梅起床開始為我收拾行李。其實行李昨晚就已經(jīng)收拾好了。她在屋里邊轉悠邊尋思,看看我還差點什么。她后來到貯藏室里拿來一把果園剪枝用的工具刀來,遞給我說,把這個帶上。我說帶這個干什么?佳梅說,防身呀。我說,我又不招惹別人。城里復雜,你不招惹別人,別人招惹你怎么辦?她不由分說就把剪枝刀放進了我的行李里。
一切收拾停當,天已大亮。屋外傳來了大寶叫我去趕車的聲音。
你是想了解我的打工生活?
是的。
打工生活都是千篇一律的。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瑞豐印刷廠是個小廠,只有二十幾個工人。除了夫妻雙方都在城里打工的在廠外租屋居住外,其他人都住在廠里。廠子雖小,活卻不少。真正的老板陳瑞豐很少在廠里。他好像還有別的生意在做,一個月也來不了三五回。他每次來都開著一輛黑色的锃光瓦亮的高級小轎車。在廠里負實際責任的是錢總。曹大寶說的不完全對,錢總文字功夫可能是差一點,可這不能說明他是一個草包。他猴精猴精的,我們廠里的大部分業(yè)務都是他拉來的。他不時地拿回一些光盤交給技術員。技術員通過電腦排版,然后我們把它們印成各類書本資料。這讓我們得不時地加班加點。加班加點無所謂。我們大部分人都住在廠里,隨叫隨到。我們也很愿意加班。我們是計件工資,多勞是可以多得的。反正留下時間也沒用,倒不如用來多賺幾個錢。對于錢總,我們最不喜歡的是他的為人。來了客戶他是巴結到了極點,滿面笑容,敬煙敬茶,一口的恭維話。業(yè)務談定,又是大魚大肉地招待,又是休閑娛樂。這都好理解,顧客是上帝嘛。上帝來了,還不該敬奉著?但一到車間,他就變了一個人。他總是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硬殼芙蓉王的香煙,摳出一支點燃。嘴里斜噴出一口煙來說,娃子們,好好干,干好了錢總給你們多多關餉。我開始還不太在意。到后來,老是聽他娃子娃子地叫我們,我就有些奇怪了。陽城的方言中并沒有這樣的稱呼。我的印象中,倒是在哪本書上看到過,川藏地區(qū)的農(nóng)奴主把他自己的農(nóng)奴是叫著娃子的。這也罷了,不過是個順口的稱呼而已。關鍵是你不能讓他抓住你的錯處。你被抓住了錯處就要狠狠地被他整一頓了。我白養(yǎng)活你了。我養(yǎng)著你,你卻跟我搞破壞。知道吧,破壞生產(chǎn)是犯罪,敗家子。這時候你最好聽著,低著頭垂著手一聲不吭地聽著。不管是不是你的錯。你要是犟嘴就又要引來一頓。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我說是你就是你。然后他就雙眼圓睜厭惡地瞪著你,好像你是他不小心碰著的一堆牛糞。好不容易,他掏出一張紙巾,捂著嘴擤了擤鼻子,從喉嚨里吼出一聲,滾。你也只好乖乖地滾了。發(fā)工資的時候,你就發(fā)現(xiàn)少了個數(shù)目。當然,我們不會埋怨他。誰愿意得罪錢總呢?除非你想自己炒自己的魷魚,卷鋪蓋滾蛋。
我第一次見到錢總的時候,他對我還算客氣。曹大寶把我?guī)У剿霓k公室里去的時候,他正仰躺在大皮轉椅上,雙腳翹在辦公桌上抽煙。曹大寶說,錢總,這就是我給您說過的林祥。哦,錢總把腳從桌子上放下來,把香煙從口里拔出來說,聽說你差一點就考上了大學?我說,考不上大學就是農(nóng)民。錢總說,我們廠里可都是要下力氣干活的。我說,農(nóng)民就是靠力氣干活的人。我在家里就是個種田的。錢總說,大寶是我的老娃子,他介紹的人總沒錯,你跟他去先住下吧。錢總對我的考察就這么結束了。我就這樣成了瑞豐印刷廠的一名職工。
我們的日子過得非常簡單。上班便上班。下了班,大寶就帶著一幫人在寢室里面打老K,打輸了就在臉上貼紙條。反正廠里到處都是邊角廢紙,一直要貼到所有參加打老K的人臉上都掛滿紙條,像一群長須鬼才罷休。有時候想打牙祭了,就不貼紙條,賭錢。大家只出不進。一直賭到桌子上的錢夠大家到大排檔去喝一頓啤酒了,大寶就喝令到此結束。大家一起出去吃一頓燒臘。不定期的,我們也有休息日。休息的時候,大家就三五成群地到街上去瞎逛。也不買什么東西,就是看人。大寶就喜歡看姑娘,一路上總是評論,這個姑娘模子正,那個女人屁股圓。大寶說這叫過干癮。過完干癮回去就又打老K,然后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我不太喜歡打老K,也不喜歡去大街上看女人。我臨進城時,帶來了佳梅的照片,放在我的錢包里。心里想得厲害的時候,我就拿出來看一看??吹郊衙返男δ?,我就一切都滿足了。endprint
我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打發(fā)時間的方法,我看書。廠里的殘次品書籍多的是,一點也不影響閱讀。有的是盜版小說,有的是盜版雜志。當然,也有其它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我什么都看,反正只要不影響上班就行。還真讓曹大寶說準了,我喜歡看書的習慣讓錢總看中了我,成了廠里的文員。
一天中午剛吃完飯,我正在寢室里看一本《公關禮儀大全》,錢總來了。他一進屋就說,我說你娃子真是個秀才,又在看書。
我問,錢總什么事?他遞給我一些資料。這是一本企業(yè)的規(guī)章制度,我要你看一看,哪一種適合我們廠,你給我抄一個。
我點頭答應。我用了一中午的時間,分析綜合了這些規(guī)章制度,然后根據(jù)我們廠的實際進行修改,用鋼筆謄正后,下午上班的時候交到了他的辦公室。
秀才,秀才,寫這么好的字,錢總說。
打這以后,廠里要出什么公告,下什么通知,謄寫什么材料就都成了我這個秀才的事。有時候,錢總甚至還帶我參加合同談判。不過,我只是起一個記錄要點起草合同文本的作用,并不參謀什么。我做的這些事并不能給我?guī)硎裁磳嶋H的好處。平時,我仍是車間里上班的一名普通印刷工人,地位工資一點不變。錢總卻認為是有變化的。他說,你跟著我寫寫畫畫總比做苦力強吧,你還有了社交,開闊了眼界。他是認為他把我從一個干體力活的人變成了一個腦力勞動者,即所謂由藍領變白領。我不這么看。我體會到的變化只有一點,就是我不再被錢總叫做娃子。秀才這個稱謂成了我在廠里的專用名詞。
我從未想過要通過在城里打工得到一個什么意外的好前途。盡管錢總曾多次向我許諾要在適當?shù)臅r機向他姐夫提出讓我擔任廠里的副總。我知道,這個適當?shù)臅r機永遠不會來臨。他只不過是在需要我為他干一些份外的工作時給我在空中畫下了一個大餅。而我則同他的其他娃子一樣,不想因為忤逆他而減少我的收入甚至失去我的工作。事實上,我打工第一年,全廠只有我沒有被錢總扣過工資。我攢下了足足一萬五千元,把它們存在銀行里。春節(jié)回家,我把存折本拿出來給佳梅,指給她看了上面的數(shù)字。佳梅當然高興。
我說,等到明年,本上面的數(shù)字就會變成三萬,那時候我們就攢夠了開挖魚池的錢了。我們就自己當老板了。佳梅把存折本還給我說,我等著,我們自己給自己打工,就再也不受別人的冤枉氣了。
那時候,我把未來想象得太過美好了。我從未想到我會遭遇噩運,而我攢下的這錢竟然成了我的救命錢。
壞事來臨也是有征兆的。那一段,廠里老是停電。我知道我們廠用電有貓膩。錢總讓廠里的電工想法把電表弄壞。電表轉得很慢,有時甚至反轉。這樣,即使?jié)M負荷生產(chǎn),一個月下來,電表也顯示沒有多少電。到了月底抄表的時候,錢總遞給電力公司派來的抄表工兩條好煙就萬事大吉了。我提醒過錢總,老是這樣做不是辦法。我說只要我們廠老是滿負荷生產(chǎn),用點電應該不算什么。錢總臉一木,你個秀才,你知道什么?
