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眼里,??偸怯悬c落后的象征的意思,一副安貧知命的樣子,這大概是由于過分提倡“老黃牛”精神引起的生理反感。駱駝卻是沙漠的怪胎,為了適應(yīng)嚴酷的環(huán)境,把自己改造得那么丑陋畸形。至于毛驢,頂多是個黑色幽默派的小丑,難當大用。它們的特性和模樣,都清清楚楚地寫著人類對動物的征服,生命對強者的屈服,所以我不喜歡。它們不是作為人類朋友的形象出現(xiàn)的,而是俘虜,是仆役。有時候,看到小孩子鞭打牛,高大的駱駝在婦人面前下跪,發(fā)情的毛驢被縛在車套里齔牙大鳴,我心里便產(chǎn)生一種悲哀和憐憫。
馬能給人以勇氣,給人以幻想,這也不是笨拙的動物所能有的。在鞏乃斯后來的那些日子里,觀察馬漸漸成了我的一種藝術(shù)享受。
我喜歡看一群馬,那是一個馬的家族在夏牧場上游移,散亂而有秩序,首領(lǐng)就是那里面一眼就看得出的種公馬。它是馬群的靈魂,作為這群馬的首領(lǐng)當之無愧,因為它的確是無與倫比的強壯和美麗。勻稱高大,毛色閃閃發(fā)光,最明顯的特征是頸上披散著垂地的長鬃,有的濃黑,流瀉著力與威嚴;有的金紅,燃燒著火焰般的光彩。它管理著保護著這群牝馬和頑皮的長腿短身子馬駒兒,眼光里保持著父愛的尊嚴。
在馬的這種社會結(jié)構(gòu)中,首領(lǐng)的地位是由強者在競爭中確立的。任何一匹馬都可以爭奪,通過追逐、撕咬、拼斗,使最強的馬成為公認的首領(lǐng)。為了保證這群馬的品種不至于退化,就不能搞“指定”,不能看誰和種公馬的關(guān)系好,也不能憑血緣關(guān)系接班。
生存競爭的規(guī)律使一切生物把生存下去作為第一意識,而人卻有時候會忘記,造成許多誤會。
唉,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在鞏乃斯草原度過的那些日子里,我與世界隔絕,生活單調(diào);人與人互相警惕,唯恐失一言而遭滅頂之禍,心靈寂寞。只有一個樂趣,看馬。好在鞏乃斯草原馬多,不像書可以被焚,畫可以被禁,知識可以被踐踏,馬總不至于被驅(qū)逐出境吧?這樣,我就從馬的世界里找到了奔馳的詩韻。油畫般的遼闊草原,夕陽落照中兀立于荒原的群雕,大規(guī)模轉(zhuǎn)場時鋪散在山坡上的好文章、熊熊篝火邊的通宵馬經(jīng),氈房里悠長喑啞的長歌在烈馬蒼涼的嘶鳴中展開,醉酒的青年哈薩克在群犬的追逐中縱馬狂奔、東倒西歪地俯身鞭打猛犬,這一切,使我驀然感受到生活不朽的壯美和那時潛藏在我們心里的共同憂郁……
哦,鞏乃斯的馬,給了我一個多么完整的世界!凡是那時被取消的,你都重新又給予了我!弄得我直到今天聽到馬蹄踏過大地的有力聲響時,還會在屋子里坐臥不寧,總想出去看看,是一匹什么樣兒的馬走過去了。而且我還聽不得馬嘶,一聽到那銅號般高亢、鷹啼般蒼涼的聲音,我就熱血陡涌、熱淚盈眶,大有戰(zhàn)士出征走上古戰(zhàn)場,“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之慨。
有一次我碰上鞏乃斯草原夏日迅疾猛烈的暴雨,那雨來勢之快,可以使悠然在晴空盤旋的孤鷹來不及躲避而被擊落,雨腳之猛,竟能把牧草覆蓋的原野瞬間打得煙塵滾滾。就在那場暴雨的豪打下,我見到了最壯闊的馬群奔跑的場面。仿佛分散在所有山谷里的馬都被趕到這兒來了,好家伙,被暴雨的長鞭抽打著,被低沉的怒雷恐嚇著,被刺進大地倏忽消逝的閃電激奮著,馬,這不肯安分的牲靈從無數(shù)谷口、山坡涌出來,山洪奔瀉似地在這原野上匯集了,小群匯成大群,大群在運動中擴展,成為一片喧叫、紛亂、快速移動的集團沖鋒!爭先恐后,前呼后應(yīng),披頭散發(fā),淋漓盡致!有的瘋狂地向前奔馳,像一隊尖兵,要去踏住那閃電;有的來回奔跑,儼然像臨危不懼、收拾殘局的大將;小馬跟著母馬認真而緊張地跑,不再頑皮、撒歡,一下子變得老練了許多;牧人在不可收拾的潮水中被攜裹,大喊大叫,卻毫無聲響,喊聲像一塊小石片跌進奔騰喧囂的大河。
