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開學(xué)
洪家班的丑角兒得了急病,說走就走了。這可急壞了領(lǐng)班馬大哨子和老板洪紳士。這梨園雖說講的是唱念做打,但生旦凈末,還是離不了丑。沒了丑角,誰來插科打諢,誰來補臺救場,這戲臺子上要真是沒了丑角兒,就好比廚子沒了花椒還有大茴。
按唱戲的規(guī)矩,缺小丑的班子要從現(xiàn)有的角兒里挑一個??墒翘粽l呢,洪老板相中了侄子洪小青。那小子為人機靈、活絡(luò),還時不時地給他通個風(fēng)報個信兒。馬大哨子雖然也知洪小青是個角兒,但是擔(dān)心他的心不在戲上。于是提出:“這么著吧,是騾子是馬咱拉出來溜溜,明天咱考試?!?/p>
第二天一早,趁大家練功、吊嗓子的空檔,馬大哨子宣布:“今天班子沒備早飯,要吃各位自己想法兒。誰能給我和洪班主弄點吃的更好。當(dāng)然我倆可沒錢給你們大家?!瘪R大哨子知道,手下的戲子們個個窮得叮當(dāng)響,要不誰也不會跟他出來混飯吃。他把話說得那般明白,用意是在考戲。
沒出半個時辰,洪小青就捧回了一荷葉包子。馬大哨子問:“花錢了嗎?”洪小青答:“沒花錢把臉伸給人家,怕人家也不給呢。”不花錢弄來吃的才叫本事,洪老板只能笑笑。
不一會兒,班子里打雜的馬小駒掐來了一掐油條。這倒使洪班主有點意外。因為選丑的事可沒打他的牌,他可是啥角都沒扮過,最多不過跑過幾回龍?zhí)變骸?/p>
“是花錢買的吧?”洪老板問。
“不是。”馬小駒答。
“那人家能白給你吃食?”洪老板一驚。
“我在油鍋邊念叨了一會子人家就給了。”
“你念叨些什么?”
“我說,這多廢油,這多廢油,這多廢油三聲以后,油鍋主家以為我有什么省油的法兒,就拉我屋里說話?!瘪R小駒一板一眼。
“那你說了些什么?”洪老板急不可耐。
“我說了,東家你要是改蒸饅頭賣,一點油都不廢了!”
哈哈哈,洪班主和馬大哨子都笑了。他們都覺得馬小駒的點子滑稽,是扮丑角的料。
“你們還笑呢,聽了這話,油鍋主兒要打我!”
“那你哪來的油條?”洪班主問。
“因為我看今年豆子遭了澇災(zāi),就說明今年豆油要長錢,炸油條怕沒錢可賺。油鍋主兒說我給他提了個醒,就給了我一根油條。”
這會兒洪老板不笑了。他沒想到一個跑龍?zhí)椎哪敲从幸娮R。不過他對于馬小駒能不能當(dāng)?shù)昧顺蠼莾哼€是心里沒底,只好對馬大哨子說:“晌午我來出題,再考一次。”
正午的太陽光熱辣辣地潑下來,大地像著了火,男角們都光著膀子還像剛從河里爬上來似的,女角們呼呼揮著扇子還喊熱。
洪老板煮了一鍋面條,開了鍋還一個勁地往灶眼里添柴禾。他恨不能把那鍋燒裂。
因為早上沒安排飯,大家都餓得肚子前腔貼著后腔,像要出場時兩眼溜圓盯著那面條鍋。洪老板偏跟大家叫板兒:“大家甭光想著吃,誰能把熱面條碗端起來就走,那丑角兒就由誰當(dāng)!”
滿班子二三十來號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如老爺們對臉兒灑尿──大眼瞪小眼,誰也不敢下那手,那大碗面條盡管擺了一溜,可是碗都是搪瓷的,小盆似的,盛得尖尖的,還往外淤著熱湯。
沖著丑角來的洪小青上場了。但他愣是沒能把那碗端起來。因為他一出手就被燙得直咧嘴。
“試試嘛,大伙都試試,當(dāng)上了丑角兒漲薪水!”洪老板扯著嗓子喊,嗓子比馬大哨子還馬大哨子。
有洪小青被燙得呲牙咧嘴,誰還敢試。大家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碗兒冒熱氣。
馬小駒出面了。他已知道選丑原先沒有他的戲,他偏要爭那口氣。他如同走臺步,一步一個點兒,一招一式都如踩著梆子,如行云流水那般流暢。只見他右手用筷子抄起碗里的面高高舉起來,左手端起面,熱湯一下子耗到了底,搪瓷碗穩(wěn)穩(wěn)地捏在他手里,那熱湯竟沒灑一滴。
“噢!”大家一陣歡呼,歡呼他的行事機智、麻利和干脆。但歡呼里也有幾絲無奈,自己怎么就不知道捅破這層窗戶紙。
丑角兒是馬小駒的了,沒有跑,已是裝了箱的道具。大家都那樣說,可是令人想不到的是,端著面條的馬小駒竟不領(lǐng)情:“我的志向可不是扮那丑角兒?!彼傲四敲匆痪洹?/p>
“那你的志向是什么?”馬大哨子和洪老板異口同聲地問。
“也不過就是跑跑龍?zhí)祝炜陲埑??!?/p>
場子里一片寂靜。馬大哨子和洪老板都愣了。他們整不明白馬小駒那般沒出息?!凹炔幌氘?dāng)丑兒,你應(yīng)什么試?”馬大哨子憤憤地問。
“我還不是為了吃,為了咱洪家班的吃,再說,我不攪局怕你們也難挑出好丑來!”
馬小駒你這是小拙呢還是大巧,是小愚呢還是大智,洪家班在場的人都一頭霧水拎不清,正如那幫戲子們,不卸裝看不清他們的真面目,不上臺見不著他們的真功夫。只有馬大哨子隱隱約約感覺馬小駒話里有話、戲里有戲。他是在擠那個心不在戲上的洪小青!
“馬小駒,你先給我扮《女起解》里的崇公道,再給我扮《審頭刺湯》里的湯勤,是忠是奸,是黑是白,俺呀非要試呀一試!要不,你這就給我卷鋪蓋──走人!”馬大哨子急了,生生地吼了一嗓子。
馬大哨子下了決心,這丑角兒非讓小駒子當(dāng)不可,從他的行事中,馬大哨子已經(jīng)看到了他的為人之美。
選自《天池》endprint