那天,我們正趕印一批中學復習資料。這批資料要趕在暑假到來前送出去占領市場。傍晚,我們剛吃完晚飯重新回到車間加班,廠區(qū)又停電了??隙ㄓ质枪╇姽静榫€。按規(guī)定,停電了,我們不能離開車間。工人們停下手中的工作,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抽煙,聊天。那天停的就只有我們廠里的電。錢總去交涉了好半天,才回到廠里。他一回來,電也來了。
未必哪個單位都實打實地交足電費吧,他媽的,就會欺負我們民營企業(yè)。錢總罵罵咧咧地走進車間,見我們還沒有開始做事,又罵起來,怎么,你娃子們也欺負老子,來了電也不搞事。
大家連忙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我當時正和曹大寶在操作電動鍘刀作書籍邊角切削。本來,書籍傳遞、尺寸比對、切削、一切都是自動程序。曹大寶聽到錢總叫罵就去啟動電源。我一眼看到,鍘刀下面的幾摞復習資料不知是誰在停電期間動過,不整齊。要一刀鍘下去一定是一大堆廢品。我和大寶兩個人還不被錢總罵死。我口里喊道,大寶,慢著。右手一伸去扒拉那幾摞資料,想讓鍘刀鍘個空。不料大寶沒聽到我的喊聲。鍘刀重重地落下來,我的右臂連知覺都沒有就被從臂彎那兒齊整整地鍘斷了。噴涌而出的鮮血染紅了整個工作臺。
女主持人問,你受傷后,廠方是如何救治你的?
救治?我沒有得到廠方的任何救治,我說。
是嗎?女主持人顯然不太相信我的話。
在我快要疼得暈死過去之前,我聽到的是錢總追究責任的聲音。是誰讓你們停下工作的?是誰把秀才的手鍘斷的?誰鍘斷的誰要負責任。
曹大寶說,現(xiàn)在最主要的是救命,錢總,林祥要送醫(yī)院,您能拿點錢出來嗎?
錢,你娃子就知道錢,我哪里來的錢?這該我出錢嗎?
后來的事我就不知道。聽大寶他們講,錢總在眾多工友的催促下,總算是拿出了兩千塊錢讓他們把我送到了醫(yī)院。兩千塊錢,錢總就這么把我這條手臂打發(fā)了。在我住院期間,我的主治大夫告訴我,我的這種斷臂情況,如果處理及時,到省城的大醫(yī)院里去,興許可以把斷臂連接起來。醫(yī)院當時也把這種可能告訴了送我來醫(yī)院的大寶他們。大寶也用電話報告給了錢總,以后就沒有了下文。歸根到底是個錢字。大寶因為是直接肇事者,又是我的老鄉(xiāng),他執(zhí)意要求到醫(yī)院去看護我。這個要求承蒙錢總批準同意,但錢總特別告訴大寶,他請假期間不發(fā)工資。一旦我生活能夠自理,他就必須返廠上班,不然就要作自動離職處理。大寶要打電話回去告訴佳梅我受傷的事,我阻止了他。告訴她有什么用呢,只是白白地讓全家人為我擔心。
我對廠方對我的處理很不滿意。據(jù)我當時所知道的國家有關規(guī)定,我所受的傷是工傷,最起碼廠里理應積極救治。待我傷愈后還要按規(guī)定給予我賠付。現(xiàn)在,在我住院期間,廠里就對我不聞不問,是打定主意要把我一腳踢出去的。這樣可不行。我雖是個打工的,但并不就是低人一等,我不偷不搶,但我應該得到的待遇我一定要得到。當時為了治傷,我只好動用了我的存折,讓大寶取出錢來支付醫(yī)院的費用。我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我住院治療的時間并不長,也是害怕花錢,傷口還沒拆線我就出院回到了廠里的宿舍。我想著要找錢總好好談一談我的工傷。不料,還沒等我找他,他就找上門來了。我回到宿舍的那天晚上,大寶他們?nèi)ゼ影嗔?,錢總一個人踅進了我的宿舍。endprint
怎么樣,秀才,好利索了?
基本上吧。
傷好了就好哇。
是這樣,我想同你談個事。
你說吧,錢總。
秀才,你是個有水平的人,照理在我們廠應該得到重用。我原來也想,廠里要是擴規(guī)了就提拔你做副總,但這只是一廂情愿吶。照現(xiàn)在這個樣子,廠子做不做得下去還是個問題。按說你也是廠里的工人,但你現(xiàn)在胳膊致殘了,不能負重了。廠里不能白養(yǎng)著你,所以只好請你另謀高就了。
錢總,你的意思是說,廠里不再要我了?
錢總說,秀才,你別在乎我們這個破廠。你有水平,要不,我來想辦法到別的廠給你找個文員的位置。我說,那就不必了,錢總,我殘了,干不了重活,我不會纏著你。只是我受傷的事總該有個說法吧。
有說法,肯定有說法。你受傷是曹大寶干的。我們支持你和曹大寶打官司,讓他賠你的錢。另外,廠里不是也給你墊付過兩千塊錢的住院費嗎,你畢竟在我們廠工作了一年多時間,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出發(fā),我們就不要你還了。另外,你今年還有些工資沒有拿,我已經(jīng)通知財務給你算好了賬,這兩天沒有事你可以去拿。錢總說完站起身來就要走。
我說,錢總,您別忙著走,據(jù)我所知,我所受的傷是工傷。既然是工傷,就有相應的待遇。您可不能這么就把我打發(fā)出門。
錢總說,你這算什么工傷?明明是你和曹大寶兩個人違反操作規(guī)程,這是一起典型的責任事故。廠里也受到了不小的經(jīng)濟損失。考慮到你的傷情較重,我們就不讓你負責了。至于曹大寶,那是一定要承擔相當大的責任的。
錢總說完轉身走出了寢室。
聽說你走了勞動仲裁程序?結果怎么樣?
窩囊。
窩囊?