雄渾的馬蹄聲在大地奏出鼓點,悲愴蒼勁的嘶鳴、叫喊在擁擠的空間碰撞、飛濺,劃出一條條不規(guī)則的曲線,扭住、纏住漫天雨網(wǎng),和雷聲雨聲交織成驚心動魄的大舞臺。而這一切,得在飛速移動中展現(xiàn),幾分鐘后,馬群消失,暴雨停歇,你再看不見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發(fā)愣、發(fā)癡、發(fā)呆。我見到了,見過了,這世間罕見的奇景,這無可替代的偉大的馬群,這古戰(zhàn)場的再現(xiàn),這交響樂伴奏下的復(fù)活的雕塑群和油畫長卷!我把這幾分鐘間見到的記在腦子里,相信,它所給予我的將使我終身受用不盡……
馬就是這樣,它奔放有力卻不讓人畏懼,毫無兇暴之相;它優(yōu)美柔順卻不任人隨意欺凌,并不懦弱,我說它是進取精神的象征,是崇高感情的化身,是力與美的巧妙結(jié)合恐怕也并不過分。屠格涅夫有一次在他的莊園里說托爾斯泰“大概您在什么時候當過馬”,因為托爾斯泰不僅愛馬、寫馬、并且堅信“這匹馬能思考并且是有感情的”。它們常和歷史上的那些偉大的人物、民族的英雄一起被鑄成銅像屹立在最醒目的地方。
過去我認為,只有《靜靜的頓河》才是馬的史詩;離開鞏乃斯之后,我不這么看了。鞏乃斯的馬,這些古人稱之為騏驥、稱之為汗血馬的英氣勃勃的后裔們,日出而撒歡,日入而哀鳴,它們好像永遠是這樣散漫而又有所期待,這樣原始而又有感知,這樣不假雕飾而又優(yōu)美,這樣我行我素而又不會被世界所淘汰。成吉思汗的鐵騎作為一個兵種已經(jīng)消失,六根棍馬車作為一種代步工具已被淘汰,但是馬卻不會被什么新玩藝兒取代,它有它的價值。
牛從挽車變?yōu)槭秤茫匀皇菍嵱梦?;毛驢和駱駝將會成為動物園里的展覽品,因為它們只會越來越稀少;而馬,當車輛只是在實用意義上取代了它,解放了它時,它從實用物進化為一種藝術(shù)品的時候恰恰開始了。
值得自豪的是我們中國有好馬。從秦始皇的兵馬俑、銅車馬到唐太宗的六駿,從馬踏飛燕的奇妙構(gòu)想到大宛汗血馬的美妙傳說,從關(guān)云長的赤兔馬到朱德總司令的長征坐騎……縱覽馬的歷史,還會發(fā)現(xiàn)它和我們民族的歷史緊密相聯(lián)著。這也難怪,駿馬與武士與英雄本有著難以割舍的親緣關(guān)系呢,彼此作用的相互發(fā)揮、彼此氣質(zhì)的相互補益,曾創(chuàng)造出多少叱咤風云的壯美形象?縱使有一天馬終于脫離了征戰(zhàn)這一輝煌事業(yè),人們也隨時會從軍人的身上發(fā)現(xiàn)馬的神韻和遺風。我們有多少關(guān)于馬的故事呵,我們是十分愛馬的民族呢。至今,如同我們的一切美好的傳統(tǒng)都像黃河之水似的遺傳下來那樣,我們的歷代名馬的筋骨、血脈、氣韻、精神也都遺傳下來了。那種“龍馬精神”,就在鞏乃斯的馬身上——
此馬非凡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我想,即便我一直固執(zhí)地對不愛馬的人懷一點偏見,恐怕也是可以得到諒解的吧。
(選自《周濤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