怎么不窩囊,法律是好的,是為弱者說話的,執(zhí)法的人也不能說不好。卻得不到一個好的結果。你說窩囊不窩囊。
一個打工的人要維護自己的權利真難啊。以前,我單知道,要維權找勞動部門就行了。我的工傷案差不多用了半年的時間才走進勞動仲裁程序。半年來,我為了辦理工傷認定、勞動能力鑒定、進出勞動局少說也有十來次了。有時候是咨詢政策,有時候是了解案情進展,有時候是打聽結果,感覺像是騎在蝸牛的背上,由不得人不心焦。好不容易在一個星期五我拿到了勞動能力鑒定結果:傷殘四級。下午,我在市勞動仲裁院得到了兩張空白的勞動爭議仲裁申請書。我利用周末的時間,按要求填好兩張申請書。又找出早就準備好的法律條文,復印,摘抄,作了一些仲裁庭上的辯論準備。本來,仲裁院的黎院長曾建議我去找一個律師來代理我的案子。我找到有關工傷的法律法規(guī)看了看,覺得條文規(guī)定得簡單明了,同我的事都對得上號。我自己就能說清楚。再說,我也不想花這份冤枉錢去找律師。我就只能多作準備自我辯護。我是充分相信,只要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繩,我的官司是再沒有打不贏的。
星期一早晨,我早早就起了床,帶上早就準備好的仲裁申請就出了門。臨出門時,曹大寶追了出來。他向我上衣口袋塞了一盒硬殼的黃鶴樓煙,比較貴的那種。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攢下的。給我裝好煙,曹大寶退后一步,握緊右拳向天揮了揮。意思是要我充滿信心,要加油。我明白曹大寶的心事。我出了事,他總認為是他失措按了電源造成的。他心里愧疚。我住院,他還花了不少錢給我營養(yǎng)身體。他是所有人中最希望我盡快拿到經(jīng)濟補償?shù)摹?/p>
從宿舍步行到勞動局,我差不多走了一個小時。雖然公交車很方便,但我節(jié)約下來一塊錢,正好是我的一頓早餐。到了勞動局門口,內(nèi)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不用猜,我就知道是佳梅打來的。大寶他們幾個工友要是有事,頂多會發(fā)條短信過來,以節(jié)約電話費。只有佳梅可以毫無顧忌地打電話。我一接電話,果然是佳梅。
喂,你在干什么?
我在上班吶。
你騙人,你不在車間里。
我一看周圍車水馬龍的,馬上說,我和老板去送貨,我們推著三輪車在街上。
佳梅在電話里聽不出破綻,就說,跟你說個正經(jīng)事,今年田里的黃豆這幾天收了,價錢蠻好。過幾天準備種菜籽。還有,今年過年你回來捉的幾頭豬仔前些時也賣了。這幾天爹又去捉了幾只準備喂到年底殺年豬。
我說,好,好,辛苦你了。
佳梅說,辛苦倒沒什么,可你要記得你的承諾。
我記得記得。
那我掛了。
就掛了。
我的承諾是年底帶了工錢回去,明年春上在家里開挖魚池養(yǎng)魚,自己當老板。佳梅還生活在今年過年我回去時的那種甜蜜的氛圍中。她不知道她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故。我一直沒有告訴她我受傷的事。我不能讓她毫無防備地打翻她的蜜罐。我無論如何都得贏這場官司,拿回我應該的補償。
我端著殘臂坐在市勞動仲裁院院長黎白華的辦公室對面的那張木椅上,注視著他。我希望黎院長也能注意我,注意到我的殘臂,然后開始問我的話。雖然我已在申請書上寫清了事實和理由,我還是認為只有說話才能把情況介紹得更清楚。我只用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身體盡量向前傾,以拉近同黎院長之間的距離。但黎院長不理我,自顧自地看那份勞動仲裁申請書,十分認真。我認為黎院長為人還是不錯的。我第一次到勞動局來,就是他接待的我。那天,我是和曹大寶一起來的。經(jīng)門衛(wèi)指點,我們徑直就闖進了二樓黎院長的辦公室。黎院長當時正坐在辦公桌后看一份卷宗。他見我們倆進來,就抬起頭來招呼我們,你們有什么事,坐下來說。他指了指他辦公桌對面的沙發(fā)。
我剛一坐下,又站起來,揚一揚還纏著繃帶的殘臂說,我受了傷,截了肢,老板不賠錢給我,我要告狀。
大寶也說,我們是農(nóng)民工,是弱勢群體,你們要維護我們的合法權益,要為我們作主。
黎院長說,告狀也好,作主也好,你們總得讓我了解一個事情的經(jīng)過吧。
我倆這才你一言我一語地訴說如何在瑞豐印刷廠打工,如何出了意外被切紙鍘刀鍘斷了手臂,錢總又是如何到醫(yī)院扔下兩千塊錢就不管了。黎院長聽完我們的訴說,讓我把繃帶打開看了看殘臂,又詢問了醫(yī)囑。我告訴他我的傷臂的醫(yī)療已經(jīng)基本終結,下一步只不過是要安裝假肢,但是沒錢。endprint
黎院長問,那個錢總具體什么態(tài)度?我說,他不出錢。我去找他交涉過多次,他說印刷廠有規(guī)章制度,我受傷完全是由于我和工友違規(guī)操作,后果應該由我和工友承擔。我看了一眼曹大寶。
曹大寶說,我們聽說工傷不管是誰的責任,廠方都應該負責賠錢。
黎白華說,你的意思基本是正確的,但表達卻存在問題。我國現(xiàn)行法規(guī)規(guī)定,職工工傷屬于無過錯責任,適用補償原則。也就是說,只要證明職工所受傷害從性質上講屬于工傷,就不應追究是誰的過錯,一律由組織生產(chǎn)的受益方,即廠方對傷者給予一定的經(jīng)濟補償。
曹大寶說,這就是說,瑞豐印刷廠應該賠錢給林祥了。
黎院長說,應該叫補償,不能叫賠。
我說,黎院長,那能不能請您早一點判決讓廠里早點把錢補償給我?
黎院長說,這就不是那么簡單了,要想走到仲裁裁決這一步,還有一些程序要走。首先要工傷鑒定委員會從性質上給你下結論看是不是工傷。
我說,我當然是工傷,我就是在做事的時候受的傷嘛。
黎院長頓了頓又說,是不是工傷得你和廠方都認可,如果有一方不認可,就需要有一個有說服力的法律文件來界定。
我問,這個文件要勞動局來出?
黎院長說,是的。
曹大寶說,有了這個文件就不怕他錢總、陳老板不認賬。
黎院長說,光有工傷鑒定還不行,你還得到勞動能力鑒定委員會去申請做一個傷殘等級鑒定。
我問,這是干什么用呢?
黎院長說,傷殘等級國家是有標準的。各個級別后面有相應的經(jīng)濟補償標準,只有知道了你是幾級傷殘,才能知道你可以得到多少錢的補償。
曹大寶說,是不是我們做了這兩個鑒定,陳老板和錢總就可以付錢了?他們要是不給錢怎么辦?
黎院長說,他們要不賠付經(jīng)濟補償你們才可以申請勞動爭議仲裁。
我說,他要不賠您就判他賠,再不賠法院就去封他的財產(chǎn)。
黎院長說,道理上可以這么理解。
我說,我懂了,謝謝您,我這就去做那兩個鑒定。
我原以為,我的工傷沒有任何地方值得懷疑,所謂做鑒定只不過是辦個手續(xù)。工傷鑒定委員會的第一次鑒定也確實做得很快。正當我滿心歡喜拿著結果等著做傷殘等級鑒定的時候,一天上午我突然接到市政府法制辦的一個電話。法制辦的人在電話里告訴我,市勞動局的工傷鑒定結果廠里的法人代表陳瑞豐不服,現(xiàn)在在法制辦申請行政復議。
我強忍憤怒,說道,我受工傷這是公開的事實。你們政府怎么就相信他的鬼話呢?
電話里的那個人耐心地說,要求行政復議是陳瑞豐的權利。政府也沒有聽信誰的鬼話,只不過是在走正當?shù)姆沙绦颉?/p>
我說,那好吧,我就看你們怎么個正當法。
過了一個多月,行政復議的結果出來了,維持了市勞動局原來的結論。我這才松了一口氣。接下來該是傷殘等級鑒定了。我的傷情一目了然,右下臂完全切掉了。市勞動能力鑒定委員會給出的傷殘等級是四級。我這回留了一個心眼,我去問了搞鑒定的法醫(yī)這傷殘等級是如何出來的。法醫(yī)告訴我,鑒定等級是有國家標準的。法醫(yī)拿出一本書來,翻到中間一頁指給我看,傷殘四級的目錄中,明明白白地寫著一條,右下臂缺失。我想這回沒問題了,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不料沒過幾天,我又接到市勞動局通知,要求我到省勞動能力鑒定委員會再次去做等級鑒定。陳瑞豐對市里的等級鑒定還是不服。我去找錢總,錢總說他不知道這事,讓我直接去找陳老板??梢?,我候著,我說。
我很容易就等到了陳瑞豐來廠里的日子。那天早晨,我又看見皇冠車停在廠部,就端著殘臂來到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錢總站在一旁,陳瑞豐坐在老板椅子上打電話。我打斷了他。我問他,陳老板,你為什么要為難我?我是準備陳瑞豐一發(fā)脾氣我就要鬧起來,先給姓陳的一個下馬威再說。
陳瑞豐卻并不發(fā)火,反而叫站在一旁的錢總給我端來一杯茶。陳瑞豐把我讓到沙發(fā)上坐下來說,兄弟,你也別發(fā)火。你受傷是不幸的事情,但我要拿錢賠給你不也冤嗎?這可是一大筆錢吶。我開工廠不就是為了賺錢嗎?你想一想,你的胳膊是我讓人給你砍下來的嗎?是我拉著你讓你放到切紙機下面去的嗎?我冤不冤呢?我要不要弄個清楚明白才出錢呢?換了你你會不會痛痛快快地把錢掏出來給我?
我尋思,他似乎說得也有些道理。陳瑞豐見我不響了,又說,我們都不是工傷方面的專家,弄不懂法律規(guī)定,小林,我看這樣,我們走完所有的程序,勞動仲裁裁決該我付給你多少錢我照付就是了。
行,我說。這樣當然行,依法辦事當然行。我退出了總經(jīng)理辦公室。
黎院長終于抬起頭來,放下手中的仲裁申請書。他看了我一眼,問道,林祥,你的請求是否都寫到申請書上了。
我說,是的。你還有其他要求沒有?就是巴不得快一點。
黎院長說,按照有關法律規(guī)定,我們辦一個勞動爭議案件,時間是四十五個工作日,我們會在法定的時間內(nèi)走完所有程序,這個你放心。
我算了算時間,過上一個半月離過年還有些時日,不會耽誤我回家。
黎院長嘆了一口氣又說,本來立案審查就需要五個工作日,鑒于你的案子我們有一些前期了解,今天就給你辦立案手續(xù)吧。我連聲說,謝謝,謝謝黎院長幫忙。
黎院長叫來一個書記員,讓他去辦立案手續(xù),讓我就坐在辦公室里等。趁這個空檔,黎院長對我說,林祥,你的案子是否愿意調解?
我問,什么是調解?怎么調解?調解就是在法律規(guī)定的框架內(nèi),你們申請人與被申請人雙方在我們仲裁院的主持下進行案件協(xié)商,在各自原有的條件下都作出一定的讓步,達成一致后,由我們制作調解書,雙方一經(jīng)簽字,即時生效。
我問,那我這個工傷案子,我和陳老板都可以做些什么樣的讓步呢?黎院長說,你的讓步當然是在補償金額上,比如,你的傷殘四級按照法律規(guī)定,可以獲得十九萬左右的經(jīng)濟補償。你現(xiàn)在情愿只要十七八萬,甚至是十五六萬。endprint
我少要了這么多錢,陳老板又要做些什么來交換呢?
當然是在時間和程序上吶。你少要了錢,他就有可能盡快地把錢補償給你。林祥,你的案子結果實際上已十分明了,工傷鑒定和傷殘等級鑒定都做了,各類標準也在這里擺著。為什么陳老板不愿意出錢?這就是因為工傷事故屬于無過錯責任,陳老板覺得自己出錢出得冤,所以他堅持走完所有程序。你前面走過的路已經(jīng)很曲折了,后面的路也還很長。如果你們不能達成調解協(xié)議,我們將裁決此案。對于我們的裁決書,按規(guī)定,陳老板可以不服,可以上訴到初級法院。初級法院即使維持了我們的裁決,陳老板依然可以不服,可以上訴到二審法院。二審法院的判決才是終審判決。
我問,怎么會這么復雜?黎院長說,法律上這樣規(guī)定了,陳老板要求程序公平,這沒有辦法。不瞞你說,我所經(jīng)手過的工傷案件,雙方相互配合的,在一天之內(nèi)解決問題的有過,但一旦雙方較上了勁,一個案子辦個二三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相信黎院長,能夠及時地給我辦立案手續(xù),能夠不厭其煩地給我解釋法律規(guī)定。我相信他是站在我的立場上考慮過問題的。但到底,我要作出多大的讓步,讓出多少錢來才能解決問題呢?
黎院長見我不說話,就又說,林祥,你要不愿意調解,我們不勉強,我們將盡快裁決。不不,我愿意,我愿意調解。黎院長,我就相信您,您就給我作這個主,我也知道要作出多大讓步為好,您說了算,我聽您的。我豁出去了,相信人就相信到底。
好,林祥,既然你有這么好的態(tài)度,我就約陳老板過來談一談,試試看,有什么結果我會打電話告訴你的。
我感激地向黎院長點頭致意告辭。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滿了希望。
我需要這份希望。我原本是滿懷希望不遠千里來到陽城的。我不過是想通過出賣自己的勞動能力,換來應得的報酬,省吃儉用地積攢下來做一點自己想做的事,然后老老實實地住在我的林灘,不再向所有的城市看上一眼?,F(xiàn)在我在城市里走了一遭,什么也沒有,連個全乎人也沒落下,要回到原有的起點都難。我怎么向我自己交待,怎么向佳梅交待。佳梅呀,我必須依靠著這點殘存的希望回到林灘,把我畫給你的那個餅做實了,把我自己那個夢做圓了。
我的希望存在不過二十四小時。就像一個被小孩玩膩了的豬尿泡一樣,被扔在一個角落,軟軟的沒了生氣。辦好立案手續(xù)的第二天,大寶他們都到車間去上班了。我一個人在宿舍里,躺在床上翻著我昨天買來的一本《勞動合同法釋義》。我請不起律師,必須得自己把法律條文吃透。我得為自己作好辯護準備。
我正研究得出神,門突然開了。錢總帶著兩個人闖了進來,咦,你娃子挺自在,還看書呢。
我詫異地看著他。
怎么,不認識啊,你娃子有種會告狀了。
我起床站在旁邊說,錢總,我們通過正當?shù)姆赏緩浇鉀Q問題,這也有錯?
是啊是啊,你娃子沒錯?只是現(xiàn)在你給我出去。娃子們,把他的東西給我搬出去。跟在錢總后面的是兩個工友,就住在隔壁宿舍。錢總一喊,他們只得上前來,為難地看著我。我朝他倆擺一擺手,他倆退到一邊。
我對錢總說,你為什么要趕我走。
為什么,你不是在告我的狀嗎。原告和被告是仇人,有住在仇人家里的嗎?
我揚了揚手中的《勞動合同法釋義》說,按照規(guī)定,我和瑞豐印刷廠并沒有解除勞動關系,我依然是瑞豐印刷廠的職工。我有權力住在這里。
你娃子還有權力住在這里了?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我不管你那個什么規(guī)定,我現(xiàn)在就解除你的勞動關系。等你的官司打贏了,老板把廠子都賠給你了,你愛怎么住怎么住。到時候,我錢總來幫你娃子打工。他說著,不容分說就開始動手卷我的鋪蓋。
他一掀褥子,一把彎刀晃動了一下。那是我離家時佳梅讓我?guī)戏郎淼募糁Φ?。我搶前一步,把刀抓在手中,想都沒想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今天誰要是趕我走,我就讓他吃人命官司。
這回輪到錢總瞪大眼睛看著我。那剪枝刀很鋒利,我稍一用力,就感覺到了脖子上的疼痛。有血線順著刀鋒浸了出來。錢總見勢不妙,后退兩步說道,秀才,算你狠,就讓你在這里住一輩子,看你能不能打贏這場官司。他一揮手,兩個工友和他一起退出了寢室。我這才放下手中的刀。
那時我就預料,我的結果一定不會太好。連提供一個棲身之所他們都不愿意,何況是要讓他們拿出一大筆錢出來呢?但我既然已經(jīng)走了這條道,我就一定得走下去。何況這是一條正正規(guī)規(guī)的路。
女主持人問,聽說后來是你不同意勞動仲裁院的調解。
是的。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某種事如果達不成協(xié)議,一定是那協(xié)議不是你想要的結果。
我得感謝黎院長,他雖然說起話來不動聲色,但為我的事他肯定是做了不少工作的。在開庭的前一天,他打電話把我找了去。我們一見面,他就說,林祥,對不起,我原以為你的案子案情比較清楚,標的也比較明確,為了節(jié)省你們雙方的訴訟時間和訴訟成本,就想作一個庭前調解。你上次來立案,我已經(jīng)摸了你的底。前天我同瑞豐印刷廠的陳老板電話聯(lián)系了,他表示一切都委托給了他的律師。昨天,我又約見了他的律師,說明了你的調解意愿。律師卻表示他還沒有得到他的當事人的調解授權。所以,一切都只有等到開庭之后再說。
我說,黎院長,依您看,我的案子是不是會很不順利?
黎院長沉吟了片刻,才說,這個案子我們辦起來會很簡單,但是你,恐怕要做長期的思想準備。我明白了。
開庭就開庭吧。庭審那天大寶要陪我一起去。我說,不必了,你要得罪錢總,連你的工作都會難保。
大寶說,你行嗎?
我說,這又不是打架,我已經(jīng)作了充分準備,法律條文我都能背出來。
大寶說,這就好,這就好。
在庭上,我提出鑒于我的工傷和傷殘等級已經(jīng)權威部門認可,我要求,瑞豐印刷廠支付我的醫(yī)療費兩萬元,支付我的醫(yī)療期工資及生活營養(yǎng)費、支付我的一次性傷殘補助金、一次性工傷醫(yī)療補助金、一次性就業(yè)補助金,合計人民幣十九萬伍仟元整。廠方律師在答辯中辯稱林祥系農(nóng)民工,根本不適用與工傷有關的法律法規(guī)。我反駁他,國務院頒布的《工傷保險條例》,明確表示所有企事業(yè)單位的職工均適用該條例。廠方律師在仲裁庭辯論的時候又說,林祥的右手被切紙鍘刀鍘斷完全是由于曹大寶和林祥兩人的違規(guī)操作,是一起責任事故,責任事故中受到的傷害應由責任人承擔其后果。我說,說到責任,這起事故完全是由于廠方偷電引起的突然停電引發(fā)的。我的所有工友可以證明。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請供電公司的工作人員來證明我所說的一切屬實。只是我受傷的情形已經(jīng)市工傷鑒定委員會鑒定為工傷,你們申請行政復議,其結果兩次被確認。因此,我們完全沒有必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我相信仲裁員自有公論。我發(fā)言完畢看到對面被申請人席上同律師一同出庭的錢總。他一直對我橫眉冷對。整個庭審,至始至終他就沒說一句話。他在心底還不知叫了我多少聲娃子呢。endprint
庭審告一段落,仲裁員黎院長問我是否愿意調解。我說愿意。出乎我的意料,廠方律師也回答黎院長說愿意調解。于是黎院長宣布休庭二十分鐘,讓我們商量商量調解方案。黎院長先把我叫到一旁說,林祥,調解就要作出讓步,道理我原來都說過。
我說,我明白。
那你的底線是多少?
我說,十五萬。
你要讓步四萬多元?
我說,是的,我是有誠意調解的。
黎院長說,那好,我去爭取一下廠方。
黎院長把廠方律師和錢總叫到他的辦公室,關上門。不一會兒,我就聽到了里面?zhèn)鱽砹藸庌q聲,爭辯的什么卻聽不清楚。時間不長,律師,錢總和黎院長就都一個個漲紅著臉出來了。
再次開庭,黎院長臉上恢復了常態(tài)。他照常問我的調解方案。我依然說是十五萬。他又問對方的調解方案。廠方律師說,我們不承擔工傷責任,考慮到申請人已在我們廠工作過近兩年,從人道主義出發(fā),我們愿意報銷林祥因受傷而帶來的醫(yī)藥費,另外,發(fā)給林祥撫慰金一萬元。
黎院長問我,你的方案還有可能調整嗎?
不能。
黎院長同樣問了廠方律師,廠方律師也說不能。黎院長說,鑒于你們雙方的調解方案差距過大,本庭宣布調解不成。最后他宣布將在法定的時間內(nèi)裁決此案,就宣布閉庭了。
法律有時候是蒼白的,最起碼在我的案子上給人的感覺是這樣。連黎院長這樣一個長期處理勞動爭議的基層領導說起話來也是那么無力。我去仲裁院簽收裁決書的時候,黎院長說,你好好看看文書。我一眼就看清了文書后面的裁決結果,各項經(jīng)濟補償金共計人民幣十九萬四千五百元整。這和我提出的仲裁請求幾乎沒有出入。裁如所請,黎院長是要告訴我他沒有偏袒有錢有勢的一方。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正好也看著我,他張了張嘴說,但是……。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我問他,裁決以后再怎么辦呢?黎院長說,兩個結果,一是廠方不服,他們會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向法院提出上訴,二是廠方既不上訴也不執(zhí)行,你在十五天以后可以到法院去申請強制執(zhí)行。
我說,我的事給您添了不少麻煩。我伸出左手很別扭地同黎院長握了握手。他沒有馬上放開我的手,而是又看了看我,說,林祥,你根本就不應該來陽城。
我不回答,只是說,謝謝您,我走了。他的意思我明白,我要是不到陽城來打工,就不可能出工傷,也就不會打什么官司。但我天生就應該在林灘種地呀,黎院長這是同情還是責備呢?
既然有了裁決結果,我所能做的只有等待。裁決結果出來以后,錢總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連大寶他們這些同錢總有接觸的人也看不出錢總有什么異常。
他們真沉得住氣,曹大寶下班回到寢室后對我說。你現(xiàn)在怎么辦?大寶又問我。
除了等待我還能做什么呢?糾集一幫工友去堵工廠,去市政府門口請愿,我沒有那么大的能耐。這畢竟是我一個人的事,不是哪個企業(yè)集體拖欠了農(nóng)民工的工資。手里拿著裁決書隨便爬到哪棟高樓上去跳樓房,好像也沒有這個必要。這不走的是正規(guī)的法律途徑嗎?我沒有能說出門的冤枉。
等待是漫長而又無聊的。為了打發(fā)掉無所事事的時間,我找到了一個去處,每天步行到新華書店去看書。不上班以后,我再也不能在車間里拿盜版書看了。我在新華書店發(fā)現(xiàn)有一個農(nóng)林牧漁專柜,柜上有許多有關于養(yǎng)殖的書。那里沒有多少人,我站在那里一看就是半天,我一邊看一邊設想我將來的家魚養(yǎng)殖怎樣開挖池塘,怎樣施基肥,怎么放苗,怎么配食料,怎么防病……一直到怎么起魚。我覺得這些書對我很有啟發(fā)。我有能力辦好一個小型的家魚養(yǎng)殖場。
那天下午,我在書店里看完了書,乘興把自己覺得最需要的書買了兩本。出了新華書店,就看見一個推著三輪車賣北方大饃的。我拿出一塊錢買了兩個一邊往工廠走一邊作為晚餐吃下。剛剛吃完,手機就響了,是佳梅打來的。佳梅說剛幫她們家賣果子去了。今年收成不太好,但價格不差,所以是個平年。然后就問我怎么樣。我說,不怎么樣,上班呢。再有三個多月就過年了,我結完工錢就回家。明年不打工了,咱們回家一起養(yǎng)魚。佳梅就有些高興的樣子。佳梅后來問,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好像在街上。我說是的,剛吃完飯,沒事出來溜達一下。佳梅說,你該不是在找壞女人吧。我說,你想到哪去了,來,親你一個。我對著手機吧嗒一下嘴。佳梅說,不跟你說了。就掛了。
收起手機,我發(fā)現(xiàn)我走到了陽城廣場旁邊。廣場上人很多,有的人在觀看音樂噴泉,有的人在閑逛,大部分人在跳舞,男男女女的。我一直不清楚城里人這種所謂的跳舞是一種什么樂趣。要是我和佳梅在一起,我們這會兒已經(jīng)吃完了飯,洗了澡。我們會出村去,追著變幻莫測的晚霞一直走到她家的果園。已收獲完畢的果園空無一人,只有成群的飛鳥在枝椏間跳躍、啁啾。我可能會和佳梅一起說起生育小孩的事。佳梅卻不理我,自顧自地玩弄一片枯黃的樹葉……
我正遐想,口鼻突然被人掩住,手臂被人反絞到背后,手上的兩本書也啪地落在地上。不知有幾個人把我橫拖倒拽塞進一輛小型面包車里。一上車,眼睛就被黑布蒙上,嘴里被塞進一團亂毛巾。我唔唔了兩聲,發(fā)不出一點聲響,渾身上下動彈不得。車子開了一段停了下來,一個聲音惡吼道,滾下來。我就被人七手八腳地推下車,按倒在地。立即,我的身上拳腳交加。我疼痛難忍,想叫又叫不出聲,只好用手護住頭部在地上滾來滾去盲目地躲避。很快,我就沒了力氣,只能躺在那兒任他們踢打。打人的人也不作聲,只是悶聲不響地喘著粗氣。好不容易,一個聲音說,行了。眾人停了下來,我感覺有個人用手在我鼻子邊上探了探,又打了我一個耳光說,叫你裝死。
我拼命地呼吸空氣。他又說,趕快滾回去,這次只是教訓教訓你,你要是再訛錢,老子連你的左胳膊一起卸下來。他說完,重重地踢了我一腳。眾人腳步雜沓地上了車。車子發(fā)動,他們揚長而去。
我拉掉嘴里的毛巾,大口地喘氣,渾身沒有一點勁。好不容易拉掉眼罩,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尚未完工的建筑工地上,四周空無一人。我躺在地上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讓疼痛慢慢自行消失。這樣一直到半夜,我才能爬起身來,辨別方向,拖著沉重的雙腿尋回工廠。endprint
我估摸著這樣的無頭案十有八九查不出個什么名堂,所以不愿意去報案。但是大寶不。大寶看到我午夜血肉模糊地回到宿舍,就連夜把我送到醫(yī)院。清洗完傷口,包扎完畢,我就像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重傷員。大寶堅持要到派出所去報案。我說報什么報,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這是錢總讓人干的。派出所卻查不出來,報案也是白報。大寶急了,大寶說咱們挨了打卻案也不敢報,這算什么事呢?
大寶的話提醒了我。錢總派人去打我,既是想讓我肉體受苦,更重要的是要打擊我的自信心,讓我知難而退,不再向他索要經(jīng)濟補償,甚至是低下頭去求他,求陳老板,隨便他們賞賜幾個散碎銀子便走人,還得千恩萬謝?,F(xiàn)在,我知道是誰干的,卻連案也不敢報,這不正中錢總的下懷嗎?我對大寶說,行,你帶我一起去報案。
然而報案的結果卻讓我受到了另一場羞辱。派出所的警察很仔細地為我做了筆錄,還派人到現(xiàn)場做了勘驗。我丟掉的兩本養(yǎng)魚的書也被找了回來。警察見我全身包扎的白花花的一片,還好心地派警車送我回到了宿舍,并順便傳喚了我指認的錢總。
錢總下午就回到了廠里。他徑直來到我的宿舍。他走進來就說,祥娃子,喲,你還真挨打了,哎喲,真可憐喲,被打成這樣子了。
我不理他。
他掏出一根煙點燃,一邊吸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你挨打了,也不能瞎指認人給你負責呀。我可負不起那個責呀。我還欠著你的錢呢,近二十萬吶,那可是個大數(shù)目。要是再要用錢來治你挨打的傷,老子我還不得傾家蕩產(chǎn),還得去坐牢去。你娃子心真狠吶。
我說,姓錢的,你好漢做事好漢當,何必這么躲躲閃閃的。
錢總說,是你老子我干的嗎?娃子,你讓派出所把你老子傳喚去,他們已經(jīng)做出了結論,證據(jù)不足,是你娃子聽見還是有人看見我?guī)舜虻哪??依我看,你娃子這種人就該打,你還得挨打。他說完一甩煙屁股頭,用腳踹開房門揚長而去。
錢總的話,剛剛下班的工友們都在門外聽到了。礙于他的淫威,沒人敢過來勸一句。他走后,大寶進來了。他也找不出一句話來安慰我,半天才說,兄弟,我們認命吧,接受他的條件好不好。兄弟,是我開電門鍘了你,我這兩年的工錢全都給你好不好。
我說,不好。
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就得堅持。我現(xiàn)在不僅僅是為了我的工傷,更重要的是為了我的人格。到底是應得補償還是訛詐,我必須得到一個公開的明確的說法。我開始頻繁地到法院去。與以前不同的是,我隨身帶上了那把剪枝刀。既然我在別人眼里是一條賤命,我就隨時準備著用我的爛命來換他的金命銀命,這沒有什么不劃算的。我在床上躺了不到一個星期就開始跑法院。我相信陳老板、錢總請人打我也是要出錢的。我就不相信他們會出高價錢讓人把我打死。
我很快發(fā)現(xiàn),我又好像回到了最開始跑勞動局那個階段。第一次到法院我被告知強制執(zhí)行的法定時間未到,仲裁裁決書上寫明十五個工作日,休息天不包含在內(nèi)。第二次去,接待的人答應打電話問一問,他打了一通電話,告訴我讓我重新到仲裁院了解一下情況。我當即打了黎院長的電話。黎院長說,為把裁決書送達到錢總,他們傷透了腦筋。每次打電話到瑞豐廠,錢總總是說忙。黎院長決定派人專程送達,廠里的人以錢總不在居然拒絕簽收。最后,黎院長只得用特快專遞郵寄的方式才算是送達完畢。但這已經(jīng)耽誤了不少時日。而那個十五日的上訴期則要從特快專遞到達廠方時開始起算。錢總這么做當然是成心來拖我的時間。我想馬上進入執(zhí)行程序的希望當然也成了泡影。
那天下午,天氣不太好。天陰著,蒼黃著臉。刮風,很大的風。宿舍門前的那顆老楊樹使勁地搖擺著軀干,像個沒有人要的老妓女不知羞恥地站在大街上向所有男人招手。我坐在床上,什么也不干。身上的紗布雖然都撤下了,但臉上身上結滿了疤痕,很難看。我已有好幾天沒有出門了。我正納悶,手機響了,是法院的電話,要求我馬上去簽收應訴通知書。錢總他們果然上訴了。如同我預料的那樣采用了老一套的拖延戰(zhàn)術。不管什么戰(zhàn)術,我都得應戰(zhàn)。
我起來,立馬趕乘公交到了法院。我簽收好文書后向辦理立案的人打聽我的案子現(xiàn)在由誰經(jīng)手。他告訴我說,民一庭,趙庭長。我問他,我現(xiàn)在可以去找找他嗎?他說,那就看他在不在,有沒有時間了。
我不再問他,自己去看辦公樓示意圖,很快就找到了趙庭長的辦公室。趙庭長正在辦公室里閱讀案卷。我說明來意,他在文件柜里翻了翻,找到了我的工傷案件卷宗。他不看卷宗,對我說,你把案情給我介紹介紹。我就給他講了我受傷的經(jīng)過,到勞動局做工傷鑒定及傷殘等級鑒定的經(jīng)過以及勞動仲裁院的審理情況。我介紹到仲裁院主持調解失敗時,趙庭長打斷了我,這么說,瑞豐廠已經(jīng)同意出一部分錢了,是你不同意調解?
我說,是的,我的傷殘等級是四級,按照工傷保險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定,我應該獲得……
趙庭長擺擺手打斷了我,林祥,我不想和你討論法律規(guī)定。我要告訴你的是,在我們這個社會,如果時時處處都按法律要求去辦事,那就天下太平了,再也不會扯皮了。
趙庭長說,你要從解決問題的角度來考慮。
我說,怎么解決問題?不按照法律?是不是按照他們的方案來調解就可以解決問題了?那樣,我從經(jīng)濟上名譽上都……
趙庭長又擺擺手,我知道你嫌他們出價太低,但我要告訴你的是,法庭上也有攻防技巧,也有策略,既要懂進攻,也要懂退守。你是弱勢群體,更需要懂得保護自己。
我揣摩不透趙庭長話的真正含義。他似乎是在安慰我為將來法庭上的調解留下某種余地,又像是在給我施加某種壓力。我問他,我的這個案子要多長時間可以結案。
趙庭長說,這個可說不準,現(xiàn)在民事案件太多,我們實在是忙不過來。他說著,指了指他辦公桌上的那一大堆卷宗。
我說,那還要請您幫忙給我抓緊點時間。
我盡量,盡量,趙庭長站起來說,對不起,今天只能和你交流到這里,我還有事,好在以后我們多的是時間在一起交流意見。
我也站起來向他告辭。他見我很別扭地伸出左手向他告別,禁不住看了看我殘缺的右臂,說道,你真不該到城里來打工。我走到門口他又說,你到了樓下大廳去看一看那塊大告示牌吧。endprint
我依言來到樓下大廳,果然見到一大塊搪瓷告示牌,上面寫著幾行大字:你有權維護你的正當利益,你的正當利益應該得到法律的保護,但你的要求有可能不能得以實現(xiàn)。
該來的結果一定會到來。就像車間里印刷書籍,不管設置了多少道工序,最后出來的總是排列整齊的一捆捆圖書。那天從法院回來,我一直想著半天來的見聞。我一點都想不明白。我不知道趙庭長的話有些什么高深莫測的道理。我更弄不清法院里那塊告示牌是什么意思。通過法律途徑的正當要求為什么實現(xiàn)不了。
我正發(fā)呆,門開了。錢總腳步踉蹌地闖了進來。林祥,今天,到,到法院去了,他酒氣熏天地坐在我對面的床上說。
我說,去了,怎么?
知道誰叫你去的嗎?他掏出一根煙來點燃吸了一口,我老子叫你去的。你不是喜歡打官司嗎?我老子叫你打個夠。你不是說法律條文規(guī)定你會贏,會讓我賠錢嗎?不錯,你確實會贏,但你要拿到錢要等到猴年馬月。你娃子也不想想,法官都向著你嗎?法院是為你一個人開的嗎?
我說,法院也不是為你家開的。
嘿嘿,錢總站起身來,向我臉上狠噴一口煙,知道錢總晚上同誰喝酒去了嗎?法院的人!你娃子就等著你的判決結果吧。說完,錢總站起身來踉蹌著出了門。到了門口,他又說,那么多大案要案判決了都無法執(zhí)行,我不相信你娃子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錢總這是公然地挑釁。他視我如無物,完全不把我寄托了全部希望的法院當一回事。我不能就這么和他耗下去。晚上,我想通了。我的對手不僅僅是錢總,而是陳老板,是他的資產(chǎn),他的勢力。陳老板,是企業(yè)家,是有頭有臉的人,不應該這么無視法律,不應該像錢總這么無賴。我得親口問一問他,興許是錢總蒙蔽了他呢。我要看他如何回答我。
我的運氣很好。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等到了陳老板。他和他的老婆到廠里來辦事。我耐心等待,直到他們辦完了事,同錢總一起上了那輛黑色的豪華皇冠轎車。車開到廠門口,我才現(xiàn)身把他們的車攔得停了下來。錢總首先打開車門下了車。你要怎么樣?他問。
不要怎樣,我只想問陳老板幾句話。
陳老板和他的老婆這時才下了車。林祥,你找我有事?
我說,我的工傷你到底賠不賠?
我沒說不賠呀。
那現(xiàn)在法律條文上也規(guī)定了,勞動仲裁院也裁決了,你為什么不執(zhí)行?
不是法院還沒有判決嗎?
我等不及了,你這是在故意拖延我的時間。
等不等得及那是你的事,拖不拖延時間也是你的理解。
你為什么要拖延我的時間?
唉,林祥,你想想,如果你是一個生意人,你會心甘情愿地去做賠本的買賣,拱手把錢送給別人嗎?
如果是理當如此,那就應當給別人。
姐夫,別跟他廢話,陸老板在等著我們呢?錢總一面說一面動手推我。
我站在那兒巋然不動,我說,陳老板,你今天別想走。你故意給我設置障礙,我今天也給你設置點障礙。錢總說,耽誤了老子們的生意,你娃子賠得起嗎?
我的錢你們還沒賠呢。
錢總急了,返回到車尾打開汽車后備箱,拿出一把扳手舉著兇到我的面前吼道,你走不走?你要不走我就敲斷你的另一條胳膊。他口里說著,冷不防對著我的左臂就是一扳手。我一側身,腰間挨了一下。我一摸疼痛部位,順手就從褲腰上拔出那把剪枝刀來。那刀在陽光下寒光一閃。
錢總驚叫一聲,怎么,你還要殺人?
他的話讓我的血往上一涌。我殺了你這個害人精。我沖上前去,對準他的胸膛就是一刀。他一退讓,這刀扎在他的腿上。他扔掉扳手,轉身就跑。我又追趕上前,要去扎他的頭部。手卻突然被人抄了起來,啊呀,砍不得!
我一看是陳老板的老婆,我只用右邊殘臂將她一擋,她就退了開去。我左手一揮,一刀就扎進了她的胸脯。陳老板見自己的老婆被扎,搶上前來想要救援。我一不做二不休,對著他的心口就是一刀,口里喊道,去吧,你這個人面獸心的家伙。
錢總一路狂喊著殺人吶,救命吶!向車間跑去。我再也沒有力量去追趕他。車間里的工人們聽到動靜都跑了出來。我看見大寶走在頭里。他遠遠地一看是我,看到廠門口一片狼藉,就站下了。工友們也站在他的身后,一動不動。
很長時間,女主持人都沒有說一句話。后來,她問,你有負罪感嗎?
我不作聲。我稍一抬頭,就看見了她的眼睛。她盯著我。我低下頭去,囁嚅道,我有罪。
是的,我有罪,殺死兩人,重傷一人,這已經(jīng)讓我站在了社會的對立面。我的父母,一對老實巴交的老農(nóng)民,從我出事以后,就一直沒有來看過我。我毀了他們的夢想。在夢想中,他們的兒子能振興家業(yè),創(chuàng)造財富,讓他們有一個富足的晚年,讓他們能在四鄰八舍面前挺直腰桿?,F(xiàn)在,他們連春種秋收也不能再同人合群。我這個殺人犯兒子讓他們丟盡了老臉。
佳梅來了。曹大寶在我出事的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了她。但她仍然遲到我被宣判后才來看我。作為殺人犯的妻子,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她能做些什么呢?我們在會見室見了面。至始至終都只是我一個人說話。佳梅只是流淚哭泣。盡管已有預料,我還是不習慣。前不久,佳梅還在電話里同我嬌聲軟語,現(xiàn)在她卻一句話也不說。我把她的整個人生都給毀了。我對她也無話可說。想必大寶已經(jīng)把事情的經(jīng)過都告訴給了她。我對她說的最多的是對不起。但這有什么用呢?一個囚犯的道歉能給他深深傷害的人有一絲一毫的幫助嗎?佳梅不聲響,只是哭泣。我說,你別哭了,我已寫好了離婚協(xié)議,煩你回去辦理有關手續(xù)吧。我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紙來遞給她。她接了過去,捏在手上。
會見的時間到了,我站起身來說道,佳梅,你回去吧。
佳梅也站起身來,擦了擦眼淚,抬起頭看了看我的殘臂,似乎想伸出手來撫摸一下,但終究沒有。她一轉身,拉開身后的椅子,雙手掩面,嚎啕痛哭著離開了會見室。
你服判嗎?女主持人依然看著我。
不,我不服。
女主持人驚奇地看著我,像是看見了什么珍稀動物。她一定是覺得我殺死兩人,重傷一人,法院僅判我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另處沒收賠償死者二十萬元,是我得到法院的法外施恩,逃脫了被槍斃的命運。我應該心懷感激才對。
是的,殺人償命,這是連三歲的小孩也懂得的常識。法院這么判我一定是考慮了被殺者有重大過錯在先,而且我在犯罪之后存在自首情節(jié),這些都是從輕量刑的重要依據(jù)。但判決書卻沒能回答我的眾多疑問。我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工,僅僅因為想做一個夢,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憑借自己的勞動能力,想積攢一點發(fā)展的原始資金,這絕對是無可非議的,但為什么,我就一步一步變成了一個死刑犯了呢?我殺人是因為我是一個固有的殺人惡魔,還是我人性中的惡之花被一點一點的澆灌開放了呢?如果是后者,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就得不到阻止呢?于我個人應當承擔全部的責任嗎?如果說這個問題過于艱深,還有一個現(xiàn)實問題我也弄不明白,明明是保護弱者的法律規(guī)定,為什么要把程序設置得那么復雜,人為地制造那么多的障礙呢?
我對女主持人說,你問了我那么多的問題,我的這些問題你能把你的答案告訴我嗎?
女主持人看著我,并不作答。
我說,我把對我的判決的感受告訴你吧,那筆另處賠償二十萬元是要抵消我的工傷經(jīng)濟補償嗎?如果不是,法院到哪里去執(zhí)行這二十萬元,這非常可笑。判我死刑緩期,一般來說,我是逃脫了現(xiàn)實的死,但等我坐完牢,許多年后出獄回家,我的父母已不再認領給他們帶來無盡災難的兒子。我曾經(jīng)恩愛的妻子已同他人重新組織家庭,生兒育女。我一個人走在回鄉(xiāng)的道路上,這樣孤苦的生命還要他何用呢?
女主持人依然看著我,不作聲。良久,她問,你準備上訴嗎?
不,我不上訴。
這時,太陽已經(jīng)西沉。我坐在監(jiān)舍投下的巨大陰影中,看著對面的陽光映照著女主持人如花似玉的臉,恍如隔世。
責任編輯 婧 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